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侯德云:阿拉善左旗
1
老四说,老五,出事了。老五说,什么事?老四说,三舅失踪了。老五说,普城二姨那里问了?老四说,问了,二姨家小娜说,她给三舅结了工钱,还请他吃饺子,以为他回皮镇了。老五说,别的亲戚家也问了?老四说,都问了。老五说,多长时间了?老四说,从小娜请吃饺子那天算,有两个月。老五说,知道了。老四那边支支吾吾。老五说,过两天我回去一趟。老四快速接话,好的,我转告小芸。老五说,转告小芸干什么?老四说,是小芸求我给你打电话的。
小芸是三舅的大女儿,求老四给老五打电话在情在理。
老五跟三舅的最后一面,是在老大的葬礼上。老五回想那场葬礼,细节成片成片模糊,比较清晰的是连续三天的坏天气和三舅的言行。
雨不大,却下得倔强,一丝丝地倾个不停,将遥远天宇中的寒凉一丝丝地倾倒人间。老五撑一把蓝雨伞,伫立在灵棚侧面的土墩上,注视顶风冒雨的殡葬风俗。满地泥泞,皮鞋半湿,脚底有沁骨的凉意,像他的心情。
在这初冬的风雨中,老五分明看见,老大的灵棚也瑟瑟发抖。
皮镇南扩,半个卡屯尽成废墟,灵棚就搭在老大家的废墟上。灵棚前兀立一栋房屋,老五认得出是老庞的家。老庞在家行二,老五当面总叫他二哥,关系还算不错。
老五听老四说,老大在屯中最先扬言当钉子户,可谁都没料到,在区区两千块搬迁奖金面前,他表现积极,最先搬家,成为先进工作者。老庞却是反面教材,沉默寡言,铁骨铮铮,任谁唾沫飞溅,眼皮眨都不眨。
在老五眼里,老大跟老庞,无论做人还是做事,几乎是一对永远的反义词。
老庞打开后门,让丧事中的帮忙者帮闲者时不时到他家里避一避暖一暖。老五也时常进去避一避暖一暖。老五坐到炕沿上,听老庞说闲话。老庞的闲话,没一句涉及老大。
老大活着时,跟老庞不对付,常在酒后指桑骂槐;死了,却要这般麻烦人家。果真地下有灵,不知他作何想。
次日下午,三舅现身,灰衣灰裤,举一把黑伞,踏一双黑色短筒雨靴,提两刀黄表纸,进了灵棚。复又转身,移到灵棚侧后,直立不动,呆呆地,不知瞅什么。
老五移步过去,掏出香烟,递一支,也给自己点上。三舅猛吸一口,没话。三舅嘴拙,一天说不了几句。
老五开口,三舅,谁告诉你的?三舅出声,小芸。老五说,这种鬼天气,你干吗要回来?三舅不吭。
老五和三舅并肩吸烟,面对满天满地的阴沉空茫。半盒香烟吸完,三舅有了动作,下巴一歪,肩膀一耸,用力夹住伞柄,解开胸前的两枚扣子,伸手进去。四五口烟工夫,掏出几张内容。他将内容一张一张数给老五看,确信看清了,才把内容摁进老五手心,说,回头给你大嫂。
三舅摁给老五的内容,是半新半旧的五张红纸钞。屯中白事,一般关系送两刀黄表纸即可,真要动钱,也是象征性表达,要么五十,要么一百。五百,相当多了。
老五把钱推给三舅,说,你是长辈,不用破费。老五没用“您”。屯中人不习惯用“您”来称呼长辈,无论男女,一律你来你去。
三舅喉头一哽,说,这辈子,他是最后一次花我的钱啦。
老大跟三舅,两家房屋并排,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中间隔着七八户人家,等于说是近邻。是近邻,更是亲戚,可是不知为何,老大对三舅一向温度偏低。老五搞不清缘由,问老四,老四愣半晌,说,大哥的臭脾气,你不知道?
