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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11期|李朝全:雪域丰碑(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4年第11期 | 李朝全  2024年11月19日08:27

李朝全,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副主任、研究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著有理论专著《文艺创作与国家形象》《非虚构文学论》《重估中国当代文学价值》,纪实文学《2020武汉保卫战》《踏荆前行》《梦想照亮生活》《世纪知交:巴金与冰心》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庄重文文学奖等。

导 读

这是两个男人与西藏半个世纪难以割舍的情缘:吴雨初,白手起家,矢志不渝,历尽艰辛,建立起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牦牛博物馆;韩书力,雪域绘画之子,几十年来,访过西藏76个县中的73个县,踏过几百个区乡几千个村镇。他们将自己与雪域高原血肉相连,奋斗往事让人热泪盈眶。正是无数像他们一样无私奉献的援藏人,与西藏各族群众共同铸就了壮美“新西藏”。

雪域丰碑

李朝全

吴雨初:愿将此生化牦牛

增强文化自信、增进文化认同、推动文化融合,建设中华民族共同精神家园,是文化援藏、文化建藏的基本主题。

文化界援藏的杰出代表“亚格博”吴雨初,1976年志愿赴西藏工作时22岁,历时16年。在回北京工作20年后,在57岁之际,他毅然决然地辞去北京出版集团董事长,没有职务,再次志愿援藏。白手起家,矢志不渝,历尽艰辛,建立起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牦牛博物馆,成为文化援藏、精神援藏的一个楷模。

到麦地卡去

吴雨初是一位“老西藏”,1954年出生于江西都昌市。他1976年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时,国务院分配给了江西省18个去西藏工作的名额。

那个年代,内地人们对于西藏的了解,一是藏族女高音歌唱家才旦卓玛动听的歌声,包括《东方升起吉祥的太阳》《唱支山歌给党听》《翻身农奴把歌唱》和《北京的金山上》。另外一个是一部叫《农奴》的电影。这是由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旨在揭露旧西藏惨无人道的农奴制的影片。

作为一名大学生,吴雨初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立志要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因此,当学校在应届毕业生中征召志愿去西藏工作的学生时,吴雨初便偷偷地报了名,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敢告诉。

他和其他援藏大学生一道从南昌出发,先乘火车到了杭州、上海,在上海再转车到了甘肃柳园。那时的大学生意气风发,一边背诵着贺敬之创作的抒情诗《西去列车的窗口》,一边激情昂扬地踏上了赴藏之路。先乘车到了青海的格尔木,再从格尔木坐一星期的汽车,奔赴拉萨。

一路上,吴雨初第一次见到雪山,还遇到了下雪,从未走出江西的吴雨初和同行的同乡都开心极了。汽车一直开着,不敢停下,因为一旦熄了火很可能就打不着火了。大伙儿睡觉时盖的被子都是黑乎乎的,每个人都不脱鞋就睡,心里都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经过长途跋涉,吴雨初和一班江西老乡同学一起,终于来到了西藏。

没想到,就此他便和西藏结下了终身的情缘,累计已在西藏工作了20年。

1976年是我们国家发生重要转折的一年。这一年,毛泽东主席逝世,“四人帮”被粉碎,国家开展拨乱反正。

吴雨初他们到了拉萨,正赶上“四人帮”被粉碎。10月,西藏举行万人大会,人们用汉、藏两种语言高呼“打倒‘四人帮’!”。

一周后,开会宣布每名毕业生的去向。吴雨初被分配到了西藏北部的那曲地区。

他乘着大巴来到了那曲。那时的那曲特别荒凉,镇子很小,居民只有两三千人。当时有一段顺口溜,生动地描绘了那曲落后的情景:

“一条街道两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一家饭馆尽卖粥。”

那曲名称来自那曲河,旧译“黑河”,为了避免和黑龙江的黑河市重名,便改作了那曲。这里海拔4500米,看不见一棵树。吴雨初到那曲后,出现了明显的高原反应,夜里经常失眠。

那曲依靠自己发电。城里有电灯但是电灯都没有开关。一天只供应两小时的电,来电了灯就亮,停电了到处便都是黑漆漆一片。

一位领导对分来的大学生吴雨初他们说:“你们这么年轻,不要看你们的辛苦,要看你们的前途!”意思是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个个都前程远大。

吴雨初被分到了那曲下属的嘉黎县委办公室工作。

嘉黎县位于那曲东南部,距离那曲260公里。从林芝可以过去,从那曲也能过去。如果放在东部的林芝市嘉黎县就是条件最苦的县,但在那曲则是最好的。

当时一起被分到嘉黎县的大学生还有两个湖北的和一个山东的。吴雨初每月工资二三十元。县里有几百人。每天他在县委食堂吃一顿饭。后来给了他一间住房,隔壁就是机要室。

有一天,西藏自治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热地到嘉黎县视察。那时县里连一个招待所都没有,因为分配给吴雨初这名“宝贝大学生”住的宿舍比较新,而且比较干净,县委领导就安排热地住在吴雨初的宿舍,而让吴雨初搬到同事的宿舍去合住。

热地走进吴雨初的宿舍,看到房间干净整洁,心情很好,顺口问道:“这是谁的房子?”

