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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4年第10期|一苇:万物共生
来源:《火花》2024年第10期 | 一苇  2024年11月14日08:27

一苇,本名张建群,女,山西永济人。高级编辑,山西省作协会员,山西省女子作协理事,运城市作协副主席。现为运城晚报副刊中心主任。主要出版有《面孔一一一个记者的采访履痕》《河东访古》长篇小说《青台》《河东历史上的文化背影》等。

唐美英和李五代走进老中医家时,他并不在家,迎出来的是他的老伴。老伴胖乎乎的,一脸的笑,看上去很和善。

因为事先打过电话,老伴把唐美英和李五代夫妇让进家门。那是一个小院子,院子的西侧盖着三间房屋。走进中间的房门是个客厅 ,那客厅不是很大,但是感觉很安静很舒服。唐美英把手里拎的一篮鸡蛋放在茶几上,李五代把一箱纯奶放在茶几下。

坐在沙发上等了有五六分钟,院门响了。双扇门打开之后,从门外开进来一辆电动三轮车。骑车的是个穿红色T恤的老人,鹤发童颜,红光满面。他在院中停好三轮车,转身从车厢里提出一罐液化气。那气罐看上去可不轻,但老人好像没费多大的力气,提着罐子,上身微微倾斜,走进东边的厨房内,几分钟后快步走出来。

“八十二了,娃们让他歇着,他不听,闲不住!”老伴半是嗔怪半是夸赞地说。

老中医走进客厅,微笑着对唐美英和李五代轻轻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坐。自己则在客厅角落脸盆架上的脸盆里洗了手和脸,在唐美英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待气喘匀了,他从沙发边的扶手下摸出一个小小的乳白色布袋子,放在唐美英面前的茶几上,点头示意她把手放上去。

唐美英轻轻地将手放在袋子上,感觉它与平时在医院里的中医诊袋不太一样。这袋子又软又凉,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荞麦、小米?

唐美英胡思乱想着,却见老中医双目微合,伸出手指按在她的手腕上。她赶紧收敛心神,认真地感觉着腕上的脉动。老中医诊脉的力度时轻时重,还在寸关尺三脉上轻轻移动着,他大约在考量心、肝、肾的强弱比例。过了有两三分钟,老中医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说:“问题不大,脉沉细,心火有点旺,心肾不交,人是有些虚弱,平常力气活干得太少了。”

“主要问题是睡眠不好。”李五代在旁边皱着眉头说。

“心肾不交就影响睡眠,想得多,做得少,肯定睡不好。一天让她锄三亩地,试试看能不能睡着?”老中医微笑着说。

“我每天早上都锻炼,在公园里走三千多步呢!”唐美英有些委屈地说。

“走还是跑呢?”老中医问。“走!”

“喘不喘?”

“喘倒是不喘。我就是走一走,看看花看看草,也不怎么累。”

“那不行,这就是睡不着的原因。锻炼要微微出汗,气喘吁吁,这才能睡着。舒舒服服闲溜达,那不叫锻炼,叫闲逛。一个人的身体不能在舒适区呆得太久,太久了就没有活力了,就会生病。”唐美英认真地听着老中医的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样吧,我给你开几盒养血安神的药,你回去吃吃试试。记住,睡不着都是懒,体力活干得太少!”老中医一边说,一边从茶几上撕了张便笺纸,用一支铅笔刷刷写了两行字。唐美英看了看,那是两种中成药的名,也不是什么名贵药。

唐美英拿着药方出了老中医家的门,心想,这医生名气那么大,听说治好了不少人,他 们才驱车一百里到了这个小县城,但今天看他也没有开出什么灵丹妙药。不过,他说的话倒 有些道理。算了算了,先回家,从加强锻炼、好好干家务开始,把一半的时间还给生活。唐美英暗暗握了握拳头。

回到家,唐美英破天荒地把家中地板细细地擦了一遍,是蹲在地上用毛巾认真擦的。李 五代惊奇地看着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原来你也会擦地板呀!”

家里擦地板一直是李五代的专利。有时候,唐美英洗完澡,发现他已经取了一双未湿水的拖鞋放在浴室门外。唐美英习惯在客厅来回走着擦头发,他就拿着拖把跟在后面,只要有水滴到地板上,他立刻冲上前去擦干净。地板上偶尔有唐美英掉落的头发,他也会拿一张 餐巾纸轻轻拈走,扔进垃圾桶里。

为这事儿,唐美英没少烦他:“告诉你,穷干净,富邋遢。你知道吗?这是家,不是五星级宾馆,别把自己搞的跟个服务生似的!”

