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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 《青年作家》2024年第9期|王亦北:爱情神话(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9期 | 王亦北  2024年11月08日08:16

屋子里很冷,连空气都被冻得七零八落,门一开,就重重地砸在了温雅怀里。还有那些灯,按一次、两次、三次,始终病恹恹的,跟窝了一肚子亏心事似的。啪,温雅连看也不看就伸手拍下去,顿时,大片的黑暗升上来,稀薄的光线浮荡在黑暗里,有点像枯水期的浅河,反正,什么都模模糊糊地搅弄着认不清爽了。

今天晚上,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先是收到了那张传单的照片,又被母亲喊了去,管她是一气之下还是积怨已久,她头也不回地就出了母亲家,还从城东走回了城西。下雪了,漫天飘着棉絮似的雪,不管不顾地朝她身上扔。温雅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冰得像挨了一个冬天风刀子的大石块,她的手刚放上去,硬邦邦地硌得生疼。雪好像又下得大了一些,窗玻璃上,大片的黄雾摊得又浓又深,简直是要把这间屋子给糊严实了,一点儿光都不肯给她留。

温雅痴痴地软在沙发上,好多事线团儿似的搅在一起,她有点儿理不清这件事的头儿,是方强?抑或张勇?或者……还能有谁呢?还有母亲,她离婚三年,母亲就为方强抱不平了三年,明明最该理解她的人,偏偏横竖对她看不顺眼了,毫无原则,不讲是非。她至今没搞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抑或是她?强烈的挫败感汹涌而至,她想起当初咬牙切齿地说下的那些话,她说,她宁愿怀抱着对爱情的希望死去,也不要在一段无望的婚姻里绝望地活着。倒也不是为了谁,人嘛,一种日子结束了,总会暗暗憧憬另一种人生风景,越是在困境中,越是容易反躬自省,也就越是不愿做了困兽坐以待毙。谁能想到,到如今,她不仅没有等来爱情,还成了别人的笑柄,这就不再是可怜了,而是可悲。

电话响了。电话一直在响,不间断地响。温雅挂一次,方强就再打一次。离婚后,方强时不时会给她打一通电话,大多是晚上,又大多是他自个儿的表功大会,他絮絮地说来说去,总归是绕不过复婚这道坎了。对于这些电话,温雅大多数时候都是直接挂断,偶尔也会接通了把手机远远地扔到床尾,直到方强自个儿觉出无趣,才闷闷地挂掉。她不同他计较,不是为了别的,他是安安的父亲,她愿意原谅一个父亲,哪怕,他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温雅觉得头很疼,先是左边,再是右边,越来越疼,她抱着脑袋,像是整个人都要被连根拔起。这一回,方强再一次展现了他百折不挠的坚韧,就像离婚那阵,他一定是觉得,他捏了她的短,她就该低声下气地去讨他的好了,呸,真叫人恶心!

“去你的!”“锤子”“铲子”……温雅捡起这些话,丢雪球似的,一句接一句地全往外扔,不对,是砸,咬牙切齿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种。第一遍有点怯,囫囵枣儿地含混着,明显中气不足;第二遍就好得多了,起码一个词儿一个词儿都板正了;第三遍呢,还没有开始第三遍,那股似有若无的快感就全成了裂开的玻璃,轰地一声塌下一地的碎渣子,她简直是在作践自己了。

“呜呜呜呜呜呜……”温雅整个人扑倒在沙发上,她就是想哭,就是要哭,就是伤心透顶失望透顶,还有呢,当然是愤恨到顶了。那些话究竟是怎样从她嘴里跑出来的,又或者说,是蓄谋已久,还是慌不择路?温雅有点说不清楚。往长了算,她跟方强在一起十九年,就算是离婚那几年,她也未曾如此不顾形象地大吼大叫过,反倒是今天,她第一次对他爆了粗口。她有点脸红了,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是呀,以往,她最看不上这样的女人,她当然明白,她们也有她们的苦衷,可是,终归是女人呀。女人嘛,就该有女人的样子,叉了腰昂了脸搁那一站,嘴里再花红柳绿地说些不堪到底的腌臜词儿,那还叫个女人吗?她无权指责她们,但是,她也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能变成她们。