老五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劝服三舅。
这时三舅又说,冲他对我的态度,真就不该给他钱。说罢抬腿,往东边去。老五目随他的背影,发现东边还立着一栋房屋。
2
老五跟老四低语几句,得知三舅家也没搬迁。三舅不想当钉子,是他女婿大奎跟老庞有约,两人举过杯盟过誓。老四住三舅家隔壁,他的话,足以让老五采信。
老五问老四,你咋不跟他们一起当钉子?
老四说,差不多就行了。
老五笑笑,两千块奖金,你也拿了?老四也笑笑,拿了。
说话间,老五做出决定,晚上去三舅家坐坐,喝两杯。
老五去皮镇买了二斤猪头肉,两袋五香花生米,一瓶罐头,一瓶黄花鱼罐头,四瓶二锅头。猪头肉是三舅的最爱,二锅头也是。
三舅的酒量半斤顶天,老五也是半斤,剩下的,老五是想留给三舅慢慢喝。
小芸从正房出来,将老五引到西厢。三舅躺在炕头上,不知睡没睡,听见动静,起身,招呼老五上炕。老五将猪头肉递给小芸,说,熥一下。又问,家里有菜没?萝卜,白菜,都行,土豆也行,炒两盘。小芸说,现在?老五掏出手机瞅瞅,才下午四点多,显然没到饭口,但还是冲小芸点头,说,现在。
小芸转身离去。老五一边递烟一边问三舅,怎么住厢房?三舅冲上屋努嘴,说,这旮安静。
老五听老四说,小芸携夫带子与三舅同住,月余,三舅就进了西厢,从此不入正房半步,每天都是小芸送餐。转年,三舅去普城给小娜打工。老四还说,吸引三舅的,不光是每月几两碎银,还有一台老旧的电视机。
两盏茶工夫,酒肴端上炕桌。老五跟三舅面对面坐稳,开喝。
小芸说大奎跟人搭伙跑运输,当晚不回,要不能陪五哥喝点。老五嘴上说没关系,心里却乐得开花。要是大奎在场,他跟三舅怎么唠啊。
老五到三舅家喝酒,这是第二次。头一次是在十年前。彼时,父母健在,老五每年春节都回卡屯,照例在正月初二给三舅拜年,照例不在三舅家吃饭,唠唠闲嗑就回。老五是想多陪陪父母。
老五没料到三舅会大发雷霆。
三舅说,老五,你是不是瞧不起三舅?三舅说,老五,你要是瞧不起三舅,以后别登这个门。三舅说,老五,你要是瞧得起三舅,赶紧脱鞋上炕。
老五睃了老婆一眼,立马脱鞋上炕。
炕桌摆得满当当,全是猪。猪脸,猪尾巴,猪肝,猪肺,猪大肠。无青菜,无鱼虾。三舅把猪头肉切成一寸见方,油汪汪,颤巍巍。他搛起一块塞进嘴巴,嚼几口,油星从嘴角外溢。又嚼几口,咽了。舌头从嘴巴里探出,左一下,右一下,把嘴角的油星抹了抹,擎起酒杯,示意老五喝一口。
喝罢,三舅用筷头指指盘中的肉块,说,老五,吃这个,过瘾啊。
老五爱吃海鲜和青菜,对肉类兴趣不大,瞅着满当当一桌,却不知将筷子探到哪里。他从猪肺与猪肺的缝隙间,找到几片白菜叶,嚼几下,嚼出满嘴猪肺味道。
老五用开花馒头下酒,陪三舅唠嗑。
老五没想到三舅沾了酒会变成话痨。开场一刻钟,他还能凑合着应付几句,往下就不行了,一点插嘴缝隙都没有。
老五交出话语权,听三舅一盆接一盆倒苦水。
从三舅口中,老五才真正了解到三舅母的死因。都说死于哮喘,可那只是表象,真相是被大舅母骂死的。大舅母,说三舅母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简直废品一个。有村妇用二百米决赛的速度,添油加醋,把话传到三舅家。三舅母一听就不行了,霎时喘得比风箱还响,整把吃药都没用,送至医院,魂已归西。
三舅用筷头指指坐在桌角的小玫,对老五说,小玫下学了,帮小芸做饭养猪。
老五停了咀嚼,含一口馒头,瞅瞅小玫,心里头酸得不行。
三舅抹抹眼,端起杯,说,喝酒。
老五一口干了杯中酒。
那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三舅喝大了,说,老五你慢慢喝,我躺躺。说罢撂了筷子,挨着炕桌躺下,喉咙爆响。
老五告辞。小芸和小玫下地送他。老五注意到小玫两腮各贴了一块白胶布,觉得怪异,问她,贴那东西干吗?
