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9期|李浩然:点星
王灯灯说,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星星,是在十年前刚刚入职的那个晚上,部长划着船,她坐在后面,穿过一条溪流,一片蔚蓝的海出现在她眼前,海上滚动着一团团白云,就像是,她想了想,说,就像是草原上悠闲吃着草的羊群,然后,她就看到了星星。那些星星跟我们在地面看到的不一样,它们是一些巨大的鹅卵石,只是颜色暗淡,如同死去多时的蚕蛹,巨大的蚕蛹。它们一颗颗散落在海面上,毫无生气,一动不动,就像一个部落里互无往来的居民,只是彼此遥相呼应。
部长划动船桨,靠近其中一颗,她拿起手中的长杆毛刷轻轻擦拭,当她擦到第三下的时候,她分明看到那颗星星缩了一下身子,似乎被搔到了痒处。她收回毛刷,对部长说,部长,星星会动。部长回过头——部长回过头的时候,前额平行排列的几道皱纹纵了一纵——灯灯,别瞎说,星星是死的。部长转回头去,继续划动船桨,她又只能看到部长零落在后脑勺上几缕灰白的头发和他光洁的头顶。部长的脑袋比星星还要亮。
当年,部长六十五岁,在她入职两个月后退休。前几天她参加部长的葬礼,遇到很多同事,他们打个招呼,又彼此沉默不语。
王灯灯撩起眼睛,她的眼睛往上瞭的时候额头不可避免地浮现了几道抬头纹,很深,她的眼神落寞,她说,在部长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结局。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又埋下眼睛,盯着面前的咖啡杯(此前她在讲述中不停转动咖啡匙,直到热气散尽),她额头上的沟壑在慢慢平复,留下几条印痕,如同一张折叠过久的纸,即使展平,折痕也永远留在了上面。
上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上的水渍跌落客厅,在黑色茶几上伴着微尘跳跃,印在茶几左上角一朵暗红色的玫瑰努力伸展着枝条,向茶几外探去,日复一日,被判终身监禁,无法逃脱。王灯灯没有洗漱,没有换衣服,她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杯底与茶几碰撞,一片完整的响亮在一米见方的玻璃面上回荡,余韵悠长。在杯子半米外,也就是茶几正中,摆放着木制防烫垫,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对于被冷落已经习以为常。
她坐进沙发里,半弓着身子,双肘压在膝盖上,一边搅动咖啡,一边开始讲述。阳光斜斜映在她身上,将她分割成明暗两部分,她的右脸浸在阳光中,脸上的汗毛随着她的讲述翩翩舞动。
她说起她的父亲,三十年来活跃在她记忆里的场景,五岁那年的冬天,她和父亲走在路上。她穿着雪地靴,靴子大了两码,走起路来踢里踏拉的,鞋跟扬起的尘土石屑时不时跃上鞋帮,钻进鞋里,咬着她的脚踝,扎着她的脚板,她不得不屡次停下来,靠在墙头或者树上,脱下鞋来倾倒沙石。父亲走在前面,偶尔回过头,看到女儿被落出老远,就停下来,蹲在路边点一支烟。等她到了近前,他吐掉烟蒂,站起身,拉住她的手,手套隔绝了温度和触感,两手相牵像隔着厚厚的时空。她被拽得踉踉跄跄,努力把手从父亲拳里挣脱出来,插进羽绒服的侧兜。
他们走进旷野,大片的枯草被夕阳染成金黄。落日正对着他们,下面三分之一已经隐没,只剩上面三分之二贴在天边,染了雾气,像冻透的柿子。父亲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然后,他找到一块光滑的石头,擦掉上面的浮尘,坐了上去。双臂伸到她的腋下,将她的身子架起,放在腿上。父亲周身凝固着白色的热气,被寒风一吹,碎成颗粒,落进脚下的草丛里,父亲打了个冷战,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太阳在严寒的逼迫下,退得很快,倏忽天就黑了。一些残留的阳光星落在枯草上,挣扎了一会儿,也都熄灭了。天空黑得几近透明,先是一片空旷,隐隐看得到水波流动,然后,一颗颗星星次第亮起来了。父亲说过,天空是一片海,星星是漂浮在海上的一盏盏灯。整个冬天,父亲都带着她来到这片旷野观察星星,每天他都会忧心忡忡地对她说(更像自言自语),星星比昨天更暗了,又有几颗不见了,恐怕用不了多久,它们会全部消失。父亲的预言很快得到印证,在春天到来之前,天上再也看不到星星。