她当然说到做到。从初中起,她的嘴就比她的脸还要干净。她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回晚自习课间休息,一个女同学突然尖声起哄,说,温雅可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你们想想,咱班是不是就数她从来没有说过脏话?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往温雅身边一围,嘴里的词从“锤子”“铲子”一直说到了“我信你个鬼”,那架势,简直成大型教学现场了。不管人群里说啥,温雅就是不吭声。你说嘛。人群近乎哀求了。温雅两腮脸红通通的,耳根子也红,静了半晌,仍是唇红齿白地告诉他们,她讲不出那样的话。“切。”巨大的雪山轰然倒塌,刚才还汹涌的热烈情绪瞬间荡然无存,教室又成了那个死气沉沉的教室。从那以后,温雅就多了一个外号,“温讲究”。

甭管多好听的词儿,过于阳春白雪了,就显得曲高和寡,当然,也就跟别人拉开了距离。何况,还是反话往正了说,“讲究”“讲究”,长音长调地喊下来,把一个好生生的动词活生生地演绎成了名词,铁板钉钉一般,摆明了不给她机会反驳了。温雅当然明白。明白归明白,她既然选定了那条路,那自然得万水千山地走下去。那是她的路,谁也别想把她推到别的路上。到了初中毕业,上完中专,二十年后的中学同学聚会上,一说起温雅,关于那段共同的时光,除了“温讲究”,就好像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词语了。

泪,一颗一颗,全滴在了手肘下的玩偶上,那是一只青色的毛绒兔子,半人高,软乎乎糯叽叽的。今年夏天,安安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她。平时,安安少有笑模样,那一天,她破天荒地抱了抱她。温雅以为,这就是理解的标志了,虽然不一定是原谅,至少,也不是以往的横眉冷对了。每次想起这个拥抱,温雅都忍不住要笑一阵,她就是开心,就是想笑,就是觉得心头乌黑的云层正一点一点变得稀薄,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哪哪儿都是亮闪闪的。安安今年上初一了,虽然就在县城,温雅思量再三,还是让她住了校。她每周三接安安回家住一晚,一来是为了给安安加个餐,二来也是想让她缓缓。她觉得有点对不起安安,这样说,不是为了寻求别人的认同,更不是借此树立一个什么光辉的母亲形象。做母亲的,总把一个家庭的完整看得比天大,尤其是面对孩子,她是真心实意地对安安感到歉疚,因为她,安安成了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如今,说不定,安安还会成为别人八卦的谈资,她怎么受得了呢?还有,安安又会怎么看她?温雅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人直挺挺地跪在了沙发上。明天就是周五了,如果安安问起,她该怎么说呢?

温雅抽出两张面巾纸,轻轻地在眼睛底下擦了擦,又支着脑袋四处望了几眼,才又整个人瘫在了沙发上。屋子里没别人,连呼吸声都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啦呼啦,拉风箱似的。一个人的这三年,要说适应,也不是多难的事,只是没这样哭过,不光这三年没有,这辈子也没有。有些事,哪怕是在最亲的人面前,也得藏好了,一旦露了馅,往后的日子就占下风了。以前,和方强在一起时,她当然不会在方强的面前哭,那算怎么一回事呢?这样说,不是说她对哭有什么看法,而是说,在方强面前,她矜持惯了,不仅如此,就连笑,她也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一般。

婚是她坚决要离的,哪怕过错方在方强,他还是不依不饶。照方强的逻辑,这离婚就跟找工作似的,一定得是找好了下家才肯撒手,不然,他错也认了,她凭什么放着这好日子不过要去给自己找罪受?这不合逻辑。她没法解释。不过,就算真相在她这里又怎样呢?就像那张传单,不费吹灰之力,就搅荡得整个县城人尽皆知了。算起来,她这个女主角可能还是最晚知道的。她用想象还原了一下那个场面——一个人或者一群人走进电梯,正对门的那面墙上,是一张贴着她照片的黑白传单,他们先是屏气凝神地看完,又飞快地掏出手机拍照留存,简直堪比第一吃瓜现场,谁还会去在乎真相是什么?

