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车子爬行于比利牛斯山，犹如蜗牛爬行在广袤的草场间。我们此行从法国南部翻越山岭，到西班牙去看斗牛。接近山顶，林木遽然减少，满山都是黄绿色的草地，绵延不绝，寂寥而悠远，距离低矮的蓝天只有一步之遥。我并非第一次来到这种人迹罕至之处——苏格兰高地荒野、相传有水怪出没的尼斯湖以及埃及撒哈拉的无边沙漠。每每来到这样的地方，心里总会夹杂惊慌的刺激感。明明是怦怦搏动的心脏，却因天地之广阔、人类之渺小而虚有一种无力感。

这次出行全程不做安排，只朝大方向随意前行。遇见漂亮的山村就停车游览一番，顺便打探斗牛场的信息——只需赶在入夜前找到旅馆落脚即可。我虽上过几节西班牙语课，但此时竟完全无法交流，连闭塞山村里偶遇的行人、小餐馆的老板都难以沟通。真是隐藏于山林间的绝世之地啊！百转千回，终于在一家小旅馆用夹杂的法文和英文问到了有用的信息：西班牙北部纳瓦拉省桑格萨小镇的斗牛表演就在次日。

入住当地唯一的旅馆，稍做休整便到街上晃悠。小镇横竖几条街，行人不多，几乎不讲英语，似乎我们是仅有的外来者。这种感觉完全有异于巴塞罗那和马德里之类的旅游城市——此行是名副其实的深度游，别有一番滋味。经过一个铁匠的店铺，矮个子老先生热情邀请我们进去参观。真没想到一位身处深山小镇的铁匠竟如此心灵手巧，店铺里陈列着他一系列的铁艺作品，每件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其中不乏获奖作品。老先生一一为我们介绍，虽然我们听得半懂不懂，他却格外认真。对这样的工匠，我一直怀有敬畏之心，他们的血液里天生流淌着艺术的气息和无尚的热诚。之后，老先生高兴地开了瓶葡萄酒，拿出奶酪款待，当知道我们来自遥远的中国后，请求我们从中国给他寄来明信片作留念。在我回国之际，给老先生寄了一张北海老街的明信片，以老街的沧桑辉映他们的中世纪古镇，不知他收到了没有呢？

拜别老先生，我们要觅食了，餐馆就在市中心，仅此一家。吧台前坐着几个中年男人，边喝酒边跟酒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吧台上摆着简易的食品，是西班牙常见的Tapas，就是面包夹点火腿肉之类的。这里地处山区，食物也多为附近捕得的山货。就餐区几桌客人在吃饭，看到我们进来就微笑问好，对我们有点儿好奇，却不多事。像这种隐蔽于深山里的小镇，估计极少能见到东方面孔。山间美食自然少不了野味，我们点了野猪肉炖白豆子、黑脸羊肉和一两样小菜。野猪肉味道挺鲜，同时带有野味特有的浓重气息，尤其是黑脸羊肉质地鲜嫩，是非常地道的当地美食。

酒足饭饱后，我们走在街上，此时已是另外一番景象。先前还算空荡的街上现在人头攒动，人们穿上一身白衣，或腰间绑红腰带，或颈间佩戴红色圣费尔明领巾——这是传统的奔牛节（也称圣费尔明节）的装束。原来，今晚是要通宵狂欢的呀！此间，乐队奏响了曲子，人们跟在后面走街串巷，队伍逐渐壮大，我们也自然加入其中。西班牙人有着天生的享乐因子，唱跳嬉戏，乐此不疲。不时有老头老太拉我们共舞，合影，分享他们共同的快乐，这是一种自然天性的流露。人愈聚愈多，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耗不过这些精神饱满的男女老少们，我们午夜前就赶回旅馆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街上盛况不减，奔牛节的一切准备就绪，道路上围起两米多高的木制围栏，用以在牛群奔跑时保护外面的人群。奔牛过程极其惊险刺激，那些勇于尝试的人与被惹怒的六头公牛一起狂奔在通往斗牛场的道路上，跑慢的人极有可能会被牛顶翻甚至踩踏，但这依然挡不住参与者的热情。我们站在围栏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伴随一阵呼啸般的人声，人群和牛群犹如狂风般刮过，一个即将被顶到屁股的年轻人竟在极其惊险的瞬间敏捷地跃翻过两米多高的围栏，死里逃生，看得人们心惊胆战。