县委领导回答:“这是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的宿舍。”

热地说:“新来的大学生?那应当到基层去锻炼啊!”

因为热地的这一句话,第二天,嘉黎县委就开会,决定把吴雨初从县委办公室调到麦地卡乡去工作。

吴雨初血气方刚,抱定服从组织分配的信念,毫不犹豫地答应去麦地卡乡。

但是,他不知道麦地卡在什么地方。麦地卡位于那曲和嘉黎之间,要拐上一条岔道,走几十公里才能到达。

县里让一辆送货的卡车捎上吴雨初和他的行李,行驶了100多公里给送到了麦地坚桥。吴雨初住在道班工人的房子里。让人捎信给林堤乡派马来接。

乡里按照县里的通知,派了一匹马来接吴雨初。

吴雨初问那位送来马匹的牧民:“我不知道麦地卡在哪里呀,怎么去呀?”

牧民回答:“哦,马知道路。”

就这样,吴雨初一个人骑着马,带着家乡木匠做的一只小木箱和从江西带来的八斤重的铺盖卷,就往麦地卡方向走去。独自前往一个新环境,他感觉挺新鲜的。

老话说,老马识途。吴雨初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在路上遇到了暴风雪,马儿走得特别艰难,走了大半天,一直走到天黑,都还没望见目的地。

吴雨初心里焦急。他拍马骑到了一个高冈上,从高处眺望远方,好容易看见了一点点微弱的灯光。于是赶紧打马前去,终于赶到了麦地卡。这一天,他差一点就被冻死了。

麦地卡是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前任文书小杨一见到来接替自己的小吴,高兴坏了。他马上就要调到嘉黎县去。他把怎么取水、怎么取火、怎么生活,都一一地交代给吴雨初。取水需要用十字镐刨开冰面,再把冰挑回去融化成水。乡书记和乡长也很关心这位新来的大学生,经常询问他生活习不习惯,有什么困难没有。

麦地卡乡上有四排房子,其中有粮站、供销社,有宰牛卖肉的,也有卖青稞做糌粑的,但是没有银行。工作人员的工资都是乡财政专员每个月骑着马到县里去统一领取回来再发给大家。

作为文书,吴雨初的主要工作是协调撰写乡里的情况,包括生产情况,牛羊马的数量变化,同时也要汇报个人的学习情况和积极参加斗争情况。

因为在麦地卡,钱基本花不出去。吴雨初每次委托财政专员把有关的生产情况交到县里去的同时,也委托他拿着自己一半的工资,顺路去县新华书店帮助买一些书。

吴雨初经常跟着书记和公社主任下乡去。这时他学中文的优势也发挥了一点作用。那些藏族牧民有的孩子外出当兵,家属要给他们写信。他们都是先写好了信,然后拿上旧的信封来找吴雨初照着抄写。吴雨初认真地帮他们写好信封。他有时也拿公社办公用的一些信封送给老百姓用。牧民们都说:“吴大学服务真好!”

牧民们知道小吴是一个江南来的小伙子,到西藏来很不容易,因此每次来求他写信封时,都会给他带来一些牛肉、酥油等,有时也住在吴雨初的宿舍里。吴雨初每次到乡下也都会住到牧民家里。这样一来二往他就结交了很多藏族的牧民朋友。

财政专员帮吴雨初买书,但他不懂得挑选,因此买回了很多关于化肥、农药的书。可是这些都不是吴雨初需要的。后来他便专门写了信给书店的店员,让他们帮自己多挑一些文学书和对自己有用的书。

乡村的文化生活非常贫乏。那时一个乡只配有一台收音机,这是中央送给西藏地方的一件礼物。但是收音机基本收不到信号,收到的声音也非常嘈杂。为了收到信号,吴雨初不得不爬上铁皮烟囱,在烟囱上拴上铁丝作为天线,再接到收音机上。天天这样折腾。他有时拿着收音机跑到山顶上去,或者把铁丝插到水里去,各种尝试,看看哪一样能够接收到一丁点儿的声音。可是绝大多数时候,结果都令人失望。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党中央强调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革。这个消息吴雨初最初就是通过收音机隐隐约约收听到的。