天知道那张照片是怎样在别人的嘴里疯传的。换句话说,总不能她也去电梯里贴一张传单澄清一下,那不此地无银了嘛。这事只能当暗亏吃下去,不对,是明亏,明明白白结结实实,就算她咽不下去也得咽下去。如果不是方强,那就只能是张勇了,她很想给张勇去个电话,就问他,凭什么这样对自己?简直是作恶,电话还没拨通,她又挂断了,那样的话,她还是说不出口。

她与张勇认识,是在2018年的一次公务接待上。那时,张勇作为企业代表来栾城做实地投资考察,正好由她负责接待。事后想起来,温雅对张勇说不上有多么深刻或者多么特别的印象,真要概括的话,就是一个还算精干的中年男人。这是唯一的评价了。

她们这一行,一年数到头,都是在跟企业家或者说是在跟各种人打交道,十五年干下来,接触过的人不说一千个,八百个也是有的了。那些人里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财大气粗的深藏不露的一言难尽的,不管多么难以形容的主儿,温雅都算见识过了。如果说,干工作就是熟能生巧的话,那么,把一件事反复干上一千次又算是什么呢?那就不叫熟能生巧了,那叫铁杵磨成针。反正,不管多难缠的企业,多难谈的项目,至少,在温雅这个层级是做到了宾主尽欢的。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了张勇。

在栾城,温雅与张勇接触得最多。一个是企业方的联络人,一个是栾城这边的联络人。这个项目温雅跟了两年,她也就跟张勇有来有回了两年。两个人扮演的角色相似,说的话也相似,最开始,温雅称张勇张总,一口一个请教、请问、麻烦、拜托等等,话里话外,都恪守着一个招商人的专业素养。张勇也不甘示弱,不管是要资料还是打听情况,凡事都是征求意见的态度,那身段,甭提有多低姿态了。

用栾城当地话来说,这个人是“落教”了的。这又让温雅对他有了一分好感。这好感不是说温雅对他有了什么想法,绝不,而是说,一个还算有点实力的企业中高层管理人员,能始终对一个打前站的保持一份敬重,哪怕只是临时扮演,能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难得了。后来,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总”和“科长”都省略了,直接改称勇哥雅姐了,一说起项目的事,那种默契,温雅觉得,他们不是搭档了一年两年,而是搭档了半辈子。

女人最容易感动。温雅心里明白,他们这一行,明面上看,接触的不是领导就是企业,看上去权和钱都沾边了,应该光荣才是,实际上,还是脱离不了服务的底色。领导说的你得听着,企业说的你也得听着,话说得好听点,叫桥梁,叫纽带,实际上就是一跑腿打杂的。有时候,为了一个项目去兄弟单位要资料,时常有人看似打不平实则冷眼地一本正经道,你们一定要把自个儿的定位摆对了,要搞清楚,你们不是企业的服务员。等到了领导那里,她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是,服务。领导的意思是,得把企业服务好了。也就是说,她一直在做服务员的工作。这样的单位,不用想也知道,除了沾着点名义上的光,实际的,一点边不靠。这样一来,再跟别的单位凑在一起,温雅的底气就矮下去了。

关于这些,温雅并不看重,只是,从年初忙到年尾,总得要有点盼头不是,既然做了这一行,唯一图的,就是她经手的项目能真正落到实处。但这些,她说了不算。那么,能遇上一个她认可又具备落地条件的项目,再把它扎扎实实地往下推,她不能不备感珍惜。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项目谈了两年,温雅的心也就跟着山重水复了两年,有好几次,温雅都觉得没戏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又旧事重提了。有点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谈恋爱,一会儿是痴男怨女你侬我侬,一会儿又是相看两厌爱答不理,好的时候极好,不好的时候管它什么山盟海誓统统成了前尘往事,说不清的。就这样颠颠倒倒绕了两年,温雅也就跟着这个项目一会儿进一会儿退,有时候,是温雅跟着张勇的步调走,有时候,是张勇跟着温雅的步调走,总不过一进一退,倒像是她和张勇纠缠了半辈子。

举行完签约仪式的当天晚上,单位搞了一个小型聚餐,一起参加的,除了单位的几位领导,还有就是像温雅这些从头跟到尾的项目联络员,算是庆功宴吧。饭吃到一半,张勇也来了。张勇在栾城穿梭了两年,也就在温雅的单位进进出出了两年。一件事就是这样,你来我往的次数多了,熟悉得谁也不当谁是外人。张勇是这样,其他人也是这样。张勇来,是专门负责端杯子的,他从领导开始,一路感谢的话说完,人就挪到了温雅跟前。

