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4年第5期|李心丽:七碗茶歌
李心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当代》《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选载。曾获2013——2015赵树理文学奖,黄河“雁门杯”优秀小说奖,都市小说佳作奖。
姚小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看似闲而无事,实际上正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房间里除了她,还有年迈的父母和两只猫。
她静观着房间里的动静。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她事先告诉父亲今天不能出门,但早饭后她看到父亲朝着窗户边望了望,像对她说,又像自言自语,雨停了。姚小连说并没停,只是下得小。听她的语气不太好,父亲没有吭声,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母亲在厨房里,这个时候,她喜欢坐在厨房的凳子上,一个人盘算一会。至于她盘算什么,姚小连并不清楚。但她深知母亲盘算的都是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这个九十二岁的老太太,不爱与邻居的妇女扎堆说闲话,就喜欢自己闷在房间里,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她并不太懂一些道理,她的道理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姚小连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但眼睛没闲着,妞妞不知什么时候从卫生间出来了,卧在了猫扑架下。昨晚姚小连把它关在卫生间里一晚,早晨她去铲猫砂的时候,发现它一晚上都没有撒尿。前几天它在沙发上尿过两次,那味道非常大。姚小连把沙发套子洗了几遍还喷了香水,但只要从外面回来,那股味道忽隐忽现地还往鼻子里钻。姚小连采取两种措施,要么把它关起来,要么就坐在沙发上守着。她发现妞妞那两次在沙发上都是偷偷尿的,她这样坐在沙发上,它就变警觉了,卧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坐在沙发上,起到了两种震慑作用,妞妞不敢上沙发,父亲不敢擅自出门。父母和两只猫,现在仰仗着她生活,她就得制定这个家的生活规则和秩序。昨天姐姐打来了电话,说今天不仅下雨,还降温,让她看牢父亲,不要让他出门,一个九十四岁的老头了,闲不住也得闲着,锻炼什么锻炼。她觉得也是,有两次父亲出去找不着回家的路,一个人在七号楼和八号楼之间转来转去。姚小连以为他出了大门,等不着他回家,就骑电动车去了大门外,找遍了附近都没有找到他,后来是一个邻居看到了把他带回来。
那次可把她们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但后来发现他只是短暂性的痴呆,后来又自行好了。但他每次外出她们都提着心,生怕他因为年迈而生出意外。他有一个嗜好,喜欢去附近的垃圾桶边捡矿泉水瓶和废弃的纸箱。有一段时期他的脚步遍布附近的各个地方,把捡到的东西用绳子捆了背回来,后来他们发现他辛苦一年下来,卖不了多少钱,便出面干涉他。哥哥拿出五千元给他,说这钱等于是他一年捡废品卖的钱,他不肯要,说他总得有个事干,以前他种地,现在种不了地了,就捡个破烂,不是钱的事。他们几个强烈反对,他就改变了策略,废品还捡,但不卖了,捡了送给院子里看门房的老头儿。他们说你这是何苦呢,脏兮兮的,有那功夫,坐着晒会儿太阳或者看别人下象棋。