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4年第10期|柯文灿:细长
柯文灿,1994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硕士在读,作品见于《诗潮》。本篇系作者小说处女作。
导读
细长是一位因车祸导致的残疾人,他生命中遭遇灾祸的急转弯,以及在停滞中消磨殆尽的样子,已令人撕心裂肺,而来自亲人邻人路人自知或不自知的“窥弱欲”与怜悯心理,更将他逼入内心的角落。
细 长
柯文灿
黑子,过早呢。油烟被热气搀扶着上升,一个摇晃的身影油烟中变形般出现,他隔着老远叫黑子。
过屁早,出来送几个酒瓶子。黑子眼底黑黑的,廉租房这块的人都知道他黑,黑黢黢的脸,黑黢黢的胳膊,今天看到他,觉得他又黑了不少,只有那泛黄的牙齿还依稀可辨。
黑子说话的间隙,他给油条糊翻了个面,金黄色的扭在一起的臂膀在锅里逐渐上浮的时候,他的手放下了筷子,又握住了另一只手,给它也翻了个身。
他在店里过完油条和面窝后,会吃上一顿,有时喝碗稀粥,生意好的时候,会要一碗热干面,吃得见碗底了之后,再去菜园看一看别人家的菜,站上一会儿。
这个季节,四季豆、苕叶成熟了,叶子密密麻麻,擎雨盖般蔓延开来。还有谁家的丝瓜已经爬上藤子了,丝瓜没有脚,但爬得比谁都快,花也结得快。
“细长,走,去打牌去,还站到这里做乜。”
麻将馆的开香嫂来叫他,他笑了,提着脚跟着。
身后的菜地在早晨的雾气中变得模糊。
从看麻将,到打麻将,不过是用了半年多的时间。
起初只是看着,后来就开始,掐着大腿说,这牌不该这么打。再后来就闭口,叹气,扶着脸笑,装模作样地假装自己没看清楚牌局,只看了眼前这一方的牌,用这含糊暧昧的表情责怪他打得不够准确。
直到感觉自己似乎还可以再上去摸一把牌。
起牌起到别人胸口前,就有人帮他推牌。
牌到他面前,他还是够到了别人那里,又一个闪回,闪到了自己面前,宣告自己并不是没有伸手向前的能力,俨然一只跛着脚啄米又一个跺脚被吓回去的母鸡。
他说,慢下子啊,等我慢慢来。
起的牌还没到自己的牌里,他用力倾斜着身子盲摸了几下。
来一个。他喊。如果不是好牌就想放弃这副牌的决心切实地浮现。渗透得大家似乎都摸到好牌才是正常。
架子还是要有的。万一糊弄到了别人呢。
今天我屋里没煮着吃,细长,你把我这把青菜带回去,自己炒个青菜吃。开香嫂不明确赶人,也不让他空着手回来。
他推托了两下,他知道人家也并不需要这种推托,便擎着它拿了回来。
炒菜放盐对于家里人来说,只是一种纯粹的形式,老父亲兴致来了,会做个红烧肉,那是唯一他觉得有味道的菜。盐放多了就没人吃菜了,可他喜欢,每次放了盐还得放点酱油,这也经常受到母亲的置气,看你弟啊,最喜欢放这些调料了。吃多了要得吗。
姐姐站在旁边,忍不住就要夺过他的锅铲。他一锅铲想给大姐摔过去。
两人扑哧笑出来。
50平米的房子里,厨房仅仅只是微不足道地维系着生存的一处。油垢毛毯般盖在煤气灶上、锅底,还有大理石的灶台,钟乳石似的布满了这一密闭的溶洞。它们肆意繁殖,成为爬行在这一空间里长久栖居的一部分,如血液般温暖的植物。他依靠着这些,获取一些确定性。
长期不换的中央3频道,再就点酒,钳起黄油油的菜薹子,一顿饭也吃得活色生香。
他也终于能够再睡上一觉,没有人会把他叫醒的一顿觉。
下午父亲的电话还是把他吵醒。他每次都能精准地判断父亲电话的声音,与其他人的电话声无不同,却总充满侵略性地把他惊醒。
回来吧,今天你大爷下葬。
他转过背起床,坐立了一会儿。
是怎样的一些东西把我们继续缚在了一起呢,除开死亡,似乎没有别的。
一如既往的从简。仪式约等于无,大家眼里无泪,含含糊糊走向山头。
鞭炮放了,一切提醒的都已经提醒了。
可有些命理,我们永远无法参透,他想。
