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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4年第5期|黄立宇:隐喻之伞
来源:《野草》2024年第5期 | 黄立宇  2024年11月20日08:35

我不喜欢打伞。

有人不一样,无论什么天气,出门总要带一把伞,他们的焦虑是,万一下雨了呢?有备无患,是他们的人生信条。当然,碰到下雨天,谁塞我一把雨伞,我也要,不过我确实没有带伞的习惯,不喜欢身上有额外的东西。伞这个东西,小雨多余,大雨无用。现在有了车,碰到下雨更是跑几步路的事。不过也有偶尔被雨截在半路上的经历,那就找个地方躲雨呗。趁这空档,我会拿出手机,在上面读一段文字。其实,生活就是在这个时候,替我们节外生枝地安排了剧情,比如我在一次躲雨时,意外碰到了一位失联多年的朋友。

有人躲雨特别没有耐心,东张西望的,最后宁肯把头埋在衣领里,在雨中逃窜而去——为什么要在雨中跑呢,前面不是也下雨吗,你跑起来,不是会收拢更多的雨淋到你的身上吗——我记得以前网上有过类似“在雨中要不要奔跑”的争论。不过在雨中奔跑,似乎更趋于正常人的行为,你不跑,在暴雨中优雅地漫步,世界将为之侧目。

略略烟痕草许低,初初雨影伞先知。

雨伞乃平常之物,因为平常,并不顾惜,我平生不知道丢过多少雨伞。好像雨伞天生就是用来遗忘和丢弃的。谁会责备一个丢了雨伞的人呢。说到底,雨伞在我们这里,摆脱不了它的始乱又终弃的命运。我的车里永远塞着一把雨伞,大概率是别人落下的。民间有谚云,借伞不用谢,只需晾过夜,雨伞大概就是这样的来去无踪。

所以在中国,几乎没有一把伞是结实的,它有这样几个关键词:临时的,便携的,消耗性的。国内极度追求伞的便携性,比如铅笔长短的折叠伞,可以轻松放进女士的迷你包——至于它是否能够遮蔽风雨,真不好说,它的实际功能接近于点缀和装饰,所以它还得好看,或纯色,或透明,或花里胡哨。我不太明白,伞乃遮蔽之物,透明是什么意思?

想到一件趣事,我的一位年轻朋友,那天夜里去相亲,他没看上人家,可人家姑娘对他蛮有意思,从公寓楼出来时,外面下着雨,姑娘给他拿了一把红雨伞——我从文学作品里也看到这样的桥段。女孩说,下雨了,带上伞吧。男的会说,不要紧,我穿着皮衣,再说路也不长——而我的朋友倒是心直口快,他说:不用了,省得来还。哈哈。

我买过一把称得上昂贵的雨伞,价值五百多,别喷我,我喜欢好东西。伞是好伞,但比起著名的Brigg家的神伞,那还差得远。日剧《我的绅士时尚》里曾介绍过Brigg家的伞,说它慢慢打开时,会听到像踏过初雪时的声音。我打开自己新买的雨伞,没有初雪之声,倒是砰的一声,似有暗器发出。我原本打算买上两把。据说,手持两把这样的雨伞,我可以从容地从我家阳台上跳下来——我没有试过,但坚信无疑。这把充满想象力的雨伞,跟所有雨伞的命运一样,同样也被遗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当时,我像回忆一生那样,来回忆那把雨伞可能遗忘的地方,最后仍不知所终。我本来想再去买一把,但没有合适的理由。因为家里还有好几把没用过的雨伞——它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简直雨后春笋一般,会议的伴手礼,文创的试验场,死活都绕不开那柄短小精悍的雨伞。

现在,连旗袍队的走秀,都要拿一顶花雨伞来撑世面,她们又不演杂枝,拿雨伞做什么呢,难道是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都想象自己是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吗?中国的古镇、古村落,好端端的古风遗韵,非要挂上一大堆脏兮兮的红灯笼,红灯笼也就罢了,还有花雨伞,一个地方这样弄,也算别出心裁,一夜之间都稀里哗啦挂上了——中国人想象力的匮乏,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扯远了。