他说一个大活人,总得活动活动,出去活动,顺便捡一些破烂,有时候在垃圾桶里还能捡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姚小连不能忍受他的一点,是他捡了外面的东西往家里带。有一次她回自己家住了两天,回来的时候看到卫生间里多了两只有盖子的痰盂盆,以为是谁买回来的。于是收拾卫生间的时候,她拿刷子把那两只痰盂盆里里外外刷了一遍。看到她刷,父亲以为她喜欢这两只痰盂盆,得意地说,这两只痰盂盆不错吧,崭新崭新的。他的话让她警觉起来,她问他哪里来的?没想到他说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这让她一下子有要呕吐的感觉,立即拿了一只大塑料袋,把两只痰盂盆装进去,下楼扔进了垃圾桶。
为什么要扔了呢,父亲看上去有些不甘,辩解说这是十成新的东西,没有人用过,他才捡回来的。她生了很大的气,连脸色都变了。家里不是有吗,为什么要捡这种东西呢,你不知道这种东西有多脏呢。我不是说过许多次吗,外面捡的东西不要往家里带,听到了吗?父亲讪讪的,转身回卧室去了。
电话中与姐姐说起这件事,姐姐说现在还是好多了,以前在垃圾桶里捡到吃的东西,比如发芽的土豆,生了虫子的小米,或者半袋不知原因被丢弃掉的面粉,他捡回来说可以吃。发芽的土豆他们把土豆芽拔掉吃了,长了虫子的小米虫子捡出来把小米吃了,面粉闻了闻没有毛病,摊了煎饼也吃了,确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她听了非常恼火,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姐姐说前几年,他们刚住到城里那会。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呢?她问,这让周围邻居听到,简直是笑话。咱家没有吃的吗?姐姐说父母不让说。那现在家里还有没有外面捡来的东西在用着呢?姐姐说那只父亲坐的马扎,是捡回来的;他用的那只铜杯子,有把手的那只,也是捡回来的;床底铺的那张毡,也是捡回来的。姚小连听到家里还有这么多来历不明的东西,不由得就火了,你们这都是什么习惯呢。姐姐说,爸妈不让我说,你也不用管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随他们的性子吧。
姐姐与她不同,姐姐性情绵善,勤俭节约,又生活在农村,所以对父亲捡了能用的东西回来听之任之。她不同,不仅因为她在城里生活,而且她有洁癖,假如她也生活在农村,像姐姐一样是一个农民,她也不能接受父亲捡了垃圾桶里的东西带回家里来。自从知道这件事后,她对所有的物品和用品做了一次排查,把许多碗碟杯子用开水进行了消毒,还规定了一条,从今往后,任何捡的东西都不能往家里带。母亲看她怒气冲冲的样子,闪身进了卧室,父亲则坐在沙发一角,一言不发。
她退休前,照顾父母的主力是姐姐,她退休后,便把照顾父母的责任与姐姐分摊了。姐姐苦重,家里有十几亩地要种,这两年,农忙的时候姐姐留在村里种地,农闲的时候会来替换她几天。
乐乐从厨房里出来了,走到妞妞跟前嗅了嗅,又走开了。之后它径直朝姚小连走过来,跳到了茶几上,之后又跳到了沙发上,又从沙发上跳到了窗台上。它把四只爪子包到肚皮下面,卧在窗台上,朝外面望。网线上有两只麻雀,跳来跳去,乐乐站起来,使劲瞅着。妞妞也看到了这两只跳跃的麻雀,也嗖的一下跑过来跳到了窗台上。姚小连的警觉没有消退,隔了一会儿,她把妞妞抱起来,放到了卫生间,之后关上了门。
该吃药了,她去饮水机上接水,然后从抽屉里拿药。在停经三年后,她的例假又来了,半个月了还没有回去。前两天她把这事说给姐姐,姐姐说她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让她买了宫血停吃。她就是这个药吃好的,并且告诉她附近不远处就有一个药店。昨天她要出去买药的时候,母亲问她出去做什么,她说买药,母亲问药方开好了吗?她说我姐开的。母亲不以为然地说,改连可胆大了,经常自己给人开药方,你也敢吃她开的药。
