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4年第10期|范庆奇:夜间飞行
范庆奇,1997年生于云南曲靖,创意写作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清明》《北京文学》《西部》《草原》《四川文学》《青年作家》《飞天》《延河》《边疆文学》等。
一
张也盯着已经没有飞船的电视愣神。他的思绪也跟着回暖,久远的记忆被冰封住,巨大的火焰把厚厚的冰融化,让原本无法忘记的往事一点点像蚕工抽丝那样把它抽出来。
他从医学院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都说学医不愁找不到一碗饭吃,可是这碗饭他是怎么也端不到手里。毕业半年多,每天奔波在成都大大小小的医院,连街道卫生院都去面试,人家一看他的毕业院校就委婉拒绝了。他知道自己读的学校没有什么竞争力,四川的医学类院校有好几所,他们学校是垫底的。他一直赖在成都不走,也是想碰碰运气,兴许哪家医院就看上他了呢。
有几天张也很丧,工作不找了,整天躺在床上玩手机。当时有个叫抖什么音的软件很火,很多人能一刷十几个小时,张也就是其中一个。其实他也觉得刷小视频无聊,堕落,浪费时间,可是他不知道能干什么,该干什么,就是不看视频内容也会点开往上滑。躺了几天后,张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发慌,他给了自己一巴掌,很疼,也把自己打醒了。
他振作精神,重新开始找工作。忙到深夜,回到小区门口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坐在楼下的椅子上,他感觉好累,望着黑洞洞的天,心里也是黑洞洞的。现在的工作太难找了,本科生毕业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就考研,研究生毕业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就读博,加上这些年研究生扩招,本科生更难找工作了。前几天张也看见某大学招聘科研助理,只买五险不买一金,一个月五千五,报名了几百个研究生,还都是一流大学毕业的。
正在张也犯愁的时候,大学班主任给他打了个电话,开口就说,你还没找到工作吗?张也没有说话,班主任继续说,把简历给我一份。张也就把简历给了他,别的什么都没说电话就挂了。他又继续投入找工作的大军中,每天往返于各地的招聘现场。他都快把这件事忘了,班主任给他发来个微信号让他添加,说是医院人事处的处长。
他加了微信,聊天后才知道是青山三院。他给班主任发消息。班主任说别挑了,现在工作难找,就连殡仪馆都扎堆报名。那天晚上,张也睡不着,先不说医院是精神病专科医院,可他学的是针灸推拿,去了能干嘛啊?
纠结了一晚上,把心一横,去就去吧,先混碗饭吃要紧。
张也是剑门关镇人,初中以前在镇上读,高中考到了县里。读高中的时候,他每次坐车从城里回家都会路过青山三院,巨大的红色牌匾挂在最高的楼房上。三字有一横是坏的,天黑了看去就会变成青山二院,第一笔和第二笔之间隔得远,给人感觉是一个错别字。
剑门关镇离县城不远,剑阁7路转2路就能到家,一小时一班,始发站是张也他们学校下边的路口,终点站是剑门关景区。来回一趟十五公里多。公交车开得很慢,沿途有十几个站,青山三院就是其中一个。
张也第一次对进城有印象是读三年级的时候,他和爸爸进城吃酒席,路过青山三院时有个病人跑了出来。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那个人追,最后把他堵在一棵大树下。他们围上去用绳子把他捆住,那个人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双手双脚胡乱蹬着。
那时他就对这家被五栋建筑围起来的医院产生了好奇心,它和他见过的医院不同,要说哪里不同,可能是气氛。对,就是气氛。每次路过青山三院,他都会朝窗外看。看什么,他也不知道,可能是想再出现一次三年级时遇到的场景吧!
张也在不甘中回到了剑阁县,他曾经关于大城市的幻想在那一刻湮灭了。他知道当他踏出那一步时,他想再次抽身离开的机会就渺茫了。从成都回到剑阁的路上,他心里很乱,这些年的思绪涌上心头,无名间他想哭,觉得很无力。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以前是从剑阁出去,现在是从外面回到剑阁,可能这一回就是一辈子。两种不同的心境交织打架。在杂乱的思绪中他睡着了,他梦见离开剑阁,像他的同学那样,每个月拿四五千块钱也宁愿留在成都。
等他睡醒,车子已经到了青山三院。他拎着两包行李下车,眼神迷蒙,打眼看去,青山三院好像一块石头,没有被时间的雨水滴出一个凹槽。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路边抽了支烟,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的眼前。好像这一切还像一场梦,他是在一个梦里又梦见自己到青山三院,等他把这支烟抽完,梦就会醒。
他把烟屁股扔在树丛里,提着包正打算往里走,突然大门口一阵骚乱。有个病人趁着中午吃饭散步的间隙想跑出来,一群人正在围堵他。那个人还没有越过大门,就被眼尖的门卫发现,一声哨响,人被摁倒在地。张也站在门口看,等门卫忙完,扭头看见他,大喊,快离开,这里不让停留。边说边起身打算开门驱赶。
张也放下包,抽支烟给门卫。门卫没有接,张也说我是新来的工作人员。门卫态度立马软和,笑着说,新来的啊,把烟接了过去。两个人站在门口抽完烟,门卫打电话叫人出来接张也。门卫说,我们医院特殊,管得严。张也说,理解。
此后的几分钟里他们没有话说。几分钟后有个年龄不大,但略显臃肿的女人出来。她开口说,你是新来的?张也点点头。她说,跟我走吧。张也提着包跟上胖女人,朝医院里面走。越往里面走,张也越惊讶。从外面看青山三院是五栋建筑,可走进来才发现其实医院挺大的,除了高大的五栋外,还有四栋低矮的平房,看阳台上晾晒的衣物,估计是职工楼。
三拐四绕到了一栋贴着白色条纹瓷砖的楼前,张也抬头看见“颜开楼”几个大字,心里嘀咕为啥要叫颜开楼,医院不都是外科楼、内科楼、影像大楼吗?好似胖女人看得穿张也的想法,对他说,不用奇怪,我们是精神病院,叫颜开楼就是希望病人能够喜笑颜开康复出院。
张也哦了一声。胖女人敲了一道米白色的木门,里间喊,进来。胖女人眼神示意张也跟着,他就跟着进了房间。扫视过去,电脑前坐着一个头发稀疏,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胖女人说,丁院长,这是新来的员工。胖女人看了看张也,问,你叫什么来着?张也。
姓丁的院长打量着张也,说,你是学针灸推拿学的?张也点点头,同时说嗯。丁院长接着问,那你应该学过一些西医的知识吧?就是护理工作也能干了嘛?张也根本没有回答不会干的机会。简单聊了之后胖女人领着张也出来,她说,我是颜开楼护理部的负责人,你叫我苏姐,或者叫护士长都行。
苏姐带着张也到了四栋平房中靠西的那栋,她说,这是你的宿舍楼,吃饭在斜对面的一楼。张也从苏姐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宿舍门。门刚打开,一股霉味钻进鼻孔,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房间很小,地上满是灰尘,楼顶的四个角还有蜘蛛网。苏姐对张也说,你先收拾,明天正式上班。
等张也打扫完卫生,铺好床,他发现微信有好几条未读消息。进去一看,他被苏姐拉进了两个群,一个是青山三院大工作群,一个是颜开楼护理群。张也望着欢迎手势,不知道怎么回复。
二
等张也想好怎么回复,群里又有了新消息。欢迎消息被覆盖,他索性没有回复新同事的热情。他靠在床上观察蜘蛛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等他睡醒,夕阳刚好斜射进来,半张床在金色的光芒里。张也吃完饭在医院里闲逛,夕阳已经落下,四边的天开始黑过来,他看见有栋楼下面有个小亭子,便朝着走去。
亭子里没有人,并不长的走廊昏暗,木质的座椅红漆斑驳。竹子的阴影折射在地板上,有点阴森。从亭子往上走,有一片开辟出来的休闲健身区,安放了划船器、平步机、单位漫步机、骑马椅、三人扭腰器、太极揉推器等器材。往上走就到了医院的另一栋楼,有扇大铁门锁着,路边种着一排谢了的菊花。张也靠近铁门时突然有只猫窜出,他被吓得跳起来。他不敢再漫步,往回折返,到了宿舍还直冒冷汗。
张也重新躺回床上,思考着明天工作的事。下午本想问什么时候签合同,工资一个月是多少,年底有没有绩效,五险一金买多少。每次刚想开口,苏姐就打断了他的话。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问明天上班穿什么工作服。
