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鲁Q:疳积草
1
装鱼的地笼满了大半,一头拴在旁边的树墩子上。天儿已经打黑,还没有要收工的意思。河沟里的杨存保,摇晃着身子挪向河沿。解下身后的电瓶箱,脱掉手上的胶皮套,杨存保拽起放在河沿上的地笼,掂量着。起码得有五六十斤!大大小小少说得有上百条,小的得有一指长,大的得一斤多沉。
“没白跑这三里多的地。”杨存保咧着嘴。
三里地,对别人来说也就一袋烟的工夫,对杨存保来说,不容易。他前两年去镇里工地,摔伤了左腿,走路一直一瘸一拐的。电鱼的器具是自己琢磨着做的,电瓶是花十六块钱在镇上的二手铺子里买的,逆变器是跟村里的马二哈子借的。自制的两根抄杆,再用铜线缠紧抄网,绑上探针,齐活儿!
干活儿的家什备妥,最关键的是找地儿。找河沟不容易,有鱼的河沟更不容易,总得花上三分运气。说是河沟,其实就是地面塌陷雨水冲刷造成的冲沟。
杨存保暗自惊叹,这片岭上的地力着实不小。河沟两侧的疳积草长得非常茂盛,不靠近仔细瞧,还真不好看见,真是绝佳的电鱼地点。
忙活了快仨小时,确实有些累。杨存保从裤兜里掏出烟卷,点上,坐在河沿上抽起来,算是给自己解解乏。远处的夜空,泛着一丝亮光,月亮还没有完全出来,像个豁嘴儿。
又想起她们娘儿仨,杨存保的嘴儿快咧到耳朵根儿,露出一嘴烟熏火燎过的大黄牙。
杨存保一直觉得,电鱼这事儿,比钓鱼来得实在,不用打窝,不用下饵,不用找钓点,不用等起鱼,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小的留着自己吃,大的拿到镇上的集场子上,多少能赚一笔。
今天的渔获里,细小直溜的窜条儿不少。这种鱼小,裹上一层黏稠稠的面糊儿,往热腾腾的油锅里一滚,现炸现吃,满嘴油酥酥的,喷香。张美兰爱吃这口儿。
“娘儿仨又落个口福。”
豁嘴儿的月牙倒映在河沟的水面上,随着一圈圈的波纹荡漾,一片鱼肚泛白。
“嘿,还有鱼!”
杨存保有些兴奋,也懒得再跑一趟。杨存保往远处试探过,不算深。索性再往里走走,狠狠捞上一把。
杨存保深吸一口,掐灭烟头儿,动作麻利地背上电箱子,拿起抄杆,又跳进齐腰身的河沟里。
2
剪刀灵巧地在彩纸面上游走,一翻折,一朵粉色小花就出现在张美兰的手里。儿子大志要上学,用硬牛皮纸折成的书皮看上去有些单调。崭新的课本上,挂满一朵朵盛开的小花,像夜幕里眨着眼睛的星星。活泼可爱的小猴子,肚皮鼓鼓的小红猪,胡子长长的山羊公公……总能让儿子向他的伙伴们炫耀半天。收拾好剪纸的杂碎,张美兰伸着脖子往外头瞧。下午就收拾着家什出去,将近半夜也没见回来的影儿。往常就算出去喝顿大酒,晚上十一点前也准保到家。张美兰从剪碎的红纸片里拿起一小片,沾口唾沫,贴在直跳的右眼皮上。
左等右等也不是事儿,张美兰壮着胆子到外边寻摸。村里人睡得普遍都早,街上黑漆漆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张美兰一晚上提心吊胆。
杨存保的尸体是村东头的鳏夫张老拐先发现的。
张老拐打了一辈子光棍,只有一头牛做伴。一大早到北边岭上放牛,发现尸体浮囊得不成样子,差点儿被吓掉魂儿,连滚带爬地跑回村里报信。公安来了不少,法医很快得出结论:触电溺水造成的意外死亡。
“早就跟他说过的,就是不听。这下可好,把命都搭进去了。”公安刚走,马二哈子就瞅准时机拿回了逆变器。
沙沟村是县里殡葬改革的试点村。村里有专门的治丧小组。大大小小的事儿,有治丧小组一揽子管着,倒省去不少麻烦。杨存保的尸体,当天上午就拉到县殡仪馆火化,下午又紧接着被埋进岭南的公墓林。
