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陈然:像抹布一样干净
那天,一个同事忽然问他,你是不是有洁癖啊?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会脸红,像暴露了隐私或被人家捉了短。但现在,他点头一笑说,是啊是啊,我是有洁癖的。
我一直有洁癖,他补充说。
事后他想,同事怎么会这样问他呢?很可能同事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就是说,他的洁癖早已如影随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比如到了单位,他头件事就是洗手。他办公桌左上角有自备的肥皂。水龙头是公用的,他总要抽一张纸来包住,再拧开或关上。当然,他身手敏捷,不会让人看到。同事们请他吃零食,他会找各种理由推脱。有的同事,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同事非常热心,用手抓起零食直接递到他手里——他能不接吗?可接过来怎么处理真是个棘手的问题。他每次泡茶之前要用开水烫茶杯两次,下班前要把茶杯盖工整地合上。而几个同事用的都是敞口杯。他也不用公共的电热壶烧水。有一次,他在里面发现了一只蟑螂,而他居然还喝了一口。那整个上午,他就在跟肚子里的蟑螂作斗争,最后他说服了自己:那是一只未谙世事的纯洁的小蟑螂。
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小毛病其实挺多。它们就像衣服的边角料一样,跟随着他的生活。谁穿衣服会带着边角料呢?它们曾让他苦恼,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坦然面对和接受它们了。走路的时候,他总忍不住用脚尖飞快地点一下地面。那时候母亲给他做的棉鞋不贴脚,鞋跟总像是没有提上,这样点一下就好像提上了。现在的鞋子当然都是买来的,不存在不贴脚的问题,但他的脚似乎还没有从母亲做的棉鞋里拔出来。若别人注意到,一定会以为他的脚有什么毛病。他一般只用一只手接触钱包、公交卡和公共场所的东西,让另一只手相对保持干净。有一次,他在公交上被人踩了一下,一路上他都非常嫌弃自己的脚,因为鞋上有个脏鞋印。还有,用电脑处理文档的时候,他坚决不允许标点符号在行尾出现。他不喜欢破折号和双引号,更不喜欢感叹号。跟别人说话时,他会下意识地掩口,因为他怕自己的唾沫星子喷到别人脸上。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有一次,别人的唾沫星子带着口臭喷到了他脸上,他一惊,还不好马上擦掉,对方后面说了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瞅准一个机会,他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赶紧把脸上那个让他不舒服的地方擦了一下。后来他发现自己在跟别人说话时,对方也有相似的动作,于是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说话时也会喷唾沫星子。仔细观察了几次,还真的是这样。这些毛病就是这样不断浮出水面并被他发现的——他向来是一个懂得自省的人。他知道,从心理学角度说,有些可称为强迫症。他阅读过心理学乃至精神分析方面的书籍,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文学。比宇宙更广袤和繁复的是人心,而且人心是容易出毛病的宇宙。据说心理疾病和精神病患的区别在于前者自觉而后者往往不自觉。
或许,一个人只有知道了自己的毛病,才能跟它们和平共处。毛病毛病,就是毛孔里冒出来的病嘛,就像汗液。一个人怎么能没有汗液呢,没有汗液哪里来的人味呢,对吧。他甚至有点儿喜欢“洁癖”这个词,看起来矛盾的两个字竟可以那样亲密无间,互为一体。
回想起来,有一段时间,自己竟显得那般可笑。刚调到省城的时候,有一次参加一个会议,晚会时他看到跟他同住的那个家伙在邀请某位异性跳舞之前,总要往嘴巴里喷一种香水样的东西,他便马上以为对方是个虚伪的人。他越看越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散会前的晚宴上,他借着酒劲狠狠嘲笑了对方一番。后来他才知道,对方胃不好,口臭,那样做是为了表示对女性的尊重。
他脸红了。他自以为是的洁癖,却给别人泼了一盆脏水。