李五代不回应,照样抹桌子、擦凳子、捡头发、拖水渍,看起来像是乐在其中。让唐美英羡慕的倒不是他的乐在其中,而是他从来不失眠。

过去人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现在唐美英知道了,失眠不算病,睡不着要人命。

唐美英在报社当编辑,过去年轻时不觉得,一天写好几千字,晚上累得厉害,倒头就能睡着。现在“奔五”了,青春不再,可是年轻时给身体欠下的账,现在一点点出来了。前年,女儿大学毕业后考到了外地工作,她牵挂得厉害。去年老母亲大病一场,抢救、住院,她前后奔波照料,又受了些刺激,睡眠问题慢慢地越来越严重。

一天什么费神的事儿都不敢做,包括和女同事聊天、接待一个絮絮叨叨的来访者,或者改一篇底子差的稿子,都会让她的睡眠受到影响。那天见到中学时的班主任汪老师,得知唐美英失眠,他说,这是脑力劳动者的通病,年纪再大点就好了,思想彻底放松,不理会它也就适应了。唐美英想想有道理,可汪老师已经八十多岁了,她还不到五十呀!

过去从来不去医院的唐美英,现在也成了医院的常客。一晚上睡不着,天一亮她就像逃 命似的让李五代送她进医院。有一次,头天晚上李五代送她去医院,输了点盐水回来了。早上又难受,他们又匆匆去了。门口值班的那位小护士还没有下夜班,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高声说,甭紧张,昨天检查过了,你啥病没有。啊!唐美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想,她一定把自己当成精神病了。

后来,他们改去中医院。开始时,中医院的大夫让她喝一种叫什么唑伦的小白片。第一次喝药时,唐美英是在单位的办公室。那一次,她就像喝毒药一样压力山大,猛地一口水吞下去后,几分钟便觉得头昏脑胀,赶紧在沙发上眯了会儿,算是领教了它的威力。开始服用时睡眠能好上一些,但是喝了一段后,不知是神经产生了耐药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失眠慢慢又故态复萌。而且喝完后,白天头沉得厉害,精神头儿很差。

知道妈妈闹失眠后,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倒是挺孝顺,专门从网上买了一种头部磁力按摩 器。她打来电话说:“妈,我看网上的评论了,都说效果挺好。你试试,说不定会有奇效呢!”

唐美英看那蓝白相间的塑胶按摩器,挺像一个小小的猴爪。人抓住猴爪,放在头顶,启动开关,猴爪便在头顶抓挠起来。开始是挺舒服的,可是手臂扶得时间长了很煎熬,一放开它,猴爪便会从头顶掉下来。有一次还掉到了床底下,唐美英费了很大劲儿才取了出来。断断续续按摩了几天,睡眠问题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用了几次,唐美英便把磁力按摩器束之高阁。女儿自从送上了这猴爪按摩器,唐美英再向她诉苦时,她便说:“妈,好好按摩,坚持按摩,会好的,啊!”唐美英便不再好意思给女儿打电话了。

李五代白天闲不住,谁有事儿他都跑得挺欢。他的睡眠特别好,属于倒头就睡的那一种。唐美英睡不着时,便在家里走来走去,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书房,再从书房走到卧室。有时候她还悄悄摸到李五代的小卧室里,睡到他边上,再把胳膊搭在他胸前,把睡梦中的他吓上一跳。

李五代看着妻子实在痛苦,便也学女儿的样子在网上搜,买了个磁力球。据说这个像鸡蛋一样大小的磁力球,能够通过磁力发出一种脉冲。睡觉前将它握在手中,那脉冲正对着手心劳宫穴位置,你在心里数着那脉冲跳动的次数,很快就能睡着。

李五代说,他也细细看了磁力球后边的评论,用过的都说好,有图有真相,不像水军所为。于是,每天晚上,李五代准备休息时,便把磁力球很体贴地轻轻放在唐美英手中。然后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亲切又慈爱地拍拍唐美英的肩膀说:好好睡吧,啊?想些美好的事情,做个好梦。然后迅速回到自己的小卧室,看着手机里的短视频,呵呵笑上一会儿,很快便会扔了手机,发出香甜的呼噜声。

