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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10期|杨献平:置身漠野之间(三章)
来源:《北京文学》2024年第10期 | 杨献平  2024年11月13日08:11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北京文学》《江南》《芙蓉》《山花》等刊。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文学地理”系列《沙漠里的细水微光》《黄沙与绿洲之间》《沙漠的巴丹吉林》;“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故乡慢慢明亮》;“成都笔记”系列《中年纪》《成都烟火日常》以及诗集和多部长、中短篇小说等。先后获得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第20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现居成都。

夏天的沙漠戈壁

落日恢宏,万物悲壮。戈壁上汹涌的血似乎是真的,那动荡的血,以凝固的方式,在大地上进行汪洋式的铺排和陈列。其中意味颇深,我意识到,天地之间的任何光泽,包括它们在大地上的某些状态、不同时刻当中变化的视觉颜色,都具有美化、提醒和昭示意义。

这是夏天,整个巴丹吉林沙漠又进入了安静的焦躁状态之中。相对于春秋冬,夏天的沙漠美好、睿智、仁慈,稀薄的植被纷纷站立,以饱满的生命姿态粲然或刚劲地面对周遭万物与世界。风暴在远方或者某个无形之处被关死,不断的风中也有了女性的温柔气息。而阳光如壮士断腕,到处炽烈,如同无数的火红箭矢,从高空直接飞驰而下,在戈壁沙漠的表面跳跃几下,就把炽烈的温度深入厚厚的沙层之中。

在沙漠白昼,似乎没有什么敢于直视日光,戈壁沙漠上的一切事物,头颅低垂,就连那些稀少的新疆白杨,也像是在接受审判或者深刻自省。邻近的弱水河干涸了,春天的涓涓细水,在庞大的河道里消失,只留下它们曾经睡卧与行走的痕迹。

沙鸡躲在沙蓬、骆驼草、梭梭和沙枣树阴影中衣不遮体,翅膀发黏,尖嘴被头颅压在持续焦躁的沙土上。唯有蜥蜴和蚂蚁不辞辛劳,依旧在寂静沙漠上飞快奔窜,寻找猎物或把自己作为猎物。

夏天是世上所有沙漠戈壁的灾难,抑或不断加强自身深度的另一种方式。令人想到“反者道之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天地自有逻辑,在人看来可能不可思议,也只有大智若愚者,才能有所发现和觉悟。而夏天,祁连山鹰隼也极少来觅食,它们的黑色羽毛,承受不了如此犹如烧红刀子一般的日光炙烤,只能在积雪的高处,将幼小的鹿、青羊和小牦牛作为猎杀对象。茫茫戈壁滩上,只有骆驼草才是唯一的觉醒者,它们枝叶稀疏,浑身长刺,像是远古神兽的骆驼是它们的啃食者。

这也是一个奇妙世界,即便额济纳旗东风镇古日乃牧场的牧人们,也都躲在了沙丘和秃山的阴影中,或躺在某一个巨大、铺满阴影的石头上,不愿意肉身被日光烧灼。我也是。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早已被晒得脸色焦黑、浑身枯燥,毛孔日复一日扩大,粗糙是高海拔与荒凉之地所有生命必须面对的“生理宿命”。有一年,我到南方某个城市去,熟悉的人说,你这黑的,即便到我们这里十年,估计也还是一个黑球蛋子。说完就笑。我则说,不用十年,也不要一年,只要半个月,我这“黑人”就会皮肤白皙,就是长得有些丑。他们又说,一白遮百丑。我又说,日光是天赐之物,在沙漠戈壁生活,至少不会得抑郁症。

在沙漠戈壁,尽管有人会有肾病、皮肤病、胃病和其他疾病,抑郁症和癌症少见。我在附近的鼎新绿洲乡村,看到许多白胡子老人,一个个的,很喜欢坐在日光的葡萄架下,或者在黄土版筑的房屋里睡觉。偶尔也会听说,前些天某个老人去世了,无声无息,在日光下坐着坐着,人就没了。当地人说,那是太阳收走了他的灵魂。还有一些孩子,全身晒得犹如黑炭,油光发亮。远看就像是一小堆秋天的黑树叶。妇女更重视自己的容貌,日光越暴烈,她们越用各式头巾,把自己头脸包得严实。起初我不理解,她们解释说,炎热时包头巾,人就会流汗,汗水也是湿气和水分,头发不会太脏。人可能真是气候的产物,气候改造人,也改造人的文化属性。