邮车一个月才有一班。正是通过这趟邮车,吴雨初开始尝试着给外面的报纸投稿。

1976年,他在《西藏日报》发表了一首诗。当时,《毛泽东选集》第5卷送到了嘉黎县,嘉黎县组织了二三百人夹道欢迎。吴雨初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竟然被报纸发表了。

这一下子在嘉黎县引起了轰动。

1977年冬天,刚刚毕业一年的吴雨初,要从那曲地区回嘉黎县。那时还没有县际班车,他搭乘了一辆装运抗灾饲料的卡车。

从那曲到嘉黎只有一条简易公路,路上要经过一座叫阿伊山的雪山。那一年雪下得特别大,嘉黎县遭遇了雪灾,这辆卡车就是要运输饲料去嘉黎的。结果到了阿伊山,那里的积雪最深处都到了4米厚,车根本无法通行。地区便派了一辆铲雪车来支援,结果也被困在了那里。

被困在阿伊山的一共有20多辆车、50多个人。他们不得不挤进了路边一间养护公路道班工人住的小小的土坯房。渴了就通过化雪水煮来喝。

可是,他们带的干粮很快就全吃完了。一群人挤在一起,又冷又饿,一直坚持了5天4夜。

那时的联系只有依靠老式的军用电台。好不容易通过手摇发报联系到了县里。

县里得知情况后,紧急敲响了挂在县食堂外一个用汽车钢圈轮毂做的钟,召集起县里全部的二三百名干部职工,动员各家各户连夜烙饼子,集中后立即送往阿伊山。

先是用县领导乘坐的吉普车送。但是到了桑巴区,在雪地里汽车开不动。于是马上让桑巴区改用马驮。然而,没走多远,那个积雪实在太深都没到了马肚子,连马也走不动了。无奈,只好让林堤乡派出一群牦牛。依靠领头牦牛粗壮的身体在前面雪地里蹚开了一条路,后面的牦牛就驮着几麻袋的饼子跟着往前赶路。

断粮五天了,吴雨初和大家都快感到绝望了,这时,他们依稀望见了远处天边的雪线上出现了一片黑点。

有人激动地大声喊道:“是牦牛!牦牛队给我们送粮食来了!”

每个人都簇拥上去,县里的救兵来了,他们知道自己获救了!

当大伙儿捧着饼子埋头啃的时候,看到还在雪地里“呼哧呼哧”直喘热气的牦牛,一个个都感动得哭了。大家都说:“是牦牛救了我们的命啊!”

也正是因为这次难忘的经历,后来吴雨初萌发了创办一座牦牛博物馆的想法,并最终把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

吴雨初的日常工作之一是统计牲畜数量等生产工作简报,头脑里装的净是牛羊马、头只匹。平时吃的蔬菜是脱水蔬菜、鸡蛋粉和一些罐头。用鸡蛋粉炒鸡蛋,没有蛋黄炒不成。他自己则从江西老家带了一些辣椒粉去聊解嘴馋。

按照当时的政策,工作18个月可以休息4个月。于是,1978年他曾经回去过一趟江西都昌老家。

父母见到他就问他工作的地点和生活的情形。吴雨初告诉他们,自己工作的地方海拔4500米。父母说:“那不都到天上去了吗?”

那个年代,在基层的大学生本来就很少。老百姓认为大学生就像珍稀的大熊猫一样,非常了不起,他们什么都会。乡里的干部群众都亲切地称吴雨初“吴大学”。

有一天,乡里的一位干部云登就来找吴雨初,对他说:“吴大学,你帮我理个发呗!”

吴雨初回答:“啊?可是我不会理发呀!”

云登笑笑,说:“吴大学,你真谦虚,哪有大学生还不会理发的?来吧来吧!”说着他就把一把理发剪子硬塞到了吴雨初的手上。

吴雨初哭笑不得,只好拿起那把剪子,小心翼翼地给他剪头发。

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剪头发,他根本没学过怎么给人理发。结果他把云登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就像老鼠啃过的一样,但是云登还连口称赞说:“不错不错,大学生真是什么都会呀!”