杨存保上边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老杨家大大小小的事儿,两个哥哥一商议就能定,上午火化,中午吃席,下午发丧。吃席的馆子是二哥定的,发丧的事儿是大哥给张罗的。
村子就这么大,就那四五百口子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论上亲戚的,过来给个一百两百讲个礼,论不上亲戚的,随上个五块十块也不嫌,都是个礼。村里人这块儿看得重。
记账收份子的事儿,张美兰没跟着掺和,也轮不着她掺和。
刘仁宝是以前杨存保上工的把头,有点儿情分。临走前,刘仁宝偷摸把两百块钱塞到张美兰手里。这不是个小数。
张美兰推辞不想要,刘仁宝硬塞到她手里,还特别交代,大人孩子都得吃饭,先应个急。忙忙活活一整天,张美兰甚至没能好好坐下来哭一场,众人散去之后,就剩下她自己。
里屋孩子已经睡下,望着杨存保的遗像,张美兰有泪无声。日子本来就苦,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张美兰使劲咬着嘴唇,一会儿停,一会儿哭。哭杨存保,也哭自己。头一个丈夫死的时候,自己倒没这么哭过。
3
杨存保是头婚,张美兰是二婚,从邻村嫁过来的。两村相距有个四五十里地,倒也不算远。
张美兰头一个丈夫,叫郑有山,有点儿祖传手艺,是村里的木工。砌个桌,修个凳,大大小小的活计,总能用到他。天天走街串巷,钱不少挣,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结婚不到三年,郑有山就死了。病死的,哮喘,打小儿就有这个病。按理说,不该干木匠活儿。
只留下她和儿子郑大志。
张美兰没有经济收入,郑有山父母又去世得早,日子过得很难,只能再嫁。寡妇不好嫁,何况还带个儿子。
杨存保前两年出工落下残疾,该做手术,没做。手术费三万,实在没那个钱,把头刘仁宝给了两千多块钱,算是补贴,正好当结婚娶媳妇的彩礼钱。
本来就家穷,又摊上这么档子事儿。杨存保父母到处托人说媒拉纤,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眼看着杨存保三十大几还没说上个媳妇,老两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后来媒婆就说了张美兰,虽是农村地里长起来的,但张美兰从小就长得白净,简单一拾掇,比新媳妇还好看。
头一次见面,杨存保倒是挺满意。母亲的脸色却不好看,毕竟还带个“拖油瓶”。
也多亏媒婆那张嘴:“在别家生儿子,在你老杨家就不能?明年照样生个大胖孙子。”
婚礼也简单,俩人去民政局扯完结婚证,两个铺盖往家里一搬,日子就算过到了一起。
婚房是杨存保十几年前的老房子,两间大瓦房。杨存保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张美兰也没闲着,一把剪刀,一摞彩纸,墙壁上,橱窗上,新购置的衣柜上,甚至屋檐下的两根立柱上,都贴上红彤彤的窗花和喜字。
嫁给杨存保的这几年,张美兰一开始不踏实,怕杨存保对儿子郑大志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种儿。
可杨存保不在意,对大志好,甚至好得有些过分,俩人处得就像亲爷儿俩似的。
村里孩子野,嘴巴里乱说,骂大志是野种,杨存保一瘸一拐地追到家门口讨说法。
杨存保虽然没有什么正经工作,但有时候也倒腾点儿粮食,做点儿小买卖,家里的日子也算过得下去。张美兰觉得自己没有嫁错人,不图他多能挣钱,图的是杨存保对她娘儿俩的心意。
