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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4年第11期|禹风:吸引(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4年第11期 | 禹风  2024年11月19日08:07

禹风,小说家,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上海人。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多部。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青年文学》《花城》《山花》等刊物。

市中心这座俄式展览馆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心绝非为做生意。可自确立东部出口商品交易会制度后,交易会的主会场就一直放在这个展览馆。每逢春天会日,哪怕开幕式那天早上周围大马路的交通受限制,也不可须臾影响盛事。时任领导必定亲自来剪彩,说不定上级单位还派个把领导莅临,同远道而来的国际经贸界大佬拉拉手吃个饭。

话说一九九八年的一个春日,东部交易会已举办了三两天,展场周围的餐厅、酒吧和咖啡馆,被穿西服、拎牛皮包的老外们占据了,空气里飘浮各种香水味、咖啡味和经过个人仔细管控的体味。老外们身边还必有衣冠楚楚的本地人,很自在地同老外们说笑着,有时也认真商量着什么。这种景象叫走到马路边看热闹的弄堂小市民们看了撇嘴:“喔哟,什么东西喔!又不是老外,倒比老外还像老外,搞得跟真的一样,嘁!”

当然咯,大家心知肚明,这是人家外贸公司在做出口生意。本地人把货色卖给外国老板,彼此都赚到洋铜钿,叫作“经销商吃足,生产商满足,工人工资奖金扎足”,多点零头小利,辗转补贴给原料线上农民,是桩好事体!“勿要再人心不足蛇吞象,看外商拿大头就不服气。有道是:人人有赚大致不错,其他慢讲!”据说这是懂经济的老法师们站出来讲的话。

展览馆有个金色尖顶,高高戳到天空里,样子很老奎的,叫人人立起头颈,看见蓝天白云。

看了天再看展馆,展馆是照俄式宫殿的蓝图建造,像把俄国电影里的冬宫复制到南京路边来,令人不由得想起五十年代。

不过,现在连九十年代都快结束了,新世纪要来了。现在我们要大大地做生意,让真丝、茶叶、瓷器和服装布料这些传统商品,外加新的轻工业品和来料加工的工业品,加速度出口到世界上每个城市每个集镇,然后外汇流进来,流到我们大家口袋里,成全我们抓住机会,也让我们过过瘾。

机会和过瘾?不要紧,你什么也不懂也不要紧,绿票子你懂不懂?笨!原先出口生意都叫广交会做去了,我们长江口的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现在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东交会,总算也让我们这老码头老口岸回回血,把上海滩最前面一百年建的老房子么,修修整齐!

姚欣葆笑眯眯从设在展览馆中厅西翼的交易会指挥办公室走出来,想松口气,去吃一杯清咖啡。当然,作为委办工作人员,时间是绝不允许他浪费的。欣葆拿出自己的摩托罗拉,边走边给小麦打电话:“稿子发了吗?穿马路过来吃咖啡呀,我到铜仁路凯撒酒吧等你。”

《日夜报》跑外贸新闻的条线记者小麦在电话那边翻白眼:“大白天你去啥酒吧?稿子我刚发了,经济版头条,你的名字新闻里登了,你出名了。喂,不要小气,到波特曼酒店请我喝洋酒。”

没一会儿工夫,两个人笑嘻嘻在展览馆另一侧马路对面的波特曼大酒店大堂见了面。姚欣葆当然干部打扮,穿蓝夹克白衬衣黑西裤,一双亮皮鞋。记者小麦年纪稍微小几岁,穿一套德国BOSS西服,衬衣很洋气,是方领的,没打领带,也脚蹬一双尖头皮鞋。小麦将头发烫了,很有点港台片青春气息,他笑姚欣葆:“你是干部么,头发要三七开,抹上发蜡。”

在大酒店望得见展览馆的长廊坐下,大白天的,其实也没法喝酒,两个人只点了冰镇干姜水,要一小碟盐花生,开始商量后面十多天的交易会报道。

小麦正色道:“写东交会容易流于琐碎,我想写点比较有思考力的,譬如分析分析交易会吸引来的各路老外。广交会我们都去过,你有没有发现:两个交易会地点不同,吸引来的老外也不同?”