本来,在这样的场合,温雅是不端酒杯的。不是她端着,而是,她确实没那个天分。用方强的话来说,菜,实在是太菜了。和方强在一起那些年,每过三五天,方强总要找机会喝上两杯,温雅曾主动提出,陪他喝两口,方强不屑,说,你那点量,还不够我热身,多没意思。两个人都索然无趣,闷闷把那个晚上过完。说不清为啥,30岁一过,温雅时不时地也会喝上两口。她的两口就是两口,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微醺杯,半满未满地倒上一杯。温雅只能一个人喝。她的量,端了酒杯就算收尾了,会喝的嫌她,不会喝的她又嫌,没有人愿意陪一个起不了兴也助不了兴的人。怪没意思的。还不如一个人。

领导起哄,同事也跟着闹。他们说,这个项目,温雅得记大功。不仅得喝,还得喝个不醉不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喝,既对不起张勇的好意,好像也有点不把自己的辛苦当回事了。一桌人的脸皮子浮浮沉沉,全红通通地泛着亮光,哪怕是半推半就地承应着,她也得过河搭桥般把这杯酒稳稳当当地送到下一站。她不愿做那个扫兴的人。

酒桌子上的事就是这样,你喝了他的,别人再递到跟前,你就不能再说不喝的话了。温雅横下一条心,谁要与她喝她都喝,横竖是豁出去了。张勇就是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他说,对不起,以前没机会和温雅喝,今晚全当是满足自个儿的一点私心了,希望大家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话还没说完,人群起哄得更厉害了,纷纷说张勇是护花使者。气氛很快被推到了高潮。温雅脸上潮乎乎的红一片,一只手却还是捏紧了酒杯挡在张勇前面,她不愿欠张勇这个人情,哪怕只是逢场作戏,她也不愿在这种黏糊糊的调性里搅合,多难为情。

那天晚上,究竟是谁送她回家的,温雅一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第二天早上,她被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震醒,她想起床,脑袋却实在疼得厉害,便一门心思地躺着不动了。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张勇的。温雅想过要回过去,可是,又说点什么好呢?她想不出来。想不出来的事便不再去想,如果他有要紧事,还会再打过来的。

过后,温雅才知道,张勇打电话是想问问她,好点了没有,他给她点了清粥小菜,一定要趁热吃。温雅问他怎么知道她家地址的?张勇说他自有办法。温雅就不再追问下去,张勇见她神情淡淡的,也有点泄气,自顾自地把如何拐弯抹角地要来她家的地址坦了白。温雅哦了一声就不多言语了。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的这点心思她还是看得出来的。她不问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她从来就不相信爱情。不仅不信,还鄙夷,还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不说旁的,就拿栾城来说,每一个栾城人,包括她在内,可以不知道别的,但是,一定不会不知道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爱情神话。

在栾城的版本里,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一见钟情,凤求凰,夜逃,当垆卖酒,多浪漫啊。事情发展到最后,就是卓文君的挽留了,当然,司马相如也没有辜负那段千古流传的情意,两个人终是做了一世佳偶,共赴白头。没有人在乎孰是孰非,所有的故事掐头去尾,两千多年以后,栾城人记住的只有那段披着神话外壳的爱情。

温雅并不喜欢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结局,就像她不喜欢他们的开始一样,她觉得,庸俗了。对于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即便回了头,爱情也结束了。要她说,哪有什么爱与不爱呢,婚姻生活嘛,实质上也就是一男一女搭伙过日子。既然是抱团取暖,天长日久地处下来,总归会乏会倦会审美疲劳,还会对没有走过的路生出无尽的想象,能继续过下去,无非是凭着一股义气和一腔孤勇,要什么爱情,那不纯属给自己找罪吗?她可轮不上为那傻事犯浑。

温雅不止一次地为自己的清醒得意。就说年轻时候的女友吧,十二年前,女友和一个男人爱上了。两个有家有室的人,为了爱情,舍家抛业离开了栾城。他们打定主意要在一座没人认识他们的城市重新开始。那场爱情的高温只持续了半年,也许,还不到半年。半年后,男人又回到了栾城,又过了半年,男人吹吹打打,重新进入了婚姻。

要用现实眼光来看,输得一塌糊涂的好像只有女友。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为了爱情,什么都没有了,最后,还得眼睁睁见着那个耳鬓厮磨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心碎?温雅也为女友抱不平,咬牙切齿地恨尽天下所有拿爱情当诱饵的男人。温雅还有没说出来的话,她觉得,女友实在糊涂,白大了自己十岁,在这方面,还不如她。她从学生时代起,就不再相信爱情,就像她选择方强,也只是因为他爱她,又或者是,他适合她。