他想起在祖母坟头抽的那根烟,也是差不多的山头。他举着头,看着满月,流星暗夜中划过,身边人哄哄闹闹,风仿佛是霜的颜色。他跟大长寒暄着今年他挣了多少钱,拿下了多少个公家的广告牌子。艺术字也不靠他写了,身边的小米,比他写得还要好了。大爷在旁边似听非听,大长站立在细弟旁边,似笑非笑,一些不以为意夹在他们的眼窝深处。
那时候谁知道呢,命运的铁笼子会锁住他的头颈。
白喜事的席只请了四五桌,在村中祠堂里,静静的如月光一般摆开。
席上他走到了小孩子那桌,指使孩子们给他搬开长凳。
让一下子,都让一下啊。
他判断自己必然会在孩子中得到重视,和作威作福相似的东西在心头突然展开。
表舅,你这腿几时好?怎么每次你都这么走路啊。说话的是大爷的小外孙,还没上小学。不懂死亡,也更不懂阴晴圆缺,刚睁开眼睛般的声音闪电似的劈开了整个座席。
他一声笑出来,好,好不了了。
大爷的孙女忙给小外孙使眼色。席间小孩子们虽处处打量他,也没再发出过多有关的声音。
只有小外孙,快吃完了,跑来跑去,最后跑到他面前,大着眼睛看他。
他也像孩子一样回应。一只手飞快地伸到背上打他,等他回头,又声东击西打他另外一侧,小孩又回头,发现仍是假的,便开始笑。他也开心了。
真是个大小孩。大姐步频疾快地托着一大摞碗走过去,留下这一句话,让整个祠堂显得有了些活气。
做小孩还不好。是吧。他故意挑眉向稚气的小外孙确认。
好,小孩都喜欢你。
大姐这一扯着嗓子让大家突然都扭过头来看他,他的笑容如外来的异乡晚辈一般突然变得无可安放。
祖母去世后的那年,他骑着摩托车带着枕边人去谈生意,是个大单,可保他们一家三口一年生活无虞。两人回来的路上,一路高歌猛进,洒脱愉快。他们指着沿途的广告牌欣赏,一脸天真的小女孩正戴着耳机在夕阳下边无拘束地奔跑,边拿着瓶子吹着泡泡,那些泡泡透着彩色的光,如同音符一般一个一个地飘向远空。这是他亲手为通信公司设计的彩铃广告牌,如此和谐,以至于每走过一个广告牌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次加冕。
直到一个穿越红灯的急刹车像一记铁锤一样朝他们砸来。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在一道金色麦田的霞光中,越跑越远。谷地如同神明般接管着他整个童年,他在稻田里奔跑着,沉睡着。
体弱的他,晚了好几年才上学。割水稻、收水稻的时节,他就躺在一堆稻谷上,谷粒丰腴的香气熏得他昏昏欲睡,睡醒了,他就开始跑,跑不动了,就躺在玉米地里,在玉米穗垂下的阴凉当中,幻想他有一天能腾空飞走。
开颅手术做完,昏迷了几个月后醒来,父亲母亲开始帮他按摩手脚。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听见一些话。从小跟着他们一起长大的外甥女,突然问外公外婆。公、婆,我舅这样子睁着眼睛能听得懂我说话吗?
能。你说什么他都听得见了。
那发生的这些,他都还会记得吗?
父亲、母亲一同笑了出来,童言无讳。
他想用力点头,发现眼泪已从眼里流出。
细长不打算要老婆了?人群中有声音问提着酒盅准备碰杯的老父亲。
看了几个,都不满意。算了。
反正我们的任务是完成了。父亲的姿态永远是岿然不动。
瘫痪的那几年,他们住在广告店里。他住阁楼,阿爷阿姆打地铺,阿姆天天扶着他爬上爬下。直到他能自理了,他们便卖了店面,还清了手术住院的贷款,回到乡下,让他自己住在廉租房。
阿爷阿姆也有催着他找份工作,看门的,或者扫地的。他不应和,也不拒绝。
那那个呢?人群中有人低着眉暗暗地问。
去年还碰到安全,没跟我说话,她妈估计还在外面。阿爷答。
这样子的话在他眼前格外地明晰,即使他并不想去听,却贸然闯入他的脑中。他掰开自己偏瘫的左手,垂直往外走。
“细长,又去打牌?”