小玫仰脸,抬手摸摸胶布,说,疼。
稍顿,小玫又说,五哥,疼。
老五问老四小玫的脸腮咋回事。老四说,贱毛病,没妈的孩子少管教。
西厢里的那顿酒,老五和三舅两人喝掉一瓶半二锅头。几乎是上一次的翻版,三舅醉得不轻,挨着炕桌躺下,呼呼大睡,不再搭理老五。
三舅醉前把家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又跟老五倒腾了一遍,包括后老伴,包括小芸和大奎的种种情状。
老五当晚也睡在三舅家的西厢。酒醒,陡然意识到,三舅说了那么多,却没一句说到小玫。
3
老五想不到小玫会来瓦城找他。小玫没有老五的电话号,座机手机都没有。老五对她的出现极感惊诧。
快下班的时辰,老五的座机响了,听两句,听出是瓜子脸。单位附近有个邮政营业部,老五常去取稿费,跟业务员混得很熟。印象深的是两位年轻女性,一位瓜子脸,一位方格脸。
瓜子脸也听出是老五,嗓音含着欢快,说,你快来,你妹妹在我这里。老五愣一下,妹妹?瓜子脸感觉到什么,说,那个女孩叫你五哥。老五“嗯”一声,好的,就去。
瓜子脸在窗口后边,用签字笔指了指。老五扭头望去,见营业厅西墙边的条凳上,坐着一个陌生女子。齐耳短发,浅咖色上衣,绿裤,黑色拉带布鞋。左右肩膀斜挂两串红白之物,脚边一只鼓鼓囊囊的粉色塑料袋。前趋几步,看清了,斜挂的两串,红的是干辣椒,白的是大蒜,粉色塑料袋里是带壳的花生。人和物,都透着古怪。
老五干咳一声,对女子胸前呈“X”状的辣椒和大蒜说,哪位找我?
老五跟人说话,会习惯性干咳一声。当头头儿当出来的毛病。会场上咳一声,常有惊堂木之效。
女子抬头,“唰”一下,瞳仁放光,颤颤地叫一声,五哥。
老五眉头拧了几拧,好歹辨出一点眉目,问,是小玫?
小玫又颤颤地叫一声,五哥。
老五脱口而出,小玫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小玫无语。
老五转身,冲窗口里的瓜子脸摆手。瓜子脸也冲老五摆手。
老五回过头说,走吧。
小玫提起粉色塑料袋,跟在老五身后。老五心说,还怪懂事的,知道给五哥带份伴手礼。
路上老五跟老婆淑芹通话,说皮镇三舅家的小表妹来了,他顺路买菜,让她早点回家。
在菜市场,老五问小玫想吃点啥,小玫摇头,问一句摇一下,摇得老五心堵。
进家,换了拖鞋,老五一边招呼小玫到客厅里坐,一边把鱼虾青蔬送进厨房。旋即去客厅烧水,备好茶壶茶盏,打算跟小玫唠唠。他一路上都在合计,小玫找他,应该是有事。
小玫怯怯地坐在沙发一角。老五递茶给
她,还是摇头。老五自顾自喝了一盏红茶,身子仰在沙发靠背上,问,小玫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小玫瞥一眼老五,又赶紧收回目光,低头,盯住茶几一角,说,派出所。
嗯?老五欠欠身,说,派出所?
嗯。小玫说,我一个个派出所打听。
原来是这样。
小玫去的邮政营业部,跟一家派出所紧挨着。派出所的牌子挂在门洞外,办公室在门洞里边。邮政营业部设在门洞外的一侧,绿底黄字,不很显眼,明摆着小玫是走错了门。也是因缘巧合,让她糊里糊涂把老五给找着了。
老五又问,小玫你是不是没吃午饭?