吴雨初一脸懵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在麦地卡,吴雨初担任了两年的文书。那里的干部和牧民都非常看重他。即便在他调离麦地卡多年之后,乡亲们还和他保持着联系。

80年代,吴雨初在那曲地区文教局工作。那时,网络没有,电话也还没有。有一天下午,麦地卡的几位牧民赶着一大群牦牛,来到那曲镇来买东西。他们打听到吴雨初的住处,就找到了他家借宿。

见到乡亲们,吴雨初也很开心,就让大家都挤住在了他家,给他们准备了白酒、馒头和饼子,还有油辣椒面等。乡亲们在吴雨初家里烧奶茶、打酥油茶、煮肉。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就在吴雨初宿舍的地板上打地铺睡觉,他们的牦牛就放养在文教局的院子里。

第二天一早,乡亲们休息好了,就赶着牦牛回去了。结果文教局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牦牛拉的粪便。文教局的同事一起床,看到满院子的牛粪都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都指着吴雨初骂道:“你这个老牧民!”

吴雨初哭笑不得,只好自己动手去收拾那些牛粪。

那时出行非常不方便,要从麦地卡一直走到马路边的麦地坚桥头,再从这里搭车去嘉黎县。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一辆车从这个路上经过。有一次,吴雨初在桥头维修道路的道班宿舍住了好几天,都没有搭上车。道班的工人旺钦拉帮着他去拦那些车,但是路过的司机都飞快地把车开走了,没有人停下来。

晚上,吴雨初和旺钦拉一起烤火吃晚饭。因为一直搭不上车,他心里很着急。旺钦拉笑着对他开玩笑说:“吴大学,你以后要是当了官,就会有车来接你的。”

从那刻起,吴雨初还真就想有个一官半职。如果有个官职,或许出门真的就方便多了。只要当到副县级就行,因为副县级就会有车来接送了。

到了1984年,他果然就当上了那曲地区文化局副局长,一个副县级的干部。

在县委工作的日子

因为接连发表诗歌和文章,吴雨初渐渐地有了名气。在基层工作了两年后,他就被调回嘉黎县里。

县委书记名叫次仁加保。他经常带吴雨初这个大学生下乡。两个人骑着马,有时遇到了冰雹或者大雨,他们就躲到马肚子底下,天黑了,他们就借宿在同一个牧民帐篷里,有时会一直聊天到深夜。到了村里他们就会买一只羊杀了,那时一只羊才9元钱。加保书记总是把最好的肉让给吴雨初吃。他们一起在马背上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若干年后,这位书记因为患肝癌去世,那时吴雨初已经当上了那曲地区文化局局长,他便竭尽全力去照顾好加保的家人。

到牧民村里开会,加保书记每次都让吴雨初做记录。但是吴雨初凭仗自己的记忆力好,认为自己全都能记下来,不愿意做记录。

有一次,听完牧民的汇报后,加保书记看到吴雨初没有动笔,就问他:“你为什么不记录?”

吴雨初回答:“刚才他们汇报错了。村干部说他们村的牛羊马的总和,但是头只匹加起来的总数却是错的。”

书记吃了一惊。他把自己记录的认真地计算了一下,果然发现村干部计算的总和是错的,于是他说:“你的记忆力真好,那以后你就不用记录了!”

从那以后,每次开会吴雨初都没有做记录。但是他起草的材料,加保书记都很满意。

为了改善县城干部职工的生活,夏季时,县里就会安排牧民赶一群牦牛到县城附近,每天为县里的干部供应鲜牛奶。干部们到县食堂每个人可以买一公斤的鲜奶。藏族的同事买了鲜奶以后都拿回家把它制作成了酸奶。和吴雨初一个办公室的欧珠大姐送了一碗自家做的酸奶给吴雨初品尝。

吴雨初尝过以后感觉味道特别好,就请教欧珠大姐怎么制作酸奶。

欧珠大姐回答:“你要先把鲜牛奶煮开,然后把它放凉到40℃左右,这时加进去适量的老酸奶,然后用毛毯把它包裹起来,再过上一天一夜就可以了。”

于是吴雨初便如法炮制。按照欧珠大姐教的方法,第二天就做成功了。然后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味道越来越好。他把自己做好的酸奶送给欧珠大姐品尝。大姐尝过后连连夸赞:“真好吃!真好吃!”

从那以后她逢人便说:“小吴做的酸奶比我们藏族做的还好呢!”于是,许多藏族、汉族干部都来请教吴雨初怎么制作好吃的酸奶。吴雨初一下就变成了一名酸奶师傅。

那个年代交通非常不便,县里对外的联系方式主要依靠邮政。邮车从那曲地区开到县里,每一次都会围上来很多人,大家都要来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如果遇上大雪封山,县里对外联系的方式就只能依靠电报,就是用一种老式的军用发报机“嘀嘀嘀”地发密码,来和外界取得联系。

有一次,吴雨初收到了一份电报。这是《西藏文学》编辑部通知他到拉萨去参加自治区文学创作会议,会期10天。

第二天,吴雨初赶紧拿着电报去跟县委请假,县委领导同意了。

这时,正好遇上大雪封山,没有汽车。吴雨初便骑着马从县里先到麦地卡乡,走了5天。再从乡里换了马,又走了4天,这才到了那曲。然后在那曲,站在青藏公路边上等候搭过路的便车。好容易搭上了便车,又开了1天才来到了拉萨。这一路行走就耗去了他10天。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开会的招待所。对方问他:“你是来干什么的?”