那是三十年前,公元二七八五年一月十五日至一月十七日,两天里天气阴沉,很多人预测会下雪,但没下起来,只是早起能看到枯树上挂满了霜花。大部分人沉浸在无休止的日常中,没注意到星星消失。那两天父亲要么坐在客厅那张被磨得发亮的木制沙发上抽烟,要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神情显得焦虑不安,他自言自语,重复说着一句话,星星怎么了。
王灯灯喝了一口咖啡,放下咖啡杯,她挺直身子,高举双臂,抬起头,张开嘴,保持一两秒钟,似乎想打个哈欠,但没打出来,合上嘴,她的眼圈红了。我知道她困了。虽然她的工作内容简单轻松,上班打开开关,到下班再把开关关上,在这两个动作之间,她可以睡觉,可以玩手机,甚至可以偷偷溜出办公室到附近的酒吧小酌一杯,但长期的夜班还是让她的精神在白天更容易陷入疲倦。
她揉了揉眼睛,继续讲述,这次语速慢了很多。
第三天,父亲做出一个决定,他要到天上去,看一看星星为什么突然失去光彩。她不知道他从哪里租到了一架直升机,她没看到直升机的样子,父亲不允许她一同前去。他把她留在家里,嘱咐她不要摸插座,不要玩水,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有什么事就给他打电话。她点点头,目送父亲离开。父亲返回时接近傍晚,她想天上的风一定很大,把父亲的血肉都吹走了,只留下干枯的皮囊和嶙峋的骨架,他的面色苍白。他坐在沙发上,把她揽进怀里,从嘴里迸出几个字,星星都死了。她没有说话,自从母亲离开后,她就很少再开口说话。她记得父亲说过,天海里长着一种花,它们开在海面上,云朵就是它们的花瓣,随着花瓣凋落,花蕊里会结出一颗果子,果子从花茎掉进天海里,闪闪发光,这就是星星。
她不知道星星死了这件事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太关心,父亲总是说些她听不太懂的话,做些她看不太懂的事,她从习惯到漠然。
父亲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她感受到父亲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父亲颠三倒四地说着,星星都死了,都死了,它们漂浮着,我没办法仔细查看,不然一定有办法。她的锁骨被父亲掐得越来越疼,她想摆脱,她说,你不会把它搬回家来研究吗?父亲的手松开了,他敲击着自己的脑门,大笑了两声,说,哈哈,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那天深夜,父亲付出了双倍的价钱,才再次招来直升机,他又去了天海,准备运一颗星星回来。三个小时后,父亲以一个特殊的姿势返回地面,他匍匐在一片血泊里,身体张开,向四面八方流淌。她被那声巨响惊醒,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由五楼的阳台向下观望。父亲趴在天井中央,她没认出他,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被车压扁的青蛙。掠过脸颊的风让她清醒,她打了个寒噤,一股悲伤由心底升起,迅速浸透全身。
王灯灯喝完了一杯咖啡,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光着脚踱步到落地窗前,阳光覆盖了她,她的披肩长发在阳光的洗濯下呈现一种奇异的紫红色,她拉上窗帘,客厅暗下来,她的身体暗下来,头发暗下来。色彩瞬间被抽去,整个空间只剩下两种颜色,深的黑和浅的黑。她在伪造夜。
父亲死后不久,星星重新亮起,同时政府还颁布了一道法令,飞机的飞行高度不得超过某个数值。有一段时间,她对星星产生了恐惧,以至于不敢抬头看天。她常常想起父亲带她去那片旷野的许多个晚上,父亲坐在石头上,对着夜空戳戳点点,向她介绍每颗星星的名字和来历。她假装听得认真,其实心不在焉,最后,父亲换了一副更为严肃的口吻,他说,这都是人们的想象和杜撰,其实星星不过是一些果实,就像我们种在地里的红薯和土豆,只是长在天上,而且会发光。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痴迷于星星。她从没问过父亲。
