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杨晓升:人海奇葩(中篇小说 节选)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恩怨。”江湖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人际。芸芸众生,千人千面。美丑善恶,各自表演。这当中,有一类人,分不清是非,辨不出美丑,却总是自以为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性格偏执,孤僻自私,行事古怪,让人生厌。曾有人总结归纳出“垃圾人定律”,此定律衍生于美国心理学家大卫•波莱所著的《垃圾车法则》,形容本身存在很多垃圾、负面缠身,需要找个地方倾倒垃圾的人。
本小说讲的几个故事源于生活,纯属虚构,一如鲁迅先生所讲,“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每个故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各位看官尽可猎奇鉴观,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特此声明。
1.老史的故事
老史是某电视台新闻部主任,他离退休只不到两年,因工作需要,老史至今还成天与同事们厮混在一起。虽然老史很是乐得,甚至内心深处希望能延期退休,可同事们与他在一起,却感觉度日如年,巴不得他能尽早离开。
照说,老史还是有些资历的。早年他毕业于某名牌大学新闻系,分配到市广播电台当记者,20世纪80年代,电视业兴起,市里也创办了一家电视台,作为资深记者的老史顺风顺水来到了电视台,之所以顺风顺水就是源于他和电台一位副台长的交情。电视台成立,电台副台长到电视台当了台长。老史到了电视台,先是进到总编室当副主任。虽然在电台也干了二十多年,但他只是一个工业科的科长,到了电视台升为副处级干部,也算是进了一步。一年后,老史又顺风顺水当上了新闻部的主任。他之所以能当上新闻部主任,倒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多强,业绩有多优秀,相反,自从到了电视台,老史的业绩始终平平,或者说乏善可陈。但是,要说运气来了,真是想躲也躲不过。虽然老史到电视台职位提了一级,但是,老史和总编室的管主任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管主任看不上老史,说话没好听的,由此俩人矛盾越闹越大,老史心里就很憋气。管主任也是台长从电台带过来的,仗着是电台的老人,管主任时常就去台长那里告老史,管主任的霸气劲儿也让台长有些头疼。说巧不巧,正赶上新闻部原主任被调到市委宣传部新闻处当处长,台长灵机一动,就把老史安排到新闻部主任的位子上。这种安排也顺理成章,一
是老史本身就是干新闻出身,熟门熟路,老本行;二是老史原先一直跑经济口,和企业界、商业界都很熟,台里需要创收,老史去新闻部还可以把关系建立起来,顺便拉些广告;三是新闻部二三十人基本是些年轻人,老史比他们大十几岁甚至二三十岁,能当他们的哥哥、叔叔甚至是父亲呢,再怎么也能指导指导这些刚出校门的天之骄子们。如此,老史便这样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新闻部主任。当上了主任的老史,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每天看管主任的臭脸,听管主任的吆喝。
每天上班,除了看稿子、审片子、开选题会,听听众多年轻记者和编辑的汇报,老史大多数时候只需要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沏上茶,很惬意地看看当天新来的报纸,浏览当天的新闻。若有空闲时间,老史会拿着一个小本子,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画人物漫画。应该承认,老史的人物漫画还是有一点儿功夫的,可能是小时候学过,他画的大都是新闻部里的同事,而且一个个都被他先后画过。凡被他画过的,他都会悄悄地将其叫到办公室,然后将已经完成的漫画从抽屉里拿出来,让对方看,问,你看看我画的是谁,画得像不像。被问的同事大都会意外和吃惊,没料到新上任的史主任竟然还能画人物漫画,而且都觉得主任画得是有些像,只是自己被他的漫画丑化了。虽然心生不悦,但面对主任的问询,自己还不得不口是心非、皮笑肉不笑地予以肯定乃至赞赏,说:“哈哈,这不是画的我吗?像,画得挺像!”当然,这当中也有不谙世事、不给抬轿子的。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小楚,被主任叫进办公室鉴赏那张画她的漫画时,一眼也看出那张漫画画的是她,她不仅不承认,甚至秀脸一拉,道:“呀,主任你瞎画个什么呀,这哪里是什么人物画?四不像!”一句话,让老史惊得对她直瞪眼,两只鼓鼓的眼球差点儿没从眼眶滚落下来。老史正想对小楚说点儿什么,却见小楚不由分说,转眼间已经气咻咻离去,只丢给他一个背影。
