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刘志海:扛机枪
这下子可好了,新兵要下连队了!终于熬到了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我兴奋地仰头长吁一口气,顿时觉得全身上下轻松许多。正当我沉浸在无比欢乐之中,耳边突然传来“嘟嘟嘟”此起彼伏的吹哨声,新兵们像小老虎一样扑进了宿舍。
分明是紧急集合哨音。我立刻明白,一个跃进跟上去。紧接着,背挎包,扎腰带,以轻装紧急集合的要求,第一个跑出宿舍,站立队列前头。哪知扈广运班长劈头盖脸地训了我一句:“你小子胡想啥,谁说是轻装紧急集合,我说是全副武装紧急集合,还不赶快滚回屋里重新准备!”听罢,我赶紧回答:“是!”随即冲回室内。
太好了,大有可能今天要下连队,要不咋可能大白天全副武装紧急集合呢?我高兴得合不拢嘴,手脚灵活迅速,不到三分钟时间便完成携装准备,又一阵冲刺离开室内步入队列。
扈班长听完大家整齐报数后,逐人检查随身携带装具、军容风纪、精神状态等情况,简明扼要地提了几句要求,我们便成一路纵队,以跑步动作要令,火速奔向了新兵连集合场……
新兵连操场上,年龄不等、身材不一的大小军官,个个手戴白手套,脚穿解放鞋,腰扎武装带,精神斗志高,自行排成一列横队,早早站在了新兵队列前,犹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不一会儿,新兵连长呼喊口令,调整队形,转体向在场最高首长报告到场官兵人数。指导员总结了三个月新兵训练情况,表扬了突出的班排和班排长,并宣读了新兵受嘉奖人员名单。总结表彰结束,新兵们携装登车,兵分多路,各自奔赴所驻营区。
天空飘着弥漫飞雪,地面盖着冰冻硬土,车轮碰着路坎弹跳奔前,喇叭喊着催人离开,而我和新战友们兴奋地狂喊口号,高唱军歌,欣赏着街道两旁车水马龙的景象和南北走向的古代建筑,总感觉东西部自然特色各有所长。
我想,必须拿出冲天的干劲,说啥也要为父母争口气,决不能失掉这人生难得的机遇和挑战。正当我低头寻思着,忽听身后有人厉声呵斥:“你小子低着脑袋胡想啥!还不赶紧往前走,都等你啦!”
坏了,扈班长发火了!我慌忙打起精神,仰头抬脚地追了上去。连部文书张春友拿着新兵花名册,操着浓重的四川方言,不到十分钟时间,就将四十七名新兵全部分到步兵班。
我站在原地望着前头林德友、林龙宪二人,仅有我们三人没有点名分配,心里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正要开口询问,哪知他突然开口:“林德友到一机班,刘志海到二机班,林龙宪到三机班!”站在一旁的连长单松管兴致勃勃地对指导员刘类根说:“这三个山东大汉,扛机枪是好料!”刘指导员眼瞅着回了一句:“我看好好练练能行!”听着两位连首长议论,我心里乐开了花。
“小刘,你跟着我走!”前来迎接我的二机班班长梁学林,带着江苏腔调催促。“班长,你在前头走吧,俺给他提行李!”老战士石桂生反应灵敏,眼疾手快,一把从梁班长手里夺过行李,随声跟上。哎呀,听他口音是山东人,是俺的老乡呀!我惊讶地喊出了声。
“大惊小怪的,哎呀什么!”梁班长以为我感慨身旁这座东西南北连接一体的办公大楼,没走几步就边摇头边递了句。石桂生也在一旁打帮腔:“真是的,连这玩意儿都觉得稀奇,看来就是个土包子!”听他开口嘲笑,我止住了脚步,厉声反驳:“俺是土包子,你是洋包子好不好?”梁班长一看不对劲,忙张口怒斥:“都想干啥,还不赶快走,马上开饭了!”我一听各打五十大板,知道顶头上司气在火头上,岂敢出口反击,只好迈大步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行进间,我仔细打量着这座中式楼房,直观感觉整体洋气、大气、美气,的确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楼群结构。必须有一番惊天动地之举,力争让自己在部队多干几年。我想得太多太多,不禁浑身是胆,手脚有劲,跟进贴近。
梁班长一看我打起了精神,便眯着笑眼对我说:“这还差不多,像个山东大汉的样子!”我想得天真,走得轻松,紧随着梁班长的脚步,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栋小三层住宅楼。天呐,这个房间宽敞舒适,暖气热得淌汗,通铺搭配有序,我高兴地说:“这个房子太好了,俺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
梁班长望着我笑了笑,非常自豪地说:“你说的没错,不要说你没见过,就是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小楼房。告诉你吧,全连至今没有一个人能住上小楼房,唯独咱们二机班五个人,今天才有机会住进小楼房!”