姚欣葆笑,笑得两只眼睛眯成细缝:“老外跟老外有啥不一样?他们都用美元付款,钱多钱少而已。嘿嘿,你们的一支笔,就是比我们机关写报告的笔会描花!”

“扯淡,”小麦挥挥手,“广交会传统客户多,那是几百上千年形成的气候,很多客人从中东、中亚、北非、印度及东南亚来,到广州这个中国的‘天子南库’寻觅本地出产的宝物。东交会么,近年新创立,历史底蕴没法跟广交会比,但阿拉手里欧美客户多,产品比较现代。”

两个朋友一旦到了交易会会场外清净所在,心情一放松,便聊得高兴。姚欣葆问:“晚上怎么安排?没安排的话来我们这边,主任要宴请几个刚到的英国大买手。你悄悄来,说不定写个独家专访。”

小麦翻翻自己的记事本,掰手指头算算:“好的,我来。那我现在赶紧办事去了,有个朋友从香港打电话到报社,要我照顾他的法国客户。那法国客户第一次来交易会,什么都不懂,我约了她早午饭。”

姚欣葆也说要赶回展厅开例会,场馆里每天客商潮涌,千头万绪,不一定出些什么幺蛾子,都须委办的同事一起商量了当场找解决方案。“我们不做生意。我们既然管外贸,就要让做生意的人一门心思做生意,不必操心其他。”他由衷地说。

小麦笑着啐他:“你这种话跟我讲讲么,算了。写到报纸上去,人家以为你有野心,想当主任了呢!是该你说的么?今天晚上嘴闭闭紧吧,别抢主任的风头!”

“嘻嘻,看你说的,以为我傻。”欣葆笑了。

姚欣葆刚回到展馆,还没来得及泡茶,指挥办就提早召开上午的例会。到底是东部交易会,派头大哉,主办方给指挥办送来茶点,放银色大托盘里,赏心悦目。

有个治安方面的地方官员出席今天的例会,此君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条子瘦瘦,面相却没什么特征。他用细细嗓音跟大家告罪打扰,说自己先说几句,说完就走,不介入例会内容。他之所以来,是因为这几天外商云集于这么个弹丸之地,而针对外商的犯罪活动骤然增多。

欣葆点起一支云烟,眯眼睛打量这个治安官,治安官被介绍为区局的一个主任。主任治安官埋怨交易会请来的外商太多了。既然金发碧眼的外商一个个大摇大摆在窄窄的街上现世,怎能不招惹出弄堂里的蛇虫百脚?

欣葆年轻不稳重,笑道:“蛇虫百脚有这么多的么?平时怎么都不见呢?”

治安官扭头看看欣葆,判断欣葆并无恶意而是同他戏谑,就平淡回答:“平时像你这样的瘦子也招不出多少蚊子来呀!不能怪沟沟缝缝有蚊子,要做好防蚊。”

蚊子是飞出来了,到处嗡嗡。昨晚两个土耳其客商被一个弄堂口卖外烟的长脚男吸引去了黑酒吧,几个女孩子一拥而上劝了一晚上酒,半夜两个外商都被剥了光猪。

“什么叫剥光猪呀?”有个天真烂漫的贸易委员会的女士忍不住问。治安官看看她,一字一句答:“一夜喝了三十杯酒,每杯计价五百元,身上所有现金、首饰及手表都被抄抵酒债,还不够,只好留下西服外套。”

“什么酒这般贵?”欣葆笑。

“现场有两个路易十三的空酒瓶。”治安官答,“我看喝的顶多是皇家礼炮吧。”

“是皇家礼炮的话那还算有良心的,说不定只是掺上雪碧的特加饭,哈哈。”欣葆兴致很高。

“你听上去很有经验呀。”治安官说话总不笑,一张脸硬硬冷冷的,说得欣葆一愣。周围的人先是笑,看看治安官的认真神色,又尴尬地收起了笑。

这时候那很能令人打寒噤的治安官却笑了,摆出息事宁人的腔调:“别担心,我喜欢开开玩笑。今天来是为贯彻我局‘保卫交易会,保护交易商’的方针,我们不会在这种时候高调行事的。不是为你们,为我们自己。我们懂的,这是大交易会,一年之计在于春,谁敢砸外贸整年的生意?要么骷浪头(脑壳)被枪打过的,要么拎不清该让位子啦。”

这边指挥办的主任笑了,给治安官捧个场:“昨晚敲诈老外的黑酒吧被封了吧,里头的老板和女孩子们怎么处理?”