他爬起来,翻出自己上学时学校发的白大褂,左胸前还绣着学校的名称。他摸着白大褂,不甘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居然让他做护士,那五年医岂不是白学了吗?张也把白大褂丢到椅子上,蒙着脸睡觉。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亏得慌。
睡得迷蒙时,外面一阵骚乱,感觉好多脚在楼下小跑。他把被子往上拉,盖得更多,试图阻止声音传入耳朵。可他低估了细碎脚步持续的时间之久。他穿上衣服,拉开点窗帘往下看,只见保安和医生护士都很着急,走路很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也连窗帘都没有拉上,就有人敲门,边敲边喊,小张,快起来,声音一声盖过一声。他打开门,苏姐边擦汗边说,快穿上鞋,病人丢了。
病人丢了?张也很蒙,病人怎么会丢呢?他心里有怨气,赶了一天的路,明天还得上班,连觉都不让人睡。他跟着苏姐下楼,木讷地站着,苏姐说,快动起来啊,年轻人干活要积极主动。她顺手指了指前面昏暗的地方,说,分开找。张也把手机灯光打开,眼前出现的白色光圈在黑夜里挤出一点微弱的亮。
他不敢朝树丛里看,沿着路往前走,不时有人传来,你那边有吗?找的时候仔细点,角角落落都不要放过。张也知道不是和他说话,继续朝前走。路灯隔着很远才有一棵,彼此间的距离根本看不见,几栋楼的声控灯熄灭被震响,几秒钟后又熄灭。张也本想回去,又怕苏姐盯着他,抓住小辫子以后工作就难办了。
他边走边思考杂乱的问题,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傍晚来过的亭子边。手机灯光关掉,他坐在凳子上,让他们去找吧。坐下才十几分钟身边就聚集了好多蚊子,他伸手去打大腿上的,脖子被咬了,等他伸手摸脖子,腿又被咬了。穿着短袖的脊背都被咬,秋天的蚊子怕是知道自己活不长,死前拼了命也要把血吸够。
耐不住蚊子叮咬,张也站起来活动,让蚊子没有机会下嘴。听见有人走过来,他就赶快把电筒打开,那人问,找到了吗?张也说,正在找呢。他装模作样往前找,在亭子上边的地方听见一声喷嚏。他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往上走,又是一声喷嚏。
张也停下脚步,朝台阶旁边找,看见有个类似于排水管道的涵洞。手机电筒凑上去,一双黑眼睛和张也正好对视上。他往后一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等他缓过来,他知道这个人就是丢了的病人。他刚要张口喊,那人说,医生不要,求求你了,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张也本来不想理他,可他祈求的眼神确实让人无法拒绝。在白光的照射下,白皙清瘦的脸,配上清澈的眼神,张也竟然真的没有喊人。
那人从狭小的空间钻出来,怀里抱着一只花白色的猫。就是傍晚吓张也一跳的那只。那人说他傍晚就躲在这了,猫从他怀里跑出去,看见张也在,他不敢出去追,猫后来又回他怀里了,刚刚也是猫尾巴甩在鼻子上才打的喷嚏。
张也打量着眼前的人,他怎么看都不像病人啊!那人则是挑逗怀里的猫,没有看张也。张也问他为什么要跑?那人说,我没有跑,就是和他们躲猫猫。那人盘腿坐下,把猫举过头顶,猫眯着眼睛,懒散的样子很享受。
回头去看那人钻出来的地方,四面都是树丛,长年累月的杂草填充了树丛间的空隙,不细看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个涵洞。张也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那人说,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知道这好久了,他们谁都找不到这里。张也说,回去吧,省得他们找你。那人说,不回,回去就不好玩了,你也不要告诉他们我在这,到时候我给你好东西。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这个人,和他坐了会儿后张也站起身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他,可能有些事不需要解释的理由。又或者,那个人做了他某一个时刻的想法。
张也被苏姐叫了出去,她丧着脸,像是要吃人一样。苏姐说,你昨天晚上去过亭子那边吗?张也知道不能撒谎,不然更容易露馅。他说,去了,天太黑差点摔倒了。苏姐质问他,昨天晚上在那边没有找到陈隐吗?张也说,谁?就是丢了的病人,苏姐语气强硬地说。张也说,没有。苏姐显然不相信,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张也,说,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看不见,难不成他会隐身吗?张也苦笑,说,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苏姐没有接话,走时说,请记住你是医务工作人员,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应该知道。
事后张也听说,扫地的清洁工去收亭子边垃圾桶里的垃圾,看见陈隐躺在椅子上睡觉,怀里抱着一只猫。清洁工喊了一声,陈隐突然坐直,猫钻进树丛,陈隐大喊大叫起来,把清洁工吓得丢下垃圾车跑了。没几分钟保安就把陈隐押回了病房。医生问他昨天晚上躲在哪?他说不知道。医生再问,他就不说话了。
三
颜开楼五楼传出尖锐的叫喊声,啊、喔、呀,一声盖过一声,听得人起鸡皮疙瘩。还夹杂着,我的东西丢了,是谁把我的东西偷走了,你们管不管啊。
苏姐小跑着冲上楼,一把推开陈隐的病房门,她说,你又怎么啦,一天不作怪你就手痒是吧?陈隐没有理她,继续在床上跳,把被子扯起来,丢出去又接住,然后又继续丢,最后被子把他整个人盖住。他从被子的一角把脸露出来,冲着苏姐傻笑。苏姐伸手拉陈隐的胳膊,可她站得矮,够不着,等她站到床上,陈隐赤着脚跳到地上。
她哀求陈隐停下,不要疯了。陈隐没有停,在狭小的病房里和苏姐像老鹰捉小鸡,你追我赶。苏姐追出一身汗,大吼一声,你给我停下,不然别吃饭了。陈隐被吓得站住。苏姐说,回去,坐到床上去。陈隐说,我的床单不见了。苏姐反问他,什么,你的床单又不见了?
陈隐说,肯定是恶魔偷走的,我看见了。苏姐翻个白眼,朝陈隐胳膊上拧了一把。陈隐大喊疼。苏姐说不疼你记不住。陈隐嘟着嘴,又开始大喊,我的床单我的床单。苏姐一把捂住他的嘴,哀求他,小祖宗你别喊,再喊我要被领导骂了。陈隐说,床单,我要两套。苏姐说,行,只要你乖,我把恶魔赶走,重新给你拿床单。陈隐笑着跳起来,嘴里喊我又有新床单啦。苏姐做个嘘的手势,陈隐立马捂住嘴。
苏姐边下楼边打电话,说,给五楼的陈隐拿两套床单。电话那头说,怎么又是他,这个月都丢三次床单啦,他真的不是故意搞破坏?苏姐说,只要他不作怪,管他的,谁让他是病人。准确来说,陈隐的床单已经丢了四次。苏姐想,陈隐是不是病情加重了,改天得让医生给他会诊。
张也抱着床单冲上楼,推开病房,病人居然是陈隐。陈隐睁着和张也一样大的眼睛,两人几乎同时说,居然是你啊?张也说,护士让我送床单给你。说完,他意识到自己也是护士,尴尬地笑了。来了医院后他很少笑,刚刚的笑怕是很僵硬。
陈隐接过床单,开始铺床,可他似乎没有什么生活经验,怎么都铺不好。四个角是折起来的,张也看不过去就主动帮他。陈隐笑着说,谢谢,这是你第二次帮我。张也说,没有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来也怪,张也对陈隐挺有好感的,他总觉得这个青年和他某些地方很像,要不是他们的身份不同兴许还能成为朋友呢。上班第一天,苏姐用很严肃的语气说,小张啊,你要记住,你是护士,他们是病人,还是精神病病人。你最好和他们保持距离,不要走得太近。别看我们颜开楼住的是轻度精神病患者,不发病是正常人,发起病来什么都不知道,乱打乱骂。
张也记着苏姐的话,他不讨厌陈隐,但心里对他还是有点恐惧。谁知道他哪天就发病了呢,谁知道他发病了是咬人还是跳楼?张也出神了,陈隐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牛奶给他,他愣了下,忙说,我不喝,转身逃出了病房。身后陈隐说,你坐会儿再走嘛。
陈隐看着张也的背影,心里想,他是不是嫌弃我啊?把牛奶放回抽屉,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往外看。确认没有人,回到床边,俯身从床板底下拿出丢了的四套床单。他抚摸着床单,像是抚摸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他把床单放回原处,站在床上跳了几下,保证床板把床单压得很牢固才放心地躺在床上。
颜开楼的病人病情轻,走廊尽头安装着监控器,除了不能擅自离开病房,在病房里可以随意走动,每天还有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可以外出散步。另外几栋楼里的病人,三间病房配一个护士看着,一楼还安了道大铁门,每天只有中午可以出去散步。