夏天我一般不出门,即使工作,远一点坐车,近就骑自行车,专找树阴行走。沙漠中树木极少,沙枣树和红柳因为长不高,还曲里拐弯,不顺直,只能作为人蹲下或者坐着时候的庇护,而人却不可能总蹲坐着,必须仰望天空,往更远处走。即使戈壁沙漠的公路边,也少见沙枣树,最多的就是杨树、柳树,有些蔚然成林,有的则单独长在田地和路边。新疆杨高大粗壮,长势也猛。柳树也是。柳树最喜欢水,如果水少了,也只会向四周扩张,而不能如杨树一般,成为大漠戈壁之中的参天存在。

这里柳树都被称为左公柳。所谓左公,即清末重臣左宗棠。这个人的眼界、胸襟和军政能力,显然在曾国藩、李鸿章等人之上。其收复新疆伊犁之壮举,对于今天的中国依旧至关重要。左宗棠豪言“衰年报国,心力交瘁,亦复何暇顾及。”以六十九岁高龄抬棺西征,终大获全胜。这一战之影响可谓深远。《孟子·离娄》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此言确也。今之河西走廊乃至新疆各地,一提起左宗棠,即使目不识丁之人也感佩不已。

在沙漠戈壁,自然优胜劣汰法则体现得更为直观,莽苍苍铁青色的戈壁及其边缘,唯有骆驼草、梭梭、沙蓬、马兰、沙枣可以顽强成长,芦苇、红柳、胡杨则必须在河畔,方才茂盛,不会轻易枯干与寂灭。烈日持续剥燃大地的油脂,似乎凶残匪徒,到处杀人放火,浩瀚无垠的戈壁大漠,沸腾着熊熊燃烧的炽烈气浪,幻境和蜃境由此而生。这一奇异景象,诸多人有过描述。尤其是那些经历过独行沙漠的人,更是刻骨铭心。

我到巴丹吉林沙漠,听说诸多故事,有些荒诞不经,有些令人沉重。其中也有关于海市蜃楼的。早年的一个老同事说,多年前,他们到大漠深处搜寻某试验残骸,虽然知道大致方位,但车辆深陷之后,只能借着钢铁的阴影乘凉,但日光对于沙土的唯一手段,就是不断提炼其中散落的水分。这个过程,像极了沙里淘金,也像极了从骨头里面榨取油脂。干渴难耐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处海子,而且看起来不远。

他说,不远处有一片蓝汪汪的水,太阳照在水上,水渍飞溅,像是蒙蒙细雨,那水渍却是向上飞行的,看起来就像是一串串银色珍珠,在被天空提炼。他建议几个同事一起去。跟他一起的,也都是这片沙漠戈壁的初来乍到者,都以为他有经验,说的都是真的。一个个脱下上衣,顶在头上,向那片蓝汪汪的水走。沙石烫得脚板如同热油锅里的鸡蛋,有一种焦煳味道。但顾不得这些,一路向前,可走了很久,那片蓝汪汪的海子还很遥远,这时候,他浑身热得焦灼、干裂,身体内的血液都好像被抽空。所幸的是,单位联系不到他们之后,又派了几台车,沿着还没有被风抹平的车辙找了过来。

那其实是一个幻境。根本不是海子,更没水。无论他们走多远,也在沙漠戈壁的表面找不到一滴水,甚至可能失踪。这令人想起早年在罗布泊失踪的彭加木。大漠戈壁的神秘性和深广度,与汪洋大海异曲同工。我也曾经数次进入沙漠深处,但每次都没走多远。去得最多的,就是古日乃和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那些年,戈壁上没有修公路,车子驰过,尘土狼烟,似乎古代一小股军队或几个疲于奔命的盗马贼。