“去玩下子。不打牌。”
晚上回到家中,婚纱照上那个人的模样再次爬上他的耳朵,对着他说。
来,茄子。
偏瘫后的他,再也没听到过枕边人的声音。
她是那么幸运,那么健全,那么雁过无痕。
他用刀划过,用剪子刺过,把眼睛剜开,把耳朵割破,把所有锋利的匕首都想扎到她的身体里。
只因为她把两个人一同承受的苦难,变成了对他一个人无穷无尽的折磨。
日子硫酸般腐蚀他的皮肤、他的骨头、他的面孔,他觉得命运越发地变得面目模糊。
好多年过去,有一天,他突然听老父亲说,打听到了女儿安全的去向。她快要毕业了,准备出去了。
老父亲带着他去找了一次。
女儿讪讪地看着他,对于他毫无记忆。
阿爷问女儿,知道这是谁吗?
女儿摇头。
一股未名的力量霎时涌入他的喉咙,他拉着嗓子对她喊,我是你爸爸。
像是一种触底反弹的呼喊,或是一声带着怨怒的控诉,控诉这些年,剥夺他的身份,剥夺他的名字,剥夺他所有生的能力的那个女人和这场命运。
女儿胸如受刺,拔腿跑开。留他和阿爷在原地,听秋风在清扫落叶。
女儿的离去,拔掉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根刺,也带走了他最后一点身份,最后一点姓名。
细长,你最喜欢吃的鸭头。还要吃不啦?大长打趣他。
吃屁头,这一辈子吃了头的亏,再莫叫我吃头了。他摆手道。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他无意识中夹起一块肥肉,刚准备塞进嘴里,老父亲发出声音:
少吃点肥肉咯,肚子上的肉还不够啊。他的筷子停在空中,仿佛被折弯了一般,掉转回了碗里。他背过头去,擦了一下嘴巴,无数声音在耳边浮现。
笑声一如既往。
外甥女、侄子都回来的这个年头,年过得还算热闹,以往只有他们三人和二老的年,时间几乎是一扫而过。
当年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和小男孩,如今都出去念大学,找工作,转眼也要谈婚论嫁了。
舅,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外甥女也还是像小时候那样。
吃了药了。他故作深沉。
吃什么药了?返老还童药?
降压药、降糖药、降脂药。
外甥女啪的一声笑出来,无法自拔。
第二年结完婚,外甥女开了车回来,给全家带来了喜讯——她怀孕了。
清冷的家中,难得出现了一些喜气。
大家不过分打量外甥女带回来的后生,只在吃饭时悄悄地让外甥女给他夹菜,用后生听不懂的土话问他吃不吃得惯。
后生局促、埋头吃饭的样子让这个家突然有了一个缝隙,一个将那些隐晦的、秘不示人的苦痛悄悄流放出去的缝隙。
细长,你去睡后房,前房留给圆圆、小龙。
他不答话,跛着脚来到后房。他把蜷缩在胸口的手臂抻开,面对着窗户斜坐着。这是他无法安放的一部分,像肿瘤一般吸附在他的头骨深处,啃噬他仅有的一些骨髓、细胞。
老房子已经重新装修过,房间里却还保留着祖母房里睡过的床,所用的桌子。
他把脚提上床,躺下,一些被剪碎的画面皮影戏般涌了上来。
大哥的声音,大姐的声音,祖母的声音,还有母亲的一些责备。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收谷子的季节,大哥早就骑着车远去,大姐在他身后一边收谷子,一边哭着骂,骂他们俩游手好闲,骂阿爷、阿姆偏心。他一边奔跑,一边走到谷堆旁,漫不经心地把一串谷子放进自己的胸口里。
午睡醒后,他决定不在这间房里,和这栋老屋里逗留太久。
他跟阿爷阿姆说走了后,旋即准备离开,尽管二老极力挽留,他也闭口不言。
出来的路上,迎头碰上外甥女和那个后生。
外甥女说,舅,带我们去看看你写的字呗。
这一句话,如同润滑剂般,让他皱巴巴的脸上突然变得光滑了起来。他展开了眼尾,不好意思地推托,唉,写得不好,没什么好看的。他边摇头边含着笑意。
去看下子嘛,他还没看过。外甥女向他撒娇,俨然一个小孩子的样子,让人联想不到她已经快成为一个母亲。
他极力笑着摆头,但还是尽力地迈开有力的那条腿,把自己带到了前面。
走到祠堂门口,后生停住了。
祠堂门口,两根赭红色粗圆的大柱子被风化得斑斑驳驳,柱子上的漆皮苔藓般掉落,柱子两侧的赤金色的雕花纹路已漫灭不清。
祠堂门楼正中间乌黑色的牌匾上写着“岁进士”三个字,三个能看出曾经饱满、健康的字仿佛经历了无尽的消磨而显得单薄、沉默。
他向他们解释了这个牌匾的来源,也解释了他是如何理所当然地获得写牌匾的资格。
后生站立得笔直,在恰当的时候不住点头、赞叹,以此掩盖他眼中的迷惘与拒斥。
他很满意,在他不管是否真切的脸上,他感到那个远去的自己似乎又走到了眼前。
舅,你出门是要去做乜啊?
