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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6期|苏枕书:养一只狗
来源:《西湖》2024年第6期 | 苏枕书  2024年11月20日08:15

苏枕书,江苏南通人,热爱植物与自然。

苏枕书,江苏南通人,热爱植物与自然。

“天下桂姓是一家!我们血脉相连,一起认祖归宗、重修族谱、传承家风!”树芬被侄子拉进一个“桂氏宗亲群”,群组公告这样写的。点赞的动图接踵而至,侄子圈了她的号:“欢迎三婶婶!”又一串咖啡玫瑰刷屏。树芬回了个“谢谢”的动图,合上了手机翻盖外壳。

之前就听振华说过,侄子近来热衷修族谱。省城某同宗亲戚已整理了word版,据说是位退休老教师,正请各支各房确认最新信息。修订后将印刷成册,届时各家均可购买。现阶段已群发修谱捐款倡议书,“捐500元可在分支族谱特别留名,并留全家福照;捐2000元以上者另附本人详细经历”。已婚女儿也可与女婿同时记名,若捐款贡献大,女儿下一代的名字写上去也没问题。

侄子游说了好几次,盛赞妹妹是名校博士、大学教授,妹夫也是大学教授,了不起,绝对应该在族谱留一笔,写篇传记都够资格。树芬和振华态度冷淡,只捐100块,也不多说什么。过一阵侄子又来,说妹妹是我们桂家的骄傲,不需要自家掏钱,我们也要把她一家名字写上去,大家都沾光。已婚未育的年轻一辈名字下可以留两个儿辈空位,妹妹教授之家,应该写上儿女的名字。

振华不理,树芬还敷衍两句,说没必要写,你妹妹忙,不好拿这种事烦她。侄子说,我就是晓得妹妹忙,才没直接问她,而是来问伯伯婶婶的呀。照妹妹的才华地位,以后孩子至少应该有一个姓我们桂才对。

也不是没跟女儿催过。读博时不能提,一提就翻脸,难得回家过年吃饭,也能立刻离席。毕业留校做博士后,也谈了男朋友,总该考虑结婚要小孩了吧?忙着出书申经费,一听树芬电话里提“什么时候考虑……”话还没说完,女儿就冷冰冰说,现在不考虑,忙,你们不要老盯着我不放。博士后出站,顺利找到工作,跟女婿同在北京,这下总归安定了,还是不听,总说忙。稍微多催一句就直接挂电话,平时只会转发些某某青年教师工作辛苦英年早逝的新闻到家庭小群。树芬小心翼翼说:“你这么优秀,不要那么拼了,身体最要紧——”女儿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口吻打断她:“你们说得轻巧。我的意思是让你们别催,再催搞不好我就要累死了,到时候也上新闻。”

话说得太难听。她心里很不舒服,但说不过女儿,只有闭嘴,否则不知还有什么难听的在后头。过后振华还一直数落她,认为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你要多劝女儿,生孩子这种事,你更方便说,这是眼下我给你的头等任务。”他在女儿跟前多数时候装好人。

女儿从小学习好,一路拔尖,大家很羡慕振华树芬。树芬早习惯了这种理所应当的优越感,总是谦虚地笑笑说我女儿自觉,我们都不管的,给她绝对的自由,反而成绩能上去。人们听到这话,笑脸多数因嫉妒而僵住,那时树芬也没觉得尴尬。但女儿接近三十岁,情况发生了变化。人们先是关心,你家桂馨博士还没毕业呀,还要念几年?啥辰光结婚?先领证再毕业也可以的呀!终于结婚了,只在女婿老家办了一场婚礼,离得远,这边的亲戚都没有过去。女儿还抱怨浪费时间,绝不肯在自己家再办一场,份子钱也不好收。

婚后第二年起,大家见到树芬都要问一句,还没做外婆呀?或者,要做奶奶了吧?近年时兴把外婆也叫奶奶,男女平等,“外”字太难听。起先树芬表现出开明进步的母亲应有的态度,笑说女儿有自己的打算。后来人们的语气逐渐紧迫,还有本家亲戚神秘地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推荐一种非常灵验的中药,“吃几副调理一下,马上见效,明年这时候你就做奶奶了”。她在电话里很随意地当笑话讲给女儿听,女儿立刻说,这些人能不能少管闲事?她说,人家也是关心你。你不知道,现在遇到个认识的人都会问,我真是难办……女儿冷笑,要生他们自己去生,别理他们不就完了?