陈隐睡着了。在梦里他看见了蓝鲸,怕是有一栋楼那么大。它庞大的身躯一动,海水就掀起巨大的海浪,有两艘从它身旁驶过的轮船险些翻倒,陈隐还暗暗替他们捏一把汗。幸好,轮船巧妙地从左边打了个方向,与蓝鲸擦身躲过。蓝鲸骄傲地喷着巨大的水柱游向远处,陈隐分不清是蓝鲸把海水染色了,还是海水把蓝鲸蓝色了。很快,蓝鲸在茫茫大海中只剩一点白色的水花。他想到以前读书看过的鲲鹏,书里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陈隐心想,可能鲲鹏就是蓝鲸,蓝鲸就是鲲鹏。但是蓝鲸会飞吗?他本想靠近一点,看得更清晰些,可每当他要看清蓝鲸的模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咚咚咚的钟声把陈隐从梦中拉回来。青山三院正中间有座钟楼,看样子很古老了,据说医院修建前就存在,是以前教堂留下的。后来教堂被毁,前些年响应政策号召,剑阁县就在教堂原址上建了这家精神病院。钟楼每天响四次,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晚上十点,每次响六下,咚咚咚,咚咚咚。很有节奏,敲三下停两秒,继续敲三下。
吃中午饭的时间到了,病人站到门口,等候监控里喊名字,依次下楼吃饭。陈隐住的是顶楼,轮到得最晚,他每次都是听监控里喊他的名字才出门。这时监控里苏姐准会说,陈隐,每次都是你最磨蹭,影响大家的吃饭时间。陈隐朝着监控做个鬼脸,一溜烟跑下楼。
病人吃饭的食堂分成两个,轻度病人在一号食堂,重度病人在二号食堂,两个食堂中间隔着一块草坪。陈隐取了碗,跟在两个老人后面。打菜的时候阿姨的手抖个不停,一勺菜被抖了半勺,陈隐就说,嬢嬢,你是得帕金森了吗?打菜阿姨斜眼剜陈隐,陈隐就自己拿筷子夹菜,阿姨大勺打来,他夹上的菜全被打回盆里。陈隐正要再次去夹,他前面的老人转身说,哎呀,别和小伙子见识,我的菜分给他一些。
老人把陈隐的碗接过去,正要给他分菜,陈隐倔强地把碗拿了回来。老人说,孩子,你犯不着和她置气,她也是给人家打工的,再说你和她置气,以后她还不得给你打的菜更少喽。老人拉着陈隐的胳膊,又把碗接了过去。打完饭,陈隐顺理成章地和老人坐在一起。
他以前就发现老人喜欢坐在角落里吃饭。陈隐说,谢谢你大爹。老人笑着说,不客气,不过你怕是得喊爷爷,我年纪比你爹爹辈大多了。陈隐随即喊谢谢爷爷。老人笑着说,吃饭吧。陈隐说,她是你的妻子吗?老人说,是啊,她比我还大两岁呢,八十二喽。
吃了饭陈隐和老人到院子里散步,阳光从树叶间洒下,像是一片片金色的薄片。老人说,孩子,你姓什么?姓陈,叫陈隐,他捡起地上的一片叶子。陈隐反问,那你姓什么?老人把妻子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姓孙,叫孙善才,你叫我孙爷爷就成,叫老孙也可以。
陈隐,喔一声,蹲在地上捡叶子,把完整光滑的捡了捏在手里。然后站起来,朝着阳光一把洒出去。孙爷爷问他,要撒出去,那捡了干什么?
陈隐笑着说,想让它们再飞一次。
四
孙善才冲到走廊上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我妻子昏过去了。没几分钟就有医生护士冲进病房,听心率的、看眼珠的、掐人中的,医生忙说上吸氧机,见没有效果,喊着说,把除颤仪推过来。接连除颤几下,老人轻微喘气,接着大口呼气,像是把淤积在胸口的气一次性吐了出来。孙善才急忙拉着妻子的手,哭起来,说,你要是有事我也活不下去了。
医生护士见病人稳定后,说,老阿姨年龄大,最近晕倒的次数增加,间隔时间缩短了,有什么事要及时联系护士。孙善才忙站起身,说,谢谢你们了医生。医生摆摆手,退出了病房。孙善才坐在妻子边上,紧紧握着她苍老干枯的手。因为干枯,血液流动缓慢,双手总是冰凉的,他就常常把妻子的手捏在手里,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现在,他握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妻子就会离开他,独自飞上天去。
孙善才说,小琴,六十年了,这一生太慢,不知熬过多少个春秋才走到现在啊?妻子不说话,依偎在孙善才怀里。他抚摸着妻子的脸庞,褶皱的皮肤里堆积着他们相伴的每一天日子。好像过完的时间不是逝去,而是跑进了褶皱里躲着,等待哪一天奔涌而出。他接着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大雪吗?那是我在剑阁县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六十年了,仿佛还能感觉到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凉凉的,但是心里很暖。你站在小叶榕树下等我,雪花落满了你的头发,你像是戴着一顶白帽子。我给你打招呼,你把脸别到一边,不理我,怪我来晚了。小琴啊,你是不知道那场雪把天空下黑了,把剑门关下白了,把我想见你的路下满了,我急得乱跳,等不到公交车就一路跑着来。
这时妻子忽然开口,说,我记得那场雪,雪和着风把我们越吹越紧靠在一起。你把衣服脱下来,遮在我们头顶。那天之后,我就认定跟你了。我妈妈说,女人的一生有两个开始,一个是生命,从出生算起;一个是生活,从嫁人算起。往后无数次下雪的天气,我都很怀念那场雪。后来看见的雪,再也没有那次白了。
孙善才把妻子抱得更紧一些。
他们来青山三院快十年了,准确说是九年零十一个月十四天,差十六天整十年。当时妻子已经病得很严重,整日在家里胡乱打砸。记得有一次孙善才在厨房炒菜,客厅里电话响,他出去接电话,妻子进了厨房,竟然把手伸在煤气灶上烤,送到医院已经是严重烧伤。他心疼地抱着妻子,说,你咋就不知道疼呢?那可是火啊!说着说着便泪流满面。那之后家里就改用了电磁炉。旁边的医生护士也看得忍不住落泪,有个医生建议他把妻子送到精神病院,不仅能够做治疗,还有专业的护士照顾。孙善才回家后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可行。
孙善才把妻子送到离家最近的精神病院,他怕想妻子,离得近可以随时去看。那天早上他做了早饭,陪妻子吃完,他说出去散步,妻子很高兴,笑得像个孩子。他拉着妻子走到精神病院门口,迟迟没有进去,站在黄桷树下。直到他看见另一对老夫妻走进医院,他才拉着妻子跟着进去。
接待的护士很热情,一口一个爷爷,一口一个奶奶,比亲孙女还亲。她们忙过来牵着妻子的手,孙善才挥手挡住了,说,我牵着就行。孙善才和妻子被护士引进医生办公室,医生说,什么时候得的病,多少年了?孙善才一时间竟然恍惚了,到底是儿子死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还是儿子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说不清了,他自己也迷糊。
他们的儿子叫孙正,死的那天他刚好从外地休假回来看望他们老两口。一年没有见了,孙善才开车带着妻子,从剑门关景区一路赶到车站,电话里儿子说不用接,他们老两口嘴上答应好,私下还是去了。妻子说,给儿子一个惊喜。电话里儿子说赶路没有吃饭,妻子就把饭菜做了装在保温饭盒里带上。她心疼儿子呢。孙善才说,都二十六的大伙子了,不用那么娇气他。妻子反倒讥笑他,你不娇气,为啥五点钟就起来。老两口相视一笑,挽着手出门。
儿子发短信说车晚点,孙善才回复没有事,妻子则是抱怨为啥晚点,真是磨人。老两口眼睛盯着马路对面的车站出口,人流量开始多起来,妻子说,儿子怎么这么慢啊?孙善才笑着说,再慢也就这几分钟了,不要急嘛。妻子狠扯孙善才的袖子一把,大声说,快看,儿子出来了。妻子高举着手,在人群中朝儿子大喊,儿子先是怔了几秒,以为听错了,接着才看见妈妈朝他招手。儿子也激动地招手回应,红灯停了,儿子拎着包跨出大步。
砰,一声闷响,儿子飞了起来。孙善才一个箭步翻过护栏,奔到儿子身边。他抱着儿子,温热的血顺着手心漏下来,把他的黑大衣浸湿了,把他的心烫死了。他想喊儿子的名字,小正,小正,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喊不出,只有眼泪混合着鼻涕滴在儿子身上。
妻子瘫坐在地上,等反应过来,呼天抢地地边哭边奔向儿子。她跪倒在儿子身边,哭喊着叫儿子醒过来,掏出包里的保温饭盒,说,小正,你吃啊,你不是饿了吗,妈妈给你做了最喜欢吃的饭菜,你怎么不张嘴呢儿子。她越哭越激动,最后直接趴在儿子身上,锤打他,让他不要睡了。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医生听了听心脏搏动,悲哀地说,人已经不行了,请节哀。老两口拉住医生,哀求他替儿子看看,他才二十六岁啊,去年刚研究生毕业找到不错的工作。医生挣脱孙善才的手,又说了句,请节哀。救护车一溜烟逃也似地跑了。
事后警察找到肇事司机,他已经自杀了。警察说凶手是反社会型人格,就是想自杀前拉个人垫背,很不幸,你们的儿子恰巧碰到了。老两口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他们的儿子,为什么啊?