小玫还是低着头,说,五哥,我不饿。
这时门响。老五指指小玫,对淑芹说,小玫来了。淑芹站在门厅端详小玫几眼,说,噢,小玫来了。
小玫颤颤地叫一声,五嫂。
老五说,小玫没吃午饭,赶紧做饭吧。
老五不想再跟小玫聊什么。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没一句流利话,有什么可聊的?他索性打开电视,给眼睛找个去处。其间他想给老四打电话,问问三舅家出了什么情况,转瞬又断了念头。算了,不给老四添懊糟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饭菜上桌,将近晚上七点。淑芹大概是想露一手,饭菜的复杂度比平素翻了一番不止,就差米饭没过油,其余能过油的都让她过了一下。虾是油炸,鱼是油炸,肉是过油肉,连青蔬都是红烧。老五在心里头撇嘴,可又不好明说。
老五打开橱柜,把喝剩的半瓶洋河大曲提溜出来。他让小玫给弄紧张了,想放松一下。
碗筷摆好,老五抓起酒瓶,问小玫,你喝点?
小玫坐在老五对面,抬头,说,疼。稍顿又说,五哥,疼。
嗯?老五放下酒瓶,问,哪里疼?
小玫抬手,指指脸颊,指指胸脯,说,都疼。
老五思忖片刻,说,赶紧吃饭,饭后去医院。说罢将酒杯满上。
小玫扭头瞅淑芹,颤颤地叫,五嫂,疼。
老五的手停在半途,酒杯离嘴唇不到一厘米。淑芹把筷子拍到餐桌上,拍出清脆一响,不知是生老五的气还是生小玫的气。
淑芹说,别吃了,去医院。
老五端酒杯的手落了下来,落得急躁,杯中酒溅出不少。
到门厅,小玫弯腰,把放在墙边的辣椒和大蒜往肩上挂。老五喝她一声,去医院,拿它干吗?小玫愣怔一瞬,不情愿地松手。
步行十几分钟,有一家私立医院。淑芹在医院里有熟人,建议先去那里看看,不行再去中心医院。老五无异议,小玫也无异议。
挂了急诊。淑芹跟值班大夫提了熟人的名字,大夫满脸挂笑,说,放心,我会仔细检查。老五心说,淑芹的熟人看来在医院里地位不低。
老五在医院走廊煞白的灯光里踅了不知多少来回,大夫的检查还没结束。老五想到,小玫来瓦城,莫非是为了看病?怎么三舅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老五踅得不耐烦,推门出去,立在门外的水泥台阶上吸烟。淑芹一直坐在走廊里的条椅上,不知心里琢磨什么。
忽听身后门响,老五扭头,从淑芹脸上
寻答案。淑芹小声说,能检查的项目都检查了,没毛病。
老五眉毛跳了一下,没毛病?
嗯。淑芹伸出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脑袋,说,大夫的意思,可能是这里边有蹊跷。
老五顿悟,小玫这是老毛病发作。老毛病发作好理解,可是非得大老远跑到他面前发作,这应该怎么解释?
淑芹追问,咋办?
老五想了一瞬,说,你去跟大夫讲,让他开药,开那种吃不吃都行的药,多开点。
三人回到家,已将近晚上十点。老五倒水给小玫吃药。小玫吃了四粒消食片,想想,又吃了四粒。老五问她,还疼?小玫不点头不摇头。老五说,把菜热一下吧。淑芹“哎”一声。小玫说,五哥,困。老五眼睛瞪大一轮,你不吃饭?小玫说,五哥,我不饿。老五指指女儿的房间,说,去睡吧。老五的女儿读小学,平常都是住她姥姥家。小玫进了房间,倏尔推门出来,拿了客厅茶几上的消食片。倏尔又出来,去门厅,把辣椒、大蒜和粉色塑料袋,也都拿进房间。
老五闷闷喝酒,思忖再三,对淑芹说,明早打个电话,跟三舅通报一声,回头你把小玫送到汽车站,让她回去。
老五次日早早醒来,走出家门,给老四打电话。
老四家里有座机。老四的座机,也是三舅对外联络的主要通道。
老四像是刚睡醒。老五免了客套,开口说,小玫昨天来我家了,问她什么事也不说,你去喊三舅接电话。
两分钟不到,三舅抓起话筒。老五刚说个开头,三舅火了,不是冲老五,是冲小玫。
三舅说,老五,你让那个小瘪犊子赶快滚蛋,千万别留她,听见没?
