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4年第9期|王啸峰:家宴(节选)
赵青松冷油下锅氽花生米。花生米是他与王昶的媒介。他一直在找“媒介”去给社长说这层关系,社长大面知道,但必须有点破的“媒介”。平日里跟他热络的同事不少,翻翻通讯录,没一个合适。迫在眉睫,先看这顿饭的结果再说,最差也要赢得王昶默许,他才好挺身而出自己跟社长说。
稍一动脑筋,油锅过热,焦味飘出来。惊得赵青松赶紧滤油、喷高粱酒、洒细盐和胡椒粉。焦味被压住了,等花生米凉了再尝味道。他又把笊篱颠几下,心跳慢下来。
“谢兰来了啊!”谢梅大声说。
“哇!二姐气质真好!”吴芹发出的是尖尖的,带戏剧成分的声音。
“领导没一起来?”谢梅问道。
现在家里,王昶名字需要避讳。
“今天一早就出去开会,昨天晚上跟他提起过,他没说不来。”谢兰模棱两可地说。
赵青松脑子冷下来,判断王昶不会来。手上动作变粗糙了。虾仁要过一遍油,然后清炒。赵青松省了第一道工序。清蒸鳜鱼上锅蒸也忘看时间。咖喱牛肉把食材和咖喱块一同扔下去,椰浆香味飘出来的时候,居然赢得客厅里两个孩子的欢呼。其他蔬菜和汤,赵青松基本上哼着曲子完成。压力没有减轻,甚至更紧迫地压到了下一个环节。他转头看谢梅,仍是一副期盼的样子。她该知道谢兰的话在王昶面前几乎起不了作用。
谢梅走进厨房,嘀咕一句“油太大”,把玻璃移门拉上。“王昶不来,我们这顿饭不就泡汤了?”
赵青松把油烟机开关调大一档。“谢兰怎么答复你要求的?”
“她还不全推在王昶身上?”
赵青松捏了一颗花生米,搓去红皮,放入嘴里,细细嚼了又嚼,直到一股香味从口鼻涌出。“你让谢兰给王昶发个信息,说他落了个东西在A4车上,我要交给他。”
“嗯?什么东西?你给谢兰就行啊。”
“你不懂。快去说吧。”
赵青松开始摆盘,每个盘子边上都用黄瓜、胡萝卜切丝、切片点缀。他又认真起来。嘴里是花生的香甜,心里却是酸涩,怎么事情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两个孩子正围着谢兰转。
“小小两只船,没桨又没帆,白天带它到处走,黑夜停在床跟前。”
小男孩还在眨眼睛想,小女孩不屑地说:“二姑姑,哦,谢老师,你能不能出一个有难度的谜语啊?”
小男孩大声叫道:“鞋!是鞋子!”
谢兰表扬他:“小奎真聪明。”转头对小女孩说:“小北,你嫌这个谜语简单,姑姑给你出个有难度的:半个月亮,打一个字。”
小北脱口而出:“胖!”
谢兰笑了,继续说:“老师难度提高啦!说:有人不是我,有马飞跑过,有水能养鱼,有土庄稼活。也打一个字。”
这次小北卡了壳。眼光不停扫爸妈,谢竹峰手机不停,吴芹用手势鼓励女儿开动脑筋。谢梅走过来,跟谢兰说了两句话。
“什么东西啊?”谢兰一边发信息,一边问。“如果他来不了,我……”
“是‘也’字!他、驰、池、地的偏旁去掉,都是也!”
“小北真厉害!”谢兰摸出两块巧克力奖励姐弟俩。信息声响,她看一眼说:“王昶还在开会,让我们先吃。”
谢梅脸红了,眼睛恢复了光亮。隔着厨房玻璃门,赵青松投去微笑,谢梅微微点头。
赵青松揭开蒸锅盖,用筷子戳一下鳜鱼背,拿起时没有鱼肉黏连,赶紧把火关了。不过,他没有端鱼出锅。
时针指向十二点,关键人物还没到。
赵青松把一只只盘子交到谢梅、谢兰手上,她们负责布置餐桌。长方形餐桌一头空着,另一头坐两个孩子。赵青松和谢竹峰坐一边,三个女人挤在一边。
暂时,赵青松坐下来。给谢竹峰倒了一杯啤酒。谢竹峰拿起就喝,然后筷子在面前的干切牛肉里挑挑拣拣。
谢梅咳嗽一声。眼睛盯住谢竹峰不放。谢兰伸手打散谢梅眼神。“不等,不等,他说不知道会议什么时候结束,让我们先吃。”
谢竹峰嘀咕一声:“休息天都要开到十二点后。”
赵青松不愿意坐在谢竹峰边上,吃饭咂巴嘴的人,把其他人的胃口都倒了。
“对了,谢梅,你帮我找一个老头子的东西。”谢竹峰从来不叫姐姐。
谢兰放弃了房子,却时刻对家产保持警惕。“你又出什么花头?”