二十年后,她做了一名点星员,又过了十年,她依然是一名点星员。她记得部长第一次带她去天海,她的心情复杂,难以言表,她双手抓住船舷,身体不停颤抖。部长看到,笑了笑,说,我第一次到天上来比你还紧张,感觉天旋地转,差点吐出来,还好没有吐,当时我们正位于市政府上空,万一把污秽吐到市长头上,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说完,他放下船桨,翘着手指把飘到头顶的一缕头发重新耙到脑后,动作优雅而妩媚。部长自以为是的幽默并没有引起王灯灯的共鸣,她只觉得恶心。如此强烈的排斥性生理反应大概不应该怪罪到部长和他的笑话头上。
她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在网上看到点星员的招聘广告,不由自主就点了进去,浑浑噩噩地完成了简历填报,很快,接到面试通知,她去了,顺利入职。后来,她反思自己的行为,觉得受到了一股神秘力量的支配。这股力量来自哪里,她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外界,也许是自身。
每天,她在夜晚来临之前坐电梯升到空中,走进固定在电梯外云朵上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按下办公桌上的绿色按钮,星星亮起,到了早上,再按下红色按钮,星星熄灭。每隔两个月,她划着船,对星星和线路进行保养,保证自己辖区内不会有星星突然短路。无论工作完成多么出色,都没有奖励,但如果星星出现故障,就会受到惩罚,一次扣当月工资的百分之十。她的工资不高,刨去房租,勉强够生活所需。像大多数人一样,她不喜欢这份工作,但也说不上讨厌。上班的动力完全出于某种惯性。只有一个问题,她对我说,在保养星星的时候,她从来不敢往天海下面看,这会让她意识到,父亲就是从这里跌落,摔成了一张肉饼。
她从茶几下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她问我,你不介意吧?我没说话。她把烟送进了嘴里,又翻出打火机,随着一声脆响,一道蓝色火焰在她面前闪耀。烟被点燃,像幽暗中的一点烫伤。抽了口烟,她继续说。
在她成年之后,记忆的触角会在很多个不经意的瞬间触及她的父亲,关于他们共处的那段时光,像在她的脑海里打开一台黑白电视机。他做的菜总是寡淡无味,仿佛忘了放盐,蔬菜总是炒老,肉又半生不熟。尽管他多次向她保证,下次一定改进,但下次依然如故。他总是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下身配一条牛仔裤。只穿运动鞋,从来没穿过皮鞋。他在一家牛奶公司上班(具体做什么,她不知道),身上总是洋溢着一股淡淡的奶香。
还有别的吗?似乎没有了。她不记得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星星,是突发的,还是早已有之的习惯。
或许是出于对父亲的愧疚,她才选择了点星员这份职业,她不太确定。如果当时她没说那句话,事情会呈现完全不同的面貌吧,父亲依然健在,年逾古稀,头发没剩几根,身子骨还算硬朗,像别的老人一样,早晨起来到公园打太极,下象棋;每次她返回家中,他都会为她精心准备饭菜,虽不可口,但足够用心;他依然会跟她说起最近的见闻,说起星星;如果有可能,她会比之前听得认真,起码要记住一颗星星的名字;最重要的是,她一定要问问星星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应该不仅仅是星星,不仅仅是云花的果实。
现在,她每天晚上坐在办公室里,隔着那个小小的圆形窗口操纵着星星的明灭,如果父亲看得到,她一定会冒着被处罚的风险,用星星明灭的次数和间隔的时长给父亲发送信号,那是他们之间隐秘的暗语,你吃了吗?天冷了,多穿衣服。父亲也一定站在旷野中,高举强光手电筒回应,吃过了,什么时候回家?