我有一个小学同学,他家是开修伞店的。在以前,这样的蝇头小利,要养活一家子人,极难想象。我还记得,每每路过修伞店时,他父亲温厚的笑容。念小学那会儿,我经常在他家做作业。那天下着细雨,他老父亲还坐在老地方(原来的修伞店就是他家吧),冲我温厚一笑。我想,每一把在他眼前飘过去的雨伞,都是有问题的,只是没人找他修了。而像我这样出门不带伞的人,问题更多,说不定还是人生观、世界观的问题。

那时候,定海城有一个疯子,一袭灰布长衫,肩挎行囊,再挟一把雨伞,脸上写着永别此地的决绝。其实他每天在城里兜圈子,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他的一意孤行,深深镌刻在我的心里。风行一时的著名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画上的毛主席也拿着这样一把雨伞。行路方知风雨稠啊,雨伞,真的是一件极具象征意义的人生道具。在台风天,明明已经淋成了落汤鸡,还不肯放弃手中备受蹂躏的破雨伞,这一幕真是像极了人生中的种种不堪。一柄雨伞之下,有我们太多凄迷的回忆。伞如友谊,亦如爱情,更像是婚姻,明明是一把破雨伞,偏偏还要眷恋那伞下过往的温情。三人行,必有我“湿”焉,一家人同撑一把伞,两边肩头的衣服都是淋湿的,湿就湿罢,好在还有彼此抓着的有力而温润的手。

探究伞在社会学上的衍生意义,蛮有意思。比如伞与权力的关系,从伞出现的那一刻起,它就是权贵威严的象征,从旧时仪仗行列所用的伞盖,到官员身后的那把奴颜媚骨的伞。光是男女之间,谁拿雨伞,谁抱孩子,细究起来也意味深长。按说,孩子的分量总比雨伞要来得重吧,但男人一般会选择雨伞,伞在手中,似乎意味着:力量、保护和独立。

我在美国参观过一个间谍博物馆,在那里看到过一把雨伞,我在那里伫立很久。它一点也不起眼,很旧很旧,瘦瘪而哀倦的模样,与平常的旧伞并无二致,但我知道它非同小可,我能够想象它背后的历史烟云和曾经肩负的神秘使命,越是平常之物,越具有伪装性,也越能迷惑对方。如果你看过《王牌特工》,那你一定还记得科林·费尔斯大叔手里的那把伞,看似绅士风度,实则是一把不仅可以挡枪,还可以发射子弹的暗杀利器。

说到绅士风度,印象中少不了一根精致的手杖。而手杖之所以被雨伞所取代,主要还是因为英国那疙瘩的阴雨绵绵。英国人的死脑筋是出了名的,折叠伞、自动伞之类的地摊货,他们是瞧不上的。他们不跟潮流,数百年来执迷于直柄伞的高贵血统,几百道严格细致的工序,无所不用其极。一把雨伞搞得这么耐用干嘛呢,我理解不了,我们的文化里没有这些东西,中国人的生存哲学里只有短平快,适用,便宜,解决问题。即使有讲究的东西,也不在这一路。不过,我们的星级酒店非常着迷于这个英伦腔调,拿出来的都是这种直柄伞。还有,我的一个朋友,开着新车来找我,现在的国产车都弄得可神气了,我以为他要跟我炫耀这车的内饰,或者什么神奇功能,没有。而是趁我不备,从哪个缝隙里,猛然抽出一把英式直柄伞来。不用说,这把伞肯定是义乌的杰作——他本想拿那把伞,来证明他车的牛逼,思路是对的,不过我已经笑得不行,他有点懵,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作者简介:黄立宇,写作经年,现居浙江舟山。一九九五年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二〇〇一年创办“新小说论坛”。作品散见于《收获》《十月》《人民文学》《花城》等刊,部分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以及各类年度小说选本,中篇小说《制琴师》入选2021年度收获文学排行榜。著有短篇小说集《一枪毙了你》、散文集《布景集》等。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