母亲一贯对姐姐不以为然,是因为在她的四个子女中,唯有姐姐没有考上学校分配工作。她总觉得母亲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对姐姐的不以为然,从这一点上她就对母亲有很大的不满。
她以前也吃过这个药。姚小连对母亲说。
我今天也不舒服,母亲说,头痛又犯了。姚小连说那我打电话问问大夫,给你买点药。母亲说不用问,你给我找一颗去痛片,我吃一片去痛片就好了。姚小连说不能老吃去痛片,去痛片刺激胃。那我就不吃了。姚小连最近才发现,母亲只认去痛片,只相信去痛片的功效。
吃完药,姚小连去厨房,蒸了两只香蕉和两只桔子,然后分到两只盘子里,让父母吃。母亲脾胃不好,但又不能缺了营养,这两年都是把水果蒸熟了吃。
看到今天姚小连针对父亲,总是用眼睛朝父亲房间瞅,母亲好像松了一口气,有那种她还表现良好的优越感。吃完水果,母亲坐到沙发上,有了要与她聊聊的兴致。
姚小连看到母亲穿了那件紫色的羊毛衫,外面套着一件枣红色的单布衫,裤子是过年新买的灰色呢子裤,鞋子是夏天穿的一双紫色的北京老布鞋。父母多年在农村生活,穿不惯拖鞋,加之母亲的脚很怕冷,所以从来不穿拖鞋。
这几件衣服是母亲包袱里最好最新的衣服了,她上下打量着母亲,奇怪她为什么要把出门的衣服都穿上。今天下雨,出不了门,昨天她就对他们说过了。况且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外面的阴雨天气。
这双鞋是单鞋,你穿着不嫌冷吗?她问母亲。今天气温确实有点低,家里凉嗖嗖的。
不冷。本来还有一双单鞋,你嫂子给我买的,我都还没有穿,你姐拿去给了她女儿勇勇了。
母亲一副告状的口气,让姚小连以为这事是真的。勇勇一个年轻人,能看上这样的颜色和款式吗?她问母亲。母亲说你想想勇勇在家带孩子,又不赚着钱,她女婿游手好闲的,你姐的几个女儿,没有一个嫁得称心的。你姐夫常年在外打工有什么用,攒的钱还不够给她的几个女婿填窟窿。
不是对姐姐姐夫不满,是对几个外孙女找的女婿不满。姐姐姐夫常年辛苦赚钱,那钱都攒到狼窝里了,这是母亲的观念。要想搬弄一会儿是非,姐姐家的几个女婿就是母亲搬弄的对象,从很早以前她就对他们抱有偏见。
正好这时候嫂子打来了电话,告诉姚小连这边房子的物业和卫生费她交了,煤气费和电费也交了,让姚小连不用操心。
这房子是姚小连哥嫂花钱买的,买了让父母下山住,当初她也想添一份,但嫂子说不用,让父母住着,百年之后这房子就由他们处理。买好房子,又装修好,父母就从山上搬下来住进了城里的单元房里。她和姐姐商量,哥哥出了钱,弟弟成家不久,照顾父母的责任她们姐妹俩分担。
说完正事,她就把鞋子的事问了嫂子,没想到嫂子说我没有给她买呀,衣服倒还能买了,鞋子我给她买不了,她的脚那么小。嫂子说是不是她想让我给买鞋子呢,那你们出去了帮她看一双,钱我出。
你说咱妈为啥这样说呢?她感到有些奇怪。嫂子说你没发现吗,咱妈有时候无中生有,去年咱姐把猫打了一下,她就偷偷告诉我咱姐把她的八宝粥拿走了,给了勇勇了,正好八宝粥是我给她放柜子里了,知道怎么回事,要跟别人说,还以为是真的。姚小连说咱妈很奇怪,数咱姐照应他们多,跑来跑去的,很辛苦,她可一点也不体谅,还给她捏造一些是非。
你也不要见怪她,人老了,想法也奇怪了。嫂子说,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母亲有点耳聋,姚小连和嫂子打电话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卫生间,这个间隙,妞妞趁机跑出来了。她拿着梳子想给妞妞梳毛,可是妞妞跳到猫扑架上了。
谁打的电话?母亲问。
我嫂子打来的,我嫂子说她没有给你买鞋,你怎么说鞋我姐拿去给了勇勇了,人家勇勇能看上你穿的鞋吗?