老史原本想赢得赞赏,不料却破天荒碰了个冷钉子,觉得自己麾下的这帮年轻人,有些人不懂规矩,不知天高地厚,必须严加管教。于是,他开始严格考勤管理。之前,新闻部是不要求记者、编辑坐班的,因为记者们都事先联系好了第二天的采访,次日他们会从家里直奔采访地点,这样既省时又提高了工作效率。即使是编辑每天也不用准点到岗,只要你每天能准时编辑完片子,上交给副主任和主任即可。可这时候的老史却决意改变规矩,所有记者、编辑每天都必须早上八点到岗打卡,然后再安排各自的采访和编辑工作,如有特殊情况则必须由他这位主任审核批准。如不经批准,凡迟到一律记入考核,迟到一次扣五十元,月底由本部门财务统一从当月的绩效工资中扣除。这个规定,老史事先既不征求大伙儿的意见,甚至也没与吴副主任协商,而是直接在新闻部全体员工会议中宣布。话音刚落,会场就像炸了窝,大家群情激愤,私下里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当场站起来反对。老史当然也注意到大家的情绪了,他当即提高声音:“大伙儿不要有任何意见,因为我也得以身作则,从明天起严格执行这个考勤规定,大家也尽可以监督我。我这个主任都能够做到,你们难道还要比我这个主任更特殊吗?”说这话时,老史慷慨激昂,理直气壮,一副大公无私、以身作则的样子,可谁都知道他家距离电视台仅一步之遥,步行十分钟即到。假若老史上班时也需要像新闻部其他的多数同事那样,来回至少得耗费两个小时,他老史还能大张旗鼓制订出这种馊规定吗?显然不会,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满意归不满意,老史新制定的考勤制度还是按时执行了。大多数人还是像被圈养的鸭子,每天早晨八点乖乖地准时到新闻部打卡,可也还有个别人满不在乎,比方那个“红颜一怒为漫画”的小楚,之前怎么上班,她现在也仍怎么上班。老史倒也不当面批评或提醒,而是不声不响每天在小本本上记下小楚的上班时间。这个本本更多是老史上班闲时画画用的那个本本,老史在上面画的漫画是越来越多了,他背地里又多画了几幅小楚的漫画,其中有一幅还是小楚那天冲老史发怒时的表情,那表情神似,只是小楚的脸更扭曲,整个人的形象更丑陋了。小楚要是知道这事,不冲老史掀桌子才怪呢!只是眼下的老史却若无其事,气定神闲,没事就端着茶壶,一边对着壶嘴滋溜滋溜地喝,一边画画或欣赏自己的画作,有效打发了每日的办公室时光。月底考核的时候,老史开始算总账,尽管小楚当月已经完成了新闻拍摄和制作的各项任务,但绩效工资被生生扣去了一大半。对此,小楚倒也不闹不吵,而是暗暗咬紧牙关强忍着,在同事和老史面前,她仍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老史并未就此罢休,小楚与摄像同事小高共同拍摄制作、播出后备受好评的一则民生新闻进入季度好新闻榜单,可奖励的名单里却只有小高,没有小楚。小楚这下怒了,秀脸一扭立即找老史讨说法,问:“好新闻都评上了却为何只奖励小高不奖励我?”见小楚气咻咻的,老史倒也不急不恼,而是慢悠悠地端着茶壶,一边对着壶嘴滋溜滋溜地喝,一边拿眼睛斜睨着对方,啯完了才瞪住小楚慢条斯理地问:“你说呢?”小楚这下绷不住了,她满腹的怨气和怒气像火山瞬间爆发,胸膛急促起伏,狠狠地从樱桃小嘴里蹦出几个字:“你真卑鄙!”当晚,老史接到台长的一个电话,提醒他要注意工作方式,搞好部门团结,做好思想工作尤其是年轻同事的思想工作,增强部门的凝聚力。台长冷不丁给他打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电话,也没有展开说具体事,就将电话挂了,让老史的心七上八下直打鼓,内心一遍又一遍回味着台长的话。虽然台长的电话中未展开具体事宜,但显然是话中有话,更显然是小楚到台长那儿告黑状了。这个可恨的小楚,要不看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自己非将她叫到办公室臭骂一顿不可!老史想。可小楚毕竟既是个爱面子又桀骜不驯的小姑娘,像极了一块掉到地上弄脏了的豆腐,拍不得也打不得,何况台长已经打电话提醒他了,他老史自然得收敛怒气,不仅要收敛怒气,还要想办法哄着她和大伙儿,台长不是说了要搞好部门团结吗?