“处理?你要怎么处理?”治安官横眉冷目看指挥办主任,“酒,他们已经喝掉了,谁说就不是路易十三?陪酒么,小姑娘们也陪过了,现场只不过争议价格罢了。顶多是酒吧扣留他们涉嫌违法,但你若把钱付了,酒吧是立马放你走的呀!”

欣葆笑得有点奇了,治安官就看欣葆。欣葆说:“路易十三,亏他们说得出口!您来我们这里说了白说,老外是客人,我们都算服务员,我们又没法和客商去吹风宣传的。喏,你们自己拿捏分寸咯,假如把外贸大订单吓跑了,吃亏的是所有人。”

指挥办主任也是商业口出身的,听了欣葆的话忍不住应和:“是的,对老外客气点温柔点,我们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就为做这么点外贸生意。你想想,高楼大厦怎么造起来的,对面浦东牛气轰轰,造它的钱也不是苦哈哈种田做工得来的吧?这时代靠商业!”

治安官歪了嘴无声地动动下巴,叹一句:“外宾多是好事,生意兴隆是大好事,我们也希望交易会一年比一年做大。不过,提醒大家,那些老外最好懂得好自为之,如果在我们地头上过了分,我们也严格执法不讲情面的。”

他通报完情况且提醒了交易会指挥办,完成自己的工作,站起来要走。欣葆起身:“大家继续开会,我送送。”

他笑眯眯送治安官出来,一边给他发香烟:“我和你一样,都是干活儿的,我晓得你来意。不过么,本乡本土大家都懂,老外做生意送钱来的,大家保平安,求你们管管好,不要丢阿拉上海的脸面。册那!”

治安官不在会议上,完全变了一副腔调,笑道:“我们当然拎得清的。我们怎么处理呢?我们给老外普法,请他们晚上自重,少去那种不明不白的买笑场所。至于价钱,你享受过了不能赖账,当然,路易十三是笑话,一律按普通威士忌收费,多收的当场退还了。”

欣葆笑嘻嘻和治安官互换了名片,约定交易会之后一起喝酒,治安官还说:“两个老外千恩万谢,样子有点好笑了。这种客户,能下多少订单呢?”

“不靠他们,”欣葆笑,“大老板才不会去黑酒吧玩呢!”

小麦全名叫麦小峰,年纪尚不足三十,干自己的专业正干到兴头上,成天不觉得累。而且,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事都像和自己有关,也愿到处出出力。

他有什么香港朋友呀,不过是一次社交聚会上仅有一面之缘的一个香港企业家,那人也没啥名气,喝酒吹牛倒和小麦挺投机。人家打给小麦一个电话,要他关照一下初来乍到的法国客户,他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能不答应吗?小麦自认是外贸记者兼地球村村民,引进外资和促进外贸是他每天报道的重心,他能拒绝人家如此的请托?做人,他心口如一,而且坐言起行。一时间他真没想太多。

回到报社本是整理一下就出发,不想碰上突发事件:编辑部主任老洪老师慢悠悠走到他办公桌边,给他看一个稿件的小样,那是其他部门一个刚从别的单位调来的新同事写的时事评论。小麦看得飞快,叹了一声“我靠”!

老洪老师多么稳重深沉的人,他为啥要拿这个小样给小麦看?小麦猜老洪老师同自己感受相近,但需要外贸记者的意见当他论证的依据。但凡这种时刻,他小麦不曾犹豫过。

“这人从前是干什么的?”他马上问老洪老师,“现在什么时代?如果本地人取个英文名字,就被他阴阳怪气嘲讽,那么,对面展馆正在举办的东部出口商品交易会是不是该马上关停?外销员们每个都取了英文名,不是马可就是比利,不是玛丽就是苏茜,这样老外才记得住人,才缩短距离利于贸易嘛。他要在报上发评论,还想放头版,这是要干什么?”