树芬二十六岁时生女儿,在那时是少见的晚育。恢复高考那年,她高中毕业没多久,被老家公社抽调去文艺队,办广播站、组织宣讲队,可以挣工分,顶替部分农活。周围人都眼红,因为不需要去地里吃苦。突然收到高中回校补习的通知,十里八乡的人都浩浩荡荡赶考,热闹极了。初试顺利通过,但随后没有通过体检,因为周围落榜的人很多,当时也不觉得特别遗憾。后来听说,有可能是被冒名顶替,但无从追究,也就算了。

母亲刘菊贞身体一直不太好,怀小女儿树美时有好几个月都住在父亲广镇的单位宿舍,城里去医院方便。广镇在水文站上班,当初亲戚介绍的工作。树芬留守老家,照顾弟弟树宏,还有许多鸡鸭和兔子。第二天上考场,前一天还得干活。菊贞觉得亏欠女儿,要她脱产复读,没想到接连落榜,成绩一年不如一年。后来接受了正规高中教育的应届生底子好,她完全跟不上,非常懊丧。补习班离老家二十多公里,平时住校,老朋友越来越少。很多人放弃了,也笑她,还考什么呢?不如去厂里上班。但进厂也难极了。市里的国营大厂,比如纱厂、棉纺厂,都是分配制,每个大队几个名额,条件异常苛刻,要么是纯农户出身,条件极苦;要么是家里有关系。镇上只有小厂,但也需要托人,不是随便能进。

有人找菊贞做介绍,菊贞一概回绝,对她态度极坚决,要她赌口气。“你个子小,瘦得像蟛蜞,进厂哪做得过别人?结了婚就得生孩子,有你的苦吃。”父亲广镇也说,什么时候又取消考试了,你再放弃。

现在树宏仍会抱怨,说爹妈偏心,只给姐姐复读,不给他机会。“我成绩明显比姐姐好多了,只要多考一次,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姐姐你要负责,以后我养老就靠你了。你多好,念了大学,还有退休工资。”几十年不变的老话,理直气壮。

树芬从来不搭腔。父母最看重树宏,高中接他去市里念,托人进了好学校。高一就谈朋友,逛舞厅,很晚回家,广镇根本管不住。有一次甚至差点跟广镇打起来,因为不许他逃课去跳舞。高考落榜,广镇菊贞要他复读,他不乐意,想进厂,要家里托人找关系,那时国营工厂的工人很吃香。树芬又一年落榜,她一看到数学题就紧张眩晕,手都握不住笔。但树宏已经在镇上小皮鞋厂上班,对复读毫无兴趣。国营大厂太难去,退而求其次回了老家镇上。班主任也劝她放弃。那个戴厚方框玳瑁眼镜的语文老师,让她不要耗下去了,回家把弟弟换来,男孩头脑聪明,更有希望。后来班主任去了报社工作,仍戴厚框眼镜,有时在学生群里转发桂馨发表的论文,夸树芬教女有方,一代胜一代。“我一直觉得你特别有韧性,一定会成功。”顺便夸她。

那时大家提起树芬总说,怕是钱都打了水漂,年纪再大就嫁不出去了。也有人揶揄,人家以后是大学生!有高中同学家里看上了她,说只要她肯做儿媳妇,就能把她安排进镇上的绣花厂。她去厂里看过,一间小民房,每人一张绣绷,挨着玻璃窗边借天光,窗外是棕榈树蒲扇般的碧叶,簌簌扫着浅绿色的玻璃。一般是绣枕套,熟练工会绣被面。新手有师傅教,她也学了半天,绣了一小块手帕,白棉布边角一簇红白淡紫的月季花。高中同学身材瘦高,嘴有一点龅,总是下意识用嘴唇包紧牙齿,说话也尽量压低声音,不愿露齿似的。

他喜欢树芬,树芬也不讨厌他。一针一针戳白棉布时,想的是如果进了绣花厂,大概马上就要结婚,明年就要生孩子了,孩子嘴会不会龅?从小注意应该也能避免。思绪纷乱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陶树芬,你妈妈来找你了!她一惊,菊贞就在门口抱着胳膊站着,冷冷地要她赶紧回家复习。高中同学不敢留她,只是潦草地道了别。不久听说,他和另一位同班同学订了婚,后来也忘记留心,他们孩子的嘴是不是龅。