可怎么搞好团结呢?老史首先是想到请大伙儿一块儿聚餐,缓和一下紧张气氛。名义呢,就是劳动节在即,快放假了,新闻部的同事都一起聚下,顺便总结一下前一段时间的工作,也慰问下大伙儿。经费呢,自然是用部门主任的消费卡。主任手里掌控着的这张消费卡,台里每月会定期向卡里充两万元活动经费,用于部门开会、招待采访对象或其他来访客人用。只是平日里真需要招待的时候不多,招待自己便倒是有了机会。前任主任就时常用部里的这笔经费时不时招呼部里的同事聚餐,老史上任以来却还未曾动用这笔经费。
听说史主任要请大家吃饭,大伙儿一下乐了,但都乐得有些好奇乃至惊讶,疑心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不过,新闻部的同事大都是年轻人,“吃货”多,一听说要下馆子,便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眉开眼笑,原先对主任的怨气早已经丢到九霄云外,就连小楚也都不拒绝。小楚开始倒是想拒绝的,但转而一想,反正是公家的钱,又不是你史主任掏腰包,不吃白不吃。再说本部门所有的人都去,自己放单飞恐怕也不合适。那天中午,大伙儿兴高采烈跟着老史到了电视台对面的一家川菜馆,刚一落座,老史还没开口呢,有好几个年轻人便熟门熟路招呼服务员点菜,这个说要水煮鱼,那个说要毛血旺,还有的嚷嚷着要辣子鸡丁,反正是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直吵得包厢里沸反盈天,像个热闹的大集市。坐在主位上的老史见状不高兴了,他脸一拉,大喊一声:“吵死啦吵死啦,我都还没说话呢,你们便喧宾夺主,懂不懂规矩呀?”这时候他的脸上是半怒半笑,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怒还是笑。但既然史主任已经大声嚷嚷,还不让喧宾夺主,包厢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主任。此刻,史主任扫视着大伙儿,清了清嗓子,一副恩威并施的表情,皮笑肉不笑道:“瞧你们啊,一个个像馋猫一样,猴急猴急的,好像没见过世面似的,真没出息!再说了,你们当中张三要点这个,李四要点那个,众口难调,谁知道谁要吃什么谁又不吃什么呀?依我看,还是我来点吧,我毕竟是个主任,点什么你们就吃什么吧,以免你争我夺产生矛盾。我有言在先,以后凡咱们部门聚餐,一律由我来点菜!”话音刚落,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直吐舌头。虽然这次聚餐,大伙儿原先想点的那些菜,包括水煮鱼、毛血旺、辣子鸡丁什么的,老史也都点了,大伙儿也都吃得心满意足,可内心深处还是留下了芥蒂。之后每次部门聚会,大伙儿都知道了老史的规矩,不敢轻易造次,点菜的事一律都由老史包办。可还是有例外,部门在郊区组织业务研讨会,老史冲着服务员说来杯橙汁,新入职的大学生小董却不懂得规矩,兴奋地嚷嚷:“我也来一杯!”大伙儿都一惊,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小董,又转向老史。只见老史一脸铁青,脸霎时拉长得像一张驴脸,小董见状虽然不明所以,却已一脸尴尬,满脸通红。后来每当老史不在场时,大家都管小董叫“橙汁”。
不过,老史也有开恩的时候。那一次因为搬家,他叫了部门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到家里帮忙,中间休息的时候,老史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打开冰箱,从里面端出一个塑料盆,盆里装着红彤彤的汁液,大家眼前一亮,不知道是什么新产品。老史说:“哎,现在的一些年轻人干活儿总是毛手毛脚的,昨天我儿子搬回一箱果茶,进屋不小心全摔到地上了,一箱子果茶开裂的开裂,破碎的破碎,真可惜那么好的果茶了。不过还好,那些摔破或只开裂的果茶我还是回收了一些,不脏也不坏,还是挺好喝的,你们不妨都尝尝。”老史边说边找来几个纸杯,将塑料盆里的果茶一一倒入纸杯中,又一一端给小伙子们喝。小伙子们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不知该喝还是不该喝。彼时正值盛夏,按说小伙子们在老史家一直出力出汗,正渴着呐,可他们最终都忍住了,都不约而同地说:“谢谢主任,我现在不渴,待会儿再喝。”可直至干完活儿,他们一个个都落荒而逃,任凭主任怎么招呼他们喝完果茶再走,他们一个个都说“不渴不渴”……