老洪老师把食指放到唇上,他的脸干皱得厉害,嘴唇也没血色,很憔悴。老洪老师轻轻摇头,低声说:“但愿是他自己想这么写!”

带着一点淡淡的恼怒走出报社大楼,小麦上了出租车,很快就重新高兴起来:“司机,我约了人要迟到了,是个外国朋友,迟到不合适,你看怎么能开快点?”

司机一扭头看过来:“开快点?谁不愿意开快点?你把记者证拿出来给我,我给你快。”

小麦的记者证被搁在了副驾驶座上,司机来劲了,打开自己破桑塔纳的双跳灯,摇下车窗,开始频繁压线、超车、鸣笛、叫嚷,还违规掉头,甚至偶尔来上一小段逆向行驶。小麦笑嘻嘻缩在后座,把包里的请柬一把抓出来,一张张看,一边把出席宴会的时间顺序记入脑中。

司机是个老司机,车开得顺溜,关键他还知道各种小路,窜进窜出,不一会儿已接近了目的地,可是好事多磨,车被一个骑摩托车的警察拦下了。警察做手势,要车靠边停。

司机停稳车,不慌不忙探出头。“我帮记者赶时间,采访要迟到了。”他挺懂规矩,先把记者证递回给小麦,“你自己跟警察解释。”

小麦把记者证塞进衣兜,这东西请交通警看就滑稽了,不能这么干。

小麦打开车门,恭恭敬敬下车来向警察点头:“东部交易会,我赶时间采访。”

警察点点头,伸出手。小麦掏出东部交易会的场馆出入证,放到人家手上。

警察看了看,正要说什么。小麦低声说:“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就给王队打电话,我当着你面跟他解释。”

警察见小麦态度和气,将交谈声音控制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程度,就没吭气。过了三秒,他点点头说:“你目的地快到了吧?别再开双跳灯了。”

小麦笑说“好”,拉开车门坐回去。司机兴高采烈把车头拉出,关掉双跳灯,向警察挥手,一溜烟开走了。等到了地方付钱,小麦说不用找零,辛苦了。司机笑:“你不付钱也行,我今天爽了一把!”

看离约定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小麦先走进虹桥这家高档餐厅,挑好靠窗的雅座,拿出布手绢擦擦脸。他给一个外贸公司的经理打电话,约定下午三点到展馆采访,还说:“可能待会儿有事麻烦你,电话请保持畅通。”

打完电话抬起头,看见餐厅外阳光下走来一个穿白长裙的金发女郎,女郎走路富有弹性,身体像海浪里游动的海豹,充满力量和韵律感。小麦想,老外和本地人的体格体态真不一样,这姑娘难道就是要来找我的法国人?

金发女郎看来很有直觉,她径直笑嘻嘻地朝小麦走来:“麦?我是伊莎贝拉,你好,谢谢你肯来见我。”

小麦算是见惯了老外的,见到漂亮的金发女郎也不怵,他觉得这个伊莎贝拉亮堂堂的,浑身有种亲切宜人的风度。小麦招手,让服务生送菜单,请伊莎贝拉点菜,说清楚是他小麦请客。

伊莎贝拉好像是被人请客请惯的,没太多的忸怩推却,只是亲切地说:“你对我真好,是我来麻烦你呀。”小麦答:“这里是我的地盘,没有让你花钱的可能。”

然后他俩就闲扯起来,扯了没几句,小麦笑了,坦荡地说:“我平时说中文你日常说法语,我们现在都放弃了母语说英语,没想到很合适。”伊莎贝拉明白他意思,笑说:“你和我的英语水平正巧合拍。”