媒婆的嘴像开光一般,张美兰的肚子也争气,两人结婚一年后,张美兰就给杨存保生下一对龙凤胎。
公婆的嘴儿咧到耳朵根儿,张美兰坐月子,都是婆婆伺候的。这样的待遇,就连两个嫂子也没享受过。
杨存保还是杨存保,也没说偏向哪个,依然对大志很好,甚至更好。
张美兰心满意足,女人这一辈子,还图什么?不就图个实心实意嘛。一家五口的日子,虽不富裕,但总有欢声笑语。
4
沙沟村北边是成片成片的岭,岭上长满成片成片的疳积草。每年开春,满坡满岭,疯似地长。疳积草的生命力强,对周边的农作物和野草都有很大影响。张美兰有时觉得自己就像这疳积草,命如草。
但村里人都说张美兰的命像石头,甚至比石头还硬,八字太硬,就是个克夫命。哪个男的娶她,都捞不着个好。
牛岭村的张师傅早就说过:“她八字太硬,就是个克夫克子的命。”
“不仅克夫,还克子。早晚没个好。”
杨存保死后不到一年,村里人的议论就像北岭上的疳积草一样,疯长。说什么的都有,越说越难听。
张美兰想过死,她觉得自己的命苦,比黄连还苦。可转头看看身边的三个孩子,又觉得必须得活下去。
一开始,张美兰的公婆觉得没什么,架不住别人说。嚼舌根儿的太多,假的也成了真的。
公婆和两个嫂子过来,好半天张美兰才听懂她们的意思,要孩子过去跟公婆住。
明面上说得倒也好听:“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日子没法过。接俩过去,能省下两个人的口粮。”
“咱老杨家就这一个香火,不能冒这个风险。”大嫂先开腔。
“有些话咱不能信,但防着点儿,总比出事强。”二嫂也跟着帮腔。
也不是见不着。村子本来就不大。公婆家在东边,自己家在中间,三五百米的距离,想见就能见着。
张美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到底没拒绝。
5
杨存保意外身亡,为她留下的只有年幼的孩子和欠下的外债。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孤儿寡母,一身债务,她就寝食难安,唯有以泪洗面。
日子终究还得过,毕竟还有个儿子需要养活。
张美兰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刘仁宝。
刘仁宝算是村里的能人,早些年在外边给人跑大车,有些家当,后来回村招呼人组了个施工队,自己当包工头,时常去镇里、到县里揽点工地活儿,倒也干得有声有色。
刘仁宝一脸难以置信:“娘儿们家的,哪有干这活儿的。”
张美兰说:“家里没男人,得吃饭。不干,活不下去。”
刘仁宝说:“不是我不讲个人情。工地活儿出大力,不轻快,娘儿们家的怎么能干?能有那个身板?”
张美兰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男的能干,我也能干。”
好说歹说,刘仁宝就是不同意。
张美兰只好说:“活儿照干,工钱给一半就行。”
刘仁宝犹豫。大活儿不能干,干点小工的活儿应该没问题,何况工钱还能少一半。
刘仁宝心里略一盘算,松了口。
其他工友不干了,说:“她在这儿,我们就得走。”
“是啊,不是信不着,主要是我们的活儿,天天走上走下的,谁心里不犯膈应。”
张美兰知道他们的意思。
刘仁宝有些犯难。
张美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实在是没活头。但凡有条别路,不会到这里来给你们添堵。各位老少爷们儿,真要是出问题,我给你们赔命。”
张美兰眼窝含泪,说得斩钉截铁。
众人沉默。
刘仁宝说:“一堆老爷们儿,还怕镇不住她?再说,跟咱天天打交道的是钢筋,是水泥,是硬石板。她八字再硬,能硬过这?”