干记者时,老史跑过商业口,人脉广,为了拿提成奖励,他没少拉来广告,挣了不少钱。有次厂家还赞助了一台冰箱,外加一箱雪糕和一箱冰棍儿,全都让本部门的年轻同事帮忙搬进他的办公室里了。彼时也正值盛夏,大伙儿正眼巴巴盼着老史开恩各分一支雪糕或冰棍儿吃呢,可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盼不到老史开恩。之后连续好几天,有好几个人进老史办公室汇报工作时,都发现老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边审片子边咝溜咝溜地吃着雪糕或冰棍儿。尽管被同事发现了,老史也特淡定,既没不好意思,也未吱声问一句同事吃不吃,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可能是雪糕和冰棍儿吃多了,有一天老史忽然在办公室“哎哟哎哟”地喊爹叫娘,被惊着的众同事纷纷起身进一墙之隔的老史办公室探个究竟,这才知道倒在沙发上的老史在一句接一句地喊肚子痛。有同事立即打了120急救电话,不到十分钟就来了一辆救护车,大家七手八脚帮着将老史抬上救护车送进了附近医院。经医生一番紧急检查和化验,最终确诊老史是得了急性肠胃炎。几天后,老史的病虽然很快治好了,他这事却成了部门里的美谈。蒙在鼓里的老史却不明事理,病愈重返岗位上班的第一天,就将冰箱里剩余的雪糕和冰棍儿分给了大伙儿,他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只管一人一支放到每个同事工位的桌子上。待老史分发完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众人不约而同纷纷起身,都冲老史的办公室挤眉弄眼,扮着鬼脸打起手语。那位漂亮的年轻记者小楚,甚至不客气地立即将雪糕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丢弃到工位身边的垃圾桶里,这举动很具号召力和示范作用,大伙儿紧接着纷纷将自己桌上的雪糕或冰棍儿丢进了自己身边的垃圾桶。
一天,老史从家里搬来了一台VCD录放机,管内勤的财务小张见状,边帮助老史将VCD录放机搬进他办公室,边问老史这录放机哪儿来的。老史喘着气拍着手,说:“嗐,我儿子买的这台VCD录放机,放在家里长期不用,既占地方又浪费资源,我想干脆拿到咱们部里来,供公家用。”小张听罢不免诧异,心想一向抠门儿的老史怎么忽然也大公无私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忽然间不由得对老史心生敬意。只不过这种敬意刚冒出没几天,小张又恍然大悟,明白了老史其实是另有打算。从将VCD录放机搬进办公室的那天开始,老史便安排大伙儿每天在加班记录表上签字,大伙儿本以为领导开恩,从现在起要计发加班费了呢,以致每天都兴高采烈地按要求在加班登记表上签字。不料盼星星盼月亮,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半年过去,就是不见老史安排下发加班费。有人等急了,私下里悄悄向财务小张探听究竟,不料小张眼白一翻,说:“哼,你想多了吧,哪来的加班费?”当面碰了个大钉子,问话的人心有不甘,传到同事耳朵里,大伙儿更是议论纷纷。有人怂恿平时与财务小张比较要好的小郑得便时找小张探听个究竟,几天之后真相终于大白:老史将大伙儿的加班费领取后顶替了他从家里搬来的那台VCD录放机,总共是三千元。消息一出,气得大伙儿个个捶胸顿足大呼上当,直后悔当初在加班表格上签字。
老史审稿认真,爱抠字眼儿,有个年轻记者写了一篇歌颂改革开放成就的稿件,其中有一句是“十个春秋过去了……”,老史根据新闻稿件的内容,掐指一算,明明是十年还多出两个月呀,便叫来那名年轻记者,手把手指着稿子耐心地说:“当记者要在文字上下功夫,尤其要注意表述准确。十个春秋就是十年整,多出了两个月就不能这样写了,这样写不准确!”年轻记者不服,嘟囔着争辩:“这不过是一种带感情的表达,没必要那么精确吧?”老史听罢很生气,想找身边的人佐证评理,便找来本部门的吴副主任,指着稿子上的那句话,“笃笃笃”地敲打着桌面上,问:“吴主任你说,是不是不能这样写!”吴副主任见状,既不说能也不说不能,而是拍了拍年轻记者的肩膀,意味