警察不知道如何回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妻子在儿子死后情绪低迷,整日坐在儿子的房间里哭,他想尽办法让妻子走出丧子之痛,可是没有任何效果。他心里也疼,但不敢当着妻子的面哭,家里就剩两个人了,总得有个人要故作坚强。
送儿子去火化那天,天格外晴,没有一点云。妻子为此对着天骂了一句,我儿子死了,你都不哭,居然还笑,你算什么天,算什么朗朗乾坤。儿子推进火化炉那一刻,妻子疯了似冲上去,抱住儿子,朝额头上猛亲。孙善才拉住妻子,把她抱紧在怀里,说,让小正走吧。妻子哭声震天,好像晴朗的天能被她哭出眼泪来。
把儿子安葬好,回去的路上,孙善才和妻子一路无语。到了家门口,妻子又说,我想去车站看看。孙善才拦了张车,儿子死后他就把车卖了。到了那天接儿子的地方,妻子突然说,老孙,要是那天我不朝儿子招手,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急冲过来?孙善才打断妻子的话,厉声说,你瞎想什么啊,警察都说了,那个杀人犯就是想拉人垫背。妻子哭着说,要是儿子晚迈出一步,兴许死的就不是他。
孙善才强拽着妻子离开车站,到家里妻子变得更恍惚了,炒菜要么是糊的,要么是没有放盐,要么就是放了两次甚至三次盐。闲下来也是痴痴地望着儿子的照片,眼泪总是不自觉地流出来。孙善才安慰她,别哭了,伤身体。妻子说,我没有哭啊。可她的脸颊上分明有泪珠。
孙善才把情况讲完,医生说,老人家是受到强烈刺激后产生的精神分裂症,随着年龄增大,记忆开始混乱,情况会更糟糕。办理完住院手续,孙善才趁妻子不注意溜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离开,而是躲在妻子看不见的地方观察她。妻子找孙善才,护士说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见妻子在护士的引导下住进了病房才离开医院。他每天都去医院,躲在暗处看着妻子,好几次妻子发脾气他都想出去安抚,最终还是作罢。他想让妻子逐渐适应没有他的生活,起初两天还行,妻子虽然会吵闹,但还不至于待不下去。第三天凌晨,医院就打电话给他,说是妻子吵闹了一夜,怎么哄都不管用。
孙善才赶到医院,妻子正坐在地上大哭。他的心揪着疼。妻子看见他,哭得更厉害,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姑娘,说,你不要我了,儿子也不要我了,你们都想把我丢了。他把妻子抱起来,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这不是来接你回家了嘛。
孙善才拉着妻子走出医院。他想,就是再苦再难也要和妻子在一起。他们谁也离不开谁,这世上所有的夜晚啊,他们只能依靠着彼此度过了。
五
张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调到五楼,也就是说,现在他是陈隐的主管护士。
他接到苏姐的电话,还没有等他开口,那边就说,小张啊,来院长办公室。他心里开始盘算,自己是哪里出错了吗?到了丁院长办公室门口,他先整理了下衣服,长吁一口气,敲了三下门,才说,院长在吗?里面传出雄厚的声音,进来吧。
张也进门就看见苏姐,她正一脸堆笑地和院长说话。他率先开口,他想好了,要是批评他那就辞职走人,反正他也不想在这干。他先问,院长,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院长疑惑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会这样问,你干得很好嘛。张也说,那为什么叫我?院长抽动着嘴角,笑着说,干得好才更要叫你嘛。院长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把时间让给苏姐。张也知道要给他派活了。
小张啊,你来咱们医院三个月了,经院领导讨论,你通过了试用期,明天起正式转正。你要好好干,不能懈怠,现在工作不好找,希望你能珍惜。当然啦,我们也看得见,你工作还是很认真的,由此可见你对这份工作还是重视的。张也心里骂了句,他妈的,老子才不想在这呢。苏姐拍着张也肩膀说,病人和同事对你的评价不错,你是年轻人,有的是机会。张也木然地点点头。
苏姐笑着说,别拘谨嘛,大家都是同事,就当我是你的姐姐。张也料定今天叫他来不会是单纯夸他几句,他就直说,苏姐有事您说就行。苏姐笑出了声,声音刺耳。医院考虑到你虽然是新人,但能力强,以后有前途,打算把你调到五楼,专门负责那几间病房,你看怎么样?张也心里鄙夷,她说话的口气给他选择的机会了吗?
张也说,都可以。倒不是张也的专业能力有多强,是他比别人更冷漠,没有情感的工作,这样的工作状态,自然就会减少很多麻烦。只是没想到适得其反。
他到五楼接的第一个通知就是组织专家给陈隐会诊。专家下午三点到病房,交代他让陈隐做好准备。张也推开陈隐的病房,陈隐正往床底下放什么东西。他半个身子站在门外,问,你在干什么?陈隐没有回答他,反而说,你为什么不敲门,你没有礼貌。你这样不对,你知道吗?作为医生不仅要护理病人,更要尊重病人,万一我刚刚在换内裤怎么办?万一今天你推门的是女病人怎么办?你这样我可以找苏护士长投诉你。
张也被陈隐接连几个反问给问倒了,本来想问的话也忘了。他说,你准备好,下午三点会有专家来给你会诊,你不用紧张,就当是一次更细的查房就行。陈隐偏不,他立马站在床上,昂着头说,我没病,才不要什么会诊。说完,跳下床,趴在地上做了几个俯卧撑。对张也说,看见了吧,你都不一定能起来这么几个。
张也顺着他,是,你比我厉害,但会诊的事是领导安排的,你就当帮帮我,配合一下。陈隐得意地说,帮你也行,你也得帮我。你得陪我坐几分钟,解答我的一个问题。
陈隐神秘地说,你知道哪里能看见蓝鲸吗?张也重复了一遍,蓝鲸?对,就是蓝鲸,能吐出水把恶龙喷出的火焰浇灭的蓝鲸,保护人类的蓝鲸。张也被逗笑了,说,蓝鲸我知道,它们生活在大海里,可是能战胜恶龙的蓝鲸怕是只有童话故事里存在。陈隐反驳他,瞎说,你别骗我了,蓝鲸就是能战胜恶龙。
下午会诊的时候陈隐果然在床上躺着,很配合地完成了会诊。出了病房,医生说他的病更严重了,嘴里总是说战胜恶龙的蓝鲸,以前都不这样的。苏姐说,我也感觉严重了,说起来他也是可怜人啊。
会诊医生走后,张也找了个话头,说,陈隐看着吊儿郎当的,咋没见他父母来看他啊?苏姐随口说,他啊,没有父母,就一个姐姐。张也逮着机会,那他姐姐怎么没有来看他。苏姐回过味,垮着脸说,病人的八卦最好不要问,干好本职工作就行。张也悻悻地点头说好。