古日乃是一片牧场,有数百位土尔扈特蒙古族人在其中生存,草场显然已经很小了,骆驼、绵羊、驴子和骏马依旧茁壮。面对骆驼这种奇形怪状的动物,有一次我想骑上去照一张相,但一看它那个样子,吓得扭头就跑。但我依旧赞美骆驼,沙漠是上天给予骆驼的独立疆场和家园,骆驼也在始终坚守于此。这也体现了天地的仁慈,即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生命。其中意味,细想起来,玄而又玄,妙不可言。

越是暴热、干旱、风大,雨水和雪越少。夜晚的天空也是蓝色的,群星在其上不断排兵布阵,以玄秘方式昭示天宇的深不可测。我在傍晚出门,更多的人好像也是。落日之中的戈壁大漠,真像是李华《吊古战场文》描述的那样,“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将自己的肉身放置在热度正在不断衰减的落日之中,针扎的热还在,但可以明显感觉到它变弱的速度,就像慢慢熄灭的火焰,也像风中暗暗变凉的开水。

落日如同一个超能量的钢铁高炉,光晕变得血红,照在戈壁大漠之上,使得整个空旷之地,就像一面巨大的凹凸镜子,沙丘如斑点,卵石和粗沙铺展的戈壁似乎一面停泊在巍峨高山阴影下的湖泊,黝黑、发红,还有些紫和白。附近被杨树包围的村庄漆黑如墨,外墙的白色也变得暗淡。唯有晚归的白绵羊、在草甸之中被缰绳牵困的马和驴子,借助落日之光,身影被拉长,变得更为雄壮、高大,也有了神兽的意味。

我一个人离开人居之所,避开柏油马路,踏上戈壁滩,脚下依旧灼热不堪,而整个氛围显得寂静,沙沙响声好像空谷之音。于落日之中离群远走,感觉总是悲壮莫名,不由得想起失败的将军、孤独的朝圣者、失散的旅客,以及末路的英雄,独寻修行之地的信徒。而我只是一个佯装悲壮、深情的诗人,在戈壁大漠落日之中,妄图在这奇异的天地辉映的巨大幕帐与疆场上,找到一星半点的诗意,渴望用自己的肉身和内心,精神与灵魂与两汉及隋唐、明清时期,在这一片大漠戈壁之上千里奔袭,于狼烟战阵,短暂的宴饮之间赋诗的人们,能够产生冥冥之中的感应和交流。

落日持续,它在慢慢退缩,戈壁大漠慢慢地恢复本来的颜色,落日的光芒一点点地收敛它给予大地的斑斓色彩,连同温度,好像有计划撤退的凶猛军团,收敛了过于强烈杀意与征战之心,然后在万物不经意之间,忽然关闭给予大地和人间的无限灯盏。

沙漠的森林草原

七月,气温一再升高,以至于沙漠戈壁的表面气温达到40摄氏度。我奉命去古日乃牧场搞双拥联络工作。一大早出发,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像一枚半熟的鸡蛋黄,轮廓不是很清晰,颜色紫红而又嫣红。戈壁上还有些黑夜的残留,一如一层,好像不均匀的残墨,贴着地表沉浸和消散。瀚海之地,素来没有明确的道路,我们只能沿着牧人摩托车留下的痕迹,朝着既定方向进发。如此差事,我满心欢喜。人和人之间的亲近和互助,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我本人还特别喜欢和性格爽直的人打交道,而常年生活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土尔扈特蒙古族人,就很招人喜欢和尊敬。

三百多年前,这些土尔扈特蒙古族人从伏尔加河流域东归,突破俄国女皇麾下军队和哥萨克联军的围追堵截,回到祖国,一部分被康熙皇帝安置在伊犁河流域,还有一部分,回到额济纳。游牧文明是对农耕文明强有力的补充,两者相映生辉。车子后面翻滚着一条白龙般的尘烟,我第一次感觉到,戈壁之辽阔并非人人可以想象,沙漠的早晨之美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的。戈壁是一个天然的疆场,不论是人还是其他的生命生灵,置身其中,都需要强韧的肉身和耐受的精神。