老五吃一惊,插话说,消消气三舅,你消消气,我让她走。
三舅那边有了哭腔,老五,我这一年,我这一年让她给祸祸的,我我……
下边是老四的声音,老五,让小玫回来吧,她三天两头出走,把三舅祸祸毁了。
老五到早点摊买了油饼豆浆,进家,先跟淑芹咬耳朵,又隔着门喊小玫吃早餐。小玫窸窣一阵,出来了。老五透过门缝看见,女儿房间里落了一地花生壳。
吃罢早餐,老五对小玫说,你爸知道你在我家,要你赶紧回去,你五嫂这就送你去车站。
小玫脸色一悚,起身回房间,把辣椒和大蒜披挂整齐,提了半袋花生,去门厅穿鞋。老五用眼神催促淑芹,赶紧地,别让小玫跑了。
老五瞅着小玫的背影,准确地说是瞅着那一挂辣椒一挂大蒜,在心里头自嘲,还以为是给你带的礼物呢,自作多情啦你。
4
卡屯传来消息,小玫去了内蒙古。
老四说,内蒙古来电话,说小玫在他们那旮,叫家属去领人。
老四说,三舅挂了电话,一阵号啕,说不去,哪也不去,坚决不去。
老四说,三舅说完又是一阵号啕。
老五问老四,小玫在内蒙古什么地方?
老四说,没记住,叫个什么什么旗。转瞬问道,老五,旗是啥东西?
从此断了小玫的消息。内蒙古的什么什么旗,再没来过电话。
小玫失联后的头一个春节,老五在老四家做了一回客。那时卡屯已传出动迁消息。有消息,没动作,可是人人都怀揣莫名的兴奋。
老四生拉硬扯留老五吃饭。老五轻易不在老四家吃饭,他从骨子里打怵四嫂的刀片嘴。见老四打了鸡血一般,也只好委屈一下自己。
饭菜上桌,老五对老四说,你去喊一声三舅。老四说,你去喊呗。老五说,你是主人,我去喊算怎么回事?四嫂端菜进来,插话说,老五,我看最好别喊。不是四嫂抠门,三舅那人你还不知道吗,逢酒必醉,话多得像机枪扫射,我的耳膜都让他给打漏了。老五瞅一眼老四,老四不吭。老五说,我就是随便一说,不喊了,高低不喊了。
三舅的家事是那日饭桌上的主题。先是老四说,后是四嫂说。四嫂一开口,老四即刻闭嘴。先说小玫如何跟后妈干仗,又说小玫嫁人后的鸡毛蒜皮,最后说到小芸两口子如何把三舅挤兑到西厢。
小玫不跟后妈说话,从后妈进门那天就不说,一直不说。不光不说,连瞅都不瞅。可她每顿饭都跟后妈干仗,用筷子当武器。后妈搛菜,她也搛,偏偏搛同一块豆腐同一片白菜同一条萝卜。后妈的筷子缩回去,她也缩回去。后妈再搛,她又搛,还是同一块豆腐同一片白菜同一条萝卜。三舅瞅她一眼,她木着脸。三舅再瞅一眼,她还是木着脸。
三舅是皮镇化工厂的晒盐工,不知是因为太能吃,还是因为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直到三十多岁,才好歹娶了三舅母。结婚没满月,三舅母就对邻居讲,要不是我有病,才不会嫁给那头驴。