苏姐走后,张也回到值班室,刚好李护士在写查房记录。张也凑上去,见她还有很多没写完,就主动拿了一摞帮忙写。李护士笑着说,谢谢啦,改天请你吃饭。写了一会儿,张也重重地叹了口气。李护士问,小张你怎么了?张也继续叹气,叹了几口才说,我管的病人陈隐啊,太能折腾人了,把我害得被领导骂好几回了。李护士把脸凑到张也耳朵边,你以为她把你调到五楼是好心?别天真了我的弟弟,还不是因为五楼住的全是整栋楼最能闹腾的病号,难管着呢。就说那对老夫妻吧,一天能折腾人几回,不是被子脏了要换,就是肚子疼脑袋昏,再不就是哭着喊着见儿子,你要是去慢了能把你骂哭。再就是和你差不多大的陈隐,更是古灵精怪,脑子里想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逃跑好几次了。咱们医院的护士宁愿去管重症患者也不愿管五楼,你被她逮着算你运气不好。
张也满脸愁容,叹着气说,这个陈隐确实让人头大,也不见什么人来看他。李护士又把脸凑到张也耳朵边,你不知道他父母出车祸去世了吗?张也摇摇头,示意李护士继续说,我也是听他们讲的,陈隐和家里吵架,他父母出去找他出意外死了。张也说,怎么死的?李护士说她也不清楚,反正陈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精神出问题的。张也说,挺惨的,那他没有什么亲人了吗?有个姐姐,住院的钱就是他姐姐给,不过他姐姐就每年交住院费的时候来一趟。李护士话没说完就被苏姐叫走了。留下张也在办公室发愣,没想到陈隐是个可怜人啊。
那之后张也更加关注陈隐了,每次到他查房都会多一些客气,有时候兜里有几颗糖还会掏给陈隐,用他的话说,反正我也不喜欢吃。陈隐可能也感觉到张也对他态度的转变,对他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了,在他看来张也和别的医生不一样,他不会什么都要陈隐听他的。陈隐偶尔还会把医院发的营养牛奶留着给张也,他话也不说,硬往张也怀里塞。张也难得地对着陈隐笑,他说,不用,医院有给医护工作人员发的。陈隐还是不松手,说,这是我给你的,和医院的不一样。张也拗不过他,捏着一盒牛奶出了病房。
他想,陈隐也许不错,就是时间久了人就变得孤僻了。
有次深夜查房,张也敲陈隐的病房,没有应。他就推门进去,刚好看见一只猫从窗户跳出去。张也看清了,就是第一次见面陈隐怀里抱着的那只花白猫。他趴到窗口看,猫已经不见了。他说,病房里不让养猫你不知道吗?陈隐说,我没有养,是它自己来的。不可能,这只猫肯定是你养的,张也愤愤地说。接着威胁陈隐,不把事情讲清楚就上报医院,把医院里的流浪猫全部赶出去。
陈隐急得像要哭出来,不能赶出去,它们没有地方住。陈隐这才说,那只猫是他在垃圾桶边上看见的,当时喂了点东西,从那之后猫每到固定时间就去等着,时间一久猫不怕陈隐了,敢跳到他身上。他常常从食堂偷带东西出来喂猫,有时悄悄把猫带回病房,现在猫对陈隐的病房熟悉了,不用带它就会自己来。陈隐和猫建立了暗号,只要一吹口哨猫就会顺着后墙的水管爬进房间。有人来就跳到窗外,顺着管道跑回树丛。张也对他的话怀疑,猫怎么能这么听话呢?陈隐就朝着窗外吹口哨,猫很快就出现在窗外,看见张也在迟迟没有跳进来。陈隐示意猫往下跳,猫才敢跳进来。
陈隐把猫抱在怀里,张也竟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只猫神了,居然通晓人性。陈隐很得意怀里的猫,他说有时候猫比人还好,需要它陪着的时候就出现,不需要陪着的时候它就走。说着说着,陈隐竟开始伤感起来,他说这只小野猫就像他,都没有人要。
六
张也为了缓解尴尬,说了句哪有的事,那是你姐姐太忙了,没有时间来。
谁料陈隐情绪突然激动,暴躁地站起来,嘴里大声说着,她才不忙,她就是怪我害死了爸爸妈妈,她恨死我了,是我让她和我变成了孤儿。是我让她没有读完大学就辍学嫁人,是我把原本美满幸福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一切的错都是我。可是你知道吗?我那天就是赌气,都没有跑远,就在我家旁边的小花园里坐着,我爸妈的喊声都听见了。我想着等他们多找一会儿再出来,然后他们会对我更关心一点,可是我没有想到会出车祸。该死的人是我,如果我死了我爸妈还能和我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是我爸妈死了我们家就散了。我姐先接到我爸妈出事的消息,等我赶到的时候我爸妈被抬到了殡仪馆,我姐看见我就给了我一巴掌,声音很响,我感觉那一巴掌的响声盖过了世上所有的声音。我求着我姐多打我几下,我该死,可她再也不看我。
陈隐已经泪流满面,他哑着声音说,我和我姐去看路边的监控,看见我爸妈被大货车撞了很远,狠狠砸在地上,我都能看见血从他们身下流出来。我姐疯了似地哭起来,我没有哭,我觉得自己连哭的脸都没有。我姐哭到伤心处,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都是你害的,啪啪给我两巴掌。我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怕她眼睛里的悲伤把我压得无法喘气。那之后,我就陷入无尽的自责中,脑海里总是不断重复我爸妈被撞飞的场景,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爸妈是我害死的,而且这个声音越来越大,我整夜整夜不敢睡觉,在梦里那个声音更大,好像追着我跑一样,怎么也躲不掉。我姐忙着上班,就是回家她也不理我,把吃的给我,然后关上自己的门,直到第二天又开门上班。
我在家里躲着,谁也不见,书也不读了,慢慢发展成几天不说一句话,然后暴躁起来乱砸东西。我姐渐渐受不了我,她怒吼着对我说,要不是妈妈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照顾你,我才不会管你这个害人精,你早该去死了!我那天突然就克制不住情绪,和我姐扭打在一起,一时情急用花瓶敲在她的头上。我看见血流出来,又吓得瑟瑟发抖,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我姐从医院回来,她难得平静地对我说,明天我们去趟医院吧。就这样我被诊断出患有精神病,我知道我姐不想看见我,她对我的恨意是不会变的。我坦然地接受安排,住进了精神科,后面转来青山三院。
张也说,那你的幻想和幻听也是那个时候得的吗?陈隐摇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忘记了。张也拍拍他的肩膀,说,会好起来的。下楼时钟声刚好响,夜间十点整。
那次夜聊后陈隐安分了许久,可就在张也放松的时候,陈隐又出事了。
和往常一样,中午的钟声响起,陈隐到食堂吃饭。这次是陈隐排在前面,孙善才老两口跟在他后面。陈隐回过头,孙善才说,材料都准备足了,再不动手怕是夜长梦多,恐生是非。陈隐说,我考虑到了,越往后拖越容易暴露。孙善才擦了擦碗底的水渍,说,得想办法碰个面。陈隐敲着碗,对着打菜的人说,我想办法。打菜的人看着他一脸蒙。
吃了饭陈隐没有和孙善才老两口在一起,独自到墙边。他助跑了两次,尝试跳上悬挂在墙上的大水箱上。三次都没有跳上去,他从角落搬来一摞砖垫起来。有他的半腰那么高。他朝人群中喊,你们想看飞翔表演吗?