早晨的沙漠一边明亮一边黑暗,明亮的一边堆金流银,光芒四射,好像堆满了世上的奇珍异宝,也似乎是黑夜遗留在大地深处的秘密宝藏。黑的一边,则令人想到人心的黑暗面和人性的某种不规则的形状与深度。连续两个小时,别说驾驶员,我都觉得疲累。由于地面坑洼不平,人在车上比在风暴骤起的汪洋大海上还要颠簸,几乎每两分钟,我们都要从座位上弹起来,脑袋一次次猛撞车顶和车窗,尽管不甚疼痛,但身体不住摇晃,胃部翻江倒海,呕吐感觉空前激烈。

太阳已经斜挂在碧蓝幽深的空中,无数光芒如同烧红了烙铁,温度升高,也在不断地拍击大地,坐在车里,感觉犹如闷罐,全身灼热,开着空调,也汗流浃背。远远看到一片森然的绿意,来过多次的驾驶员说,那是一片森林,不过不是松树,是梭梭木。十多年前,这里还有一支森林武警部队值守。

沙漠之中,怎么会有森林。而森林,一定是蔚然苍然且浩瀚的松树林、白桦树林或者其他杂木丛立的葳蕤之地,沙漠戈壁如此荒寒,连骆驼草都歪扭生长,如果有森林,那一定是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境。

驾驶员说,这不用怀疑,确切地存在着,现在,那儿还有毁掉的房基痕迹,一会儿带你去看看。说着话,车子就飞驰进了一片树林里。梭梭木是沙生防风沙植物,除此之外,还有红柳、沙枣、芦苇等少数堪称英雄的“孤勇者”。梭梭木是藜科梭,梭属一级抗旱植物,树皮灰白,平均高度2到4米左右,木质硬而脆,开花也结果,胞果呈黄褐色。

望着一大片泛着绿意的梭梭树林,我心情激动,在沙漠戈壁,每一星点的绿色都令人惊艳和感恩。人在荒凉之地生活, 除了水和粮食之外,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绿色了,哪怕是一根小草,骆驼皮毛上挂着的一小截荆棘条、一片胡杨或者沙枣叶子,也让人觉得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生机与希望。梭梭木的叶子和松针有些相像,只是稍微软一些,看起来就像是刺猬身上的针刺。它们都生长在干燥的沙窝里,根部很深,否则,梭梭木就不会成活,它们从黑暗的地底汲取水分,往往只需要一点,就可以活下去。

每一棵梭梭木的根部围堆着无数的焦白色的沙砾肉苁蓉就生在梭梭木的根上,这种属列当科濒危物种,传说是野马精落地而成,李时珍《本草纲目》说,明代以前,肉苁蓉以并州为最好,现在则只有内蒙古阿拉善和新疆部分地区生长。肉苁蓉又称大芸、寸芸、苁蓉,蒙古语叫做查干告亚。我刚到巴丹吉林沙漠时,老同事人人用粮食酒泡苁蓉,再加大枣和枸杞等。还玩笑说,你小子不能喝,喝了保准你一晚上睡不着。还有的说:“男的喝了,女的受不了。女的喝了,男的受不了。男女都喝了,床受不了。”他们的意思是,肉苁蓉有滋阴壮阳作用,治五劳七伤,滋补男女《本草汇言》说:“肉苁蓉,养命门,滋肾气,补精血之药也。男子丹元虚冷而阳道久沉,妇人冲任失调而阴气不治,此乃平补之剂,温而不热,补而不峻,暖而不燥,滑而不泄,故有从容之名。”额济纳和金塔县有人以采挖肉苁蓉为生,数年下来,数量锐减,也和阿拉善发菜一般,成了濒危物种。