一句话让他在刚刚的迷蒙中回过头来。
他说,我能做乜,回廉租房。
走,那我们送你。我们刚好也去城关。外甥女挺着肚子说。
他红着脸想推辞,这多不好意思。
有乜不好意思的。
那我今天就搭你这趟便车了。他跨着步子,随着两人走去。
他把脚搬进车中,坐入后座,关车门的时候,“砰”的一声惊动了前面的后生。
后生回头看了一眼门,并没有说话。
一路上,他看着路,指挥着,承担了地图应当承担的作用。
直走直走,莫拐莫拐。
嗯,就是这条路。
诶,右拐右拐。
忙忙碌碌,这次便车,他坐得也不轻松。
开到家附近的时候,后生走了另一条路,他低下头往四周玻璃外看,发现离家还有段距离,但还是说,往这条路走也行。
把我送到这就行了。他轻声呢喃,想快点结束这次便车之旅。
后生和外甥女都没说话,一个转弯,走了没多久,他看到廉租房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感慨道,现在的后生,真是聪明哦,看下导航,什么都会走了。
他刚准备下车,后生说,先别下车,车没停稳。
他连忙缩回自己准备跨出去的唯一一只健全的脚。
要不把舅舅送到里面去吧,那样他就不用走了。外甥女说。
不消了。他极力拒绝。
没事,就几步路。车子已开进了廉租房。
开门的保安和他打了个招呼,点了点头。
来客了哈?
是啊,外甥女在外面回来了。他脸上不自觉地带着光。
车停稳后,后生跑过来给他开门,外甥女也跟着下了车。
周围的人都开始打量起他们来。
细长,这是哪里来的客啦?楼下乘凉的嫂子们好事地问道。
我外甥女,大学生,成家了,特地回来看我。说“大学生”三个字的时候,不可估量的骄傲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
长得真好看,这个后生家也长得一表人才啊。
听到嫂子们的话,两人相视一笑,他突然发出了一个自己丝毫没有酝酿过的邀请。
要不,到屋里面坐一下子?
后生没有拒绝。外甥女也不拒绝,便挺着肚子拉起后生的手往上走。
他们跟在后面,等他快走上了楼,才走了上来。
门一开,一股交杂着食物腐臭、汗渍霉味的气味扑面而来,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尼古丁的丝缕气味。
外甥女皱起了眉头。
他让他们坐下,从厕所拿出开水瓶,又从厨房拿出玻璃杯给他们倒水。
他们的动作微乎其微,他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这个房间的陌生与惊奇。
吃饭的桌子上,被油洇过的报纸似乎被无数烟头烫过,桌子底座上的灰承担了整个桌子的重量。沙发上铺着散碎的日历,墙上灰白的皮被刺过般掉落在沙发背上。
他能感觉到外甥女的脚仿佛被钉住了。一道闪电在他们之间降临。
他无法感受到那股闪电所带来的电压的浓烈程度,但他能察觉到有某种东西正在被烧焦。一种无法识别的情绪在和这些熟悉的物质在胶着。
外甥女想要坐下,坐在斑驳的沙发上,却最终因为迟疑选择了站着,手里的玻璃杯仿佛成为极为烫手的一粒药丸,他们吞不下去,也不知以何种理由将它丢弃。
他微微笑了笑,坐在了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外甥女从哪里回来呢?是那遥远的都市,跟他无关的地方。如果她感到陌生,那也正常。他待在这无底的潭穴日渐赤裸,而她是有躯壳的,不是只有纯粹的身体,纯粹的生命,她有寄居的躯壳,有待行的天地。
而他能做什么呢?除开像暴露自己的结痂一样暴露给她自己丑陋的赖以生存的楼阁,其他别无选择。对于这种暴露,他早已熟稔于心。
有人意欲轻慢他时,他便提前暴露;有人可怜他时,他也会毫不手软地,先给上自己一耳光,告诉别人,这就是我,一个扶不上墙的瘸子,不用离我太近,因为毫无用处。
他把扇叶上集满了条状浓墨色尘泥的风扇打开,吱呀的声音盖过了周围的所有声音。他似乎能听到昔时抱在手里的女孩儿如今心跳的声音,那是一种把他推得越来越远的声音,他也想把它们推得越来越远,但它们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近,甚至要盖过了他所有的生命。