先干三个月,当试用期。一开始,没人愿意带着她干,话里话外的还有嫌弃。
张美兰几乎不说话,从和水泥干起,一样一样干。别人休息,她也不闲着,学着摆弄家什。能吃苦,肯干活儿,会琢磨。虽然拿的工资少,但干的活儿却一点儿也不少。
人心终归都是肉长的,何况,试用期工地上没出一点儿事儿。
老话说,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一帮子男人干活儿确实也没啥意思,有这么个女的,反倒能添一些乐子。
慢慢地,开始有人跟张美兰开玩笑。
刘仁宝私下里对人说,这娘们儿心里有股子劲儿。就这样,一干就是十几年。
6
日子终归是会变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应该是从郑大志考上大学开始的。
重点本科,村子里的头一份。
郑大志从小就懂事,特别听话。男孩子一旦经事儿,成长的速度惊人,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学习上的事儿就没落下过。
他知道张美兰不容易。
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张美兰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一脸。张美兰给郑有山和杨存保上香,郑大志给郑有山和杨存保磕头。
高兴归高兴,最大的难题立马又跟着来,学费还没凑齐,差两千多。
晚上,刘仁宝拿来三千块钱,张美兰想拒绝。
刘仁宝说:“算是借的,以后再还。”
张美兰说:“拿工钱抵吧。总欠着,没个盼头儿。”
刘仁宝说:“行!”
郑大志走的那晚,张美兰一夜没睡。送走郑大志,家里只剩下张美兰和正桌上两个供奉的牌位。
这些年,张美兰过得不容易,儿子闺女养在公婆家,公婆的身体越来越差,张美兰隔三岔五过去看看。
村子里的那点风言风语,也早就没人再
提。张美兰的经历,老两口看在眼里。白净的皮肤变得黝黑,手上的茧子也硬得像松树上的老皮,身体厚实得像个男人。以前的张美兰喜欢照镜子,现在却几天也不照一回镜子。
公婆让两个孩子回到张美兰的身边,还劝她再往前走一步。郑大志也劝,孤零零十
几年,还是得再找个伴儿。
张美兰想到了刘仁宝。
7
刘仁宝的老婆,原来在镇里经营着一家儿童服装店,早上去晚上回。刘仁宝早年开大车,经常不着家,有时在外面一待就是两个月。老婆偷偷跟一个来县城做生意的浙江人跑了,留下个五岁的闺女。
刘仁宝也没生多少怨气,说起来还夸她仗义,家里的钱一分没有拿。后来,刘仁宝就回村组了个施工队。
这几年,刘仁宝没少往张美兰家里跑。不论遇到什么事儿,总会帮衬一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刘仁宝的心思。
张美兰也看在眼里,心里透亮。
村里的闲话没少传。张美兰的公婆也都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知道她张美兰这些年不容易。
刘仁宝一直想戳破这层窗户纸,总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直到一天夜里,刘仁宝把面送到张美兰家里的时候,天儿已经不早。
“打黑了,吃饭再走吧。”
“也行。”刘仁宝答应得倒挺痛快。
张美兰起身,麻利地炒上几个菜,一盘拌黄瓜,一盘花生米。刘仁宝看着张美兰忙活的身影,有些触动。
“想喝点儿酒。”
“那就喝点儿。”张美兰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又扭头进屋,拿出一瓶老白干。
饭吃得有些别扭,刘仁宝有些微醉。
借着醉意,刘仁宝一把抓住张美兰的手。
张美兰没有动弹,任凭他握着,刘仁宝的心情有些激动,想进一步。
“这么多年,你该知道我的心思。”
“你什么心思,我怎么知道?”
“不如咱俩一块儿过吧。”刘仁宝嘴唇都在哆嗦。
张美兰说:“你没听过村子里的闲言碎语?”
刘仁宝说:“听过。”
张美兰说:“那你不怕?”
刘仁宝说:“不怕,也不信。”
刘仁宝话说得真诚。话可以骗人,眼神不会骗人。
张美兰眼窝子一热,心里生出几分感动。不为别的,就为这句话。
张美兰眼圈泛红,强忍着没让泪落下来。
她把手从刘仁宝的手里抽出来,一口喝光杯中的白酒,摇摇头。
好一会儿,张美兰才悠悠地说:“你不怕,可是我怕。十几年,耳朵根子里边没有清净过。好人也能憋疯!”
刘仁宝有些不解:“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说去就是,还能咋样?”
张美兰叹口气:“以你的条件,再寻摸个比我好的,怎么也不是难事。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刘仁宝却很坚决:“就相中你。咋办?”
张美兰看他一眼,转过身去收拾着碗筷,良久才说道:“能咋办?没戏!”