为了生活,人们总是要攫取,之前的工具比较简陋,现在各种铁器都比较锐利,挖掘苁蓉虽然耗时费力,但收益不菲。单位菜市场经常有人售卖新鲜或者已经晾干了的肉苁蓉,买者芸芸。我也曾买来泡酒喝,但觉得没有传说中那般神奇。人们对于某些事物的夸张,目的是强调自己另外一些想法的超越性,无可厚非。当我深入肉苁蓉产地,才觉得沙漠之中的任何事物,都被人们赋予了传奇性。肉苁蓉之外,还有锁阳、盐碱地中的甘草以及沙漠中的蝎子和毒蛇。据说,也有人用沙漠毒蛇和蝎子泡酒喝,记得斯文·赫定在他《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一书中说,他一个名叫钱默满的同事,他们于额济纳建立气象站期间,就抓了沙漠里的毒蛇泡酒喝。

冒着烈日,向梭梭木森林深处行走,在一片凹地,看到一片旧了的房屋残迹。驾驶员说这是当年森警驻扎的地方。那残迹显示,这里也曾有过一座类似四合院的房子,四周也还残存着围墙的地基,但已经被厚厚的白沙淹没了。我想,这里要是有人看守,特别是阻止更多人来采挖肉苁蓉,然后再利用地下水,扩大梭梭木的面积,那也是一件大好之事。可惜这茫茫戈壁,孤立的梭梭木,说是森林,其实也只有几个平方千米大小而已。梭梭木树林周边,则是无边的黑色戈壁,不远处的沙漠以金黄或者焦白的色彩,与天空对峙。

出了梭梭树森林,再向正北,临近正午的热让人觉得全身都在干涸,身上的水分一点点地被剥离。再行几十分钟,看到隐隐的绿色。驾驶员说,古日乃快到了。说话间,眼前出现一片芦苇荡。我知道,有芦苇荡的地方,一定有水源,果不其然,原先的干戈壁换成了发黏的湿土地。芦苇还没有成年绵羊高,但很密集。一些空当处,可以看到浅浅的一汪水,躲在诸多的植物根部,颇有一种“清静为天下正”的玄秘意味。再向前,是一蓬蓬的马莲草,或者叫芨芨草。有一些格桑花在其中开放。这就是古日乃牧场了。草种之单调和稀疏,想到那些牛羊和驴子,在此环境之中生存,着实令人心疼。

四周矗立大小不一的沙丘,在正午日光下,沙子颜色变得惨黄而白,白是表层,黄是内里。一座座沙丘,围困了古日乃牧场。沙漠化正在日夜不停,对古日乃进行侵袭。再向前几公里,可以看到一座沙丘,四周有一些芨芨草和红柳灌木,由无数小石头垒起来的敖包建在沙丘顶上,经幡飞扬。我让驾驶员停车,站在敖包下面,躬身祈愿古日乃水草丰盛,六畜兴旺。我也想到,一个地方美好了,就是全世界和全人类的美好。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应当是孤立的。

继续向北的路上,草场显得宽大,但草种和密度令人唏嘘。到达目的地,谈了工作,吃手抓肉,我不胜酒力,但也喝了一点,而且就着歌声,其中有生于额济纳的女中音歌唱家德德玛的《雕花的马鞍》《蓝色的蒙古高原》《苍天般的阿拉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等非常美妙而又苍凉的歌曲,这样的氛围,不喝点酒,似乎过意不去。喝了之后,整个人就飞了起来,似乎身心和灵魂都变得轻盈了,好像天空的鹰隼及掉落的羽毛。记得马可·波罗的游记也写到额济纳(元朝在此设置亦集乃路),也写到这里人们饲养的兰猎隼,还有当时较为奇异的风俗等等。回程,我是睡着的,到梭梭森林处醒来,站在浩瀚的森林边缘,任凭依旧暴烈的沙漠风吹动全身,瓦蓝的天空一角堆着几块犹如骏马和雄狮的云朵,它们在高天一动不动,地面上的阴影下,大致是有一些骆驼,还有微小的蜥蜴、黑蚂蚁。暴烈的太阳斜着傲娇的红身子,站在西边的天空,它的光芒依旧凌厉,我拿出车上所有的矿泉水,分别倒在了梭梭树的根部。