吴雨初回答:“我是来开会的。”

对方又问:“开什么会?”

回答:“自治区文学创作会议啊。”

对方说:“那个会已经散了。”

“啊?”吴雨初十分意外。

后来,《西藏文学》编辑部接待了吴雨初,安排他在拉萨住了十几天。那时吴雨初开始文学创作,已经发表了一些作品,也受到了拉萨和《西藏文学》杂志各方面的关注。

老百姓对吴雨初这名大学生特别器重。他们总是拿最好的食物来招待他。有一次,吴雨初所在的工作组到一个牧区,晚上寄宿在一位牧民家里。这位藏族牧民非常热情好客,尤其关爱这位年轻的汉族干部,他专门给吴雨初煮米饭。但是家里因为没有高压锅,米饭煮不熟,他在茶壶上再压上一块石头,反复地炖煮,但还是煮不熟。为了给客人准备下饭的菜,可是家里实在没有蔬菜,他居然炒了一盘好不容易采集回来的新鲜的虫草给吴雨初吃。那时候虫草还不是非常昂贵,一斤虫草只卖9元钱。要是现在的话,这一盘虫草的价格估计得上万元呢。

在县里工作,外出时需要骑马,那时候还没有汽车,县里就给很多干部都配备了马。吴雨初也想拥有一匹自己的马。县委领导同意了,让他自己去物色一匹马,由县里出钱购买。

西藏本地的马非常有劲、有耐力,但个头都比较小,而吴雨初喜欢高头大马。好不容易在一个牧民家物色到了一匹个头比较大的马。那匹马的主人乌坚拉也是吴雨初的熟人。吴雨初就去请县领导跟乌坚拉谈一谈,问他肯不肯把马卖给县里。

但是,乌坚拉一听说这匹马将交给吴雨初去骑就坚决不同意。他说:“吴大学这个小伙子是很好,我们关系也不错,但是我不能把马卖给他,因为他不懂马,也不会照顾马,要是我把我的马卖给他,我担心以后会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所以还是不卖给他更好。”

吴雨初跟着县委书记骑着马到县里去开会,路上骑了好几天。他们一路上总会停下来,烧茶,喝茶,就着风干的生肉喝点白酒。这天傍晚,他们打算在一个村里投宿。当他们翻过一座山就看到了那个村子,估计再走一个小时就该到了。这时,书记突然下马卸鞍。

吴雨初很不理解,问书记:“我们不是很快就到了,我们到村里去休息不更好吗?”

书记非常生气地骂他:“你怎么这么啰唆?”

吴雨初还想争辩,结果书记发怒了:“你这个汉人大学生懂什么?这里有草。”

原来他是心疼这两匹马,草场的草长得特别肥壮,他想让马儿在天黑之前多吃上几口草。看来在内地生活的吴雨初,确实还是不了解藏族同胞对于马匹特殊的感情。

在雪地里行走很容易患上雪盲症,尤其是当太阳出来以后,洁白的雪会映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那时候还很少有人戴墨镜,因此藏族同胞发明了特殊的保护眼睛的方法,就是用藏牦牛的绒毛做眼罩来保护眼睛。

有一次大雪过后,吴雨初他们骑马去一个牧村。太阳高照,眼睛都被射得睁不开。带路的牧民就从牦牛的腹部扯下一把绒毛罩在眼睛上,还给吴雨初罩上了一片。这样就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的眼睛。没有雪地生活经验的人,没有用牦牛绒毛眼罩的人,很多都患上了雪盲症,眼睛红肿流泪,疼得厉害,通常都要过一周左右才能痊愈。这个牦牛绒眼罩让吴雨初印象深刻,后来他在创办牦牛博物馆时,还专门去征集了牦牛绒眼罩作为展品。

还有一次下乡,吴雨初走了很多路,把脚上穿的皮靴都走坏了,感觉鞋底都快掉了。那天晚上,他投宿在一位牧民家。主人是一个哑巴,但是为人非常善良,也很聪明。当吴雨初睡下后,他就悄悄地把吴雨初坏掉的皮靴拿去修理。可是他没有工具也没有材料,他只好用一颗一寸多长的钉子还有铁丝,帮吴雨初把皮靴修好了。