她从小就不敢违抗母亲,怕母亲失望。母亲对高考非常执着,也好面子,已经复读了这么久,现在放弃,前几年的努力都打了水漂,要被人笑死,不如拼命一雪前耻。树芬甚至想过死,头脑昏昏地来到大河上的水泥桥中央,灰暗流水滔滔而去;突然回过神,吓得赶紧后退。决不能死,那样别人说的话更难听,母亲要恨透她。她不能确信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一切清零还是有传说中的地狱,她怕万一是后者。

女儿小时候就说:“妈妈最怕外婆,我不怕。”那时她去南京进修,碰巧老家修房子,只好把女儿托给菊贞,也就一个多礼拜。她带了大包小包到娘家,还没开口就被菊贞喝道:“宠上天了。”不过菊贞把桂馨照顾得很好,遇到邻居都会笑说:“小芬家的。”桂馨感冒,菊贞喂她吃药,怎么都不顺手。菊贞一手捏她鼻子,一手拿勺撬她牙关。威吓无效,桂馨绝不屈服,大叫:“过几天妈妈就接我回家了!”菊贞住了手,好言好语哄她。日后逢人就说小芬家的馨馨厉害得不得了。菊贞对树宏的女儿蕾蕾就不客气,那是孙女,自家人,可以严加管教。陶蕾从小就不喜欢表姐,奶奶最喜欢拿表姐和自己比较,她永远是丫鬟。小姑姑树美说话动听,劝过她:“你是我们陶家唯一的孙女,奶奶最喜欢你。你馨馨姐是外人,所以才夸她。”陶蕾仍不能服气。不过她在外面也不讨厌提起表姐,因为有一个优秀的表姐很长面子。

桂馨和外婆始终不太亲近,菊贞规矩多,就算对人家人的外孙女已极尽礼遇,在桂馨看来还是太严厉。桂馨的祖母戴淑贤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非常宠她。亲戚间用小排行称呼淑贤,四妈,四婶婶,四奶奶。淑贤对所有人都笑眯眯,甚至有点讨好的味道。桂馨幼时不知听什么亲戚说过,四妈做姑娘的辰光亲眼看过自己爹被打死,胆子特别小。她娘当时就疯了。所以四妈对谁都一副笑脸。桂馨曾向母亲求证,奶奶的爸爸怎么被打死的?树芬讶异女儿怎么知道这些,只是简洁地说,被日本鬼子打死的。桂馨惊骇,脑中浮现出电视剧里常见的残暴场面,做过好几次噩梦,自己在油菜花地里拼命逃,鬼子紧追其后,平原无处可藏,还是响起了枪声;代入了祖母的视角。

戴淑贤1928年生,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各一个。桂馨喊祖母的弟弟舅爹爹,是小学教导主任,沉默威严的矮个老人,七十岁出头就得病去世了。祖母的姐姐妹妹们,桂馨都按排行喊姨奶奶。小姨奶奶家住得不远,走动最多。淑贤的大襟布衫都是妹妹淑惠裁剪。有时淑惠早饭后就过来坐坐,和四姐姐聊会儿天,就开始做衣服。一大块布平铺在大方桌上,夏天是素白或月白,春秋是靛蓝,对折,再对折,剪出形状,烫边,做盘扣。一天工夫就完成,淑贤只是在边上帮忙递尺子或剪刀。大家都说四妈菜烧得不好吃,衣服鞋子也不会做。

桂馨小时候和祖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很多,父母工作忙。祖父已退休,教她临帖,写得好的就在边上画个圈。淑贤在边上做点针线,有时也帮她磨墨,含笑看她提笔练习。有一回她也让祖母写字,祖母推让了一阵,最后悬腕在砚台盖背面写了“桂馨”,秀气的两个小字。桂馨很意外,以为祖母是完全的旧式妇女,不识字。墨迹渐渐在砚石上隐去,祖母无论如何都不肯在纸上写字。

树芬觉得淑贤比菊贞更好相处,她们之间最严重的矛盾无非是以前管教桂馨时,淑贤常常护短。桂馨初中毕业后,才和父母搬到市区的新家,开始了一家三口的生活。树芬和振华当然喜欢小家庭的自由,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只有桂馨不习惯,她出生以来的世界就是一家五口。