另一个强有力的生命在她的肚子里结晶,而他是什么呢,是她的瘸子舅舅,是那个肚子里的生命体可能都知晓并不具备意义存在的残次废品。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出生,就伴随着一个人死亡,那么他就是那个应该死去的人。
打开电视,他又换到了中央3频道,他回忆起外甥女曾经也学阿爷叱责他从不换台的怪癖,他想起那些像阿爷一样干涉或者非议他的声音,又不觉笑了起来。
不知道外甥女是不是也一样想起那些无知无觉的画面,她默默走到了房间。
房间里,除开一张床和一架老式衣柜别无他物,他知道她并不陌生,她跟公婆在这里睡过。床是公婆留下的床,床单是二十世纪的灰白粗布质地,她问,舅,你睡这里吗?
他回答说,是啊。
他能感觉到她想要做出一些表情、动作来使当前的画面不陷于停滞,但最终都以想要逃逸的形式而显现。
她是懂的,但她又是不懂的。
她懂他是如此狼狈,也懂他的命运是如此不堪一击。但她不懂,不懂所谓的耻辱是什么,不懂所谓的虚与委蛇是什么。她扯下了他最后一点遮羞布,那灰得不能再灰的床和床单,那似乎冒着滚滚浓烟的房间,都在昭示着他的丑陋,他的焚烧殆尽。
他知道,所有人都觉得他理应从一个失去手脚的人变成激赏命运没有拿走他最后一根肋骨的人。但他们无法知道,他是怎样在这样的房间里眼看着身体里那个强健的自己冰消玉瓦,玉石俱焚。
他们也无法知道,他是怎样一点点抛弃所有的一切,尊严、面子、自由,最终穿上了这一身命运的嫁衣。
如果说有某种药丸可以吞下,让这所有的一切付之一炬,他一定会藏好那颗药丸。可是这所有的苦痛让他留住了这些生命,让他在这五十平的瓦片中辗转腾挪。
他已经不需要,再去和看到这些苦痛而感到讶异的人所搏斗,他早有预设,他知道,这是他不会抛弃的皮肤,完全接受的命运。
空气在半空中悬浮着。
他们都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却力不从心。
他和后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知道后生除开笑,已经挤不出其他的表情。
他问后生,家里爸妈还好?
后生回答,都还好。只是这两年,爸爸得了脑瘤,妈妈一直在照顾他。
做手术了吗?他问。
做了。
恢复了吗?
恢复了。
还能走路吗?
能。
他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外甥女从房间里出来,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擦不去的灰,那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孕妇脸上的灰。
后生突然问,舅舅当年也做开颅手术了?
外甥女说,做了。
后生问,怎么没做好?
外甥女突然呆滞住,他也没有答话。
眼前出现一种让人塌陷的宁静。
后生清了清嗓子,好奇心驱使他小心翼翼地往着一个明知错误的地方发问:手术失败了吗?
外甥女想回答,但最终并没有说。
这个时候,他站起身,跛着自己已经接近坏死的腿,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是啊,手术失败了。不然还能是怎么样呢?
他的笑一直在后生脑后徘徊。后生不敢说话了。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做错了一个致命的大题,仿佛有某种大风要把他的身子掀起来。
外甥女连忙拉起后生的手,用力地捏了一把,后生心领神会,仿佛已等候这刻已久,立刻说道,舅,那个,我们先走了啊。后面还有点事情呢。
他又笑了笑,风中似乎有窸窣的声音在把这些笑点燃,付之一炬。
他抹了抹自己的嘴巴,似乎想要让那笑停止住。
他点了点头。
顺口说道,那我就不送了。
他们走到门口,他送到门口。
她带着几吨重的难以启齿回头,他示意说,走吧。
走吧。
没有什么不可能被淡忘,没有什么荒诞不经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