三舅的家庭生活,老五小时候介入过两次。头一次是三舅结婚当晚,老五在三舅的洞房里讲了一段民间传说。老五那年六岁,刚学会讲故事。老五讲完,三舅母抓了一把水果糖给他。收了糖,老四背着老五回家。很多年后老五才回过味来,不是三舅三舅母爱听他讲故事,是婚俗,用小男孩压炕。一把糖,等于是压炕钱。第二次是老五目睹三舅用小盆喝疙瘩汤。盆是铝制品,生铝。那天三舅家的晚饭是满满一盆疙瘩汤,一大碗炖白菜。三舅母和小芸先吃。小芸三四岁,小玫还没出生。三舅坐在炕沿上吸烟。在呛人的烟雾里,三舅母吃了两碗,喂了小芸一碗,疙瘩汤剩下五分之四。三舅端起盆,把盆沿摁到嘴唇上,缓缓转动。呼噜噜,咽一口。再转。呼噜噜,又咽一口。转三四圈,停下,把大碗里剩下的炖白菜全都倒进盆,用筷子搅搅,搅完继续转圈,呼噜噜,呼噜噜,一直转到盆底朝天。三舅把盆放下,舔舔嘴唇,意犹未尽。老五看得目瞪口呆。
四嫂说,小玫跟后妈之间的战场,很快从饭桌移到别处。一天,后妈从东屋出来,一脚踹翻一盆脏水;一天,后妈从东屋出来,看见又有一盆脏水放在门口;一天,后妈想包饺子,却找不到擀面杖;一天,后妈吃大葱蘸酱,发现酱里掺了沙子;一天,后妈起夜上厕所,在屋门外踩了一脚狗屎。
没几天,后妈远遁。
此后,小玫越发古怪,常常一大早出门,到天黑不回家。两腮天天贴胶布,后改为创可贴。四嫂看不顺眼,说她几句,之后她一见四嫂就远远避开。
三舅怕出事,托人给小玫找婆家。一度密集相亲,密得让人眼花。
小玫婚后两个月,丈夫外出打工。小玫一个人守着独门独院。
丈夫跟小玫通话,谁知小玫只顾得呕吐。丈夫愣怔半晌,陡然醒腔,说,我的天,你是不是怀孕啦?
小玫的公公婆婆乐颠颠地做了分工。婆婆负责给小玫端饭倒水,温情以待。公公撸起袖子,将院中杂草薅得干干净净,菜畦也收拾得有模有样。
小玫的脸腮又一次有了存在感。刚结婚那阵,丈夫日夜纠缠,一时忘掉疼痛,而今疼痛回归,胶布和创可贴竟然失效。她开始吃药。白药片,黄胶囊,黑蜜丸,轮流买来吃。吃了俩月,效果出来了,脸腮不疼,改成肚子疼。半夜送到急诊,天亮时传出消息,肚子里的东西没保住。婆婆顿时癫狂,打通儿子电话,让他赶紧回家,赶紧。
小玫拖着病歪歪的身子,回到三舅身边。
四嫂说,身体稍稍复原,小玫就频频离家出走。
小玫离家出走不是步行,是坐车。不是牛车马车,不是摩托,也不是大客小客,是打的。无一例外,都是长途。
老五插话,小玫哪来的那么多钱?