女友并不后悔。她说,爱情是不能用现实来衡量的东西,越是波涛汹涌的爱意越是消耗得快。没办法,物质的守恒定律就是如此,要一辈子轰轰烈烈下去,谁也经不起那份火力催煎。哪怕知道最后是泥潭,是火坑,她也并不后悔。温雅当然不理解。她只当女友是在敷衍她,也敷衍自己。她当然不会同她较真,嗯嗯哦哦地附和一通,这是她对她最大的包容了。

没想到,张勇倒颇有耐心。温雅一退,他也就若即若离地保持距离。如果不是说工作上的事,绝不主动打电话,偶尔呢,也会给温雅的朋友圈点个赞,微信上转发条美文啥的。温雅有时回,有时不回。她不想让他误会。

温雅始终没搞明白,他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一点。是长相?她承认,在这方面,年轻时候的她应该算是惹眼,肤白貌美全占了,这还不止,身条也好,一米六七的个子,骨架纤纤细细,哪怕是同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永远要比穿在其他人身上更有格调。喜欢她的人,包括方强,全是被她这张脸吸引了。

现在的她也不算差——当然是跟同龄人比。38岁一过,她的整张脸肉眼可见地松弛下去,有点像跑了气的氢气球,颜色还是那么些颜色,总归是有了细小的沟壑,以及一股子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倦怠感。对于曾经拥有的东西,失去的时候,自然显得格外伤感。每次照镜子,她总要失落一阵,左看右看,哪里都不顺眼,哪里都是遗憾。

论年龄,她今年40,张勇大她6岁,也还勉勉强强,经济上,温雅猜,张勇应该会比她强一些,也许强得多,不说别的,就凭他每一次来栾城从不重样的穿戴,还有换着开的那两辆车——一辆大奔一辆奥迪,就足以把她比下去。长相呢,张勇长脸,浓眉大眼,就是一双唇薄了些,因此倒愈发显得清爽了,尤其是眼镜一戴,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忧郁斯文起来。说句长他人志气的话,这样的男人,放在哪里,都算是抢手货了,凭什么偏偏轮到她?

对于没有缺点的男人,温雅近乎本能地保持一种警惕,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还是一个未婚的单身大龄男士。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到她头上,可不止是起一层灰那么简单,甚至会比砸出一个坑还要剧烈。那么,他只是一时寂寞?这样的话,温雅不好开口,毕竟,一切全是自己猜测,太主动,倒显得自己居心不良了。

更重要的,还是她对他少了一点感觉。两个人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并肩的战友,就是不能是恋人。温雅觉得,还是两个人遇见的时机不对。那时她刚和方强办完离婚手续,三年的拉锯战漫长而又煎熬,她抬脚从那扇门后走出来,日子摇摇晃晃,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想旁的事。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今年春天。那会儿,全国流感大肆虐,这座小城也不例外。每年的流感高发季节,温雅的心思全在安安身上,再有的话,就是年近七十的父亲母亲。她给安安准备了应急的药品以及口罩,每天嘱咐安安一定要勤洗手,要戴好口罩,同学里如有疑似病例一定要保持距离。没想到,她在自个儿那里省略的那一环,却为她和张勇埋下了伏笔。

温雅是打算自己扛过去的。她请了假,自己吃了药,还是没用。半夜的时候,从胳膊肘子开始疼,腿也疼,脑袋也疼,浑身都疼,还烫。温雅没经历过这阵势,却也知道,必须得上医院了。她强撑着站起来,整个人跟飘着、挂着似的。凌晨三点了,屋子里很静,到处都闹哄哄地静,痛不欲生地静,她隐隐能听到电流淌过的嘶嘶声,像是正驮着时间缓慢而艰难地挪动。温雅把那么多人想了一遍,她可以找的人,好像只剩张勇了。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所有的忌讳也都不是忌讳了。张勇接了电话,二十分钟后,就出现在了温雅的门口。

她和张勇的事,第一个张扬的,也是方强。

住院的那天正好是周四,温雅给方强打了一个电话,她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话,这个周末就让安安去他那里。关于接孩子这事,方强没问题,问题是,她干吗去?他咄咄逼人地反问道。温雅没心思跟他掰扯,方强却不肯罢休。温雅挂断,他就打过来,温雅再挂,他再打。反正,温雅挂一次他打一次。最后,是张勇拿过手机,把温雅住院的事告诉了他。