斗牛表演在下午举行，没有多少经验的我们就像看场电影般，随便拎点儿零食便入场了。其他的观众按方阵陆续入座，年轻人们扛来了巨型的桶子，里面装满了各类冰镇的酒水饮料，过道间支起做西班牙海鲜饭的巨型平底锅。我狐疑着，难道要在这里做大餐不成？时间在一种闲散的气氛中流过。随后，身着黑衣、项戴红色圣费尔明领巾的铜管乐队奏响了乐章，斗牛活动至此正式拉开帷幕。激扬的一曲乐声过后，乐队转移到斗牛场上方主席台附近。当斗牛场的大门打开，一位身穿白衣白裤、头戴红色帽子的前导骑着高头骏马率先进入斗牛场，向主席请求牛栏钥匙。紧接《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响起，一群身着华丽斗牛士服的斗牛士荣耀地列队入场——他们在西班牙享有极高的荣誉，是英勇的代名词。虽然每位斗牛士身上服装的颜色都不同，但同样有极其精美华丽的刺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引人注目。在场有三位主斗牛士，每位主斗牛士带着三位斗牛士助手，另外还有三位花镖手和两位骑马的长矛手。骏马们披着盔甲，双眼蒙蔽，以免受到惊吓。斗牛士们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边摆着特殊而夸张的姿势，一边绕场转了一周，然后来到主席台前行礼致敬。

斗牛士们退场后，主席大手一挥，号角拉响，牛栏大门洞开，一头凶猛的公牛飞奔场上。斗牛的第一部分为引逗阶段，由三名斗牛士助手用桃红色的布（主斗牛士用的是红布），或者单独，或者合力围攻，将牛引逗奔跑，耗费其体力。接着是长矛手骑马加入进来，在斗牛士助手的配合下，用长矛刺穿牛背上的血管使之血液流失，受到刺激的公牛愈发疯狂危险。这时轮到花镖手上场，他手持带有金属利钩的花镖，站在场中，引逗公牛向自己发起攻击，在公牛狂冲过来之际，将花镖迅速扎入公牛的颈背上，继续放血。花镖手的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到主斗牛士最后刺杀的难度，相当关键。最后是主斗牛士手持红布、虚掩利剑上场。他先来几个表演性质的华丽动作，然后开始以红布挑逗公牛，引其围着红布打转。最后便是刺杀的高潮部分，主斗牛士引导公牛冲向自己，用利剑以精准的姿势和娴熟的技法直插公牛的心脏。这时，公牛或一招毙命，或尚有一丝残存的气息，若是仍未刺死，主斗牛士或其助手会用十字剑或匕首刺进公牛的神经，直到公牛气绝而亡。随后，两匹装饰漂亮的马会蒙着眼睛过来，将倒地的公牛拖走。这时，等待斗牛士们的是满场的掌声、欢呼声和敬意，这也是他们最荣耀的时刻。

接着是第二头公牛入场，也是遵循着第一场的程序。这时，观众们开始稍微松懈下来，喝酒的时间也到了。他们用大桶里的各色酒水进行调制，然后人手一大杯可乐喝起来，热闹声渐渐淹没了斗牛场里激烈的厮杀声。右边的一位西班牙小伙子看我们竟然没带酒，手捧杯子就过来了。虽语言不通，我却明白他是在请我们喝酒，共同庆祝他们的节日。

清清凉凉、甜丝丝的酒很好喝，像饮料，是说不出名字的鸡尾酒。我从未如此大口喝酒，特别是在一个异国陌生的环境，周围是一群陌生的人，但他们的热情却感染我们，我便不知不觉地喝完一大杯。手刚刚空下来，左边的漂亮姐姐又捧着酒过来了，也是大大一杯，语言依然不通，但我们仍知道是请喝酒，盛情难却，就接过来继续喝。

