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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4年第11期|王月鹏:从大海到人海【上】
来源:《散文》2024年第11期 | 王月鹏  2024年11月20日08:03

“给它锚了”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看到轮船出现在八角湾的那个傍晚。夕阳把海湾染成了红色。他从村子的大街上斜斜地走过,很快,整个村子就动了起来。村人纷纷涌向海边。他们看到,那艘船离八角湾越来越近了。船上没有白帆,也听不见号子,船面上显得有些空荡,几乎见不到人的影子,只见到船在海面上滑行,身后拖着烟囱里冒出的浓烟。那烟,在海面的上方渐渐变成了云彩的样子,让人觉得整艘船都是轻盈的,不费任何的力气,就那样,在海面上滑行着。

这艘轮船是冒烟的,他们自然想到了火,称这船为“火轮船”。在当时的渔民看来,这船竟然不用摇橹,不用划桨,就可以在海面上那么轻盈地穿行,简直不可思议。他们用这种心态来看待和评说现实中的人与事,对那些推诿扯皮、不想出力,也没有什么责任心的人,就说他们是“推了火轮船”。他年轻时出海,用的都是木制帆船,靠人力摇橹。因为“帆”与“翻”谐音,为渔民所忌,帆船就被改称为“风船”。开风船太苦太累了,人在海里,双臂摇橹,像海浪一样,永远不能疲倦停歇。这是一个人对整个大海的抗争,他需要用双臂,在海浪中拨开一条回家的路。船在码头起锚或落锚,是最出力的时刻,需要大伙齐心协力,各种劳作都有各自的劳动号子伴随。比如起锚号、落锚号,还有撑篷号、摇橹号,等等。岸上的人听了这号子,就知道船在水里有多费力。那苦那累,都没法说。他试着说,最终也没有清晰地说出。那种苦和累是全身心的,几乎是全方位地侵入一个人的肉身和精神,让你不知道该具体从哪个地方说起。无法描绘,也无法说出,它们存在于你的身上,而你却无法说出它们。

渔民的劳动工具是渔船,这不同于农民所使用的农具。劳动工具本该具有的可操作性和适用性,在大海里都变成了不确定性。或者说,劳动工具本该是服务于人的,在海里却操纵了人,将人置于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中。这种时候,是锚,给出了某种确定性。把一艘船放到海上,把一个人放到船上,这时会更容易理解大海,也更容易理解锚。如果再加上风,加上雨,这种理解就会更深切。有经验的老船长说,风浪来时,最好的应对法子,是把船锚住,这样才不至于随波逐流。

最初用的是石锚,一块长石,中间刻有渠槽,系上缆绳,就是一只锚了。如今用的是铁锚,三个锚齿,一根长柄,还有锚链和缆绳。停船时,渔民把锚抛入水中,起到固定船只的作用。下锚前,抛锚人会高声地喊:“给它锚了!”这样喊,是为了避免伤害船周围可能出现的潜水者。不能喊“抛锚”,也不能喊“下锚”,这样都不吉利。行船时将锚拉上船,名曰“起锚”,也有说是“拔锚”,很形象,把锚从水中拔出来。在使用机动船之前,拔锚靠的是人力,需要船上的人喊着起锚号子,一齐用力。

“船到了,锚也到了。”这是渔民的口头语,说的是事物的整体性和关联性,有水到渠成的意思。简单的一个“到了”,省略了途中的太多风浪。风浪,是这句话的语境,是潜在的背景。这些在大海里经历过风浪的人,他们懂得如何言说风浪。同样是这句话,倘若换成特殊的语境和语气,传递出的就是一种消极情绪,锚成为船的附属品,是被动之物,有“随大流”的意思。