四嫂说,她哪有钱啊,买药都是挑便宜的买。
老五纳闷,没钱咋坐出租车啊。
四嫂说,遇见傻鸟了呗,也不看看小玫的穿戴,就敢把她拉到大连。她要钱没钱,要命一条,动不动说,大哥我跟你走,去哪都成。
四嫂说,要是能碰上个美女,那不得把司机乐死,可是像小玫这样的,谁要啊。
四嫂说,司机没辙,到了,十个有八个骂骂咧咧,把她送进派出所。
将近一年,三舅忙着到各处去领人。先是一次次去大连,后改变方位,去鞍山,去辽阳,去沈阳,去朝阳,还去过一次齐齐哈尔。三舅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去过这么多地方。从齐齐哈尔回来,他指着小玫的鼻子说,再往哪走就不要你了,就当是剁巴剁巴喂了狗。
讲到小玫的失联,老五忍不住说,四哥你再想想,到底是内蒙古的什么旗。
四嫂接话,我知道呀,叫阿拉善左旗。
四嫂接着说,地名很怪,我把它写在挂历上,天天瞅,瞅了半近半个月。
老五到网上搜索阿拉善左旗,吓一跳。这是一处非常遥远的所在,位于贺兰山西麓,与蒙古国接壤,国境线一百八十多公里,是二十几个少数民族的杂居之地。地广,人稀,才十四万人口。
很长时间老五都在想,小玫去贺兰山干吗?她是怎么去的?一路打的?想了又想,想不通。
有件事老五倒是想得通,为啥小玫失联不久小芸就火烧火燎奔回娘家。老五猜测,一定是大奎的主意。大奎眼斜。老话说,眼斜则心不正。
5
老五回卡屯那天,老四早早到村口迎他。不迎不行,卡屯面孔大变,当年的动迁户都已回迁进楼,谁家住哪,老五一概不知。自父母相继过世,老五回老家的次数越发稀少,老四跟他说话,大多是在电话里。
老五对三舅的好感,源自亲人去世的时段。父亲去世,三舅来守夜,没话,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办红白喜事的人家,香烟是必备品,少了不行。到后半夜,三舅仍没有离开的意思,老五催他,回家睡吧。他不声不响。连催三次,都不声不响。挨到天将放亮,起身,拍拍屁股,走了,跟谁都不打招呼。转天入夜,又至。第三天出殡,自始至终都在场。
老五的父亲,年轻时从山东掖县逃难过来,在卡屯无亲无友。母亲这边的亲戚是全家的重要人脉,重中之重,是母亲的两个弟弟。母亲原本有三个弟弟,早年在海上折了一个,剩下两个,一个是老五的大舅,一个是三舅。
老五父亲去世,大舅也来吊唁,提两刀黄表纸,灵棚前站立五分钟,之后再没露面。老五神经敏感,从中读懂了大舅的高冷和三舅的敦厚。
老五母亲去世,三舅还是每天都来守夜,大舅依旧灵棚前站立五分钟,这让老五对三舅的好感迅速翻番。
老四在村口迎住老五,两人径直去了小芸家。
小芸家的茶几上摆着香烟和水果。老五换了拖鞋,坐到沙发上,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用眼神示意小芸,说吧。
小芸没吱声,坐在她身边的大奎说话了。大奎把岳父失踪前后的种种琐碎,跟老五细说一通,比老四说得更细。
老五再次将目光移到小芸脸上,意思是还有没有补充。小芸不语。
老五问大奎和小芸,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
小芸说,报警了已经,可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们就是想问问五哥该咋办。
老五说,小娜的食品厂效益不是挺好的吗,怎么黄了?
小芸说,我问小娜大姐了,她说厂子被征地了。
老五理理思路,又问,你爸吃饺子那天,跟小娜说过什么没有?
小芸低头,抿抿嘴唇,复又抬头,说,小娜大姐说吃完饺子以后,亲眼看见我爸去了火车站。
老五一愣,将口中烟雾喷出一道直线,问小芸,普城汽车站和火车站在一起吗?
老五在普城工作过两年,他这是明知故问。
小芸摇头,说,一个南,一个北,离得挺远。
老五继续发问,从普城回皮镇,该坐火车还是汽车?
大奎扭头瞅小芸,说对啊对啊,你爸去火车站干吗?
老四眼珠子瞪得溜圆。屋中一时煞静。
老五默了半晌,转移话题,还是问小芸,这个家,你爸来过?
小芸点头,来过,过年时来过。
老五将屋子环视一周,说,你爸晚上睡哪儿啊?
小芸怔一下,小声回话,两间卧室,孩子一间,我和大奎一间,我爸睡沙发。
老五将手探进烟灰缸,狠狠掐灭烟头,像是对老四说,也像是自言自语,三舅不是失踪,是回他自己家了。
老四吃一惊,回他自己家了?
老五一字一顿,对,回他自己家了。
老四问老五,三舅有新家了呀,在哪儿呢?
老五叹口气,谁知道,也许,也许在阿拉善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