这种甜甜的酒，令人丝毫感觉不到酒精的度数，却慢慢使人开始“上头”。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也没有醉过，想想也是挺奇特的感觉。我的脑袋开始有点儿发沉，有点儿打转，但并不影响思考。我继续看斗牛，继续聊天，只是说话的声音和速度在时空里有滞后的感觉，整个人处在一种亦梦亦真的境地中。阳光下，一片欢声笑语，场上的引逗刺杀不时引来阵阵掌声和欢呼声。杯中的酒渐渐减少，甜丝丝地流到肚子里去了。

斗牛的时间不短，总共有六头公牛出场，每组斗牛士有两个回合。观众们闲散地喝着酒，边看边聊。不知何时开始，场上某处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食物香气，我的肚子开始抗议，再多的酒水也当不了饭。拿上钱包，我循着这种似曾相识的致命香气而去。头顶晕晕乎乎的，脚走起路来软绵绵没什么力气，而且怎么都站不直，我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便扶着旁边的栏杆慢慢靠近香味的来源。过道上的巨型平底锅里整整齐齐地码满了红红的大虾，新鲜的大虾在锅里吱吱地烤着，与黄油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诱人前来。

“您好，我想要一份这个！”我指着锅里的大虾，用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语言说道。这位年轻人听懂了我的话，装上满满一大碟子虾微笑着递给我。“请问多少钱？”我问道，醉酒的头脑还半醒着，知道要付钱呢。年轻人摇摇手，叽里呱啦说的一通话我也听不懂。我又指着自己的钱包比画起来，再问了一次：“请问我需要付多少钱？”旁边走来一个人，跟年轻人一起向我摆手。“难道是免费的？”我心里嘀咕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昏昏的，脑袋感觉转不过弯来了，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样好。这时又来了一个人，用生硬的英语说“免费”。这次我终于明白还真是免费的，怎么还有这等好事呢？小心翼翼端着我的盘子，回到位置上。场上精彩的表演和我真没啥关系了，香喷喷的虾占据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像我们这样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对海鲜的确完全没有抵抗力。正吃着，旁人看我手上没酒了，又端过来一杯，那友好，那热情，真是不好意思拒绝。道了谢，接过来继续喝。周围的人也一样，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着，似乎恨不得喝到地老天荒去。

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什么叫作普天同乐。这一刻，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需要理会，开心喝酒就可以了。倘若人生有什么烦恼，可以到这里来小住一阵，西班牙人的快乐开朗，会帮助我们把烦恼统统抛掉。这是一种简单、快乐、原始的状态，远离现代社会的种种压力。斗牛场的看台上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其中混响着乐队的演奏，配合着场上精彩绝伦的斗牛表演。我真是彻底喝醉了，等到一切结束，天黑下来，人们相继散场时，我才发现眼睛就快睁不开，腿也没了力气，头沉得快支不起来，但心里却有一个意识支撑着——要回旅馆！原来醉酒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身体失衡，走路摇晃，可脑袋是相对清醒的。随着人流离场，我们摇摇晃晃地一路走到分岔路口却认不得路，幸亏整个小镇只有一家旅馆，问了路人很快得到指引，十来分钟后就摇晃着回到旅馆倒头睡着了。

这是我第一次喝醉酒的经历，彻底醉倒在异国他乡陌生的中世纪古镇里，感觉奇特而难忘。奔牛节里的那种紧张刺激被著名作家海明威细致传神地记录到其小说《太阳照常升起》里，自此起源于中世纪的西班牙传统奔牛节便声名远播了。奔牛与斗牛活动是西班牙的国粹，象征勇敢者的游戏，然而，即使斗牛文化贯穿西班牙历史，作为国粹和传统文化而传世，还代表西班牙的骑士精神，对于这项活动的争论也一直没停止过。在西班牙，每年大约五万头牛因此死去，这与当下所提倡的尊重动物权益文明完全相悖。近年来反对之声日益高昂，动物保护组织和一些年轻群体的反对之声最为强烈，一些城市已经通过公投取缔了这项残忍的活动。为了消遣娱乐，弃动物生命于不顾的残忍做法确该受到谴责，或许，这些精彩的瞬间、勇士的精神，以艺术化形式留存于历史的空间会更好。就像骑士已不在，但他们精神与故事仍在绘画、影视和文学作品中广为流传，曾经的辉煌历史也终被铭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