唐美英看他不走心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平,但也无可奈何。人有病,只有自己靠自己了。

躺在床上继续辗转反侧间,唐美英从床头摸出一本《三言二拍》,看了几页,感觉故事太离奇,扔到一边。又拿出一本刘心武的《也曾小窗窥新月》,书写得很精彩,她读得很兴奋。一看旁边的手机屏幕,蓝汪汪的屏幕上显示着几个白色的数字——0:59分,心便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又冰又凉。老中医说了,子时的觉很重要,过了一点就错过子时了,心血失养,很糟糕的。一晚上睡不好,好几天都补不回来。

唐美英越想越紧张,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又摸到客厅,喝了一片唑伦,又喝了五片养血安神片。回到卧室躺下,只觉得头上像有山压下来一样,越来越沉。

李五代一早悄悄在客厅拖地的声音惊醒了她。她头昏脑胀,心中的焦虑与懊恼像火山一样,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忍不住重重地拍了拍床。李五代从卧室门口探进头来,看了看唐美英疲惫的脸色,关切地问,“怎么样?还早呢!要不然再睡个回笼觉吧!”

她没有回应李五代,懊恼地想,光知道让我回笼,哪有那么多笼可回?你总得能睡着呀!睡不着不就是日子太舒服了,福烧的?清洁工、快递小哥、的哥肯定能睡着。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她咬着牙下了床,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到厨房煎了个鸡蛋,喝了一杯奶,匆匆走出门去。

早上八点半,宾馆有个文化报告会。是一位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作家主讲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她原本不想去,现在想想,与其在家中不舒服,不如到热闹的世界中去寻找幸福。她 决定打起精神去听报告。

“哎!我去送你!”李五代在身后喊。

“不用,我愿意走一走,舒服。”唐美英将门轻轻关上,快步朝楼下跑去。

喝了老中医开的养血安神药其实有些效果,晚上能睡几个小时,但是精神上的焦虑还在,时好时坏的。不过,唐美英记住了老中医的一句话:认真干活,少想多做。所以,单位安排的一些会议、采访,她尽量都认真地去听、去记、去学习,努力把精神和关注点引到正道上 来。

进了宾馆会议室,唐美英眯着眼睛找到自己的桌牌,坐下后,认真地听完了老作家的报告,感觉心里装的满满的都是正能量。老作家讲的核心内容就是一句话: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巨大的自我修复功能。因为这个原因,历经兵祸、天灾、地震、旱情、洪水、瘟疫,中华文明能够五千年绵延不绝,泱泱大国生生不息 … …

唐美英回想着这些令人振奋的话,甩甩头,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朝会议室门口走去。她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美英,去哪儿呀?吃饭时间到了,走,到我那里去吃点儿!

唐美英一抬头,发现是电视台的老同事萧点点。萧点点看上去比过去更瘦了,也更漂亮了。她穿一件玫红色的软料大衫子,领子不是中规中矩地绕住脖子一圈儿,而是往后垂那么一点儿,便比普通衬衫多了些俏皮。一条纯白色的紧身裤,勾勒得她的身材越发婀娜。她像个仙女一样笑盈盈地望着唐美英。美英这才发现,在她旁边还有电视台的另一位美女姜婷。姜婷是80后,脸蛋圆润,额头有薄薄的刘海,左脸一个浅浅的酒窝,让她看上去甜甜的,很是动人。

姜婷穿一件牛仔裤,短款白T恤,青春靓丽。她也笑眯眯地望着唐美英说:“姐姐,一起走吧!”

时间已经近12点,李五代下乡去了,不回来吃饭。唐美英顾不上多想,她连萧点点说的她那里是哪里都没弄明白,就被两个人簇拥着出了会议室的门,上了姜婷的车。

唐美英是车盲,她对车的认知仅限于大小高低和颜色。她发现自己坐上去的是一辆很大的黑色跑车,车顶带着宽大的天窗。她没好意思问这车是啥牌子的,只说这车真舒服。

姜婷笑笑说,这车现在价格跌得厉害,六七十万就能提。唐美英一听,心里暗叫:乖乖,没掉价前不知道多少钱呢!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潇洒呀!

车子在街头的车流中飞速穿梭,过了两个红绿灯,向着南边的盐湖大道疾驰而去。

这是去哪儿?是萧点点开的店呢,还是她的家呀?唐美英知道,萧点点的家就在报社附 近,可不在城外呀!