让他不解的是,他一方面有着神经质的洁癖,另一方面却又允许、习惯乃至纵容他的电脑、书柜和单位办公桌的脏乱。老婆出差几天,回来一定会发现家里乱翻了天。他的塑料拖鞋、运动鞋还有布鞋都从柜子里跑了出来,像动画片里的猫和老鼠。沙发上衣服乱扔,洗衣机上堆着臭袜子,厨房水池里一堆碗筷。茶几上倒是纹丝未动,因为他既不看电视,也不爱吃零食。他不喜欢坐沙发。买了十几年的布艺沙发,他一共也没坐几回。至于房间,那更是让老婆痛心疾首了。衣服、图书、手提电脑之类,都摊在床上。别指望他把被子叠整齐或把不穿的衣服挂进衣柜。他说有心理学家指出,房间越乱的人,创造力越强。乱才显出生机嘛。他希望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书房,里面放一张单人床,然后他把书和其他东西乱扔在床上、地上。有一次,他看到电影里一个衣物狼藉的镜头,竟神往了好久。他和老婆在这方面永远合不来。往往是老婆在前面整理,他在后面乱扔,老婆很生气,说,请你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好不好?老婆出差的那几天,是他难得的自由时光,他把书乱扔,在床上翻跟头,不洗澡不刷牙,甚至不洗脸。他不必为此有什么心理负担。现在,为避免老婆唠叨,他会在她出差快回来的时候,马马虎虎收拾一下。在单位,他的办公桌是科室里最乱的。搬到这间办公室有好几年了,他几乎没抹过一次桌子,没主动拖过一回地。有几次单位搞卫生大检查,他才不得不应付一下。所以,那个同事得有多细心,才会发现他的洁癖呀。在家里,连老婆都没发现这一点。他们共同生活了差不多三十年。
老婆一直以为他是个邋遢的人。她说,那时候,你来我们单位,同事们都笑你,剃着一个老平头,皮鞋也像是四五十岁的人穿的。尤其是颈后,黝黑的一团,好像从来就没有洗过澡。他记起来,那时候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自卑得很。她的那些同事,从来不称呼他的名或姓,只叫他“眼镜”。还没人这样叫过他呢,刚开始有点儿不适应,不过很快就习以为常了。其实他是个对环境适应性很强的人,也从没有过生不逢时的慨叹或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情。从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起,他就属于不声不响的那一类人。但他又是极不安分的。老师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抽屉里搞了些什么小动作。无论是成绩还是其他方面,他也永远是从不冒尖也不落后的。在对读书产生真正的兴趣之前或之后,他都从未认真学习过哪一门功课,也从未考过满分或第一,哪怕试题再容易,也总有让他疏忽的地方。他会因为不喜欢某个老师而不喜欢某一门功课。班上总有几个同学,明明不喜欢某个老师令人昏昏欲睡的讲课,他们依然能强睁着眼睛认真听讲。他不行,要么逃学,要么真的就睡着了。似乎他体内天生有一种消极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意识到,人本质上应该是消极的。他不喜欢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哪怕那件事情在许多人看来非常重要。到了周末,只要是晴天,老婆一大早准会把他从床上赶下来,她要洗洗晒晒。如果想睡个懒觉,他只能寄希望于下雨,以致他到了周末就希望下雨。
若是晴天,他就不得不配合老婆。把阳台和外面的栏杆晒满之后,老婆开始拖地。老婆扎好头发,挽起袖子,把自己收拾得干脆利落,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然后开始和地板、家具、各种角落和夹缝较劲。她不满足于用吸尘器或拖把草草了事,一定要跪伏下来用湿抹布仔细擦洗。她身体匍匐,两腿蜷曲,双臂前伸,那样子就像一条不停拱土的蚯蚓。看到这场景,他不免想笑,但肯定是不能笑的,这样的笑肯定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在他看来,她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不是有人说,你老盯着灰尘,灰尘也盯着你吗,干吗要每星期搞一次大扫除呢,搞了又怎么样呢,把家里搞得像教室一样。有一次,他忽然这样说道。不到两天,又到处是灰尘了。他的想法就是这样。但她是绝不会同意的。作为对他的回击,她用手里的抹布开始了对他的指挥和驱逐,让他让开或拎水给她搓洗抹布。她紧盯着他的脚,提防他踩踏她已经擦好的地板,并随时准备朝他呵斥一通。他像个多余的人或多余的东西一样,被她从这里驱赶到那里,又从那里拎到这里。她用抹布再一次完成了对家庭和他的占领。