谎言被揭穿了,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说,咱娘俩说话,想说什么说什么,你为啥要问你嫂子呢。这话让姚小连很生气,她说幸亏我问嫂子了,要不我还真以为我姐把你的鞋拿走了,你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呢?我嫂子问你是不是想让她给你买鞋呢?母亲说,不用买,我的鞋子还多呢,以后一双也不要买了,到死都穿不完。
对于母亲无中生有而且经常针对姐姐这件事,姚小连琢磨了好半天,联想到以前她和奶奶、大娘她们闹不和,才想起那时她们只是听了她的一面之词。那时候小,也没有想着去问问情况,只要听到母亲说了奶奶和大娘的不是,她们马上就出去要为她出气,致使奶奶和大娘对她们一家都有意见。可惜现在奶奶和大娘都已经去世了,要找她们对质一下都不可能了。
中午姚小连做了面条叫父亲吃饭,发现父亲在床上躺着。她推了推他,他说不舒服,中午不吃饭。姚小连有些生气,以为没有让他出去锻炼他这是罢饭呢。姚小连说到饭点了,不想吃少吃点。他很坚决,说他不吃。以前有几次他说他吃不下饭,说他得了老症,在床上躺了七八天,水米不进。大家都以为他挺不过去了,但没想到几天之后,他又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不仅能吃能喝,饭量也很好。
父亲不吃饭,姚小连觉得他这是闹意见。母亲听说父亲不吃饭,说他没有出去锻炼,没有消耗,不饿。姚小连就和母亲先吃,但总觉得有些不安,不头痛不脑热的,不吃饭,有些不正常。
饭后姚小连拿了体温表,给父亲量了一下体温,正常。姚小连问他哪儿不舒服,他说没有精神,也没有食欲。姚小连说也不是不让你出去,等天晴了地上不滑了就可以,你年纪大了,雨天出去危险。父亲说我知道。姚小连说那你起来先吃点饭,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自然精神不好。
不管姚小连怎么劝,父亲就是不为所动。姚小连说不想吃饭的话我热杯牛奶,或者热一杯豆奶。父亲摇了摇头。姚小连没有办法,心想你愿意饿着你就饿着吧。
一不留神的工夫,妞妞又尿到了沙发上,幸亏上面有隔尿垫。姚小连的一股怒火从胸中窜了出来。尿到沙发上之后,妞妞躲到了阳台的茶几上,她过去打了它几下,并呵斥它不听她的话,以后就不给它吃猫条。妞妞看上去一副无辜的样子,愣愣地看着她。回过头的时候,姚小连发现母亲在门口远远地向里望着,她经常这样偷窥,看她是否虐待她的两只猫。
母亲看人的眼神里有明显的不悦,她不知道姚小连为啥要打猫,她经常说它又不会说话,又不懂事,你打它干啥呢,有时候甚至说你回去吧,不用在这儿待了,你爱干净,这儿到处是毛。姚小连知道她的心思,她呵斥猫,让母亲觉得是在呵斥自己。
一双老人,两只猫,一天里,姚小连就围着他们转。一日三餐之外,要给猫煮鸡脯肉,煮鸡蛋,要用吸尘器吸床和地板,然后要拖一次地。天气晴朗的时候,她会去院子里晒晒太阳,连接她退休生活的是父母的老年,她还没来得及去体会一下她的退休生活,就一头扎进了这样的生活现实里。
晚上父亲依然不吃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姚小连又给他量了一次体温,正常。他的脸色看上去还好。万般无奈之下,她给姐姐打电话,姐姐分析父亲是在赌气,但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他对自己活这么久经常表现得很无奈。前几次不吃不喝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大限到了,但没想到大限并没到。后来他对他们讲,如果他不吃不喝了,就是他要离开了,让他们不要勉强他。
今天吃不下说不定明天就吃下了,姐姐说,你也不要紧张,以前好几次都这样,他说他啥事也不干,消化不了。今天天气不好,他没有出去,消化不了也正常。柜子里有山楂化滞丸,如果他愿意,你给他吃一颗。姚小连说那么固执一个人,肯定不吃,连水还不喝呢。