当天中午,方强就出现在医院里。他来,一是为了看温雅,最主要的,他得看看,温雅千挑万选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方强要来,张勇就走了。张勇原本是不打算走的,是温雅坚决让他走的。张勇还要坚持,温雅话还没出口,眼眶率先红透了,她有她的难言之隐。

本来,方强进门那一刻还兴冲冲的,等把手里的水果洗了,卫生间也看了,屁股底下的椅子都坐得发热发烫了,还是没别人,他的整张脸也就迅速地垮下去。方强看温雅并不理他,等一个一个地数完手指头,才扶着那张椅子站起来,大片的影子塌在病床上,像极了被阴雨缠久了的十二月,温雅笼在那一团潮气里,人也就兀自黯淡下去。来之前,方强早就想好了要说的话,既然张勇不在,那就只好对温雅讲了。方强的话是,怎么也不带出来让大家见见,这样藏着掖着,只怕是见不得人吧……他一边说一边叉开腿,从左脚开始抖,接着,是肩,再跟着,连脑袋都摇晃起来。隔壁房的病人家属纷纷围到门口,拥在一起的脑袋跟串冰糖葫芦似的,挤得推都推不开。方强的兴头越发高涨,好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温雅拿背对了他,横竖是任杀任剐了。

当初她与方强离婚,是因为方强和别的女人睡到了一张床上。是怎么露馅的呢?要说,还是方强大意了。他给那个女人买的礼物寄到了家里,巧得很,那天的快递还是他让温雅去取的。温雅没想过拆,是安安拆的。一打开,是一对蓝紫色带点粉调的爱心流体熊,比保温杯高不了多少,怪精致的。安安兴奋得大叫起来,她以为这是爸爸买给她的。孩子喜欢的东西,温雅也凑过去看,当妈的,就是这个样子,以孩子的快乐为最大的快乐。这样的意外惊喜,方强干得不多,她本来还想夸一嘴方强来着,温雅拿起盒子,一看,就注意到了里面还有一张爱心型小卡片,上面写着,节日快乐,宝贝。

这句话存在两处疑点,节日,温雅能够肯定的是,那一天,包括那一段时间,不管是人造的还是约定俗成的,都跟节日扯不上边。宝贝就更奇怪了,她和方强从来不这样称呼,最肉麻的是刚在一起那段日子,可那时候,他也只喊过她雅雅。现在,不管是他还是她,有事说事,早就把前缀省略得一干二净了。

温雅把那两只流体熊端端正正地摆到了餐桌上。方强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直到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坐到了餐桌上,温雅说,还不挪挪。挪挪?方强嘀咕了一声,埋头才瞧见了那对罪魁祸首。方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摸完头发又摸耳朵,嘿嘿地干笑了两声,那对粗大的手掌最后停在了流体熊的脑袋上,跟着,一个猛子站起来,把那两只熊抱进了书房。温雅面无血色,冷笑了几声。等再坐到一张餐桌上,方强的声调就变了,还有看温雅的眼神,谄媚的,讨好的,心虚的,就是没有看见歉疚。一分一毫的愧意也没有。

温雅什么也没有问。当然,她也不同方强说话了。说什么呢?她得缓缓。不对,是把这口劲儿给顺过去了。她和方强,居然是他先负了她,这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而是信义问题。她可以接受这个男人的不完美,却接受不了这个男人的背信弃义。再往深里说,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她委曲求全选择的男人,却在她最无能为力的地方负了她。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没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不算一个事,更何况,还是男女之间那点事,那就更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温雅一直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看得很淡然,即便有一天,方强真的出了轨,她也不会觉得惊讶,当然,也能承受得住。事实证明,她还是把自己想得天真了。

即便现在想起来,温雅还是心有戚戚。她清楚地明白,她和方强的缘分就是从那一刻结束了的。方强不信。离婚后的三年,他不断地进入一段感情,又不断地结束,最后的落脚点还是放在了温雅这里。他比以往更关心温雅的一举一动。她已经看不明白他了。又或许,是她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他。

接电话的男人成了方强的心病。那天晚上,他在病房的陪床上辗转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连温雅的母亲也一并被他给请到医院来了。这是温雅身边第一次出现别的男人,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母亲一进病房,还没在床跟前站稳,就逡着一双眼睛四处打量。病房里一共四张病床,除了温雅,全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整夜守着的,都是孩子母亲。温雅的床就在门边,比别的床更小,更窄,就这,还是千呼万求才临时加进来的。母亲挨着温雅坐下,颤着声音说,要我说,一个女人,还是得有一个男人,要不,这时候,该怎么办呢?