渔民对生活的理解,是以风浪为背景的。海是他们讨生活的“田地”。人在海上,就把自己全部交给了命运,他们知道,一个人,甚至再多的人,也是没有力量跟大海抗衡的。他们知道大海的力量。他们亲眼看到海浪一夜之间把岸边的石头全都拍碎,也曾亲历过海上的大风大浪,体验过那种侵入骨髓的绝望。“船在坞里,人在铺里。”这是渔民以为的最安逸的生活。这样的话朴素到了极致,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却包含了太多的风浪。旧时民间造船和修船,在海滩选一处高地,叫作船坞。新船造成了,大伙推船下海,即是下坞。倘若有大风浪,船在港里也有被风浪拍坏的可能,渔民通常要把船拉上岸来,才可放心。所以听旧时的拉船号子,能听出一种暴风雨降临前的紧迫感。渔民最惦念的,永远是船。不管是出海时,还是归港后,船,是他们生活的必需,也是无法释怀的惦念。铺,也叫船铺、渔铺、网铺,是渔民出海之前和靠岸以后落脚的地方。我曾在海边见过渔铺,是很简陋的一个小屋,地上铺了草,有渔民躺在上面睡觉,脸上漾着幸福的笑意。风浪在不远处咆哮,他觉得那风那浪已经与己无关了。这小屋,与不远处的大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不知道曾有多少出海人在这里安然入梦。我曾在这小屋里待过一整天,阴暗,潮湿,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这个小屋拒绝了。想起乡村里被废弃的磨坊,我曾独自在那里度过了若干无助的日子。磨坊里有个蜘蛛网,在窗口的位置。窗早已破损了。蜘蛛在窗口结网。风吹来,网在风中晃动。我把这个细节写进少年时代的文章中。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写作此文的过程中,突然想起这个情景,一个人坐在那里,长久地无言。这样一张生命之网,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岁月中的飘摇。而那个人,如今已经坚定多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的梦想是单一的,只有局部的斑斓。这已足够,他并不需要其他。那间磨坊早已不在了,那间渔铺也不在了。但作为客观存在物,它们消失了。作为一种情感依托,它们一直留存在他的心里。

船在坞里,人在铺里。人是安定的,与人的生存紧密相关的劳动工具也是安定的,这样的一种确定性,正是他们最为看重的。与此对应的,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巨大的不确定性。

在渔村,每天天刚蒙蒙亮,渔民就聚集到了码头,他们看看自家的船,然后就站在那里,与同行们聊天。这是一天的开始。经过了一个夜晚,他们醒来最惦念的,是船。看到船在坞里,心也就释然了。他们很随意地站立着,面朝大海,开口说话,或者沉默不语。谁说,以及说什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渔民的在场。他们站在那里,遥遥地看着自家的船,一颗心才算安定下来。

太阳渐渐浮出海面。他们向村庄走去,新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蓝色荒凉

海瘦了。一个瘦弱的老渔民说,海瘦了,渤海湾以前是很富有的,鱼虾丰盛。那时冬天很冷,海结冰了,鱼冻在冰里,他把冰块打碎,把鱼捞了出来,主要是黑鱼和黄鱼,鱼肉很厚。还有一种叫作“离水烂”的鱼,很快就会捡满篓子,他们把这种鱼拿回家,用来喂猪。到了捕虾季节,大家抓阄,确定船只在海里的位置,互不越界。

现在不同了,海瘦了,鱼也瘦了。网扣越来越小,有的人还嫌不够,在网里套上纱网,再小的鱼也不肯放过。有一年在禁渔期,外地人在初旺附近的海域下了定制工具,这是一种“断子绝孙”式的捕鱼方式。初旺、芦洋几个村的渔民自发组织起来,驾着自家的船,足有上百艘,浩浩荡荡地把外地人驱逐了出去。这片海是大家共有的,也是子孙后代的,不能纵容他们这么糟蹋。下什么网、网扣的大小,都可以看出人对大海的态度。从对待大海的态度,可以看出人对自我和他人的态度、对今天和明天的态度。是涸泽而渔,还是细水长流?他们总觉得,一个人的所做所为,对大海并不会造成伤害。

《论语·述而》有言:“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大意是说,孔子一生只钓鱼,不用网捕鱼;打猎也不用带有绳子的箭去射已经归巢的鸟。古人懂得敬畏和节制,不管大自然如何富有,只收获可以收获的那一部分,人对自己是有要求的。

在海里,鱼类也是讲究“水土”的,哪种鱼在什么地方产卵生长,都是有规律可循的。比如有一种大青虾,每年都会在渤海湾里产卵,它们钻在海底的沙里,一边产卵一边吃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沙,这是海里的规矩。然而现在,产卵期的虾被捕走了,产卵期的鲅鱼也被捕走了……

蓝色荒凉。蓝色荒凉。

那些难以言喻的,唯有寄寓于“蓝色荒凉”这个词里。这是一个词吗?在词语的尽头,我看到一个人心中的所有景象,它们是语言无法传递的。凝视这片蓝色,凝视得久了,会感到从目力无法触及的地方,生出一丝荒凉。这蓝色的荒凉,这人世间被掩饰的巨大情绪,正在一点点地聚拢、升腾,被误读成了所谓希望。这从绝望罅隙里流露出来的东西,虚渺,又扎实,它们从比地面更低的某个地方,一点一点被释放出来,成为一种缭绕,成为一种遮蔽,也成为一种被远观被赞叹的诗意。讲述一个故事是容易的,讲述一种情绪,却是不易的——是讲述,不是表达。表达在很多时候是靠不住的。一个能够平静讲述的人,他一定从时光中悟到了一些什么。