老一次小一次,现在他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你耐心点,不要生气。姐姐说,等这段时间忙完了,我去住一段时间,你也回去歇歇。
以为第二天会是晴天,没想到依然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姚小连几次给父亲送水,父亲都说不渴,还固执地说他不吃不喝的时候是他身体不需要,如果需要的话他会说,让姚小连也不用给他做饭。
姚小连非常不安,父亲那副很淡定的神情让她非常不淡定。母亲说是不是让大夫来看看,或者给你哥打电话,带他去医院看看。但父亲不同意,说不去医院,也不用请大夫。
他躺在床上,进入了辟谷的状态。妞妞和乐乐几次跳到他床上,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如果说父亲还有什么留恋的,那么姚小连觉得父亲对猫有割舍不了的情感。在乡下的时候,他们就养着猫,不光是要让猫逮老鼠,她看出父母很喜欢猫。到了城里之后,她觉得单元房没有养猫的条件了,极力反对他们养猫。看见院子里有流浪猫,父亲就拿了食物和水出去喂,前年冬天他看到妞妞又冷又饿,临时把它带回了家,可是带回来就送不出去了。弟弟就在宠物店里给它买回了猫砂盆,猫砂,猫粮,后来又买回来了猫扑架,又带它去打了疫苗,做了绝育手术,生怕它出去被别人拐走,连门都不让它出了。妞妞来到他们家,倒也安适自在经常卧在父母身边,那画面让人觉得很温馨。
去年冬天父亲因带状疱疹住院,这是他活了九十多岁第一次住院,那次他非常痛苦。他也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交待了所有的后事。没想到后来好了,当他再次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发现了乐乐在垃圾箱旁边翻找垃圾,饿得瘦骨伶仃。他就冲它喵喵叫了几声,没想到它竟然朝他跑了过来,他边喵喵地叫,边往家里走,它就跟在他后面回了家。
乐乐一点都不怕人,吃饱喝足之后,随意在房间四处走动,四处走动不算,还嗖一下就跳到床上了。有时候父亲睡觉,它就卧在父亲枕头边。有人说,在猫眼里,人是体型庞大的猫,是它的同类。父亲也不嫌它脏,任由它躺在他身旁,他睡觉,它也睡觉。
父母已经疼爱不了自己的孩子了,但他们还有能力疼爱猫,看到猫用爪子挠门,母亲就给它开一条缝,放它们出去放风。虽然是单元房,但它们能找到回来的路。为了担心它们回来进不了门,母亲经常留一条门缝。姐姐说这又不是村里,这是城里,城里人口居住密集,住在一楼,邻居经常从门口经过,每天开着一条门缝,让别人以为这是要窥视谁呢。或者如果哪天忘记了关门,不仅招流浪猫,还要招来小偷。
父亲觉得现在治安好多了,没有小偷,又说他们九十多岁的一双老人,没有什么家当,不怕小偷进来。总之说来说去就是为了给猫方便。猫在家里待两天,母亲拿毛巾给它擦擦,全身干净了,出去一趟回来,几只爪子又脏了,而且不能保证它带不回来病菌。
姐姐不想让父母经常留一条门缝,于是他们之间为此经常发生冲突,有时候是冷战。她觉得这做法很不合适,在城里养猫都是养宠物猫,在家里养。在村里就得散养,父母在村里养猫的时候是散养,习惯了这种方式。
自从姚小连来之后,就不允许猫出去,她说猫到处乱跑,谁知道它出去干什么,万一带回来病菌就麻烦了。
父母眼里,姚小连定的这些规矩就是麻烦,猫本来是跑来跑去的动物,你非要把它关在家里,有违猫的习性。姚小连看出,父母的立场经常与猫在一起,好像他们是同类,而姚小连则是统治者,母亲看到姚小连呵斥猫的时候,虽然屏声静气,但她用冷漠的眼神表达着她强烈的不满。
没必要跟他们那么较真啊,哥哥说,你顺着他们一点,他们想让猫出去就让出去,想把门留一条缝就留一条缝。姚小连说这个我可不能依他们,出去乱跑,身上都是脏的,回来嗖一下就跳到床上了,我可受不了这样。
多年没有与父母长时间一起生活了,以为退休后生活会很和谐,没想到有许多不好调和的矛盾。姚小连尽量克制着自己的不耐烦,她不能忍受他们诸多的习惯,只能退一步再退一步。父母的一日三餐,猫的吃喝拉撒,让她一整天异常忙碌,但他们并不领情,稍有不如意,就说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们。