“小奎秋天要上小学,找个东西给他戴上吧。”谢竹峰喝了啤酒,嘴唇显得更加光滑湿润。
赵青松瞟一眼吴芹,她正给两个孩子夹卤鸡爪。
“你在说什么?没东西!”谢梅回答干脆。
“咦,那些东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谢竹峰夹了一筷子盐焗鸡丝。
赵青松最成功的烹调案例就是这道菜。他记得王昶有一次吃到盐焗鸡时,嘀咕了一句:“要是鸡块变鸡丝就更入味了。”
赵青松有的是时间改良菜品。他把鸡烫熟,拎起,往冰水里放。几次三番,上手硬撕,在鸡肉丝和鸡皮上撒盐和花椒,喷上花雕,放冰箱两个小时。
谢竹峰总是赞叹赵青松手艺,谢梅说这是典型的不烧菜人心态。赵青松心里也不舒服,没有王昶肯定,再好的菜也白烧。
果然,谢竹峰被美味鸡丝吸引。“这鸡丝简直绝味了!”
谢梅姐妹都没吭声。
吴芹对小奎说:“鸡爪都夹不住。什么东西到你手上都要丢。你真是丢人!”
谢兰对谢竹峰说:“爸爸也就是一个普通玉雕匠,不是什么工艺大师,他把心血都花在模仿别人作品上,他的东西,意义大于价值。”
吴芹放下筷子。“意义嘛,说有才有。价值嘛,老爷子自己都夸过那些东西不止一次!”
赵青松不说话。谢家的事情,他不想问。岳父躺在床上时,谢梅不停地问这问那。他看见老人把脸转向窗户。那些“东西”到底有没有?他觉得是个悬念。
“行!”谢梅站起身。“今天三家都在。我们一起把爸爸留下来的东西查看一遍,分了算。”谢兰拉一下姐姐袖管,被谢梅甩了。
屋里只听得见谢竹峰吧唧嘴的声音。
紫檀小盒被拿上餐桌,比饭碗还小一圈。赵青松赶紧把冬瓜扁尖排骨汤往边上移一点。谢梅索性将盒子往最中间一顿。
“大姐,你这是在开玩笑啊。”盒子没打开,吴芹笑了。
赵青松也觉得谢梅有点过分。
谢兰打开盒子,也不说话,用手往里指指。
“赵青松!你还藏了什么?”
谢梅这一声,叫得赵青松措手不及。
“我,我,没……”
“没什么?有人信你吗?”
赵青松站起来朝厨房走。他预想的高潮提前到来,这也是最近审读年轻作者们来稿的共同特点。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直接,他固守的那些理念和套路渐渐被看不见的时间湮没。现实中最容易选择的就是逃避。他躲到没人角落。他想起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里的一句话:“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沉在海底的潜水艇,周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静谧,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陪伴着我,直到风暴过去。”是的,绝大多数时候,赵青松采用的都是这个方法。除了极少数不可避免接触的人,他不理会、不沟通、不联系其他人,偶尔一个电话来,也会让他神经紧张。陌生号码他绝对不接。上班没有任何表情,食堂也不去,连水都喝得很少。难得一次小便,也瞅准厕所没人才进去。不速之客闯入,他尴尬得无法继续,草草收兵后膀胱难受。每个眼神都像刀子,狠狠扎进他心脏,让他无法呼吸。只是这样的过程很短。赵青松往往刚躲到深水区,闷了一两天,又恢复常态。他是个男人啊。他反省,怎么也会周期性的发作呢?每次事后,再回头评估扎进深海的原因,似乎是一种本能。是的,就是他个性。所以他只能成为赵青松,一个文学杂志社编辑部副主任。平日里,他也不怎么说话。要么在看稿子,要么在看书。与人交往言必称“老师”。如果别人不好意思,那他就更谦虚,唯恐自己给人带来不适。这个房子里最安全的就是厨房了。谢梅任编辑的那张报纸前年停刊,她回家帮着同学编教辅。把赵青松从头管到脚。
赵青松在厨房里调糖醋汁。与虾仁同时放进冰箱的还有浆好的肉片。糖醋里脊肉谁都喜欢。他本想等王昶来现炸现吃,没办法,现在只能提前。他竖起耳朵听餐桌边的那场戏。
“话说开也好。我没占这套房子一份,应该我吃亏?传统传给儿子、孙子,法律上子女都有份。这谁不知道?这个家就是表面平静而已。谢梅,如果不是为你儿子,你怎么想到请客吃饭。谢竹峰,你不要事事无所谓,还像傻瓜一样冲在前。”
赵青松还在庆幸谢兰没提自己,客厅就响起一片吵闹声。姐弟、姐妹、姐姐弟媳之间互讦。几分钟后,一个女高音异军突起,高亢哭腔把玻璃隔断震得嗡嗡作响。赵青松手一抖,番茄汁溅到手背上,活像一道割开的伤口。他轻手轻脚地贴近玻璃,抬起手,将鲜红汁液吸到嘴里。
吴芹的哭很有章法。平缓输出哭声时,只要有人劝,或者碰一下,她就泵高音量,随后陷入“欺负论”怪圈循环。她高明之处不设置具体攻击对象,统称“你们”。
“你们也算知识分子家庭,难道知识专门用来欺负小城平民?你们出身都高贵,高贵是用来看不起老百姓的?你们有钱有地位,就是专挑没钱没势的打击?”