但有一个地方他是坚决不让她占领的,那就是他的电脑桌。说是电脑桌,其实是书柜右边的一个外溢部分。当初装修房子时,为了节约空间,他们选择了这种样式。住进来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没经验。书柜是敞开式的,没装柜门,没多久,书上落满了灰尘,结果这里成了最难打扫的地方。每次从里面抽出书来,他都不免要先用湿巾擦拭一下。由于空调在书柜上方,开空调时,书柜上的灰尘被吹动,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味道。这时他们的意见又不一样了。老婆拿来抹布爬上梯子打扫,他嫌抹布不干净。她说,这是我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他说,抹布哪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呢——多奇怪,“干净抹布”。她说,怎么没有干净抹布,昨天我用洗洁精把它洗好放阳台上晒干了,再说家里的抹布,有的用来洗锅洗碗,有的用来抹桌子擦灶台,有的用来擦地板和鞋底,从不混用,现在这一块是抹桌子的,难道不能擦空调?他说,不是不能,我只是反对你那个“干净抹布”的说法,抹布就是抹布,是旧毛巾、旧衣服做的,你说,怎么会干净呢?这不仅是形而下而且也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她说,你这简直是强词夺理。
有几次,他周末出差回来,发现电脑周边被动过了,台灯也歪向一边。他用过几种台灯,都觉得不舒服,后来选定了目前这种,LED灯泡,可以调整高度和转换角度,后来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一动就倒向一边,他不得不把灯罩靠在书脊上,才维持了它的平衡。她不懂得其中奥妙,动了之后难以复原。当然,也许在她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她不知道,哪怕是极小的变动,都会让他在用灯时不舒服。他只好对她说,如果他出差了,请不要打扫他电脑这里,等他回来他自己动手。
她不高兴了,说,自己动手?你什么时候自己动过手?
他说,其实有些打扫完全是多余的。
她更不高兴了,说,那我以后不管你这里了。
他说,那太好了。
她说,你有本事,搞一个单独的书房,那我真的可以不用管了。我发誓不踏进你书房半步。
既然他没有单独的书房,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在所难免。
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他就像一棵杂树,这么多年来,老婆一直在修剪着他。她是园艺师,拿着一把大剪刀,对着他咔嚓咔嚓,想把她不满意的地方都剪掉,或者在她觉得有缺漏的地方再填补、嫁接一些东西。时间长了,他就变得越来越自觉,主动拿起剪刀来裁剪自己了。他简直有了一种超强的预判能力,比如洗手时见她在门边晃了一下,他擦干手便说,他是用那条专门用来擦手的毛巾擦的。因为有一次,他图方便,用洗脸的毛巾擦手,刚好被她看到。她说,擦手的毛巾也是以前洗脸用的旧毛巾,又不是什么抹布,难道会弄脏你的手吗?否认是没有用的,她会指着毛巾上的皱褶说,你看,别不承认。他说他是用肥皂洗了手的。她说,洗脸的毛巾只能用来洗脸,不能擦手。他想说,洗脸的毛巾也不是没擦过手,每次洗脸之后还不是顺便把手也擦干了?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其实趁她没注意的时候,他还是会用洗脸的毛巾擦手。只不过擦了之后会用力拉扯一下,把上面的皱褶弄平。擦手的毛巾刚开始还好,干爽,有摩擦力,但用不了多久,就潮乎乎的,摸上去腻手。再说,不可能每一次洗手都用肥皂,如果有外人用过那更麻烦。家里的书是越来越多了,但他仍忍不住要买。他一边买书一边跟她作检讨:看来我也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买书就是一种占有欲,其实哪有那么多时间看呢,是吧。一边把书狠狠一摔,书柜很快就塞满了,他又想办法在里面增加了隔板,这样可以多放一排。做书柜的时候没有经验,每一列间距太大,浪费不少空间。后来他发现书柜和卧室门之间还可以放一个窄点儿的柜子,大喜过望,赶紧从网上买了一个。即使这样,书还是源源不断地跑来,挤满家里的角角落落。往往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会藏着一本他喜欢的名著。有一天,他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忽然想到,如果没有书,家里的确会宽敞许多。这么多年,也真难为老婆了。他知道,并不是很多女人都能容忍这一点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在家庭生活里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妥协。