姐姐这土大夫开的药并不管用,吃了快一周还不见效,姚小连就去医院看大夫,大夫说是节育环的原因,既然年龄大了,又到了更年期,节育环该取出来了。于是就开了单子,姚小连交费,然后手术。这手术台类似她生孩子的产床,当她再一次躺在这样的地方,仿佛有一种在什么地方故地重游的感觉。
这故地重游隔了三十年的时间,令姚小连一下子就来到了自己的老年。但有父母在,她并不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姐姐在她手术那天赶来了,把照顾她和父母的责任承担了起来。
父亲水米不进,哥哥找来了一个大夫,望闻问切之后,给父亲开了两剂中药,说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年龄大了,各种机能退化,需求少,消耗少。父亲则在哥哥面前告状,说自从姚小连来了之后,他和猫的出行受了很大的限制,刮风不让出去,下雨不让出去。活着,不能就这样被困在房子里,活着就该有些事做。
姚小连无语了。她本来是来照顾父母的,她愿意包揽一切的家务,做饭、洗衣、包括喂猫。但父亲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坚持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以此昭示他还是一个能自食其力的人。他不允许洗衣机洗他的衣服,说洗衣机太费衣服,还费电,主要是他得有事做。姚小连说站窗台边看看外面,逗逗猫,他说那也不能一直站窗台边一直逗猫吧。姚小连想了一下,理解了父亲那般无所事事的心情。
大夫的两剂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父亲不吃不喝几天之后,重新活了过来。他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秩序,早饭后外出,赶到中午回家,午饭后午休,之后去院子里走走,天黑的时候回家,吃晚饭,然后看会儿电视。他饭量很小,吃饭的时候猫会围在他跟前,他喜欢把他碗里的面条或米饭分一些给猫,有时候甚至用筷子挑起来直接喂猫。姚小连也只能任由他喂,她给自己另备了一套碗筷。他们这样的习惯,她恨不得给自己备专门的一口锅。
当着母亲的面,姚小连问姐姐为什么拿母亲的鞋给了勇勇了。姐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母亲一眼,说咱妈的鞋多得穿不了,放久了就过时了。勇勇不会白穿,会给她买一双新的。母亲马上接话说不用买,她的鞋很多,穿不过来。姐姐说多了好,一双一双轮着穿。
姐姐没有揭穿母亲的谎话让母亲心安理得,姚小连本来想当面对质,让母亲反省一下自己的这种行为,但姐姐很巧妙地避开了。母亲有过瞬间的不安,但听了姐姐的话后释然了。
你怎么了,当着母亲的面这样说,你让她多难堪啊?晚上她们俩出去倒垃圾的时候姐姐说。咱妈都九十多岁了,她没文化,背后我们可以议论一下,但当她的面就不必这样较真了。姚小连说我受不了她这样说你,也不理解她对你的态度,想看看她怎么说,我现在才突然觉得她有时候会无中生有,说不定以前有许多事她都这样。
姐姐说随她吧,都这么大年龄了,无中生有也好,搬弄是非也好,都是咱妈,没必要上纲上线,况且她搬弄来搬弄去也就在这个家里,无中生有也影响不了什么,你不要和她较真。
我看到她这样就受不了,姚小连说,她到底怎么想的,我非常奇怪,都怪咱们以前没有纠正她,任由她胡思乱想。她现在很不信任我,我发现她经常偷偷地看我,假如她说哪儿不舒服,我要给她买个药,她都怀疑这药会害了她,不要我去买,还经常偷偷拿眼睛看我有没有虐待她的猫,好像我不是她的女儿,我是这个家里的统治者。有时候,她还怂恿我回家,说我走了这么久,不回去照应一下吗?说她能把家里照应好。你说她是不是盼我回家,想恢复他们自己的生活。