为啥这漂亮的洋妞要找人帮忙呢?伊莎贝拉解释说自己心挺大,上司随口交代今年由她出席东交会看市场,她以为到时间飞来上海就行。上海她从没来过,就一心谋划趁此机会观光旅游,没想到旅游书是看够了,事到临头才发现参加东交会要先报名联络办证,否则根本进不去场馆。可人都要上飞机了,来不及办这些啦。

小麦哈哈一笑:“这事容易,你放心吃饭,我打个电话,吃完饭陪你过去办证。”

“这么容易?”伊莎贝拉大喜过望,笑得如同一朵花。她看上去芳龄不过二十六七,正是悦目年华。

“那么,我能同你说实在话么?”她问小麦。

“随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无所谓。”小麦耸耸肩,样子很潇洒。

伊莎贝拉又笑了,笑得调皮而明媚:“我进场馆就随便看看,完成任务而已。但我不晓得该怎么玩上海,听说有个城隍庙?”

“你是要我陪你玩吗?”小麦想想,这么漂亮一个金发姑娘,陪她到处玩不见得是什么酷刑吧?只要自己把握得住,就不会有坏事发生,“我忙完自己的工作,其他时间都可以陪你。”

这么一回答,双方关系瞬间更近一层,伊莎贝拉甜甜地笑看他:“谢谢你,你真好。”

真诚的直接的表达带有一种热量,这热量接近体温,叫小麦有点上头。

还好,上菜了。赶紧先来谈谈菜……

“伊莎贝拉,你们公司难道不是来交易会采购?”小麦问。

“我们只是做一下市场调研,我们自己的品牌已足够有市场,但我们总是到处看看风向。这个风向很笼统的,我主要看东交会上有没有我们行业的成品和原料出现,然后写个报告,供计划部门研究。”女郎回答得清清楚楚,“这工作很无聊,不谈了。我见了你,像见了朋友而不是同行。”

伊莎贝拉很喜欢那道宁波海蜇头,她露出一排洁白美观的牙齿,抱歉自己嚼出了清脆的声音。小麦说你不必顾忌,如果第一次来上海,就记住上海是纵容女孩子的地方。在上海,你可以随便挑剔男生,譬如可挑剔我,但不必挑剔你自己;上海的男生们也没挑剔女生的习惯,当然你可不能当众挖鼻屎。

伊莎贝拉再次欢笑,现在她的笑有了魔力,让小麦感到温暖和愉悦。

“我很幸运见到你。”伊莎贝拉说,“让我埋单吧,我可以跟公司报销的。”

“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客户。”小麦说,“单我已经埋了。”

他低头看看表,抬头说:“我打电话给外贸公司的朋友,让他们先替你办证。我俩先不着急去场馆,我带你去玩城隍庙吧。”

姚欣葆今天值班,今天交易会场馆发生任何问题或出现任何危机,都由他第一时间负责协调解决,或酌情向上汇报,或请求友邻单位紧急支援。欣葆个人的特点是不喜欢严肃,喜欢嘻嘻哈哈,不过他头智活络,懂得变通。若上司能到麻将桌上考察他更好,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点是他打牌从不会昏头犯低级错误。一个人担负领导职能,不犯错误大概难求长进,但假如易犯低级错误,则说明不适合当领导。

姚欣葆将来能不能进一步高升?这问题别人回答不出,跟他最要好的电视台记者方剑隽分析起来却头头是道。方剑隽对欣葆讲过:“你把自己火暴脾气藏得辛苦,最好平日里去踢踢沙袋,把火气发泄掉,否则哪天爆出来就讨厌了。”

“泻火?”欣葆笑,“踢沙袋有啥用?”