海森楚鲁

几个月没出营门,介于营区与农村之间的一片荒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崭新城镇,一条新的柏油道路贯通沙漠,再通往酒泉乃至新疆等地。此时,我才得知,附近的戈壁滩中,新近发现了一处神秘的地质遗迹,蒙古语叫海森楚鲁,汉语则称石头城。据说是冰川时代遗迹。一位在兰州工作的朋友带朋友,趁五一长假来到这里,说要去看石头城。

我和他们俩,向东南方向,即合黎山和龙首山悄然合拢相接的地方行进。位于戈壁当中的道路,虽不怎么宽阔,但也相对通畅,其中不少从事长途贩运的物流大卡车,为了少走高速,省钱,便从高台县附近走这条路,然后再向南一百多公里到金塔、酒泉,上连霍高速或者312国道。

沙漠戈壁五月,炎热已经开始压顶、烧身了。毫无遮挡的烈日喷射密集火焰,烤得人满身冒烟流油。此前,我曾经骑着自行车,到周边溜达的时候,在夕阳之中突然看到沙堆背后的坟堆。它们早被流沙荡平了,但痕迹还在。弱水河流域的民众习惯于在清明和大年初五上坟祭祖,大致是逝者后人不绝,每次去上坟都会再次隆起的缘故,人没了,坟堆还在。我觉得惊悚,那么多的坟堆,在落日的戈壁上纵横排列的阵势,极为震撼,也对其他后来者有着很强的威慑力。当时,我们只是骑着自行车,逃也似的跑远,一路上,总觉得四周飘满了各式各样的幽灵,令人惊悚不安。

另一些地方,则有着一些民居和果园,都是当地人修建的。靠近弱水河一侧,还有一家规模较大的制砖厂,再向东北几百米,就是著名的弱水河。在巴丹吉林沙漠弱水河既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也是生命之源。当我第一次看到这沙漠之中居然还有一条河流,虽然水流极为微弱,但河流乃是生命的福音。河边有肩水金关、大湾城、地湾城等诸多的西汉时期的军事遗址。斯坦因、斯文赫定、科兹洛夫、贝格曼、丁道衡、陈宗器等人曾在这里发现了大量的汉简和西夏文物,是“居延汉简”主要出土地。向南,则是一些村庄,一色黄土夯筑的合院,一直延绵到鼎新镇的营盘村,再进入一片巨大戈壁。

强烈日光照得柏油路上水汪汪一片,坐在车上,可以明显地听到柏油与轮胎相互快速撕扯的声响,像是传说中的“裂帛”之声。两边都是戈壁,坦荡无际,无限延伸,表面上总是有小股的风,带着白色尘土,群蛇一样快速游荡。大约十公里的样子,向西南方向有一道岔路,下路基,便是一色戈壁,车轮轧出的道路弯曲着,深入一道沟壑。这便是龙首山与合黎山接壤处。快速向内,沟壑越来越宽阔,大约几百米后,两边的山崖中,断续出现一些巨大的石头,嵌在众多的粗沙之中,突兀而又令人惊愕。

粗沙和细沙,是构成沙漠的主体成分,最下层的可能是无数乱石和硬石山,可那些最小如面板大如石磨、房屋、火车头的巨石,居然出现在这戈壁之中,简直就是奇迹。很早之前,我就觉得这沙漠戈壁的最初,肯定是海底所在,否则,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沙石呢?地壳运动之剧烈和壮观,只有宇宙可见,人类只能依据某些遗存的迹象进行研究、判断和猜想而已。下车,冒着烈日爬山,山的表层是风化了的黑色岩石,手一抓,就会簌簌而落,甚至成为细碎粉末。几乎一爬三倒退,出了几身热汗,到山顶,张目再看,不远的山坳里,堆满了巨大的青色石头,有的像飞鹰展翅、骏马奋蹄,有的如巨龟仰首、飞鹿回头,有的像是盘膝而坐的隐士,有的则像浣衣的妇女。