妥协,以前他一直以为是个贬义词,现在才知道不完全是这样。它是一种宽容和互相包容的结果,是一种并存,而不是吞并或消灭。所以他不反对她对他的修剪,甚至他喜欢她这样。就像她不喜欢他做某种鬼脸,有一次他无意中做了个那种鬼脸,她生气地拍了他一巴掌,后来他故意又做那种鬼脸,果然,她又不高兴。
其实很多时候,他们是一致的,甚至称得上默契。比如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先洗手,然后脱下外套,放在阳台上某处,换上家居服,再做其他事情。她说她有个同事,老公每次出差回来,她都要他在进门前就脱下外套,好把他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有几次甚至把他的内衣用开水消毒或把鞋子和袜子直接扔进垃圾袋拎到门外。
他们最大的分歧似乎在于对待灰尘的态度。她要一尘不染,他则企图以灰尘抵挡灰尘。所以他一直以为,让它们待在那里不动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这叫以不变应万变,让灰尘自己形成一个保护壳,抵挡当然也可能是接纳其他灰尘。这时候,接纳就是抵挡,抵挡就要接纳。或许,只有灰尘能抵挡灰尘。他觉得她没必要与灰尘那样不共戴天。
不过他们彼此从未到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们之间的包容或抵抗是在不知不觉、无意识中进行的。就像身体里的骨头。在正常情况下,骨头是怎么也不会扎痛肉的,一旦扎痛了,那就是骨头或者肉出了问题。他们常见的是一种密不透风的胶着状态,看上去周到、体贴,甚至有一种浓情蜜意。如果她从外面回来忘了洗手,他一定会及时提醒。不仅仅如此,哪怕是从冰箱里拿了什么东西,他也会提醒她注意卫生。很多人以为冰箱里很干净,其实它早已成了细菌的大本营。当然,他不会那么直接,而是会说,应该戴个手套,冰箱里外温差大,会伤到皮肤。他曾无数次赞美她的手,那么圆润,修长,而且大气。他相信,如果她去给任何化妆品做手模广告,都会为产品增光。在他看来,她的手就应该是一直温润和洁净的。他比她还爱惜她的手,他不许她接触他刚取回来的快递,如果他下班时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她好意要帮他接过去,他一定不会让。有一天,他在药店发现酒精棉片,大喜过望,赶紧买了几包回来。这东西又便宜又好用,此后他总不忘提醒她上班时带几片。逛超市的时候,他不许她东摸西捏,或者提醒她不要碰别人刚碰过的东西,尤其是电梯扶手之类。好几次他当众斥责她,像大人斥责小孩儿一样。如果是直行电梯,他一定会抢在她前面按电梯开关(放心,他用的是指甲而不是指肚,再说他口袋里还有酒精棉片呢)。他既身先士卒又让女士优先。当然,在家里他有时候免不了发脾气——准确说来,是装作发脾气的样子,比如吃饭时筷子不小心掉到了桌面上,她总是捡起来继续使用,他说这样不卫生,应该换一双。他讲了多少次她仍屡教不改,并且抛出歪理邪说,说网上说了五秒之内不会沾上细菌。他只好从她手里把筷子重重地夺下来再递给她一双干净的。他指着菜盘说,你看,刚才你捡起筷子又戳到了这里。她就很生气地把盘子里的那一块全划拉到自己碗里。再后来,筷子掉到了桌上,她就眯着眼说,麻烦你给我去拿一双吧。他欣喜地看到,在他的影响下,她已经有了觉醒乃至长足的进步。一次,家里来了客人,他发现她有点儿紧张。对方坐在哪里,手碰了什么,都在她那里有了不易觉察的反应。她有点儿心不在焉地陪客人聊天,估计把对方碰过的地方都暗暗记了下来。果然,客人走后,她就风起云涌地开始了行动,先是把沙发套拆下来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然后是洗拖鞋、抹茶几、擦地板。他想帮忙她都没让。她不放心他做这些事情。有时候她忙不过来,让他去洗碗,结果不是责怪他太马虎,就是说他放多了洗洁精。当然,他也有帮得上忙的,比如她叫他用酒精棉片把家里的水龙头、门把手等地方擦拭一遍,把窗子推得更开一些。这时,他忽然听到她一声惊叫,原来,客人把手机忘在茶几上了——不,准确说来,应该是茶几下面。如果在上面,肯定早被发现了。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不用说,是客人返回来拿手机了。怎么办?开了门,对方肯定会发现他们在大搞卫生,那他们刚才的热情招待算是前功尽弃了,而且保不定对方还会在外面说他们的闲话。她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作声。敲门声越来越响,客人在外面喊他们的名字——这年头,谁离得开手机一刻呢?他们心惊肉跳,但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不管怎么样,这个门不能开!