饭没有再吃下去。刘仁宝也没有心情再
吃下去。一条腿还在门里边,刘仁宝又回过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张美兰。
张美兰却说:“明天不去你那儿干了。”刘仁宝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
张美兰说:“以后也不在你那儿干了”。刘仁宝呆立在那儿,重重地“哦”了一声。
从那晚之后,张美兰果真就再没去过工地。
8
张美兰成了远近闻名的红人。怎么出名的呢?因为郑大志拍摄的一段视频,一段张美兰剪纸的视频。
寂静而空冷的乡村夜晚,空中飘散的点点白雪,加上窗口露出的丝丝微光,映衬着红色鲜艳的窗花剪影。强烈的巨大反差,独特的低沉嗓音,再配上一段抒情的舒缓音乐,在斑驳光影的交融下,酝酿、烘托出一种凄美又蕴含希望的浓厚氛围。
张美兰剪纸的视频在多个平台迅速扩散、流传。
郑大志告诉张美兰,她现在是拥有三百多万粉丝的“网红”。
张美兰问:“啥是‘网红’?”
郑大志说:“就是网络上的红人,跟明星一样。有很多人喜欢。”
张美兰又问:“因为啥喜欢?”
郑大志说:“因为你的剪纸。”
郑大志拿出手机,把视频放给张美兰看。视频有着1000多万的播放量和400多万的点赞量。
张美兰看得很认真。那些剪纸,在视频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看着一帧帧快速闪回的画面,一个个生动的形象跃然于视频之中。
看着还在增长的播放量,郑大志笑得很开心。张美兰看见儿子笑得开心,她也很开心。有人喜欢,总归是好事儿。
郑大志说:“现在乡野气息、乡土元素的民间手工活儿,越是原始的、土气的,越是原汁原味的,越能招人喜欢。”
张美兰听得新鲜,却仍然弄不懂,早就过时的玩意儿,今天转个圈儿,怎么又成了时尚的东西。
小时候,张美兰没上过几天学,也不认识几个大字,唯一的乐趣是常常翻阅母亲留下来的一些带有刺绣图案的帽子样儿和鞋样儿。张美兰六七岁的时候就能拿起剪刀在废纸上学着刺绣的图案剪画,这一剪,就再也没停过手。
杨存保死后的十几年,张美兰一直活得像个男人,她甚至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只有拿起剪刀的那一刻,她才能勉强记起自己心底的那份柔软,真真切切地记起自己仍然是个女人,一个干着男人活儿的女人。
剪纸成了张美兰的精神寄托。难过,要剪上两刀;高兴,也要剪上两刀;上工累了,更要剪上两刀。张美兰的剪纸信手拈来,常常是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随手拿起剪刀就剪,都不用打草稿。比如鞋花、帽花、肚兜花、枕皮花以及各种服饰花样,还有窗花、喜花、盆花、灯花等等,在她一把剪刀下,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9
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
默默无闻的小乡村,一个“百万级流量”的大“网红”,这事足以震惊十里八村。一个接近文盲的农妇,一门历史传承的手艺,看似毫不相干的两种元素相互交织,聚合裂变,借助传播迅速的时代媒体,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演变成了一股现象级别的时尚效应。能量急剧扩散,像是核裂变。
县里的、镇里的领导,前前后后好几拨儿前来参观,各路的媒体记者像嗅到美味的蛋糕,从颠簸的土路上蜂拥而至。地处偏远的小乡村在聚镁灯光的照耀下,前所未有的热闹。
张美兰的名气越来越大,不仅要去市里,还要去省城,现场表演剪纸的手艺。
一开始,不想去,主要还是不敢去。架不住郑大志劝。
“妈,你咋就不明白呢。这是一门古老的手艺,国家现在重视手艺人的传承。就像您跟我妹妹一样,如果我妹妹不学,这手艺是不是就从您这儿断了?”
“这倒是。”
“这就对了。所以,您现在做的这些,就是要把这门手艺表演给更多人看,让更多人来传承这个事儿。这可是件好事儿。”
“好事儿?”
“好事儿!”