日光打在那些大小不一的巨石上,泛着金色的光芒,一颗颗的,像是密集群星。我惊叹于如此地质胜景,也觉得,万物在进化、覆灭和再生的时候,始终都保持了自己生前的那种独特的姿势,甚至,大自然中的每一个事物,哪怕是凝固不动的岩石,也都有着自我的象形的灵性。就像那些石头,怎么会和其他动物,甚至人类那么相像的呢?其中,一定包含了某种玄机,而且是秘而不宣的。更神奇的是,在巨石之下,还有一眼泉水,犹如面盆,一泓清水不断地翻滚着明净的沙子向外溢出,清凉的水沿着石面和石头的缝隙,不断向下,在巨石的下方,形成了一个小水潭。

带着全身热汗,停车,跑过去,汗珠子雨滴一般滴落。我们三个坐在一块巨石形成的阴凉之下,大口喘息,又仰着脖子猛灌矿泉水,不一会儿,就觉得有点冷了。西北的气候大抵如此,在日光下热得火烧火燎,声嘶力竭,一旦到了树阴下或者房间里,往往,汗水还没停止,就开始觉得有些阴冷了。

巨石横陈,在山间,形成了巨大石阵,令人想起英格兰西南部的巨石阵,还有中国新疆阿尔泰的巨石山。我想到,大片的巨石在这里停留,是不是有它们特殊的用意呢?或者是自然本身的别出心裁的安排,不然的话,这茫茫大漠,到处都是粗沙和灰土,怎么会有一块巨石,突兀地介入其中呢?爱默生在其《论自然》中说:“自然永远不会显得低俗平庸。即使最有智慧的人也无法洞察它所有的秘密,从而因发现它所有的完美而失去好奇心。自然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聪明的灵魂的玩偶。花儿、动物、群山,反映出他黄金年华的智慧,就像它们曾带给他的童年那样纯朴的欢乐一样。”

起身下山,热烘烘的车上,空气憋闷。但脑子里,仍旧被海森楚鲁那些冰川时代留下的巨石充满。地球真是神奇,它经历了无数近似毁灭的自我革新,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人类是如何来到这个星球上的,是外来移民,还是自生物种,迄今为止的一切说法甚至科研成果都显得力不从心,就像这些石头,尽管我们都知道是冰川时代的遗物,可在冰川之前呢?这些石头是怎么形成的?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穿越那么多次的地壳运动和物种灭绝与演进,来到现在的呢?

苍莽光秃的龙首山犹如一条被剥去鳞甲的黄龙,横亘在河西走廊北部,将沙漠戈壁挡在了额济纳洼地,巴丹吉林沙漠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女,持续在繁衍着风沙、绿洲和戈壁。在朝着高台县与张掖市的方向,有个地方名叫苇杭泉,这个名字也很诗意,而其中的诗意主要来自泉水和芦苇。在沙漠戈壁,有水的地方,湿地、海子、泉水等等,就会滋生很多的芦苇,芦苇是湿地当中最为常见的植物,它们的根系发达,且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极其茂密与丰饶的外表,即便周边荒芜得寸草不生,流沙堆涌,但若有一点水,芦苇就会傲慢且顽强地生长其中,即使被流沙掩埋,它们也会不断地举起参差不齐的绿色手臂。

泉水清凉,水质发甜。我喝了一口,一股凉意直通脾胃。原本燥热的身体,瞬间得到了恰如其分的“中和”。在泉边,我忽然看到了整个天空,是那种深邃的蓝、无际的蓝、神秘的蓝,甚至是杀人的蓝,于小小泉水之中全部映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整个天空,甚至浩大的宇宙都在其中包藏,不由得想起《易经》中“兑卦”,古人以泽为兑,真是太形象了。《易经·彖辞》说,“兑:亨。利贞。”“兑,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这兑卦,两泽相连,两水交流,上下相和,团结一致,朋友相助,欢欣喜悦。如此解释或说昭示,用意太过美好。我们三个顿时觉得一阵舒爽,从身体到灵魂,似乎无意中遭逢了一次重大的觉悟和觉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