她没好意思再问,只是坐着,欣赏着身边的美景。眼前的中条山像一座巨大的屏风一样,矗立在城市的南边。山顶上有白色的云,衬托着蓝色的山体、绿色的植被,俨然一幅千里江山图。旁边的万年盐池,深灰色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幽幽的,透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神 秘。据说,有太阳的时候,在高空看盐湖是七彩的,好多摄影师用无人机在高空拍出了像调色盘一样漂亮的七彩,所以现在的万年盐池,也叫七彩盐湖,在旅游方面叫的还挺响。

好久没有到盐湖来了,坐在飞驰的车上,唐美英忽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原来,生 活可以这样丰富,可以随时看看山看看湖;可以打破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去拐个弯,做点与工作生活都无关的事……比如今天,吃饭这样简单的事情,可以走很长的路,去一个陌生的所在吃未知的饭。唐美英是那种特别务实的人,从乡村出来的她,信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永远把日子过得紧紧张张,总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她想,过去的生活是不是太单调了呢?时间那根弦绷得太紧了,光看着时间赶公交,一分钟都不愿意荒废,晚上一下夜班就往家赶,可回到家还是睡不着呀!

那天,她在杂志上看到一首现代诗,诗的标题是《漫不经心地活着》,心里有些触动。可是当时也没有想明白,漫不经心,怎么漫不经心呢?紧张认真了半辈子,不是说想漫就能漫的。

车到了盐湖东岸往南拐了一段路,萧点点下去在路旁的超市买了些菜,匆匆上来。姜婷 继续往前开,眼看着就要进山了,车头忽然往东一拐,一块浓稠的绿色向着唐美英压了过来。原来是一大片树林,树林北侧是一条柏油路,路向前延伸着,将车引入了一个气派的小区大门前。

车子显然已经在小区备过案,大门前的挡车栏吱呀抬起,车子便稳稳当当地开了进去。唐美英这才发现,她们进来的是一个别墅区,听姜婷说,萧点点和她在这里都有房子。不过,姜婷的房子还没有装修,萧点点的家则已经有好几拨朋友来过了。

车在一个黑色的铁栅栏门前停了下来,有好几朵大红的月季花从栅栏里挤出来,跃然于浓绿的叶子之上,像一张张笑脸迎候在门前,让人心情瞬间愉悦。

“呀!开得更旺了!”姜婷兴奋地大喊。

“哪里!月初开得最好,到月中已经慢慢收了。”萧点点淡淡地说,她大约操心着即将要准备的饭,将手中的卡在棚栏门上刷了一下,大门轻轻开启。“美英,进来吧!别愣着了。”

“我快被这花香迷倒了。这样的配置可是我多年的梦想呢!你早早就实现我的梦啦!”

“哈哈哈!”萧点点笑着向前走,唐美英又被更多的花儿绊住了脚步。

她发现,铁栅栏门朝北,门里边是一大丛月季,东边也是一大丛月季,不过颜色是白色的。萧点点说:“白色的叫雪山,前几天才开得好呢!带香味的雪山,坐在花旁边,闻着花香,时间过得可快呢!你看,这种是欧月,粉色的,花瓣又厚又多,肉肉的,特别香。粉色的花,在光线暗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发灰,是那种有些高贵又有些颓废的感觉,还有点冷漠和淡然。你相信花会说话吗?我可是相信的,就是人们常说的花语。你跟花在一起呆久了,就是能听到它们在说话。黄昏的时候,你坐在花架前,小风吹着,香味氤氲着,你双目微合,就能听到花说话。欧月弱弱地说,今天的风太大啦!雪山大声说,风大才爽呢!哈哈!”

萧点点说着,打开了别墅一楼朝东的门,走进去忙活起来。唐美英站在了那几丛月季前,闻着花香,低头看向四周,这才发现地上是个小小的花圃,花圃里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的。

“那叫金漫星,是我从网上买的。一周浇一次水,开得可旺啦!那两株高的你肯定认识,公园里多的是,名字叫鸢尾,紫色的花。你说那圆石吧!也是我从网上买的,买了七八块,专门设计了弧度,可以踩着石头去看月季。也需要锄草,草长得可凶呢!这儿太阳大,风大,草是见风就长。你浇了花,花长得不快,草长得疯,我几乎每天下班都先过来拔草。哎哟,可累死我了!”

“不来可不行,两天不过来,草就长疯了。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野草,长得真快呀!”