深长地说:“嗐,你就按史主任说的改吧!”那记者不明所以,只能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老史是搞广播出身,要求大家一定要讲究通俗化、口语化,要让听众听得清楚明白。比如“全部”容易理解成“全不”,因此要写成“全都”,“期终”容易理解成“期中”,一定要写成“期末”,要注意听和看的差别。时间长了,大家基本能注意到一些容易引起歧义的词语。此外,老史还有个执念,他特别强调,稿件的日期一定要写几月几号,他做广播记者差不多二十年一直是这样写的,他觉得这都是宝贵的经验,不能写几月几日,太不口语化。可是,尽管老史一再敲打这些年轻人,但是年轻人就是觉得别扭,几月几日怎么了,又不是听不懂,真是老教条。心里不服,毛病就改不了,因此就少不了继续犯错,少不了被老史教育。部里年轻记者小白想追求进步,时常拍老史马屁,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便是主动为老史打水扫地,中午还时常鞍前马后帮助老史到食堂打饭,老史对小白很是满意。当然,老史对小白也有不满意的时候,比方小白忘性大,几次写稿还是在文稿中写几月几日,而不是按老史的要求写成几月几号。有次小白又将新闻稿中的日期写成“一月三十一日”,老史气不打一处来,对小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小白呀小白,你怎么屡教不改,怎么这么不长记性,怎么可以写一月三十一日?!”老史训斥的声音很大,让隔壁大通间办公室里的所有同事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史要加强管理,降低稿件和片子错误率,于是,出台管理办法,谁发现稿件文字、容易产生歧义的书面表达、片中字幕、片子加帧等错误,就把出错职工的罚款奖励给纠错者,每发现一处奖励五十元。这办法虽然出台了,可年轻同事之间关系一直不错,直接挣同事的钱总归不好意思,因此,即使发现了也会悄悄告知相关同事并及时改过来。即便如此,大伙儿百密也难免一疏,老史作为最后把关人也总能堵到一些漏子,发现了便等于捡到了真金白银,他通过这个管理办法,每月都能小挣一笔。一次,审片时记者老安自己当场发现了片中的一个人物名字出错了,看了一下稿件,发现确实是自己笔误,于是赶紧让播音员重新配音改了过来,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发现及时。可当时在场的老史月底也照样扣了老安的钱,还将所扣的钱用于奖励了自己。平时性格温和的老安这回压不住火了,愤愤不平地到老史办公室讨说法:“史主任,我觉得按照管理规定,这钱不应该扣啊,我自己发现的差错,而且及时改过来了,为什么还扣我的钱?”老史喝着茶,抬起眼帘,慢条斯理地反问:“哼,为什么?很简单,你发现晚了嘛,只要我审片时还出现差错,一律严罚不贷!”老安一听气白了脸,啥也不说,摔门而出,门“咣当”的一声巨响,直惊得外面的众同事瞠目结舌。
老史管理严格,不仅仅体现在稿件挑错上,还体现在交通出行上。彼时,电视台开办不久,条件还相对落后,台里的车辆不够用,记者扛着摄像机外出采访只能打车。虽然台里对记者打什么车并没有限制规定,但老史要求只能打面包车,这种面包车当时是最廉价的出租车。让大家心里别扭的是,每次为了打面包车,就得在台门口左等右等,眼见着轿车来了,也只能赶紧躲开或假装在等别的车。于是,为了能打到面包车就得早早下楼,打出提前量,免得误了采访。更可气的是,本电视台别的部门出行都可以打轿车,凭什么老史非要限制大家?最尴尬的是每次和专题部的记者同时下楼,来辆轿车,人家拉开门的同时,总是向新闻部的记者招招手,说“你们再等等啊”,脸上露出一堆坏笑。不仅如此,每逢遇到市里组织各大媒体集体采访时,市电视台新闻部的记者便成了辨识度最高的记者,因为到达现场时,他们是唯一从面包车里钻出来的记者,搞得众多同行总是一顿哄笑。“哎,新闻讲求时效,就你们这种打‘面的’等法,还想抢到好新闻,早成黄花菜了。再说了,这‘面的’说白了就是拉货的车,也不安全啊,你们主任就不怕哪天破‘面的’左右摇摆、上下颠簸,把你们机器给磕坏了?那可就不是省的那点儿车钱能赔得了的,你们主任老史可真行!”时间长了,大家关系熟了,每每采访结束,省电视台的同行们也会发出善意邀请:“别等‘面的’了,上我们的车,友情送你们一段。”