“行,好事儿咱就得做。”
可是一到现场,还是慌。人太多,乌泱乌泱的。一慌,脑子就乱,手就哆嗦。不管那些吧,反正就是剪纸。一拿起剪刀,张美兰就像换了个人,再也没有心思顾及其他,周围一切都开始变得安静。
张美兰的剪纸技艺越来越精湛,花样也宽泛。她不再满足于传统的剪花样,而是开始用剪刀记录身边的生活,打谷、耕地、养鸡、养鸭、造房子、姑娘出嫁等等,一个个鲜活的农村劳动场景和生活画面,都被她用剪刀记录下来。一幅幅空间布置自由放达、画面充满动感的创意作品,带着生活的纯朴,带着泥土的芳香,展示在世人面前。
她创作的《赶春》《打麦场》《大四喜》等近百件作品在省城进行展出,以疳积草为原型创作的作品《疳积草》在全国比赛中获得金奖。
张美兰说:“我的剪纸手艺,有人学,才是传承。”
郑大志说:“这么理解也对,有人学算是传承,但通过网络记忆的方式进行保存,也算是另一种传承。”
郑大志跟她说:“时代不一样了。”张美兰感慨:“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10
张美兰的名气越来越大,但她依然保持着从前的生活习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剪纸对于她,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张美兰觉得很庆幸,老一辈觉得平常的手艺,到现在却变成稀罕玩意儿。这几年,张美兰的日子过得不错。反倒是刘仁宝,活得有些艰难。刘仁宝的娘年前走了,孩子只能他一个人带。三天干,两天歇,手底下的人也走了好几个。接点儿散活儿,经济上不富裕,勉强度日。这些,张美兰都看在眼里。
某个晚上,张美兰去找刘仁宝。刘仁宝有些吃惊。
没太多话,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张美兰说:“还不开工?”
刘仁宝说:“人没剩几个。怨我,揽不着活儿。丫头又太小,远了不能去。”
张美兰说:“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刘仁宝没有回答,确切地说,是不知道
该怎么回答。家里现在的情况就这样,他有心无力。叹口气,烟又点上一根。
张美兰说:“跟你说个趣事。”
刘仁宝问:“啥事?”
“前些天,县里来了专家,说咱北岭上的疳积草,晒干打磨了,可是味很好的中药。他们管它叫什么‘独脚金’,一斤得值好几百块钱。”
刘仁宝问:“啥药能值这么贵?”
张美兰说:“就是这么贵。不然咋能叫金呢?”
刘仁宝苦笑,这年头,真是怪。狗不理的疳积草成了好药材,人不理的张美兰也成了大名人。
刘仁宝说:“也是你的功劳。专家不来,它还是草。”
张美兰说:“是它自己本来就是个宝。”
刘仁宝讪讪地说:“你俩倒是挺像。”
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刘仁宝心头里有些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终究没有说,倒是张美兰先开了口。
“打黑了,在你家吃个饭再走。”张美兰说得直接,也没给刘仁宝拒绝的机会。
刘仁宝起身,想去做饭,张美兰抢先一步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几道小菜又端上了桌。
张美兰问:“想喝点儿酒不?”
“行!”刘仁宝从桌子底下找到一瓶白酒。
刘仁宝的手,想靠过来,却又缩回去。张美兰的手伸过去,握住刘仁宝的手。
刘仁宝浑身一颤,手下意识地往回缩,张美兰反而握得更紧。
刘仁宝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张美兰。
张美兰问:“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刘仁宝问:“啥话?”
“你知道啥话。”
“你不是不同意?”
“是那工夫不同意。”
“现在怎么同意?是可怜我?”“不是!”
“是想帮衬我?”
“也不是!”
“是还前些年的情?”
“还不是!”
“想不出为啥了!”
“非得要个理由?”
“嗯!”
张美兰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找不到对我好的人了,以前是,现在也是。”
刘仁宝苦笑了一下:“你不嫌弃我?”
张美兰没有笑,认真地说:“是你自己嫌弃你自己。”
刘仁宝叹口气,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完,又点上一支烟。张美兰叹了口气,起身向屋外走去,身后传来一句:“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