张勇就是这时进来的。张勇解释道,打她电话没接,索性跑一趟算了。温雅不出声,所有人都不吱声。尤其是母亲,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她从张勇进门,一直盯到张勇坐下才算完。张勇被这目光盯得发了憷,只好讲起了温雅的病情。张勇一边搓手一边说,等住进院,CT一照,才知道,半边肺都蒙了一层白影,确实够凶险的。

还好及时,再晚,就不是住几天院能解决问题的了。换吊水的护士补充道。

你看看你。母亲在一旁跟着附和完,再看温雅的眼神,那就是嗔怪了。温雅最怕母亲开口,不为别的,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同她周旋下去。当然,母亲肯定不会同意她这个说法,母亲说的是,别人都说女儿是棉袄,只有她的女儿是专捅她心窝的刀子。母亲还说,我要不是为了你好,早不管你这一摊子破烂事了。照母亲的说法,她为她操碎了心,累了。如果那些话是含在嘴里的小石子,温雅想,早该盘出包浆了。母亲累不累她没法确定,她是真的累了。

关于张勇的事就这样提上了家庭议程。应该说,是赶鸭子上架摆到了台面上。母亲一天一个电话,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明里暗里,说的都是一个女人要有决断,万万不能走错了路。母亲的意思是,这样大的事,温雅一个人做主,那不能,她必须得把这关替她把好了。上一次,母亲也这样介入她和方强的婚姻。不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当然有母亲的私心,就像她说的,你好了大家就都好了。这句话要看怎么来解读,不同的解读那意思天差地别。要说起来,就是在那一年,温雅彻底对母亲死了心。是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雅突然很想捉弄一下母亲。温雅说,没有关系。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咯,管什么明天。明天,说不定还有没有明天呢。

是,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那还成什么样子。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尖锐的嗓门像是猫隔着屏幕在抓她的耳朵,仿佛下一秒,那锋利的爪子就要落到她的右脸上。打小母亲就告诫温雅,不能做一个自私的人。温雅没给弟弟辅导功课啦,弟弟买房温雅出的钱不够多啦,弟弟的工作温雅没安排到位啦,家里的事温雅没顾上啦,还有她要死要活地跟方强离婚,在母亲这里,都是温雅自私的明证。人活一辈子,哪能只想到自己。母亲絮絮地搬出这套话,那意思是,她恨不得从没有过这个女儿。

母亲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至少在温雅这里,她说了等于没说。不是说母亲说得对或者不对,而是说,她和她,很多话是说不清的。说不清的话就没必要说了,这样想的次数多了,温雅也就释然了。

她和方强在一起是母亲的主意。实事求是地说,也不能全怨母亲,至少在这件事上,她自个儿也是点了头的。她和方强是中专同学,两人处对象后,方强才告诉她,他自打开学见她的第一面就喜欢上她了。方强还说,不止他,班里一多半的男生都喜欢她,只不过,那会儿温雅独来独往,一张脸严肃得就差把生人勿近刻在脑门上了,大伙只能把这层想法埋心里。这些话的真假温雅没法考证,也没想过去考证。那时候的她,哪里顾得上这些事呢?中专学校在栾城的隔壁县城,离温雅家也就二十公里左右。一到周末,只要学校没有要紧事,温雅背上包就回家了。

她父亲在镇上开了一家专营门窗的铺子,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一家人的生活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过,做生意嘛,多一个人守屋看店总是好的,还有一层原因,母亲说,一年到头,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母亲说这些话时脸色灰扑扑的,像是在风里放得太久的青菜头,一点儿活泛劲儿也没有。温雅的心狠狠地一疼,当即保证周末一定回来。这样一来,同学们结伴郊游的时候,温雅在家里看店,同学们秉烛夜谈的时候,温雅还是在家里看店。一直到中专快要结束,温雅始终没有跟某个女生建立起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温雅也为此感到遗憾,不过,遗憾归遗憾,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她和方强从熟悉到处成对象,是在临近毕业那年的寒假。那个傍晚,温雅去店里喊母亲回家吃饭,刚走到店门口,就看到一个灰白的影子在朝自己挥手。温雅走过去一看,没想到居然是方强。方强告诉她,他好不容易才从别人那里打听到她家的地址,他来,主要是想跟她说一声新年快乐。