第二天,吴雨初穿着牧民给他修好的鞋上路,感觉非常好走,他内心里特别感激。但是对方是个聋哑人,既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于是吴雨初就用藏族传统的礼节,跟他贴了贴面,来表达自己的感谢。

在基层工作,吴雨初本来是有条件学习藏语的。但是有一个熟悉藏族地区情况的人却告诉吴雨初:“如果你不会藏语的话,每次下乡组织上就会给你指派一名藏语翻译,你下乡就有个伴。要是你学会了藏语,就不会给你另外派一名翻译,你就只能自己一个人下乡了。再说,你要是学会了藏语,就再也不能调回内地了。另外,你要是把学习藏语的时间用在学习英语上,以后你要再想考硕士、考博士也都能用得上。”

吴雨初听从了这位朋友的话,真的就失去了原先学习藏语的积极性。到后来,他在筹建牦牛博物馆的时候,特别渴望自己能够学会藏语,那时他就感到了后悔,悔不该当初听从了这位朋友的建议。

在藏区生活久了,吴雨初学会了很多的生活技巧。有一年冬天,他从那曲到拉萨去出差,有几位朋友单位上给他们分了一只羊,他们为了把这只羊解开来,找来了斧子、砍刀和锯子。吴雨初见到了,笑着说:“用不上这么多工具,杀羊焉用牛刀,我只需要一把小刀就行了。”于是,他用一把小刀帮大家把这只羊很快就拆解开了。那几个朋友都围着吴雨初说:“啊,你还真成了一个老牧民了!”

还有一回,吴雨初到拉萨去西藏自治区交通干部学校找他江西的一位同学吴平,他穿着一身牧民穿的老羊皮袍,一个人走路。吴平和学校校长的儿子在一起,看见一个老牧民向这个院子走来,一下子都没认出他来,还以为是一个来偷自行车的,做好了抓小偷的准备。

吴雨初一走进院子就高声叫喊吴平的名字。吴平和那个校长的儿子从暗处走出来,这才发现,原来走来的就是自己的同学吴雨初。

藏北的生活非常艰难,平常很难吃上新鲜的蔬菜或者新鲜的鸡蛋。当时给每一个干部每个月发两瓶水果罐头、一瓶多种维生素丸。吴雨初还吃过一种脱水蔬菜,就是把蔬菜里的水分都风干,然后压缩起来,吃的时候先用清水把脱水蔬菜泡开来,能看到蔬菜的形状,但是煮着吃却吃不出蔬菜的味道和营养。他在藏北还吃过一种脱水鸡蛋粉,可以用它来炒菜,做成炒鸡蛋却没有鸡蛋的味道。

嘉黎县办公条件很简陋,只有二十多间平房,总共也就几十个人。那时县里发电用的都是柴油机,每天能够发两个小时的电。发电房修在了山坡上。发电工每天都要背着柴油很吃力地爬上山。

当初为什么把发电房修在山坡上呢?当地的同事告诉吴雨初:因为县领导认为电就跟水一样,它从上往下流会顺畅一些,因此要把发电房修在县里的高处。这样就只好辛苦发电工每天都要爬小山坡了。

当然,没过多久县里修起了水电站,就再也不用柴油发电了。

血浓于水同胞情

因为吴雨初会写诗,他被安排在县文教局文化科工作,他创作歌词,也写舞蹈文学脚本。运用音乐和舞蹈的形式来表现海外藏胞渴望回西藏这样的主题,排练了《家乡啊,家乡》等作品。这个作品后来获得了1980年全国舞蹈比赛三等奖。

不久后,他又被调到了那曲地区文化局工作。搬家的时候,嘉黎县给他派来了一辆货车。

吴雨初装上了自己全部的衣服、被子和书籍之外,车上还有很多的空地,于是他就装了满满一车的干牛粪。

到了那曲,文化局的同事帮他卸车。大家看到车上装满了牛粪,都很吃惊地问:“难道嘉黎县的牛粪比那曲的牛粪更香吗?”

帮助搬行李的同事发现车上还带了一只酥油茶桶。因为汉族干部很少自备有茶桶,而吴雨初已经习惯也喜欢喝酥油茶,因此他专门带了一只茶桶。同事们都很意外,惊奇地问:“这搬家的到底是一位藏族还是汉族啊?”