虽说轿车、面包车票据一样,但是,老史火眼金睛,只要是看到票据上的公里数和金额数,他立马就能辨别出记者打的什么车,谁都别想蒙混过关。记者回台报销车费时,老史对出租车票查看也一丝不苟。电视台记者外出采访,向来是一个文字记者搭配一个摄影记者。有一次拍完新闻,天黑了记者直接带机器回家,两人合打一辆车,途中因摄影记者离家较近先行一步下车,文字记者继续乘坐出租车多坐一段路回到家。老史明察秋毫,看出问题,批评文字记者浪费出租车费,提出他应该与摄影记者一起下车,而后乘坐公交车回家。为了说服记者,老史还用现身说法言传身教,教育记者:“当年我在电台外出采访都是乘坐公交车、骑自行车,你们现在外出采访的条件比我年轻的时候好多了。所以依我说呀,你们该知足常乐……”云云。老史的话虽然让记者一时无话可说,可内心却像错咽了一口馊饭,想吐吐不出,很是厌恶、恶心。好在面包车因为安全性和城市形象问题后来被取缔,但谁也想不到这个城市最开心的大概莫过于电视台新闻部的这群记者了,为此,年轻的记者们还特意选了一家餐厅开心地庆祝了一番。
新闻部的年轻人越来越受不了老史,渐渐地不服管,还向上反映老史存在的种种问题。于是部门里开选题会时,老史进入正题前说了一番话,而且是话中有话:“各位听好了,最近有人向台领导告我黑状,说我的不是。我倒要问问大伙儿,我老史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得罪大家了?你们一个个不是过得好好的嘛,我至今又没砸了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饭碗。扪心自问,我觉得自己还是对得起良心,也对得起大伙儿的。再说了,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找我说嘛,俗话早都说了,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咱们也没啥家丑可扬,不就是芝麻大的那么点儿破事儿嘛,干吗动不动往上告?这不是故意搬弄是非、小题大做嘛!所以我现在要特别提醒大伙儿,不要搞阴谋,要搞‘阳谋’,我老史对自己的评价就是从来不搞阴谋,我也不希望在座的人搞阴谋,大家可得听好了啊。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在搞阴谋,其实我都心知肚明,今天我就先不点名了。下次如果有人胆敢再搞阴谋,到领导那里告我老史黑状,我可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了。”老史说的这番话,让全场鸦雀无声,此刻即便有一根银针掉落在地,恐怕也会听得一清二楚。可在内心深处,大伙儿同老史愈发对立了,除非工作需要,谁都不理他,许多人甚至见面时都不同老史打招呼。这让老史心情很不好,他时常是一个人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脑子里一团糨糊,茶喝得更多,画画得更乱,有时候画完了却说不清自己画面中画的是什么。以致有一次,老史憋不住悄悄问一个属下:“你说我这个人是坏人吗?”被问的人不禁惊讶,像是摇头又像是点头,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最终是顾左右而言他,胡乱编了个理由落荒而逃。
有人形容老史像一口黏痰,吐在身上,危害说不上多大,但实在让人恶心,而且老是甩不掉。
两年后,老史总算退休了。新闻部所有的人如释重负,一个个不约而同喜笑颜开。那天下午,老史召开最后一次部门全体员工会议,算是向大伙儿正式告别。为了笼络人心,老史会前宣布当晚将一起聚餐,而且会上还说了些在职时对大伙儿照顾不周、管理太严,有时候难免得罪大家的客套话,希望大伙儿包涵谅解,加上对自己任职以来的工作总结和回顾,反正老史啰啰唆唆、七七八八大约说了有半小时。之后除了副主任简单说了几句送老史的客套话,老史让大伙儿说话时,除了一向爱拍老史马屁的小白,在座的二三十号人竟然再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甚至被老史点名的人一个个也都摇了摇头,装聋作哑。更糟糕的是,会议结束后大伙儿便不约而同作鸟兽散,到餐厅聚餐时都见不到人,老史一个人端坐在餐厅的包间里,约定的聚餐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也都不见人影,甚至连新闻部的吴副主任和平时爱拍马屁的小白也都编了个理由不来了。这让老史感觉到极没面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悲从中来。
那天晚上,老史索性一个人在餐厅里喝闷酒,直喝得泪水涟涟,酩酊大醉。据悉,那天晚上是餐厅里的服务员帮老史接听了手机,老史的老伴儿和儿子获悉后才急忙赶到餐厅将老史带回家的。
2.室友的故事
收到美国多家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小雪一家别提有多高兴了!