听到这些暖心窝的话,老战士石桂生、苏化龙和张根根纷纷拥到我的跟前,接脸盆,拿背包,递开水,问寒问暖,十分热情。有这样难得的宿舍,又有这样热心的班长和老战士的关爱,自己可要以诚相待,多给他们增光添彩啊!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战士们的一举一动,发誓以后也要达到他们这种标准。可是老战士们以为我心不在焉:“班长,他是个新兵,不能惯他,让他多干点儿!”“班长,你动动嘴就行了,何必动手教个没完呢?”三个老战士开了腔,试图说服梁班长。哪知梁班长气得大怒:“胡扯,都懂什么,在一旁好好待着,再多嘴多舌的,我就不客气了!”三个老战士见势不妙,只好收起教训新兵那一套。班长待我太好了,他像父母亲似的,样样考虑得周到。看他满面笑容,说话和蔼,示教温馨,我心里热乎乎的,充满了幸福感。
没过几天,我基本掌握了每天生活规律,渐渐跟上了老战士的行动步伐。梁班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曾多次在班务会上表扬我学习有进步、言行有教养、工作有热情,希望老战士也要有这种表现。每当听到这些,我心里美滋滋的,心想还要努力奋进,争取让班长多表扬几句。
我天天跟着老战士叠被包、整内务、走队列等,很快缩小了跟大家的差距。有一次,梁班长对我说:“小刘,你可要记住呀,要想在部队干出名堂,关键是要刻苦训练杀敌本领,样样都要走到别人的前头才行!”听了他的掏心窝话,我明白了“当兵不习武,不算合格兵”的基本道理,于是下决心做好吃大苦、受大罪的思想准备,非要当个训练尖子不可。
按连队编制,各排配发的两挺7.62毫米56式班用轻机枪,主要用于排攻防战斗行动,是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重要火力火器。当初下到机枪班,我一眼就发现摆放在枪架上两挺班用轻机枪,心里痒痒得很想摸摸它、抱抱它、亲亲它,这让我瞬间回想起战斗故事影片中的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等双手紧握机枪愤怒扫射敌人的战斗情景。而今,我扛上机枪,说不定哪天也能上战场,依靠手中的重火器,狠狠打击侵略者,绝不能让他们踏进祖国一寸领土。
没过几天,连队开展冬季大练兵活动,梁班长结合新兵少、老兵多的实际,采取分组施训、同步推进的方法。一组由两名老战士为正副手相互配合,重点实训综合战术射击动作,力求速战速决完成目标捕捉和准确射击。另一组由他自己和老战士石桂生严训我,重点示教副手弹夹传递、射手操枪技能。谁料想,训练刚开始,梁班长指定我给射手当副手,当听到卧姿装子弹口令,我双手握成虎拳形状,就地撑身卧倒,迅速取下弹盒,递给射手连接枪膛。可不凑巧,我那冻疮复发的双手背,肿得像个馒头,皮开肉绽,惨不忍睹,一动犹如针刺皮骨,手背疼痛难忍,汗水模糊了双眼。
“哎哟,手伤得这么重,戴手套训练吧!”梁班长发现我的双手背裂缝越来越大,脓血溢出越来越多,于心不忍,让我增加防护用品。担任射手的石桂生也插嘴说:“干脆,你就不要用双拳顶地卧倒,用双掌撑地卧倒吧!”梁班长一听合乎情理,表示赞同。我却坚决不肯,硬是咬着牙撑下去,说啥也不愿改变正规训练动作。心想,这点儿苦都吃不了,后续遇到难关,还能逃避过去吗?再说自己现在原谅了自己,一旦打起仗来,敌人的枪炮子弹是不会原谅自己的。于是,我义无反顾地硬撑着,非要掌握正确要领,配合射手快速捕捉和消灭目标不可。梁班长和老战士们看我没有停下来去清毒包扎,没有改变卧姿动作,个个站着望着,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经过半个多月的严格训练,我担负机枪副射手掌握分解和连贯动作,历经班排连层层检查验收,总算过了关,达了标。正当我要静下心来喘口气,好好放松一下时,梁班长又命令我,立即由副手转入射手。
军令如山!二话没说,立马进入操练机枪状态。原先,我以为担负机枪射手只管操枪瞄准、击发射击,没有压力,其实不然。自从我担负机枪射手,副手石桂生就不断提醒:“你操枪的头靠机盒盖太紧,脸腮贴瞄准具太近了。”其他老战士也告诫:“你的手握枪柄太死,肘撑地面太松了。”而梁班长说:“你操枪身体不正,双肘不实,未能与枪体保持一致,实弹点射很容易造成弹着点偏离!”