那时那曲的蔬菜很贵,在西宁鸡蛋一毛钱一个,而到了那曲则要卖到一元钱一个。那曲交通相对方便一些,有时吴雨初也会托跑青藏公路的司机帮自己从格尔木捎一些蔬菜来。

1984年,吴雨初当上了那曲文化局副局长,成了一名副县级干部。他和藏北的一群文学爱好者携手,一起切磋文学创作,看《十月》《西藏文学》,大伙儿一起写诗,一同进步,使得藏北那曲变成了西藏的一片文学沃土。

吴雨初的宿舍隔壁住着一位牧区来的女孩。这个女孩平常很喜欢音乐。那时,吴雨初自己买了一台卡式录音机,每天都放一些好听的歌曲。因为县里盖的平房并不隔音,每当吴雨初放录音机的时候,隔壁都能听见。

如果听到有好听的歌,那位姑娘就会敲敲墙壁,大声喊道:“你放大一点声音吧!”

于是,吴雨初就把声音调大一点,让隔壁的女孩一起听音乐。

有一天夜里,吴雨初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悠扬的笛声。那笛声里还包含着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在诉说思乡之情。

第二天见面时,吴雨初问那位姑娘:“你昨晚吹奏的是什么乐器?真好听!”

姑娘就把那个乐器拿出来给吴雨初看。原来这是一把鹰笛,是用鹰的翅骨制作成的。

她很慷慨地说:“送给你吧!”

吴雨初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合适呢?”

姑娘回答:“没有什么不合适,我再做一把就是了。”

不久后,这位姑娘就调回自己的老家聂荣县了,据说是因为不适应那曲城市的生活。

当时,嘉黎县县委副书记多杰也被调任文教局副局长,

多杰感慨地说:“让我这个管牦牛的来管文化教育,真是开玩笑!”

多杰和吴雨初也是住隔壁,因为原先就是嘉黎县的同事,现在仍然做同事,所以彼此关系特别亲近。那时多杰的女儿很小,她用牧区的话来形容吴雨初“晚上不睡像马一样,早上不起像牦牛一样”。那时吴雨初的工作状态的确是竭尽心力。

在那曲文化局局长的任上,吴雨初做了很多的实事。他对次仁拉达的培养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嘉黎县大学生老李调到那曲地区中学去当教师。有一次吴雨初到老李的宿舍去看望他,就认识了和他同宿舍的藏族次仁拉达。次仁拉达有着一头漂亮的卷发,两只眼睛放着光。他当时是中学的发电工。

吴雨初说:“拉达,你是带给我们光明的人。”

拉达回答:“我也能给人带来黑暗。”一边说着,一边用一种可能是遥控的方式,就让整个中学都停了电,然后再做了一个秘密的动作,就又让电恢复了。

拉达几年之前还是一个在牧区放牛放羊的孩子,如今他已成为中学的一名熟练电工。他既聪明又有些调皮,吴雨初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当时心里就想着有机会把他调到身边,好好地培养他。

后来,通过更多的接触,吴雨初对拉达有了更多的了解。原来,他其实是一个非婚生的孩子。母亲去世后他就成了孤儿。生父为了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帮自己放牧的劳动力而把他认领了。于是从四五岁开始,次仁拉达就在严寒的奇林湖畔的草原上放牧。但是在他自己父亲的家庭里,他甚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年迈的奶奶给了他无限的慈爱。他常常都是赤着脚或者裹着一块羊皮在冰雪上跑。后来他所在的申扎县建起来第一所初级小学。拉达不顾父亲的反对,坚决要去上学。他父亲威胁说,如果你不去放牧就不给你饭吃。拉达回答:“即使乞讨,我也要上学!”后来他事实上就是以半乞讨的方式完成了初小的课程。在学校里他的天资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并且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当时申扎县唯一的完全小学,从牧区走进了县城。就这样他依靠着半乞讨的方式,以周末为县人武部放牧军马、利用课余时间将牛粪卖给县机关来换得一些生活费用来维持学业。接着他又以最优秀的成绩考入了当时藏北地区唯一的初级中学那曲中学。于是,拉达从西部牧区来到了藏北重镇那曲。初中毕业后留在学校当了一名电工。

就这样,他们俩走得越来越近。吴雨初担任那曲地区文化广播电视局局长后,就把拉达调到了文化局所属的群众艺术馆。接着,又把拉达送到自治区话剧团去学习灯光。当他第一次带着拉达从那曲乘汽车一路南行去拉萨,到了海拔较低的羊八井,拉达第一次看见长着绿叶的树,非常激动和惊讶。他问吴雨初那些是什么,吴雨初回答这是树啊!原来之前他从未见过树,见过的只有草原上的帐篷杆和电线杆,其他就没有比人更高的东西。到了拉萨,拉达学会了光电知识,也学习藏语文。