人群朝他聚集过去,他依旧说,你们想看飞翔表演吗?围拢的人看着他笑嘻嘻,有人说,你怎么会飞呢?我们都不会飞,要是会飞早就离开这里了。这时有人附和,就是,我们都不会飞。陈隐把头一昂,说,我就是会飞,不信你们看着。
陈隐爬上水箱,因为第一次尝试飞翔,他不敢起身太快,闭上眼,摇晃着站直,等他在黑暗中找到了平衡的感觉才缓慢睁开眼睛。地上的人围成半圆仰头看着他,他们都渴望陈隐飞起来,好像陈隐飞也就是他们飞。可是陈隐没有急于飞翔,而是在找感觉,他在感受风的轻重,感受头顶的白云流过,他在把力量聚集在脚上,就像猎豹捕食羚羊那样,嗖一下飞出去。底下的人起哄,说他不会飞,让他别在上面丢人现眼。陈隐没有管,继续在感受,他需要达到一种与风相融合的状态,他不能急。
不知是谁把陈隐表演飞翔的事情报告给了张也,他正以小跑的速度从办公室赶来。他心里骂了陈隐无数遍,只希望他不要死掉或是残废,不然他就要被害惨了。张也隔着一段距离就喊陈隐下来,不许跳,可他的喊声被渐渐烦躁的围观者的嘈杂声淹没。他眼睁睁看着陈隐从水箱上飞下来,准确说是摔下来,他都没有把一句话说完陈隐已经躺在了地上。他推开人群挤进去,陈隐仰躺着,闭着眼睛。张也吓坏了,心想这么高不会摔死吧。他摇晃陈隐,他才睁开眼睛,张也问他,你为什么闭着眼睛,我以为你摔死了。陈隐说,感受飞翔的余味,可惜太短暂,都没有来得及感受就结束了。
张也把陈隐扶起来,旁边的人吓得四散开,只剩孙善才拉着妻子站在旁边。张也本想叫他帮忙,看看他脸上的皱纹,半张的嘴又合上了。孙善才知道张也的想法,走过去帮他把陈隐扶回病房。孙善才说,这个小伙子怕是脚受伤了,你看他一瘸一拐的。张也说,脚受伤了还好,怕的是把他本来就得精神病的脑子摔坏了。
到了病房,张也赶快给苏姐打电话,电话里他就被骂了一通。医生检查后,诊断为扭伤,让陈隐好好躺着休息,最好找个人随时照顾着。陈隐笑了起来,张也吼他,腿都摔废了你还笑,还有脸开心。陈隐还是自顾自地笑,他是真的开心。
张也被苏姐叫到办公室狠狠骂了一顿,说他玩忽职守,要是陈隐是跑到更高的地方跳下来怎么办摔死了怎么办?张也说,那是他自己要跳的,谁会想到他居然觉得自己会飞啊。苏姐吼着说,他是精神病啊,觉得自己是神仙都不奇怪,他有病,你也有病吗?张也被怼得不敢说话,低着头,心里已经骂了几十遍陈隐。他恨死陈隐了。
苏姐让张也时刻关注陈隐,特别是他脚受伤了,饭就帮他带到宿舍。张也嘴上说好,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张也看着被夜色笼罩的青山三院,心里莫名难过,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生活在这里的精神病患者。他有时觉得这里的精神病患者才是清醒正常的人,不由得他想到一句话,不记得是哪个哲人说的了:“人,是被抛入的设计。”这样来看,他们被规则设计,继而又去设计住在这里的精神病患者。张也没有接触精神病患者前,一直认为他们暴力易怒,对事物的看法偏激,可当他接触后发现,他们眼睛里有澄澈的光,笑起来像孩子一样纯净。
从他站的位置向外看去,高高的铁丝网把这方小天地和外面隔绝,好像在里面待久了,便不想去外面了。前几天他爸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去一趟,他本想找借口搪塞,但电话那头的男人不容他拒绝,还没有等他回复就把电话挂了。他对着已经挂了的电话,骂了句操。
往宿舍走的路上,草丛中跳出一只猫,张也看清就是陈隐养的那只,朝五楼看,陈隐正在窗口看他,还给了他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他没有理他,心里憋着气。他把头偏向一边,刚好斜着看到医院巨大的牌子,从斜方看,三字最上面的一横被遮挡,只隐约看得见最下面的一横,三院变成了一院。
他嘴里默念青山三院,青山二院,青山一院,发现此时的心态和刚来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他已经认可了这个工作,甚至觉得这里就是他的家,而真正的家可以忘却,或者是每年象征性回去一两次。就比如被他爸逼着回去这一次。
七
张也回家前还得把陈隐的事处理好,说白了就是找个人照看着陈隐,给他打饭,当然也顺便看着他,省得从五楼飞下去。
本来照张也想,上次陈隐飞下来摔伤,怕是自己得被开除,那可是重大的医疗事故。可医院就把他叫去骂了一顿,连工资都没有扣。后面他才听李护士说,陈隐摔伤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他还从二楼飞下去,胫骨都骨折了,李护士凑近说,主管护士就是苏姐。
医院让李护士暂时把张也负责的病房兼管着,通知是这样说,可李护士自己的病房都管不过来,怎么可能尽心管张也的。他很为陈隐的事头疼,都有点想打电话回家,告诉他爸不能回去了。在他发愁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孙善才,对啊,就是这个热情的小老头。陈隐和孙善才关系挺好的,时常一起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爷孙呢。陈隐摔伤不就是他帮忙扶起来的嘛,孙善才病情也比较稳定,属于可以直接出院了,但医院考虑到他在外面没有亲人,加之妻子也在,就让他一直住着。
张也敲门,里面喊请进,半探着身子,孙善才正在给妻子揉腿,妻子手里抱着枕头。张也笑着说,打扰您了。孙善才回以微笑,张医生客气了,不打扰。张也瞬间对孙善才的信任感增加,不为别的,就为他叫了他张医生。在青山三院,别人都叫他小张或是张护士,第一次听人叫他张医生,这对学医出身,却做起了护士的他来说简直比发工资还让人高兴。张也笑着说,孙老师和陈隐关系怎么样?孙善才说,他啊,可调皮了,要是我有孙子可能就和他差不多大了。想麻烦您打饭的时候帮他带个饭,也帮我看着他一点,省得他又想飞了,张也往前走了一步说。孙善才停顿一下,接着继续给妻子揉腿,说,不麻烦。张也没想到孙善才答应得这么快,心想等有机会再感谢他一下。
张也直接坐车到剑门关景区北大门,那里是一个大广场,来剑门关旅游的人再多也能装得下。他径直走过停留在广场拍照的人群,朝着景区侧面的保安亭走去。剑门关他太熟悉了,初中和高中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游客眼中的美景在他这里不过是日常看见的一座楼,一座石头多一些陡峭一些的山。但对于外地人而言,剑门关的环境倒是很贴合李白《蜀道难》里“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的场景,没有来过的人很值得来看看。
张也和他爸差不多是同时看见彼此的。他爸斜靠在广场边的栏杆上。他盯着他爸走过去,他爸盯着他走过来。父子俩没有招手的手势,也没有一句问候,他爸把他带进保安亭,从微波炉里取出饭菜递给他。张也说,我吃了你吃什么?他爸说,热着等你的。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到?张也吃着饭问。他爸则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说,我就是知道。
张也低头吃饭,他爸看着窗外。等他吃完,他爸说,明天回趟老家,给你妈垒坟,我找人看了,后天的日子相合。
虽说他爸在剑门关景区待了十几年,在张也的记忆中却从来没有游玩过,用他的话说就是,没得啥子玩的。入夜的剑门关出奇地冷,张也走出保安亭,冷风从四面吹来,他不禁缩了缩身体。他裹紧衣服坐在登剑门关的台阶上,白天游客扎堆,而晚上除了昏黄的路灯和孤绝的月亮,已经没有人了。
张也记得小时候看鬼片,又怕又爱看,看完又不敢睡觉。他记得妈说过,剑门关打过很多仗,死的人多,阴气就重,山风呼呼响着从峡口吹出来。那会儿他妈还没有去世,一家三口挤在离剑门关景区不远的简易房里,他爸那时还不是保安,他妈卖点地方特产,日子虽不富裕,但很开心。他不敢睡觉他妈就坐到他身边看着他,等他睡着了他妈才回去睡觉。到他初一那年,他妈死了,他就再也不看鬼片了。他爸干起了保安,搬到保安亭住,他也跟着挤在保安亭的床上,一直挤到读大学。