萧点点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对着窗外看花的唐美英絮叨。

“快进来,吃点水果!快点!”

是姜婷的声音。唐美英走出小花圃,这才发现,小小的院子里摆放着各种花盆,还有一个像乡下的牛槽一样的石匣,里边放了多半槽水,水面上竟然长着睡莲!有一朵粉色的花漂在水上,懒洋洋的,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闲适感。

萧点点说:“那是我从乡下带回来的。邻居家扔在大门口,我看着新奇想带回来。我婆婆就去问人家还要不要,人家说不要了,我们就把它抬回来了,累得我和老公一身汗。回来养了睡莲,长得还挺好!”

唐美英一边感叹着,一边有些淡淡的失落。“唉!生活里的事物这么多,这么丰富,我怎么就过得那么干巴,那么单调,把活着的乐趣都快丢完了。”

“你可是在历史的长河里徜徉嘛!写了那么多书。”

“嗨!我是在历史的长河里迷茫,快淹死啦!”

唐美英听见萧点点打趣自己,叹了口气说。她匆匆走了两步进去,这才发现,与外边的 鲜花绿草植物世界不同,这家里边还别有洞天呢!

一进门,迎面墙上挂着一幅永乐宫壁画《朝元图》中的仙女图。是不是捧灵芝的那位仙子,唐美英不敢确定,但是壁画中的人物无疑—面孔丰满安详,绿色的衣服,衣带飘飘,吴带当风的那种。

“好看吗?是我画的。办公室一幅,家里一幅。”萧点点轻描淡写地说,唐美英禁不住又瞪大了眼睛。

“你啥时学会画画了?还画得这么好!”

“自己胡画着玩哩。”

“快来,姐姐,快来。”

听到姜婷又在喊,唐美英这才发现,穿过客厅,南边有个小门可以走到外边。外边还是个小小的院子,一圈黑色的铁栅栏墙上也都是花儿,蔷薇、爬山虎、吊兰,各长各的,热闹非凡。院子中间放着一张小桌,桌上铺着黄绿相间的花布,放着一盘切得像面包圈一样的甜瓜,还有一个造型奇特的盒子。这盒子像小船一样,船头船尾和船仓分放着几样坚果。唐美英熟悉的是南瓜籽,还有碧根果和腰果。

两个筒状的玻璃杯里已经倒上了酸奶,酸奶中插着淡黄色的小勺,很精致很浪漫的那种。这也就罢了,唐美英捧起酸奶才发现,上边还放着白的、褐的、粉色的草莓物化饼。唐美英印象中在咖啡店里喝过这样的饮品,她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家中喝杯酸奶,还需要这样复杂的造型和配料。这得费多少心思呀!乖乖!

捧起酸奶杯,连吃带喝,两分钟唐美英就结束了战斗,继续起身去研究萧点点的家。

客厅里有一个长方型的茶几,茶几东侧墙上是个书架,放着几排高高低低的书。茶几上 铺着奶白色的台布,台布上边印着本色的小花,像菊花,又不太像。掀开台布,唐美英才发 现下边的茶几面是一整块木板,没有油漆,纹理清晰,挺有艺术感与年代感的那种。

坐在茶几旁,品着茶,从南边的窗户可以望见院子里的各种花,再向远处望就是南山、大树。这是顶顶惬意的视角,坐拥大自然,唐美英禁不住又感慨起来。在客厅和厨房之间靠东有个小屋子,里边没有床,却放着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是一瓶鲜花。几下是榻榻米,两三个人可以围着小茶几喝茶聊天。窗外是东边的天空,看云看花,视野都不错。

正对门是个吧台造型的高条几,木质的,上边放着咖啡机、茶壶,中西合璧的那种。墙上有一个乳白色的挂钟,钟表的一圈镶着蘑菇。没错,是白褐相间的蘑菇,这样的造型可能也只有萧点点能想出来。让时间蘑菇着别走得太快吧!高条几前边放着几张高脚转椅,与酒店的吧台别无二致,平时还可以坐在上边吃饭,不像家,倒像个咖啡馆。

“对,你说得对,是像个咖啡馆,当时装修时就考虑客人们来了怎么坐着舒服,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平时的生活。我们现在还住在市里,这边是朋友们聚会时专用。”