从那以后,次仁拉达和吴雨初几乎天天生活在一起,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次下乡,吴雨初都带着拉达陪同,拉达也是工作组成员,同时兼任翻译。有时他们在那曲县的罗马乡、双湖的查桑乡一待就是几个月。经过几年的自学,拉达成长为一名非常优秀的藏汉语言的口译和笔译翻译。吴雨初也从他那里学会了很多藏语。

1980年2月8日,吴雨初和拉达一起去奇林湖地区下乡。那天他穿着次仁拉达的皮藏袍,和他一起骑马,要走几十公里的路。

吴雨初牵着马,先走了几公里路热身,然后再坐上马。但还是很快便感受到了奇林湖刮来的刺骨的寒风,他感觉全身都被穿透了,几乎就快要冻死了。他用力抽打着自己的马,赶在拉达前面赶路。到处是风雪弥漫,好不容易看见了一座摇摇晃晃的帐篷,吴雨初催马奔向那个帐篷,就像一个在海里快要溺水的人发现了一座孤岛一样。到了帐篷门口,他那双已经冻僵麻木的腿完全没办法跳下来,他几乎是从马背上直接摔到帐篷里面去的。

这可把帐篷里正围着火炉烤火的主人吓坏了。帐篷里有一位藏族老阿妈,她抱着一个婴儿,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妇。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他们很快便明白了这是一个被风雪冻僵的汉人,于是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吴雨初扶坐在靠垫上,帮他脱下了马靴。那位年轻的男子从怀里抽出一大把羊毛,靠近火炉烘暖,再把吴雨初的双脚捂住,就这样帮他暖和,但是吴雨初的脚还是冰冷坚硬。

这时,让吴雨初震惊的一幕发生了。老阿妈突然把怀抱里的婴儿递给了儿媳妇,然后凑上前来,双手抱住吴雨初冰冷的双脚把它们放进了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给吴雨初暖脚。

慢慢地,吴雨初的双脚才暖和过来。这时,拉达也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找到帐篷里,发现吴雨初正在火炉边烤火。他赶紧用藏语向这家人解释说:“这个被冻伤的人是从江南来到我们藏北工作的汉族。因为他是第一次来到西部,不知道天气如此严寒,所以才冻成这样。谢谢你们给了我们这位陌生的汉人温暖。”

这次的经历让吴雨初记了一辈子。许多年以后,他回忆起来仍旧能够感受到老阿妈那个温暖的怀抱,想到她的无私与圣洁,就像慈祥的母亲一样。他对拉达说:“我从没有在哪本书里读到过如此真实的崇高。藏族百姓真是太好了!”

有一段时间,次仁拉达跟着吴雨初下乡去搞工作组。白天他们骑马到各村去工作,晚上住在生产队队部。因为驻乡的那个地方海拔超过5000米,严重缺氧。到了夜里,吴雨初怎么也睡不着,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接连五六天都没能睡着,而次仁拉达却睡得很好。当他知道吴老师一直失眠后,不知如何是好,就跑到寺庙佛像前,为吴雨初念经,祈祷佛祖保佑他能够安然入睡。

随着西藏社会经济的发展,文化局再一次把拉达送到西藏大学去进修藏语文。

在这个过程里,拉达结识了一名四川藏区来拉萨朝佛的女子,并且组成了家庭。他的学养也有了很大提高。

1987年10月,党的十三大召开。吴雨初任县工作组组长,由纪委书记李光中带队,组织脱贫致富工作组到下面去。一年有三个月时间在地方上。他因为深入基层,掌握了很多真实的情况,撰写了一篇人均收入浅析的文章,发表在《西藏青年报》上。

1988年5月,西藏自治区委宣传部注意到了吴雨初这位年轻人,就把他调动到了自治区担任宣传处副处长。后来又改任文艺处处长,一直到1992年。

当吴雨初离开那曲时,拉达问:“吴老师,你走了,谁来教我?”吴雨初回答:“我从来没有教过你,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实际上你给我的帮助可能更大。”

随后,拉达又到申扎县人民政府担任办公室副主任,之后参与创办有关的矿业公司。家庭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一家人在拉萨安居乐业。此时,吴雨初已调回了北京工作。拉达到北京来的时候总要去北京市委看望他。

后来拉达因为患病,四十多岁便去世了。

他生前最大的牵挂也是最疼爱的是正在上大学的女儿。吴雨初答应他,如果他有个万一,自己一定会把他的女儿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照。

次仁拉达去世后,吴雨初含泪为之送行,并且专程赶往拉萨去照料他的女儿桑旦拉卓,从此结下了深厚的父女之爱,吴雨初也成了拉卓的第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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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