说也奇怪,这些话反复说了之后,两个姐姐似乎平静了不少。不过,赵青松感觉谢梅快挺不住了。果然,谢梅猛烈挥手说:“好了好了!你不要吵了。老头子也不是想法简单的人,没人能左右他想法。他其实写……”
赵青松拉开移门,端着刚出锅的糖醋里脊高声喊道:“来喽!赵记古法里脊肉!”
小北、小奎立刻举高筷子尖叫。他们的母亲注意力被分散了,哭腔无法持续,回过神再找谢梅时,谢梅去了卫生间。
赵青松努力营造小事滑过去的感觉。连珠炮似的问两个孩子味道如何,同时给谢竹峰夹了两块。谢竹峰一上口脱口而出说好吃。两个女人比较难弄。赵青松一一击破。给谢兰夹了一块。“不知道合不合领导口味,嗯?”
这个“嗯”恰到好处,谦虚中带硬骨。谢兰尝了一下,淡淡地说:“还行。”
“小奎,给妈妈夹块最大的!”赵青松鼓励的目光亲切坚定。
“我不吃。”
“吃一块吧。”小奎嘴里还有肉。
“我吃不下。”
“就这么一块!”小奎把手掌比作里脊肉。赵青松先笑出声。
吴芹恨恨地咬下儿子夹起的那块肉。坐下,喝口水。
裤兜里的手机微微震动两下。赵青松放下筷子,掏出手机看。看完信息后,他舀了一碗汤,吹气、吃冬瓜,还有几个海米。他没盛排骨。喝完最后一口汤,抽出两张餐巾纸擦擦嘴,说了声:“我去拿个快递。”走出了房子。
等电梯的时候,他再把信息读了一遍。王昶写道:“我不上来了,五分钟后到你小区西门口。你把东西带下来给我。不要告诉他们!”
赵青松笑笑,把信息删除。
小区里开满栀子花,浓香扑鼻。赵青松伸展着双臂大步朝西门走去。太阳光刺眼,大家都躲着走,像心事无法曝晒。他突然止步,朝反方向走,绕了一个大圈,经东门,过只进车的南门,再从西门出去。看看时间,多花了十分钟。
王昶在水果店门口来回踱步,不停抽烟。看见赵青松,身子往店里靠,眼神立刻扫向赵青松身后。随后招手。
赵青松忙作小跑状,来到领导身边。
“你,您吃了吗?”
“会议自助餐简单吃了点。”
“上去吃点吧,我蒸了鳜鱼,氽了红衣花……”
“行了行了。快给我东西。我还要赶回去开会呢。”王昶一口气说完,不自觉地喘了几口气。
焦躁发臭的烟气喷到赵青松脸上。赵青松心里笃定了。他双手一拍,惊叫道:“哎呀!被他们一打岔,东西我忘带了。”
王昶挥手扔掉烟头,手指迅速直指赵青松,突然,又软软地放下。“你呀!你呀!”
“没事,就几分钟,我让谢梅拿下来,就在书桌抽屉里。”
“谢梅知道?”
“哦,哦,不知道,我可以告诉她,让她找了拿下来。”
“算了算了,你明天拿到单位里。这两天我要过来调研。”说完,王昶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车子停得老远。等车子来的当口,王昶又点了根烟。烟气和水果店弃用的干冰烟混杂在一起,闻着有股令人兴奋的湿润感。赵青松想起山里家乡那些老人紫铜水烟冒出的烟气。隔着烟雾,他说了句:“我的事情,您多关心呐!”
王昶愣了愣。正好车子开到马路边。他边走边说:“我知道了。明天不要忘带!”停步,他转身回来。以严肃语气低声说:“不要对他们说我来过。”
赵青松看着这个高个穿白色长袖衬衫的人,穿行在休息日穿着懒散的人群里的样子,深深叹口气。“大家都不容易呢。”拖拖拉拉走回家的过程中,他再次改变路线,折回水果店买了只西瓜、一斤多点荔枝。两个红色马夹袋的分量吃在手上,他的想法又改变了。“每个人大概都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容易的那个人吧。”
小北捧了大西瓜,小奎拎了荔枝,显出能做事的样子。
谢梅问:“快递呢?”
“哎!弄错了,还没到呢。我就买了水果上来。”
谢兰举起手机宣告:“他下午接着开会,不来了。”
赵青松用夹子夹出蒸鱼盘子,垫着抹布,端上桌。“我来盛饭吧。”他盛了四碗米饭。三个女人都不吃主食。
西瓜和荔枝上桌后,吴芹突然问小奎:“今天蓝莓吃了没?”
小奎摇摇头。吴芹把手机交给小北。“带弟弟到水果店买几盒大颗生态蓝莓来。”
关门声刚响起,吴芹就说了话。“既然领导不来,那么我只能实话实说了。”
……
节选,原载《作家》202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