王灯灯抱住头,她的头发从前额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变得颤抖,我现在竟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有一天,她从梦中醒来,一个长久以来不曾正视的问题明晃晃铺陈在她眼前,她从遥远的记忆中东挖西掘,试图用零碎的片段拼凑出父亲完整的形象,试了很多次,都以失败告终。印象中最为鲜明的,反而是父亲死后血肉模糊的形状。那天她应该睡在床上,对外面吵醒她的巨大异响表现漠然,但是好奇心战胜了困倦,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窗。起初她没意识到那是父亲,风从地面传送上来的血腥味里杂糅着牛奶的气息,她的心像被电了一下,突然醒悟。她失去了父亲。之前她没太在意他的重要性,现在,她失去了他,她开始意识到,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那个被她叫作爸爸的人,从此变成一个符号,一个记忆里的坐标。
王灯灯抽完烟,再次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抱着双臂,似乎很冷。她的脸色苍白,不安的情绪醒目标注在她的眉宇之间。我想她应该拉开窗帘,接受阳光的抚慰。她拉开窗帘,阳光陡然照射进来,房间被光明占领。她把手遮在眼前,身体晃动了一下,又快速拉上窗帘。幽暗重新登场。
她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试图弥补自己当初犯下的错误,她不喜欢星星,更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想到父亲,她还是坚持了下来,不对,不是自己坚持,而是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着她,她听命于它,被驱使,被操控。她只能如此,没有别的选择。她第一次见到星星就对它们丑陋的外表感觉厌恶,它们圆滚滚,灰不溜秋,表面布满裂痕一样的纹路,简直像风干的动物粪便,在部长的嘱咐下,她试着洗刷一颗星星,但是那星星好像要躲闪似的,突然动了一下,她被吓了一跳,毛刷险些脱手。
云彩在水面上飘荡流转,天海微漾,小船逶迤,她低头望去,透过海面,能够看到陆地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和那些被缩小的、在水波中扭动身躯的建筑,像爬行的虫子。她看不出哪栋建筑是她的家,父亲就是在她家上空的星星上面垂直掉了下去。当时,他也许正从机舱里小心翼翼地登上那颗星星,却脚下打滑,从高空坠落。也许已经登了上去,他趴在星星上,不停用手拍打星星的外壳,再把耳朵贴上去聆听,与此同时,手指沿着星星表面的纹路滑行。也许他正在把一根吊带试图绑在星星上,但一直没有成功,他失望地摇摇头,慢慢站起身,沮丧情绪袭击了他,让他身体摇摆,跌了下去;也许他找到了问题所在,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让星星重新亮起,他兴奋地大叫,挥舞拳头,但是在返回直升机时出了意外,他不慎跌倒,滚落天海。
父亲在空中自由落体的过程中,是什么样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首先降临在他身上的肯定是恐惧,然后呢?他会先想到星星,还是先想到自己的女儿王灯灯?他会为没能让星星重新亮起来感到遗憾,还是会为没能好好照顾女儿而感到愧疚?她计算过,从天海落到地面,大约需要五分钟,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五分钟很漫长,足够他总结自己的一生。
他会追溯自己痴迷星星的源头是什么呢。现在她只能通过猜测来抵达诸多可能。
第一种可能:在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有一次,他和他的母亲怄气,离家出走,他沿着村边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把黄昏走成了黑夜,途中出现了几个岔路口,他随便选择其中的一条,继续走下去。终于,远处的狗吠让他畏惧,他想回家。当他回过头时才发现,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坐在路边大哭起来,这时候,他听到了星星的召唤。在星星的指引下,他顺利回到家中。
第二种可能:还是在他小时候,一天早上,院子里落下一颗星星,他并不知道那是星星,以为是巨兽的蛋,他把它拖进柴房,小心看护,到了晚上,他和母亲正在吃饭,院子里突然亮起来,犹如白昼。他和母亲走出去,只看到柴房的窗口、门缝儿、屋檐,透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线,后来,星星从里面滚了出来,像熔炉中浇出的铁,明媚而热烈。它不停抖动,慢慢升起,飞向空中,最后镶嵌在天空一角,冲他闪烁光芒。他这才知道,那是一颗星星。
第三种可能:他和他的妻子,也就是她的母亲,有一个关于星星的约定,如果那颗星星一直在那里,二十年后,她就会跟随着它回家。