萧点点又轻描淡写地说,还不忘手里的活计,切菜、炒菜。唐美英有些吃惊地望着萧点 点。在她的印象中,萧点点在台里主持旅游节目,属于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小姐。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能文能武的贤惠主妇的?“生活中练就的呗!我小时候在家里是老小,二姐比我大七岁,我爸有我时已经三十九岁了。年龄大是大了点,可他超级疼我,总是抱着我四处去转,就像抱着白雪公主一样。其实我小时候挺黑,黑得发亮。我二姐曾经酸溜溜地说,爸抱着小黑妞出去也好意思,可我内心强大!哈哈!小时候,爸妈都宠我,日子很幸福。后来我慢慢长大了,他们也都慢慢不在了。我嫁了人,公公婆婆在乡下,我自己有了孩子,得生活呀!就一点点学。照猫画虎,模仿着饭店的 菜一点点地做。”

说着,萧点点端上来一个方形的木盘子,一尺见方,里边放着四个小瓷碗。那碗有多小呢?比普通的汤碗小三分之二,比茶碗大不了多少。这四个小碗刚好能放进小木盘中,每个小碗中放一点小菜。绿的黄瓜丝、白的豆腐丁、 褐色的变蛋、桔红色的萝卜丝。都是极普通的家常菜,因为有这本色木盘子,外加瓯子般大小的碗,看上去立马就精致了许多。

唐美英家平时吃饭,用的是那种最普通的平底盘,不大不小,放上菜很朴素地摆在饭桌上,与小时候在农村时奶奶做的饭菜没有什么两样。

小木盘子摆上来后,萧点点又端上来一个白色的形状像条鱼一样的白瓷盘,鱼头和尾巴 都翘着,一副很灵动的样子,也不知道她从哪里买来的这种艺术盘。唐美英定睛一看,里边装了十几片切得很整齐的牛肉,摆放得整整齐齐,肉上放着两片薄荷叶,还有一瓣月季花。你瞧瞧!唐美英禁不住又连声啧啧。

还有两个炒菜,一个鸡蛋炒蒜苔,黄黄绿绿的,挺诱人;一个炒土豆片,也是黄澄澄的。 唐美英平常爱炒土豆丝,今天看了萧点点炒的土豆片才发现,原来土豆切片比切丝看上去要 时髦许多呢!

主食是什么呢?汤是什么呢?要不要拿碗去盛呢!正纳闷间,萧点点捧来一个透明玻璃 花瓶,瓶子里一高一低两枝玫红的月季,香喷喷的。

“饭呢?我都饿了!”

“别急!”

萧点点在原木茶几上放好花瓶,轻盈地走进厨房,一会儿转身出来,端着一个汤盆。唐美 英这才发现是一盆汤饺,汤上漂着碧绿的香菜叶和香油,香气扑鼻,连吃的带喝的都有了。

“终于要吃啦!”姜婷开心地喊着。

稍等,萧点点还有动作,只见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乳白色的糯米酒,给每个人面前的 玻璃杯子里倒了半杯说:“喝点,这酒没有度数,开胃。”

序幕太精彩漫长,终于,一场关于午餐的正戏才开场了。唐美英坐在那原木茶几前,又是夹菜,又是喝酒,又吃饺子,又喝汤,忙得不亦乐乎,十多分钟便完成了任务。她感觉好不 容易呀!十几分钟就能吃完的饭,花了一个小时的漫长准备,花草、饮品、拼盘、情调……也许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节奏和模样。

吃完饭后,姜婷带着唐美英上了二楼。二楼是个朝南的大卧室,窗外边就是山。萧点点 在窗前放了一张软软的懒人沙发,沙发边上是一本书。唐美英扫了一眼封面,作者好像是冯唐。

再上了三楼,三楼是一间面北的卧室,推开窗,向西边望,就可以看到盐湖。三楼是顶 楼,卧室安排在阴面,夏天会稍微凉快一点。凭着唐美英那点干燥的生活常识,她这样解读萧点点的安排。

也不尽然,回过头来,唐美英才发现,南面是个晾台,台子上也摆满了花草。向阳花木早 逢春,看来萧点点是把阳光最好的地方给了花草了。这十几盆花草,红的白的绿的黄的,一天一个样子,像一个慢镜头的植物世界专题片一样,每天一早一晚在人的面前播放,想想也挺美。

一回头,唐美英看到了卫生间,刚掀起门帘,卫生间的灯忽然亮了。原来是感应灯!吓了唐美英一跳。平时去外地调研采访,唐美英也北京上海地走过,不算没有见过世面的,但今天在萧点点家,她深深地感到了自己在生活方面的笨拙与落伍。可能,对喧闹的世界与生活忽略有些太久了吧!