在所谓的希望中看到了令人绝望的东西,不能说出口,不能告诉更多的人,他只有保持沉默,只能送上所谓的祝福。

巨大,空旷的,无边的,蓝。还有这从蓝色深处涌起的荒凉,对人而言是一种洗礼。有过这样的精神遭遇,你将不再奢望也不再畏惧。你回到你自己。你坚守你自己。在变与不变之中,你没有放弃对自我的把握。

蓝色的荒凉,这是最让人绝望的。看不到这荒凉,是一种悲哀;看到了这荒凉,是一种悲壮。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讲述这荒凉。很多人,一生只看到作为局部的蓝。那些见识了巨大蓝色的人,眼神大多是忧郁的。

凝视,也是一种力量。

勘探者在沙漠里发现一艘古船,这种空间跨度充满了奇幻色彩。黄沙漫漫,这艘船是如何从大海到了沙漠之中,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神奇的伟力出自哪里?那个现场的见证者又在哪里?这都是很有意思的话题。在目力无法企及的地方,想象力变得更加狂野。一艘船,带着大海的气息,成为沙漠中的另一种存在。这艘船,到底亲历了什么,见证了什么,船不会说。它以自身在沙漠中的存在,试图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在大海与沙漠之间,一定还有一些什么,是被我们所忽略了的。

沧海桑田。蓝色荒凉。一艘古船,生长成为沙漠里的绿洲。这是寓言,也是最真的现实。我们看到了这片葱郁的绿意。那些沧海桑田的变迁,还有跨越时空的变化,都在我们的目力范围之外——再狂野的想象,也无法填充大海与沙漠之间的距离。

——在天地之间,我们是什么?

我们也是这蓝色的一部分,带着生命中不可剥离的悲凉底色。我们是试图改变大海的人。海在那里,一直等待我们过去。

蓝色荒凉,我看到蓝色,也看到了荒凉。我同时看到了它们。当蓝色与荒凉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眼中的时候,他的心里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他不说出口,保持了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沉默。在蓝色与荒凉之间,有一个人的理性和自觉。他一直保持了小地方人的谨慎,一直认真地对待自己所看到的和经历的,他觉得这都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理解它们。

他把大海梳理成无数的河流,以为自己看到了海的源头,看到了海的因缘。他站在时间的另一端,记录自己的所见与所思。

这巨大的蓝。这巨大的谜。河流,是对它最为具体的解释。

这巨大的徘徊,被这个人的脚步丈量成了若干的段落,除了时间,没有谁能读得懂。他一直在努力地读,这是他的人生变得理性和自觉的开始。

当你面对蓝色不再激动,当你面对蓝色不再有倾诉的欲望,当你面对蓝色有了更多的忧思,当你面对蓝色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时,一丝悲凉开始从海天交际的地方浮现,一直蔓延到你的心里。它们滋长成了更多的蓝色与更多的悲凉。它们与你相关。在漫长的时光中,两个看似不相关的人与物,终有一天会被某个人发现。他看到了这种隐秘的被忽略了的关联,就像你在此刻看到与想到的一样。逝者如斯夫——在时光的长河中,我们全都是同样的人。

我写下,然后删除;然后再写下,再删除。在这个反复的过程中,我试图寻找到意义,寻找到让我心安的理由。每一次失败,都只会激起我更强烈的愿望和更大的雄心。我在这个过程中寻找自我也不断地摒弃自我,似乎唯有如此,我才能真正地把握和了解自我。这个世界太迷乱了。我深陷其中,并没有太多的自主和自觉。我珍视我所能看到的和思考的——哪怕只保留一点点的自我,也是重要的。因为这意味着,我并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改变,我一直在坚持自我,虽然卑微,或者对于更为阔大的存在而言并无意义,但对于个体生命来说,它仍是至为重要的。

海阔凭鱼跃,它们遵循自己的路,与同类之间保持距离,就像天上的星星,隔着看似很近其实很远的距离。你看那网中的鱼,离开了水,它们拥堵在一起,不再拥有自由和尊严。

大海的静与动、沉默与喧嚣,都是自己的。大海在自己的体内卷起风暴,就像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掀起波澜,在书桌的纸页上指挥文字的千军万马。如果有一种声音可以代表地球之声,它应该是大海不息的涛声——没有任何声音,比它更绵长与久远。

王月鹏,1974年出生,山东海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有《海上书》《怀着怕和爱》《拆迁笔记》《烟台传》等十余部。现居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