第四种可能:在她没有形成记忆的幼儿时期,迟迟未能开发的语言能力让父亲大为焦虑。有一天夜里,他抱着她在院子里乘凉,她突然指着一颗星星对他说,爸爸。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虽然叫错了对象,也足够令他兴奋。他以为,这是星星的恩赐。
都是我的胡乱猜测,王灯灯晃了晃脑袋,驱散睡意,她揉着太阳穴,说,现在根本没办法求证了。
她又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接着,她说起自己的恋情。她第一次见到部长的时候就感觉亲切,他笑容可掬,对她充满慈爱。他也是一名父亲,有一个女儿,却过早离开人世。那是一场意外,他坦言都是他的错。每年清明,他都要驱车去墓园,给女儿献上一束花,再陪她一会儿。偶尔他会看到他的前妻(女儿过世后,她就离开了他),他们交换下眼神,并不说话。他知道,她始终没有原谅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总是噙满泪花,然后,他会用手轻触着她的头发,说,如果我的女儿还活着,也像你这么大了。这让她的心里酥酥的,像吃下一颗柠檬糖。她就这样不顾一切爱上了他,这份爱或许不那么纯粹,掺杂着对父亲的愧疚或者对部长的怜悯,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要爱他。起初,出于世俗的顾虑,部长选择了回避。但她的炙热焚毁了他的伪装,他们隐蔽地在一起了,这种关系一直延续到他逝世。只有一个问题,她和他做爱的时候,她会感到恶心,有一次竟然吐在了他的胸口。
咖啡喝了一半,王灯灯靠在沙发上,合上了眼睛,她的眼皮在微微跳动。沉默良久,就在我以为她睡着了时,她又直起身子,开口说道,前不久,我回了趟老家,准备卖掉房子。
这是她在父亲过世后第一次返回家中,镂空的栅栏式绿色防盗门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有一只蜘蛛正在两条隔栏之间补网。她掏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它插进钥匙孔,因为缺少润滑,转动起来咯嘣作响,让人担心钥匙会断在锁眼儿里。室内潮湿晦暗,脚步惊起地板上的粉尘,飞扬起来,不知所措地舞动一阵,又栖回地面。父亲和她的房间都保持着原样,父亲的书桌抽屉敞开一条缝隙,她打开它,发现躺在里面的一只药瓶,拿出来,在手中晃动,药丸撞击瓶壁发出砰砰闷响。她把它装进了包里。后来,她在网上按照标签名称搜索那种药物,发现它是治疗重度抑郁症的特效药。
她喝了口咖啡,再次沉默,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手中的咖啡杯,眼中的光彩正在逐渐黯淡下去。
虽然那时候她只有五岁,想起来还是会责备自己失察。这样看来,星星可能是他活下去的寄托,当他发现星星死了之后,他生存的信念也骤然崩塌,由此不难推断出,父亲的死是有预谋的。她骤然意识到,即使现在星星通过科技手段重新亮起来,它们依旧是死的,这对父亲来说毫无意义。如果真相果真如此,那她算什么呢?父亲为了星星,不惜弃她而去。或许只是自己的臆想,但产生这样的念头之后,她再难说服自己。
仔细想来,其实一切早就有迹可循,比如,他会通过顶楼安在墙壁上的直梯登上天台,在上面待上好久才下来;比如,有一次他切菜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他没有及时包扎,而是盯着流血的手指头发呆;比如,他会突然对她说一些奇怪的话,表达自己没能好好照顾她的歉意……而这些,都被她轻易忽略了。
她捧着咖啡杯的双手正在颤抖,咖啡匙碰撞杯沿,像在进行一场不安的奏鸣。她放下了杯子。她从沙发里舒展身躯,缓缓站起。她又来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席卷客厅,她偏了偏头。然后,她打开了窗户。四月温柔里暗藏肃杀的风长驱直入,致使她的头发飘扬起来。
王灯灯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她的身影倒塌下来,墨汁一样在地板上流淌。此时,我应该对她说一些劝慰的话,告诉她,她的父亲也许并没有想过自杀,告诉她,想象很多时候会和真相背道而驰。我跳下沙发,走到她的身后,用身体蹭她的脚踝。她的皮肤干燥,两颗蓝色火星伴随着细微的爆炸声在我们之间绽放,又在瞬间熄灭。她抖了一下脚,将我推开。她反身进了厨房,片刻之后取出一袋猫粮,撕开袋口,将颗粒状的食物倒进茶几下的猫盘中,她说,吃吧,你一定饿了。我肚子很撑,最近的猫粮品质下降,里面大概掺了什么不易消化的物质,让我觉得恶心。但我还是大口吃起猫粮,且嚼得很大声。
李浩然,80后,河北献县人,鲁迅文学院第44届高研班学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20年开始文学创作,有中短篇小说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长城》《湖南文学》《西湖》《青年作家》《草原》《野草》《特区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