小雪是家里的独生女,也是个乖乖女,她自小活泼可爱,勤奋好学,懂事乖巧,自小学到大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在国内上的是北京某大学工商管理学院,眼看着四年本科学业即将结束,小雪与众多其他同学一样,提前参加托福考试并申请多所美国高校。因为成绩优异,小雪一下子就收到了斯坦福、哥伦比亚、宾夕法尼亚、康奈尔、乔治城等多家顶级高校的录取通知书,经与爸爸妈妈多番协商讨论,小雪最终选择了位于旧金山的斯坦福大学,学的依然是工商管理专业,她准备到这所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小雪之所以选择斯坦福大学,除了这所大学本身誉满全球,另一个原因是旧金山这座城市。
旧金山是西半球华人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小雪的舅舅当初留学美国之后,就留在了旧金山。小雪的爸爸妈妈之所以力主小雪选定斯坦福大学,在旧金山的舅舅是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毕竟有舅舅一家照应,小雪和小雪的爸爸妈妈都比较放心。
虽然舅舅一家在旧金山,但小雪真要到那里留学还得住校。斯坦福大学提供了多种类型的学生宿舍,其中包括单人间、双人间、多人间以及学生公寓。经与爸爸妈妈综合协商,小雪倾向于选择自由度更大的学生公寓,但为了减轻负担,最好是合租。合租既需要选择合适的房间,还需要物色合适的室友。相比而言,选择房间相对简单些,小雪上网一搜,比比皆是,只不过价格需要斟酌、考量。选择来选择去,小雪选择了一套八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租金每月两千五百美元。接下来,就该物色室友了。幸好眼下通信发达,QQ、微信、微博、知乎、同学会等等,比比皆是。小雪最终通过多种平台,物色了来自国内不同城市的两位女同学,一个叫小艾,另一个叫小卞,她们都是从不同大学本科毕业,同时收到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与小雪同届并准备攻读硕士学位的女生,这两位也都正希望到斯坦福大学合租学生公寓并物色室友呢。共同的留学目的地和共同的需求,很快让她们联系上了。
小雪、小艾、小卞三人之前并未认识,可因为留学前的准备,她们立即在微信建了个三人群,隔三岔五频繁互通微信视频电话,不仅见了面,还很快熟络起来,彼此也都记住了对方的长相和特征。小雪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一副大家闺秀的气质。小艾长了一张圆脸,留着一头短发,肤色白里透红,笑起来嘴角左右各现出一个酒窝,让人看着都透着亲切。小卞就有些不一样了,本就窄小的眼睛,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皮肤黝黑,有些不苟言笑,虽然因结识了新校友,脸上也出现了热情,但总的来说是人家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多少有些木讷。虽然长相不同,性格各异,但经过几番视频沟通,三个人很快达成一致:一起合租那套两室一厅的学生公寓,两千五百美元的月租金,按面积大小和房间位置分摊,主卧九百五,次卧八百五,客厅七百,厨房和卫生间共用,每月水电平均分摊。至于房间的分配,刚开始三人都沉默,都在盘算,因为这事是小雪主动张罗的,小雪便发扬风格,让小艾和小卞先选。小雪话音刚落,小卞就抢先说:“我就住客厅吧。”小雪道:“那怎么好意思?还是我来住客厅吧!”小艾也附和道:“要不还是我来住客厅?”小卞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上也立马现出焦急的神情:“不不不,我要住客厅,就这么定了!”见小卞态度坚决,小雪说:“那好吧,既然你这么坚决,那只好委屈你了。”小雪注视着小卞,暗自思忖,虽然小卞长得其貌不扬,但挺发扬风格,不由得对小卞心生好感。小雪转而问小艾:“小艾,小卞选择住客厅,剩下的就只有主卧和次卧了,你想住哪间,你先选吧。”小艾沉吟了片刻,道:“那我就住次卧吧。”小雪原本也想选择次卧的,毕竟每月能省一百美元的开支。但既然小艾已经开口,小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同意。