他们明明在自己家里,却像头一回做贼,心跳到了嗓子眼。好在客人住得不远,吃了晚饭,他们赶紧打车把手机送到对方家里,说你一离开,我们就出去办事了。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画蛇添足了。对方公事公办地请他们落座喝茶,他们说还要去超市买点儿东西,就急忙告辞了。回来时他们没坐车。其实步行也就是半个多小时。他们平时在附近的广场绕圈散步,也要一个小时左右。刚才他们看到,公交车上已经有人戴起了口罩。
每年进入秋冬季节,空气就不好。越是晴天,空气反而越浑浊,呼吸道不好的人容易咳嗽。一直要等到刮风下雨,空气才能好上那么几天,而且这时候患流感者多,公交车上气味也不好。很多时候,他也想戴上口罩。他试过几次,可一戴上,眼镜就会蒙上一层雾气,让他很不舒服。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在家里吃饭时她喜欢唠叨单位上的一些人和事。其实他是不喜欢这样的。好不容易下班摆脱工作,他在家里从不谈单位上的事儿。有什么可谈的呢?跟灰尘一样。之前她偶尔谈起,他也就听一下。比如部门领导给她小鞋穿、一个女同事化妆过度之类。她那个领导,估计是到了更年期,比较难相处。如果她穿了件好看的衣服,对方一定嫉妒得眼球鼓突,然后找出种种理由来刁难她,或者派她做一些棘手事情。他嗯嗯啊啊,当个倾听者也就行了。现在她也做了部门领导,每天下班回来,不是抱怨这个同事迟到,就是抱怨那个同事爱打电话。她尤其不喜欢对面办公桌那个男的,背着老婆在外面找了个情人(“女的”,她用的是这个词)。她说,那男的平时看起来还挺有素养,他们好几次一起出差开会。有一次,她的包掉到了水里,他不顾刺骨的寒冷,跳下去把包捞了起来。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打电话给老婆说单位有应酬,实际上却是跟别的女人鬼混去了,偏偏他老婆似乎还挺信任他。知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她对他的印象马上就变了,觉得他很虚伪,每句话都像在撒谎。没多久,单位要提拔他,人事部门找大家个别谈话,她一进门就把什么都说了。她说她是眼睛里容不下半点儿沙子的人。于是,其他同时被考察的同事都获得提拔了,那位同事的提拔却不了了之。你说是不是我的话起了作用呢?她问。
你说呢?他看了她一眼。
她最不喜欢他这样反问她。她说,我又没冤枉他,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你是不是喜欢过他呀?
她说,简直是胡扯,我怎么会喜欢这种人。
他幽幽一笑。
她说,我最见不得你这种眼神,好像高高在上,一切在握。难道我错了吗?
他说,你无比正确。
她越来越生气了,说,你别以为你是团棉花我就打不疼你,说实话,如果我发现你也是这样的人,我立马跟你离婚。
他也有点儿生气了,说,请你不要绑架我,难道你不知道,我不喜欢跟你聊这些无聊透顶的事情。
她说,是呀,我忘了,你是个一尘不染的人,我没有你纯洁,没有你高大上。
他说,恰恰相反,是你太纯洁了。你就像那块抹布一样干净。
她说,你竟然说我是抹布!
他说,是你自己说的,咱家的抹布都是干净的。
或许,他就是想激怒她。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这种他根本不喜欢的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