吃过午饭,欣葆拿起值班电话,又放下,担心占线路,别人有急事打不进。他拿起手机拨通电视台:“剑隽呀,今天不来拍晚间新闻吗?嗐,什么叫没新闻呢,不在现场当然看不见!过来吃晚饭吧,我们老板来,对,不对外的,除了你,记者就你师弟在。”

欣葆感觉剑隽和小麦的关系还不错的,小麦懂尊重师兄,剑隽么,除了觉得小麦为人过于正经不会玩,其他没什么不合适。要晓得,剑隽这种被称为“混世魔王”的男人很容易看扁别人,和大多数男人处不好的。

欣葆和剑隽从来玩得好,大家说欣葆闷皮,他要皮的,不皮的生活不叫生活。他和剑隽打麻将,有时候下注很大。

挂掉剑隽电话,欣葆有点瞌睡,就闭目在座位上养神,偶尔往前一扑,醒转,迷茫四顾,不多会儿工夫又瞌睡过去。

不用担心的,他对自己讲,东交会靠层次高来保障自己的安全和顺利。因为交易会在上海举办,起点必须高,与其说这是个随机产生效益的大集市,不如说是个长期培育的大俱乐部。

你以为举办东交会是像办庙会一样等人来,心里还没谱,不晓得谁会来吗?当然不是。上海往世界各地派出那么多常驻外贸代表,客户全是他们多年精心培育累积的,且东交会邀请客户有章法,不是谁来都当上宾,往往要靠以往递增的贸易额才会被重视。说句浅显的,整个场馆就是个派对,谁来谁不来主办方心里早就有数。甚至每年东交会最后的签约数字大佬们心里也早就有数。如果要数字大好看,各家外贸公司该签的合同可以集中放到交易会上来签,如果不想数字太大,当然更能调节。

作为委办干部,欣葆觉得计划经济的策略和市场因素都要兼顾,大局才够稳。当然,很多人不同意这点,会和他争。但争论就不必了,当了干部就不跟人争论,没这必要。

欣葆心安理得进入了乌有之境,浑身放松。

“喂,醒醒,醒醒,欣葆,场馆里出事啦。”有人在耳边喊。欣葆看着自己骑在海上兜风的那条白鲸往海里潜下去,他猛然掉在海面,但还没开始挣扎。

欣葆睁开眼,细长的眼睛瞪了女科员一眼:“别慌,啥事?慢慢说!”

啥事都说不清,女科员满脸发红:“你去馆里看看,在东翼,有个老头儿被女模特摁在地上了,外商都围观呢!”

欣葆想到场馆里可能有电视台记者,心里便有点别扭,如果拍到什么不体面的镜头,一旦被播出,交易会就会出丑闻,那股子庄重的情调就难维持,大家的形象都会变滑稽。他有义务阻止这种不堪的结果。他登时行动,抓起自己手机跟着女科员往场馆里奔跑。

那惹事的老头儿穿得不像个客商,倒像个街头小市民,正唧唧歪歪对保安声辩,像极了被当场逮住的扒手。但他不是扒手,他没明显的违法行为,他成了小丑,老外都冲着他笑,然后摇头走开。

问了那位摁住老头儿的女模特,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一共六位女模特,按外贸公司要求,戴草帽戴墨镜,身穿三点式泳装,脚踩凉鞋,摆好架势站在展台阶梯上。老头儿从远处逛过来,呆呆站到这些女模特身边。他这么近看人家穿三点式的身体已显得很流氓了,竟还自言自语地伸手,去摸女模特的颈下部位……

老头儿委屈地对欣葆说:“我不知道是真人呀,哪有真人大庭广众脱成这样的?我摸摸她,是觉得这材料太细腻太像真皮肤,我好奇!”

就这么个破事,还好现场没人拍照录像。

欣葆很威严地把外贸公司的经理找来,问他今天在展厅出模特有没有报备。不管有没有报备,现在立刻把女模特撤掉。

他把老头儿带回指挥办,要他交代身份,是哪家公司请来的客。当然,如他所料,老头儿是托关系混进来看热闹的。欣葆交代手下科员问出详细来历。科员伸出手指,点点那猥琐老头儿:“老实交代!交代清楚了我放你走,不配合就交给公安查办!”

没多久,欣葆泡了茶才啜一口,又来事了,是个合资企业的老外找来:“帮忙帮忙,我们被骚扰得受不了!”

啥事?