张也跟着他爸坐上不知是哪个亲戚的车,他爸叫着司机的名字,给他散烟,两个人聊着现在的状况,对过去的感慨,对未来的无措。张也打着瞌睡,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等他醒来已经到家。
他爸带着他把他妈已经塌陷的坟堆重新垒高,他爸和他全程没有说话,他沉默着把土块挖来放在他爸脚下,他爸沉默着把土块垒到妻子身上。等他妈的坟垒好,他爸叫他过去,跪着,从包里掏出很厚的纸钱,对他说,烧给你妈吧,让她在那边能过上好日子。
纸钱一碰到火苗就烧起来,很快就变成灰烬,一阵一阵的火焰把张也的脸烤得很烫。他加快手速搓开纸钱,他爸说,烧纸钱要三张,不然亡人收不到。他在给他妈烧纸钱的同时,脑海里闪回很多往事,但又无法复述出来。就像陷入很深的漩涡,巨大的绞力将他连贯的记忆搅碎,让他再也无法拼贴起来。
张也哭了,他看见妈妈在火焰中朝他笑,可那张笑脸却定格在他的怀里。他爸说,告诉你妈妈,你现在在哪工作了。张也心里一惊,他爸这两天没有问他,本以为工作的事就这样糊弄过去了,没承想是在这等着。
渐渐熄灭的火焰,风一吹,灰烬中还有微红的余烬。张也说,妈妈,我在一个医院做医生,挺好的。他始终没有告诉他爸妈他在精神病院做护士,他不敢说。
从剑门关景区离开时,张也他爸叫住他,说,我给你转了三千块钱,你收下用,还有就是你在青山三院工作的事我知道,你好好工作就行,不要惹麻烦。张也说,可是我妈……张也还没有说完话,他爸就说,你妈是你妈,照顾好自己就行。
八
孙善才站在窗边看着张也走出医院,他不紧不慢地拉开门,走进对面陈隐的房间。
陈隐说,走了?孙善才说,刚出大门。陈隐从床底下取出床单和木架,摊开放在地上,又从床的另一边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有凿子、小刀、螺丝、小锤子、铁丝等零碎的东西。孙善才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你哪里来的这些啊?陈隐头都不抬,你以为我每次逃跑出去是闹着玩啊?孙善才反问,可是你都没有逃出去啊?陈隐这时直起身,笑着说,这青山三院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孙善才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陈隐从医院的角角落落收集起来的。
陈隐从包里取出一大张纸,摊开,有A3那么大,上面画满了奇怪的图形。陈隐说,孙爷爷,来,我教你看图。我是按照安装顺序画好的,你现在用工具按照图形把零件做出来,我负责把翅膀缝好。
孙善才掂量着手里的工具,又拿起地上的木条,说,零件倒是做得出来,可是做出来能飞吗?陈隐说,当然啦。他情绪激动,没有人能质疑他为之准备了快两年的东西,也可以说这个东西是他这两年的支撑。为了让孙善才坚定地相信他,他说,你知道木鸢?孙善才摇摇头,陈隐有点得意,似乎在说,你看,你活了这么久还没有我知道得多。他接着说,唐代笔记小说《酉阳杂俎》里写过,中国的载人木鸢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他感慨地说,老祖宗真牛啊,几千年前就知道怎么飞上天了。孙善才说,那是以前的事,谁知道是真是假。陈隐说,怎么会假,人家《酉阳杂俎》的作者可是宰相的儿子,从小博览群书,见识多了去了;再说,书里写着有个叫鲁班的甘肃人就会制作。怕孙善才不信,陈隐居然把文章背了出来:“鲁班者,肃州敦煌人,莫详年代,巧侔造化。于凉州造浮图,作木鸢,每击楔三下,乘之以归。无何,其妻有妊,父母诘之,妻具说其故。父后伺得鸢,击楔十余下,乘之遂至吴会。吴人以为妖,遂杀之。般又为木鸢乘之,遂获父尸。”孙善才没想到陈隐看着嘻嘻哈哈,还能背出这么晦涩难懂的文言,他对陈隐能制作木鸢的信任度瞬间提升不少。
孙善才制作零件的速度很慢。妻子不时在旁边捣乱,要么扯着他的手,要么让他给她梳头发,一天下来零件才能做出两三个。陈隐看着做好的几个零件感叹,太慢了,这速度简直就是蜗牛爬树。他们就商量晚上也得加紧干活,不然等张也回来就难办了。孙善才把妻子哄睡着,从她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悄悄进入陈隐的房间。他们不敢开灯,透过窗外的一点月光摸黑削零件。剑门关虽说有点偏,但环境好啊,晚上月亮特别亮,在成都很少看见这么大这么明的月亮,有时还能看见空中闪着绿光的萤火虫。
月光透过窗子射在屋里,陈隐和孙善才微弱的影子交叠成一团,他们忙着手里的活计直到半夜,等他们再次抬头,发现月亮已经换了一个方位照着他们。窗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孙善才说,怕是要下雨了,你听,这风嘶吼得让人心寒。忽然,一声炸雷劈下,猛烈的声音震得人心里发慌。小雨如断了的丝线落下,没几分钟就是如注的大雨。他们停下手里的动作,静看雨水落下。陈隐忽然问,你说,雨已经在天上了,为什么还要落下来呢?孙善才说,可能是下来看看,然后又飞回天上。
等他们回过神,孙善才说,坏了,我妻子怕是被雷吓醒了。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见妻子蜷缩在床脚,身体抖动着,像是被谁用手晃着身体一样。孙善才急忙把她扶上床,轻声安慰着,不怕,不怕,手从上往下抚顺着肚子。陈隐还在忙着雕琢木鸢降落时划行的轮子,这个需要成块的大木材,当时可让陈隐好找,是从伙房偷来的大木头一点点裁小的。用大点的刀把大木头削出圆形轮廓,再用小刀一点点削光滑。
就在陈隐沉浸其中的时候,猫惊叫一声,他立马把木屑扫到床底下,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和工具裹起来。刚刚猫叫的时候,陈隐听见了李护士“啊”的一声尖叫,还听见她说,哪里来的死猫,等哪天让保安队把你们全都赶出去。门吱地响了一声,陈隐头在被子里,但他知道李护士进门了,只需三步就能走到他的床前。他捏紧被角,要是李护士拉被子,他一定会和她进行一场力量的拔河。所幸李护士只说,这么大人了,还蒙着头睡觉。说完便关上门走了,陈隐当时想,要是张也可能就会帮他把头从被子里扯出来了。
起初都是孙善才把木屑装在口袋里带到楼下,抖在花坛的树丛下。随着工作量增加,孙善才再也无法把木屑带完,陈隐也拖着伤脚偷运木屑,他们像两个淘金工偷金子那样小心,把木屑一点点地从医护人员的眼皮底下运出病房。
他们掩护着彼此把木屑从口袋里一把一把掏出来,均匀地撒进树丛里,结束后才去打饭,然后找个角落分享计谋得逞后的喜悦。那时他俩已经没有年龄差了,更像是两个朋友。
陈隐从没有想过要找搭档,更何况是个老爷爷,还拖累着一个病得很严重的老奶奶。一开始陈隐对孙善才很抵触,总觉得他会告发自己。不久前的一天中午,陈隐在楼下晒太阳,孙善才从他旁边走过,给他递来一个微笑,那笑他看不出名堂,但总觉得内有深意,搞得他心里惴惴的。没几天孙善才从他身边过,还是给他递来一个微笑,不过这个笑很明显带着鬼祟意味,他问他是不是有事,孙善才没有回复,笑得更鬼祟,好像他能把陈隐看透一样。陈隐那几天心里堵得慌,实在熬不住了,就在一天中午吃完饭晒太阳的空挡走到孙善才身边,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带我们一起走,孙善才笑着说。这次笑没有鬼祟的意味,很坦白。
陈隐说,什么走,走什么?我不知道,你怕是老糊涂了。孙善才笑着说,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不急,等你的答复。陈隐就像泥鳅一样滑着回到病房,他感觉双腿没有力量支撑他了。几天后,陈隐还是同意了孙善才的要求。孙善才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陈隐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孙善才笑着说,我也策划着和你一样的事,我妻子想去看我儿子,她怕是活不久了,这是她的心愿,我得满足她啊!