大家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心里烦透了,浑身发抖,恨不得伸出双拳捣他们几下,可是再细心一想,可不能发火,人家都是为了咱好。
“这小子挺耐烦的,说不定能练出个好射手!”副手石桂生突然冒出了一句,梁班长在一旁点了点头,其他人笑眯眯地望着我。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静静思考,扛机枪责任重、压力大,如果枪操不牢,靶瞄不准,击发射击就跑弹,平时会影响班里成绩和官兵情绪,战时就会影响到整体战斗胜败啊!想到这些,我没有满足现状,没有降低标准,而是变压力为动力,决心像当副手时那样流血流汗不流泪,再苦再疼不言败,坚决啃掉操枪训练这块硬骨头。
这期间,我采取笨鸟先飞、加班加点拼命练的方法,着重解决操枪不牢、瞄准不细、击发不稳等突出问题,尽快达到熟练的程度。然而,让我一万个没有想到的是,在室内练操枪能够达到相对稳定,但转场室外练操枪,就要面临着沙石、冻土、冰雪等影响,很难稳定和巩固操枪姿态。尤其是当我卧姿装子弹、双肘支撑地面时,那尖石、利石、碎石等好像万把刀尖刺破皮肉,鲜血直流,染红了里外衣和泥石土,我头滚汗珠,小便失禁。每次从地上爬起来,双肘由疼痛变麻木,失去知觉。
当麻木过后,就会火辣辣般剧痛,而我咬紧牙关忍耐再忍耐,始终不出声呻吟,不包扎敷药,不让人知情。每天训练结束,我回到宿舍洗漱,脱衣擦身,都硬扛着如刀绞般的钻疼,狠劲儿将衬衣“连皮带肉”地扯开脱下,血淋淋的衣袖,连自己看了都头皮发麻。
为防止别人察觉,我选择在厕所内迅速将衬衣换下。晚饭后,随着夜幕降临,我提着班用机枪,悄悄走出宿舍,走到房前屋后,趴在地上,咬着嘴唇,一趴就是大半夜,反复熟练班用机枪在火运动下捕捉有利时机的技术,熟悉战术动作,提高射击技能。后来,梁班长无意中发现我卧姿操枪时龇牙咧嘴、紧鼻夹眼、豆大汗珠往下淌,便打破砂锅问到底。被逼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道出了真情。
“小刘,你刻苦训练的精神可嘉,但你昨天磨破手背,今天蹭伤肘皮,以损伤身体为代价不可取,依我看,你训练得再凶猛,我也不会力挺你,反而还要好好纠正你不要命、死心眼的蛮干行为!”话虽这样,但我心里清楚,梁班长是在心疼和关爱我的身体。可我也在反复琢磨着,假若放弃掉皮掉肉操枪训练,或者采用防护式简单应付训练,到头来势必会导致实弹射击不中靶、实地作战无胜算的严重后果。此时的我从梁班长语气中悟出了更深的道理,单纯具有苦练精神还不行,还要苦练加巧练才行。
是的,不懂就问,不会就学,才能掌握过硬本领。从那以后,我反复请求梁班长和老战士对我面对面示教示范,手把手纠正固僻动作,从而学到了卧姿操枪快、装填子弹快、瞄准目标快、击发射击快等有效训法。在连组织第一、二、三、四练习实弹射击和山地隐显目标射击中,我均取得了良好以上成绩,并在当兵第二年获得了连嘉奖。
当兑现对父亲“两年当班长,三年入党”的承诺并超期服役五年之时,我便写信给父亲表明自己已经实现当兵夙愿,打算退伍回老家的想法。哪知老父亲在回信中这样嘱咐:“儿子,听我跟你说几句,我是在解放战争中参军当兵,也是全国解放后超期服役十二年的老兵,但我一直听从组织安排,从来没提过离开部队的话。看了你的信,我觉得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怎么会有离开部队的想法呢?虽说你当兵兑现了对我的承诺,可自己还要好好想想是谁把你培养成为一名班长和党员,自己一定要有感恩和报恩之心。我的意思是,组织上让干多少年就干多少年。”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父亲的来信,深感愧疚和自责。当进入老兵退伍阶段,面临走与留选择,我果断作出决定:澄清模糊认识,采纳父亲建议,听从组织安排,继续扎根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