她们租住的那套学生公寓,位于斯坦福大学约莫一公里外的一个自由社区。小区环境不错,道路洁净,绿树成荫,花草簇拥,一排排公寓错落有致地隐匿在绿树和园林之中,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小雪她们三人合租的这套公寓,位于单元楼中的第三层。虽然窗户敞亮,光线不错,但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床、桌、椅子、沙发以及厨房里本应有的锅碗瓢盆,这一切都没有。虽然来之前房东也都说清楚了,可真进入房间,三个人的心都像眼前的房间一样空落落的,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下手,毕竟她们离开父母之前,每个人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几乎所有的事都由父母包办,她们只要专心学习就好了。好在房东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老太太说一口略带地方口音的英语,告诉她们三人附近就有大超市,缺什么都可以到超市购买。小雪这才醒悟过来,张罗着招呼小艾、小卞一起去买家具和生活用品。到大超市的时候,床、桌和被褥及私人用品自然是各取所需,也都是自掏腰包,锅碗瓢盆等厨具以及卫生间用品,则先集中购买,而后采用AA制分摊,三个人一合计,意见一致,进展顺利。可一旦日复一日过起日子,矛盾便逐渐显现了。
首先是一日三餐的晚饭。早餐她们三人各自买了牛奶和面包,午餐在学校食堂解决,晚餐则需要合伙做饭,食材、燃气、水电和油盐酱醋集中购买,之后AA制分摊。做饭时按说应该一起动手,分工合作,可每次都是小雪和小艾主动张罗,小卞却总是躲在一边,理由是她不会做饭。小雪说:“我们也不会呀,快来,咱们一起照着‘下厨房’上搜来的菜谱,现学,以后咱们好轮流做饭。”小卞一开始被迫无奈,跟着小雪和小艾学了几次,可很快就没兴趣了。她自己没兴趣,又不强迫自己认真学,饭自然是做得不好。之后三个人轮流做饭,每人一天,小卞不是将米饭做糊就是将菜肉炒成一团糟粕,色香味全无,关键是还咸得发苦,让人难以下咽。小雪和小艾一商量,索性不让小卞做饭了,由她俩轮流做,但要求无论轮到谁做饭,小卞都必须帮助洗菜打下手,饭后负责刷锅洗碗。小卞又是被迫无奈,硬着头皮干,干的时候却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个闷葫芦,一看就是一百个不情愿。更要命的是,小雪首先发现小卞不仅菜洗不干净,碗也洗不干净,一看就是应付了事。小雪将这事悄悄告诉小艾,小艾刚开始不信,后来自己亲自检查,果然如此:洗菜时小卞只将叶菜放水龙头下用水胡乱冲洗两遍,根本就不是一瓣瓣扒开来搓洗;至于洗碗,她自己专用的碗筷倒是洗得挺干净的,可小雪和小艾的碗筷以及公用的锅和碗盘,不是仍粘着饭垢就是还粘着油腻。这个发现让小艾和小雪气愤不已,遂双双找小卞谈话,善意提醒。不料小卞一听不高兴了,脸一拉,嘟囔道:“我就是不会干活儿,干不好活嘛,可你们非要叫我干!”小艾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儿地怼她:“你总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儿吧?”一句话,让小卞一时语塞,可能是自觉理亏,她气哼哼地瞪了小艾一眼,将头扭向一边。小雪本也想说小卞几句,可又怕与小卞的关系闹僵,缓和口气说:“小卞,咱们仨可是要长年在一起生活的,不只是两三天或十来天,真要是短时间也就罢了,我和小艾可以每天负责做饭。可咱们仨在一起共同生活至少是两年时间,要说学习咱们学的是同一个专业,时间对咱们来说都一样,都很宝贵。所以既然要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大家分工合作再正常不过了,谁也没有义务一味照顾别人,谁也都没有权利不干活儿只坐享其成。要说做饭干活儿,我和小艾在家时也没有干过,都是到这里来才开始学的。只要认真学,这点活儿总不比学专业更难吧?所以真心希望咱们之间互相体谅,互相配合,你看可以吗?”小卞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像一尊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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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
【作者简介:杨晓升,男,广东揭阳人。《北京文学》原社长兼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