哦。你也新年快乐。温雅的回答近乎条件反射。两个人站在街边,也没有什么话,就是揣了手并排着站着,来往的人从温雅身边经过,总要你一眼我一眼地盯直了两人看,温雅觉得尴尬,脸先低下去,接着,眼睛也低下去。方强穿的是新鞋子,裤子也新,衣服也新,脸也通红通红的,跟市场上招人来买的红苹果似的。温雅从衣兜里掏出手,揉了揉脸,想问问方强,怎么走这来了,一句话在脑子里扑腾了几遍,终是悄无声息地藏起来了。她和方强同班了两年半,所有的接触仅限于学校里遇见了点个头问个好。

天光渐暗,远处有灯火亮起,黄荧荧的,仿若还未从大雾里飞近的流萤。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强说,那你早点回去吧。她头一点挥挥手就离开了,甚至没有想起来要喊他到家里坐一坐。后来,她才知道,为了来见她一面,方强先是在学校里逗留了几天,之后才从栾城打道回府的。

回到家,母亲的盘问跟着就来了。离过年还有十二天呢,一个同学专程跑来拜年?还是男同学。显然,母亲并不相信温雅的说辞。方强家是哪里的?家里条件如何?工作找得如何……母亲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温雅一概说不知道。母亲生了气,说,白养活你一场,连这点事都瞒着,到时候,到时候有你好哭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手里的锅碗瓢盆也跟着乒乒乓乓响,仿佛生气的不是母亲,而是那些不着调的年月。

温雅最初是怨方强的。等气一消,又觉得是母亲不讲道理了。母亲从来就不愿意相信她。也就是从那时起,温雅第一次对以后的日子有了朦朦胧胧的期待。也说不清是要跟谁在一起,反正,得从这个家里搬出去,还有,如果真要成家的话,她一定得找一个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人。她宁愿没有爱,也不能做那个主动的人。

熟悉以后,方强有意无意提起,自己的家乡就在瀚城。你知道的,瀚城和栾城本来就是发生过爱情神话的地方。方强说得动情。除了口耳相传的爱情故事,对于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爱情背后的故事,温雅本没什么兴趣,若不是方强提起,她从未想过要潜入历史的深河打捞。她去图书馆借回了相关图书,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相识看起,还没看完,她就在心里确认,从一开始,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阴谋,那么,方强知道吗?猜测归猜测,等见了方强,她能说的话依然寥寥,况且,那个有关爱情的故事过于遥远,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没想到新学期没到一半,方强又去了温雅家里。他给温雅父亲买了烟酒,给温雅弟弟买的是一个游戏机,还有买给温雅母亲的是羊绒围巾。这一次,母亲看出来了,温雅的确没有说谎。方强走后,母亲来问温雅的意思,母亲说,既然是同学,又知根知底,如果合适的话,也可以处着试一试。就是这一句试一试,让温雅动了心。

她和方强在一起得很潦草,中专的最后一个学期,他们一起去食堂,一起去上课,一起在学校里遛弯儿,直到有一个夜晚,方强送她回宿舍,快要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方强突然凑到她的身边,十分迅速地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这就是在一起的意思了。最高兴的要数母亲,她一边红口白牙地叮嘱她,一定要把女孩子最珍贵的初夜留至新婚,一边对方强展现出了惊人的热情,仿佛方强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她受到母亲的感染,抱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决心,本来,她选择方强,也有赎罪的意思,她愿意成全母亲。

后来,两个人的关系日趋稳定,她才知道,方强并非来自瀚城。他的家乡,在另一座没有江河的城市。温雅有些愤怒。方强笑着说,无非是一个玩笑罢了,哪有你这样当真的。是啊,哪有她这样抱着一句旧话不撒手的。方强的面目层层叠叠,有点像下雨天的坑塘,只隐隐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她的心没来由地一痛,恍惚之间,便再次把头埋进了深不可测的岁月洪流里。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9期)

【作者简介:王亦北,本名王亦,1994年10月出生于四川仪陇,毕业于西华师范大学,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四川文学》《星火》《青年作家》《西部》《朔方》《滇池》等刊,多次被《散文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曾获《剑南文学》“文曲星”奖;现居成都大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