待姜婷和唐美英下了楼,萧点点已经利索地收拾完了厨房,不知道在院子里忙活什么。唐美英从窗户望出去,老天!娇小玲珑的萧点点双手抬着一个长长的橡皮水管,正在对着院 子里的花圃浇花。

草儿、花儿、月季、爬山虎全被她浇得水淋淋的,花草们像遇见了一场突如其来、不由分说的沐浴,个个都支棱起枝叶,神采奕奕起来。

“点点,你哪来那么大力气呀?”

“这不需要多大力气,养花还可以养精神呢!让人心无旁骛。”

萧点点甜甜地说,声音和她做电视节目时差不多。“这儿在山跟前,风有些大,地干得快,得勤浇。可是我发现,这花要长好还真离不了风呢!有风,空气流通,人舒服,花也开得好。”

萧点点又转到南边浇花去了。姜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唐美英身后,她捏了捏唐美英的胳膊说:“姐,你还不知道吧?几年前,点点的 女儿刚去海南上了大学,她得了思念症。这是我起的名字,你明白就行。失眠焦虑,坐卧不安,食欲不振,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刚好那时候,台里的工作也有些调整,点点的节目停了,从业务岗转到管理岗,生活中一下子出现了巨大的空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生活不能承受之轻。闲下来了,没着没落了,就生病了。

“这种病吧,介于心理与生理之间,没什么器质性病变,要用西医那套,还真没法治。煎熬了有几个月吧!点点的老公想出了这个招儿,让她打理这幢早就买好的别墅,装修、设计、布置,而且答应她,这里就是她与朋友交流的据点。

“点点打起精神开始忙起来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月两月,设计、买材料、请工人、监工、清洁、装饰、种树养花。老天,大工程,她忙得忘记了病,忘记了失眠和食欲不振;她忙得饿了才吃,累了才睡。一幢小别墅在她手里魔术一般一点点呼之欲出。尤其是那一院子的花草,播种、栽苗、施肥、浇水、移盆、搭架子,唉哟,像一个老花匠一样忙得团团转。你可不知道,一院子的花草种了好几回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呢。用她自己的话说,每天都累个半死,半年之后,她能吃能睡,身体倍儿棒,关键是长了一园子的花,四季有景,天天有花呀!你发现了吗?光她买的花盆就几十种哩!陶的,全是透气的那种陶盆,花长得可好了。你看那些盆的造型颜色,和花的颜色还有呼应。砖灰色的盆里是开红花的长寿梅,砖红色的盆里长着开白花的吊兰,褐色的花盆里是金边吊兰,绿色的花盆里是开紫色花的君子兰,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买不到的。你看,她还在院子里种活了两棵银杏。要知道,这南方的树种在咱北方得输营养液才能活。你看点点栽的银杏,像个小哨兵,又直又高,漂亮吧!

“院子外边是个健身器材场,邻着点点家这边,点点栽了石榴树。哟,这儿还有一株葡 萄,都爬上墙头了。

“三年多了吧!从点点开始装修设计这房子到今天,这里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型植物园。点点像个金刚葫芦娃似的,一改过去的弱不禁风。你看她现在走路带风,干起活来像专业花匠,脱胎换骨了!”

“你们俩说我啥坏话呢?”

“没有,姜婷说你能干,把这院子打理得像个世外桃源一样。”唐美英有些心虚地说。她想,萧点点那时和我现在的情形差不多呀!

“哪里呀!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几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把我公公婆婆接了过来, 他们帮了我好大的忙,要不然,我可真忙不过来呢!”

“你们可别说,忙了两三年,我的身体结实了,连我婆婆的身体也比过去壮了呢!”

“在这里请了几拨客人了?”

“记不清了,每次听朋友们夸我的花,我可高兴了。每天上班,外边刮风下雨了,我下班了准得赶过来看看它们。心里有了单纯的与名利无关的惦念,活得可得劲了。这叫啥?叫——对,万物共生。 ”

“也叫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姜婷把前几天刚看到的话一本正经地背了一遍,三个人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

从萧点点家回来后,下午上班的路上,唐美英本来想去中心医院再买些养血安神药。到 了医院门口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径直朝南边的花鸟市场而去。她想,先买上两盆花,好好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