姐姐说,他们的生活中离不开人了,得有人照顾。我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经常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好像嫌弃我一样。我说不回去,要住在这里吃你的喝你的,你还别说,以前的穷日子过怕了,她很担心家里没有粮食,放了很久的东西都不舍得给人。
姚小连与姐姐一聊,有些释然了。但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哀让她觉得老去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她无法转换成像姐姐那样的角色。她虽然尽量体贴着父母,但她还是对他们严加看管。不过,她也维持不了她想要的那种秩序,一双老人,两只猫,有时仍然按照他们的喜好生活。她不允许猫上床,但猫经常在父亲的床上,她不允许父亲带猫出去,但父亲经常会带它们出去遛一圈。
起初怕父亲走丢,后来又担心猫跟着出去走丢。果然,有一天,父亲一个人回来了,问他猫呢,他说他看了会下棋,让它们自己玩会,等过了一会就不见了。姚小连要出去找,父亲还说不用,说它们玩累了自己就回来了。以前村里养猫的时候,猫经常几天几天不着家。姚小连说这又不是村里。父亲说不碍事,天气暖了,它们自己跑跑就回来了。晚上父亲不让关门,给猫留着。姚小连只能开着门,等到晚上十一点要关门的时候,父亲还不让关,说他在沙发上睡,估计小偷也不敢进来。一整个晚上,姚小连提着一颗心,第二天赶紧动员了邻居出去找猫,到天黑时才在垃圾桶旁边找到它们,两只猫全身脏兮兮的。
我快要崩溃了。姚小连给姐姐打电话,诉说两只猫的样子,那么脏,还不安分,一回家就跳上了沙发,像两个流浪汉一样。姚小连拿一根棍子吓唬它们,父亲又不乐意,母亲则把卧室的门拉开一条缝,让两只猫进去避难,这让姚小连更生气。她说进了卧室它们就会马上跳上床,全身的细菌都会落到床上。她只能把它们驱进卫生间,可是它们不停地挠卫生间的门。母亲又踮着她的小脚去给猫送吃的,她的反应哪里能和猫比,碗还没放进去,猫就趁机跑出来了。再要把它们关进去,姚小连又得费半天劲。
听了姚小连的描述,姐姐哈哈大笑。姚小连说两个加起来一百八十多岁了,自己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要管两只猫,这不是无事生非是什么。我现在快成半只猫了,身上的毛到处都是,要出门,先得清理半天。
你用滚子滚一滚,滚一滚就干净了。姐姐说,社区有一个活动中心,经常举办一些活动,你抽空也可以去那儿参加一下,活动还不少呢,清明期间还组织过插花,捏面馍等活动。你不要眼睛只盯着他们,给他们适度的自由,也给自己适度的自由。
这种生活催发了姚小连更年期的症状,本来她是一个心态平和的人,但现在不由得要为小事焦虑,生怕她一不留神,妞妞尿到沙发上,生怕一不留神,父亲开一条门缝让它们跑出去。照顾一双老人和两只猫,让姚小连原本以为是容易的事,现在却感觉困难重重。
她哪里敢给他们适度的自由,给自己适度的自由,再自由下去,这个家里的秩序就要大乱了。她无法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她下意识的紧盯着他们,她发现表情总是在无声中起着一种作用。
路过社区活动中心的时候,她听到里面正在讲茶艺课,看了一下,是她们工会举办活动时请的那位老师,她正在给社区居民讲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凭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轻风生。姚小连向里面望了望,参加活动的人并没有谁穿着中式衣服,也没有谁化了淡妆。她在这样的心境下,觉得七碗茶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事,而是遥远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