这企业的产品是除螨吸尘器,高质高价百分百来料加工,全部返销国际市场。除了交易会客商,也有很多出展人来参观,很受欢迎。不过,有个不是客商的妇女盯紧了,一天来两回,要求企业交易会结束时把展品“打对折”卖给她,简直没完没了。劝?根本劝不走。

欣葆气呼呼跑去看,那妇女正在人家展位上耍嘴皮子,还挺兴奋,以为别人挺喜欢她。欣葆问她是哪家的,问出来了,是某进出口公司的销售,说家有螨虫,自己则有洁癖。

欣葆化繁为简,把那告状的老外喊来:“你直截了当告诉她,产品在展后可不可以出售。”老外否认。欣葆对那妇女耸肩:“人家不卖,你缠着干什么?你第一天到上海么,不晓得要体面的?”气得那女子说不出话,打着哆嗦掉头走了。

欣葆暗想自己是否有点过分,他自觉有时并没拿捏好分寸,殊为遗憾。这时候当天最大的场馆危机发生了,有个展位突然人声鼎沸。有人从那里跑出来喊,又有人跑过去围观。欣葆也不晓得所为何事,就赶去看。一看,有个高大的白人躺倒在地,脸上泛出粉红颜色。

周围没医生,打了电话要救护车,可这客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欣葆犹豫了片刻,慢慢地跪在病人身边,伸手试他的呼吸,又给他搭脉。看那样子,此人基本是突发心血管疾病了。欣葆前不久刚为了保障交易会接受过急救训练,还有点印象,当然,这种应景的训练,谁能真当回事?事到临头总该有医护人员在现场吧?

欣葆等了等,却再也等不到人来。他看看地上病人,只好赶鸭子上架,自己动手。

他伸出两只手,在老外肚脐上方找落点,交叉双掌,按住了老外肋骨下方的中央。他感到难为情,可能自己姿势不对;又感到害怕,怕自己动作不对反而害人。可周围已经有人催促他“快快快,人不行了”,他一咬牙,猛力按压下去。一旦开始,他记起了训练时的节奏,按压得有模有样。随后,他托起老外下巴,打开他的口,不管不顾凑到嘴上往里猛吹气……

欣葆机械地做着急救动作,浑身大汗淋漓,但他感到手下的躯体有了反应。这时有人跑过来了,一个女医生拍拍欣葆肩膀,让男护士把欣葆抱起来扶开。欣葆已脱力了,喘得像一条上岸的鱼。他看见女医生熟练地重复他试着做过的动作,还有个红色机器来帮忙。

一声欢呼,大概是老外活过来了,周围围观的人们都鼓起掌来。欣葆瘫坐在一家展商的椅子上,有人递给他白水,他喝水缓过气,看见老外被担架抬出去。欣葆站起来要走,老外们朝他涌来,围成一大圈,都笑嘻嘻朝他鼓掌。

欣葆童心大起,天生喜欢嬉笑的心动了,他举起手臂,用他特有的中式英文大喊:“I did my job,now you do yours!Buy,buy,buy!”满堂老外大笑,都喊“Ok”回应他。

回到指挥办才发觉浑身酸疼,他方才想躺倒在沙发上休息,小麦兴冲冲带着个漂亮洋妞进来找他。

小麦炫耀地对洋妞说:“这位是我老友,也是交易会的现场总管。”洋妞热情地朝欣葆打招呼,叫欣葆又心跳加速。

小麦说:“快来给我手里这张出入证盖个章,外贸公司的邀请我已办妥,就欠你盖章批准。是给这洋妞,我朋友,自己人。”

“自己人?”欣葆眯起眼睛看着小麦笑,“你已经下过手?否则怎么叫自己人?”

小麦啐道:“思想不要肮脏,快点盖个章!我俩还去徐家汇看教堂呢,晚上要赶你家主任的饭局。”

欣葆朝洋妞看看,对洋妞他没办法不装出一本正经。他拿出印章盖了证件,对洋妞说:“My brother,him,ok,ok!”逗得洋妞直笑。

欣葆悄悄说:“晚上吃饭把她带来,我们都替你好好看看。”

小麦笑道:“内外有别,别忘了纪律,我是有头脑的啦。”说完高高兴兴和洋妞一起扭头就走,洋妞回头看欣葆,朝他嫣然一笑。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