加了夜班后陈隐他们总算在张也回来前把零件全部做好,现在就差一个机会飞上天去。张也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同事,陈隐没有作怪吧?得到同事的肯定回答,他微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
九
张也查房时,推开门,刚好看见孙善才在给陈隐拿鞋子,说,看来这几天你们的友谊升温很快嘛。陈隐和孙善才朝他笑笑,并未回答。张也走到陈隐身旁,用手按了按他的脚踝,示意他活动一下。陈隐一动就呲着嘴喊疼。张也纳闷,按理说扭伤这么些天早该好转了啊。
孙善才见张也疑心,忙说,他啊,前两天不听话硬是要下去晒太阳,下台阶的时候又崴脚了。张也啧的一声,表示他的鄙夷,说,尽给人惹事。本来张也是打算让孙善才以后不用来照看陈隐了,可他还没有好,免不了还得让他照看。
等张也退出病房,陈隐和孙善才望着对方奸笑。他们的计策天衣无缝。事情忙完的间隙,他们会聊聊天,聊得精神病之前的事,聊飞出去后的畅想。孙善才问,怎么会想到做木鸢飞出去?陈隐让孙善才闭上眼睛,几秒钟后。他说可以睁开了,孙善才便看见陈隐手中有一本名为《公输子开物》的书,封皮已经破损,上面正好画着一只精美的大鸟。陈隐指着鸟说,这就是木鸢,带我们飞上天的木鸢。
陈隐说他从小就喜欢动手制作各种玩具,家里也没有人做过,但他就是喜欢。他爸支持他,他妈觉得做手工没有出息,两口子为此常常吵架。陈隐叹气说,现在没有机会看他们斗嘴了,话说完,眼泪落了下来,他怕孙善才看见,便一直低着头。孙善才察觉到他的悲伤,故意转移话题,你不是说有人给你写信嘛,给我看看都写了啥,是不是你以前喜欢的女孩子写的?陈隐说,想得美,那是我的秘密。
孙善才“哟”了一声,在我面前你还毛都没有长齐呢,还秘密,老子还不稀罕听了。被孙善才一激,陈隐说漏嘴了,说,是笔友,人家过生日,写信想要我参加。孙善才说,你怕是喜欢她吧,不然咋会这么上心。陈隐手一甩,说,不让你管。
私下里他们偷偷摸摸完成了木鸢零件打磨的收尾工作,现在愁的是绑在木鸢身上的带子,说白了,就像滑翔伞的安全带一样。孙善才说,带子没有,绳子倒是有。陈隐问,哪里?晾衣服的绳子啊,孙善才说,可是晾衣区在医生办公室外面,很容易被发现。陈隐眼睛来回转,说,有了,等晚上,我假装腿疼,你去喊医生,然后趁机去割绳子,说着从床底下拿出一把小刀。
计划是想好了,按理说不难执行,可孙善才心里很慌,老实一辈子,唯一动过杀人的念头就是对撞死他儿子的坏人。现如今他老朽了,连着心里的刀也老朽了,白白在心里藏了这么多年。陈隐看出他的胆怯,宽慰他,割绳子很简单,四刀割下两根绳子就够了,他会拖住医生,给他争取足够的时间。
夜晚如约而来,孙善才掐着点跑到楼下,值班的护士听闻冲上楼,关切地询问陈隐摔到哪里了?陈隐捂着腿喊疼,护士碰到哪哪就疼,搞得护士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就一个劲在地上打滚。护士扶他,他就和护士对抗力量,怎么都扶不起来,僵持十来分钟,他看见孙善才站在门外,知道得手了。护士再扶,他很配合地睡到了床上,护士正要打电话给医生,他说,呀,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电话就不用打了吧。护士带着疑惑问,真的不用了?陈隐说,不疼了,真的不用了。
东西都备齐了,就差一个机会,一个适合飞上天的机会。
飞上天前陈隐还有话要对张也说,他憋在心里好久了。陈隐和孙善才夫妇吃完饭坐在凳子上晒太阳,他才看见张也的半个身子,就跂着看,确定他已经吃完饭。他对孙善才说,我有点事就先走了。孙善才心想,晒个太阳能有啥事啊。
在一棵小叶榕下陈隐找到同样在晒太阳的张也,他慵懒地仰躺在草皮上,上半身被小叶榕遮住,下半身在太阳的照耀下。这棵小叶榕移栽到青山三院好几年了,总是半死不活的,就像得了精神病的他们一样,失去了生气,只有几挂树枝还有零星几片绿叶。
陈隐站在张也前面,张也感觉温暖的太阳不见了才直起身,发现是陈隐,他先是惊愕,接着问,有什么事吗?陈隐坐在张也旁边,说,张医生,我有话想对你说。张也看着陈隐,什么事你说吧。陈隐说,你知道我姐吧?不知道,没有见过,张也说。
陈隐说,没有事,我是你管的病人,她来了你就知道了。你不知道吧,我姐恨我根本上不是因为我害死我爸妈,是因为害死我爸妈最大的责任在她。要不是她把我花费几个月时间做的木鸢打坏了,我就不会和她吵架,就不会离家出走。她平时再怎么娇惯,我都忍了,可是那只木鸢是我最喜欢的手工,是要参加一个重要比赛的。出事后我姐把责任推给我,我也不怪她,这么多年她不来看我,我也不怪她,我知道,她不敢面对我,不敢直视自己的过错。现在我想通了,我不怪她,我也希望她不要怪我,更不要怪自己。我们都没有错。
说完话,陈隐长吁一口气,说,张医生,下次我姐来麻烦你把这些话转达给她。张也点点头,笑着说,我会的。陈隐走时,回头对张也说,张医生对不起,常常给你添麻烦。张也总感觉陈隐和往常不一样,但说不上来,只能看着他消失在房子背后。
张也再一次见到陈隐是在医院的楼顶。他是被保安喊醒的,保安说,张护士,你完蛋了,陈隐跑了。陈隐跑了几个字就像炸弹,把张也迷糊的神志瞬间炸醒,他又跑了,为什么啊?他跟在保安后面跑向陈隐住的那栋楼,路上保安说了让他更崩溃的事,陈隐不仅跑了,还把孙善才夫妇也带着跑了。天啊,张也感觉自己随时会晕倒。
跑到五楼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间,张也先是柔声劝说,让陈隐不要犯傻,赶快下来。陈隐没有回复。情况紧急,已经没有人在乎陈隐是怎么上的楼顶,也没有人关心是怎么发现他在楼顶的了,这也成了张也后来一直琢磨的事。
张也和保安试着推门,发现门推不开。张也一边劝说,一边等待帮助。没几分钟苏姐就带着几个警察来了,一见面,苏姐就给张也一个大白眼,瞪得他直冒冷汗。苏姐凭借肥胖的身躯挤上前,提了提下滑的裤子,先是耐心劝说,见软得不行,她威胁陈隐赶快下来,不然让他姐姐来接他回去。陈隐还是没有回应,他们哪里知道陈隐正忙着组装木鸢。
孙善才对陈隐说,我们出不去了,你走吧。陈隐还在忙,他说,孙爷爷我很快就能组装好了,你们也能出去。孙善才说,我们的儿子死了几十年了,你小琴奶奶嘴里的儿子是她幻想的。陈隐震惊得手里的零件都掉在了地上,说,那你们还说去看儿子。孙善才笑着说,不是我,是你小琴奶奶自从得病我就骗她说儿子在外地工作,忙得很,没有时间回来,只要她听话就带她去见儿子,要是不骗她啊,她可能活不到现在。陈隐说那就更该去坟前见见了。孙善才摆摆手,说,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现在看来,不出去也许才最好吧,出去了看不见儿子对小琴的打击更大,我宁可她活在虚构的盼望里。
警察建议强行开门,苏姐觉得可以,他们边劝说吸引陈隐,边找来电锯,说话的间隙已经把快速滚动的锯片从缝隙里伸了进去,咔嚓一声,火星伴随着铁链落到地面的声音,门开了。一群人冲进天台,只见陈隐和孙善才夫妇脚下堆着各种零件,众人脑子里想到的是这些都是哪里来的?还不等他们回过神,陈隐已经组装完一架木鸢。但他们不知道那是木鸢,也不知道它能飞上天。
一众人和陈隐他们形成了对峙的态势,苏姐还在劝说陈隐,孙善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陈隐,说,烧在我儿子的坟前,让他多到梦里看看他妈。这时警察一跃冲过来想拉陈隐,被孙善才挡住,陈隐迅速戴上木鸢,站到楼边上。
众人仰着脖子看高处的陈隐,眼神里满是错杂的神情,似乎担心陈隐飞下去,又期待他飞下去。可陈隐没有立即起飞,他在感受风的力度,张也吓得把手伸向空中,好像他一伸手就能把陈隐从边缘拉回来。陈隐回头朝孙善才和张也微笑,按下左手边的一个按钮,他就跳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很短的弧线。终于,陈隐飞了出去,他们张大嘴巴,几乎同时喊出,不要啊!这喊声不是挽留,倒像是助威。
陈隐飞起来了,像一只鸟。楼顶的人群睁着惊恐的眼睛,生怕陈隐只是被惯性带飞,可能马上就会重重摔下,变成一摊肉泥。更让他们惊恐的是陈隐手边还有一只花白色的猫,那只猫正转头盯着他们,把他们盯得心里发怵。他们无法理解天空中的陈隐。
陈隐此刻正沐浴在自由的风中,仿佛已经看见远方的海面闪着粼粼波光,他将要乘着月色,向大海的深处飞去。他即将看见蓝鲸跃出水面,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海水从中间荡开,形成白花花的波浪。
短暂的一瞬,张也想到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任何在白天不能做到心灵和肉体自由的人,到了夜晚都想借着夜色飞翔一次。他好像有点懂陈隐了。张也看着空中的陈隐,不由得想到得抑郁症自杀的母亲,她当时要是也能飞向空中该有多好啊。
张也是主动辞职的,他没有等来陈隐的姐姐,把他的话转达出去。给陈隐整理床铺的时候,他在枕头里发现了一个信封,没有寄件人,里面的信纸只有两个英语单词——blue whale,也就是蓝鲸。
交接完工作,离开医院时,张也路过那棵小叶榕,树上仅有的几片绿叶掉光了,他想许是树死了吧。张也承认,看见陈隐跳下去那一刻,他不想阻止他了,甚至也想跟着跳下去。
他不明白其中有什么诡异的逻辑,他也不想知道。只是他至今怀念那一刻的想法,他羡慕陈隐,真的羡慕。他还想,如果陈隐是从剑门关上面飞下去,飞得是不是可以更高更远。想到这,张也有点想家了,想守着剑门关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