回老家过七月半,路过镇上的市场,振华停了车去点心铺买小笼包。树芬独自去摊铺,一圈转下来,买了熟大肠、猪肝、豆腐、酱鸭、鲫鱼、茭白、莲藕、丝瓜、扁豆、芋头,今天振华的妹妹振英要来。又在桥头小店买了烧经的黄纸、冥币,叠好的金银箔元宝。侄子中午也来给祖父母磕头、烧纸,午饭叫他父母一起来吃。树芬做了炒藕片、茭白炒肉丝、红烧鲫鱼、芋头扁豆炖肉、丝瓜烧蛋汤。侄子又提起家谱,说给妹妹还空着子女名与传记的位子。振华很不赞成,什么传记,年纪轻轻,不作兴。侄子笑,妹妹是我们家学问最好的,写上去光宗耀祖。他下午请了半天假,不去上工,因此陪振华喝了点啤酒,脸颊与鼻头已经红了,很怀恋的样子:“妹妹啥时候回来?好长时间不见面了。”

起先树芬只听桂馨说最近有点不舒服,跑了几趟医院。她自然担心,问医生怎么说,一定要好好检查。问得多了,桂馨不耐烦似的,突然告诉她,胎停了,11周,做了稽留流产,住了几天院。语气十分冷淡。树芬耳内轰然一声巨响,想起不久前刚催过女儿要孩子,还为女儿暴躁的语气伤过心。但桂馨显然不想听到母亲的劝慰,很肯定地总结说“已经没事了”。树芬说想去北京照顾女儿几天,立刻就要动身。小月子也要坐好,她当初就请假卧床过一周。但桂馨拒绝,似乎很反感“小月子”这个词,只说不用麻烦跑远路,自己也分不出精力。

“不要你分什么精力,我就是去照顾你的。一定好好请假休息几天,可能太累了……”

“休息过了,不是因为累。”桂馨打断她,“这种情况很常见,不是我的责任。”树芬还没来得及辩解“我没有说是你的责任”,就听女儿很肯定地说:“好了,真的不用你来,不是跟你客气。”

挂断电话,树芬想起当年自己怀孕没多久,刚好回娘家,便跟母亲提起,菊贞厉声制止,命她不要说出口。一种迷信,胎儿没有进入稳定期,不能轻易说出来。菊贞的训诫很刻薄:“还没到三个月,就到处说,以后要是保不住,不是让人笑死了。”树芬听来极刺耳,从此如履薄冰,直到平安分娩才勉强松口气。桂馨之前没透露一点怀孕的消息,是因为跟自己疏远,还是因为也恪守这种迷信?女儿不是那种愿意跟母亲分享一切心事的类型。树芬此前一直担心女儿不喜欢孩子,过度专注工作,因为女儿一听催生就发火。她不知道,这次是女儿有意准备所得,只是失去不在预料之中。

终于拿到长聘,也过了三十五岁,桂馨突然觉得或许可以要个孩子,甚至内心有某种强烈的渴望,像失水失肥的植物突然努力开花,秋后的昆虫赶在寒冬到来前拼命产卵。丈夫章越事后感慨过一次,“要是不去广东开会就好了”。桂馨认为伴侣将失去孩子的责任归到自己头上,毫不客气地斥责他。章越先也不吭声,后来忍不住说:“你别把力气花在跟我吵架上,先好好休息,再怎么吵孩子也不会回来了。”少不了大吵一场,章越很怕,尽量不惹桂馨。他不说话,她更暴躁,安静下来情绪又极低落。她原以为只是身体排出一块小小的没有生命的血肉而已。

是荷尔蒙的影响,她劝告自己,但理智完全失效。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夫妇染色体检查结果也无异常。超过三十五岁妊娠,早期流产的风险会逐渐变高,一切只是概率问题。坚持健身,保持愉快心情,一定会迎来健康的宝宝。她没有健身的习惯,健身可能延长的生命与健身所花的时间差不多相抵——有学者如此宣称,所以不需要特别花时间健身。她也不知心情如何才能愉快,巨大的丧失感令她震惊,在路上看到陌生的幼儿也会发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

桂馨是读博时谈的恋爱,章越高两届,家里条件不错。婚礼排场很大,那时桂馨博士刚毕业,章越也找到了教职。房子是两家一起买,他家出大头。振华好面子,给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和礼金。若不是女儿极力制止,他可能还要按故乡风俗准备暄满新棉花的红绿彩缎被子。尽管女儿脾气很坏,一开始对婚礼就很没耐心,但还是按婆家的安排完成了所有节目,一身金线织绣的新娘盛装、满头珠翠地被女婿从车内抱出来,接受人们的欢呼和爆竹声的洗礼,也老老实实给公婆鞠躬敬茶,在众人注视下轻声改口喊了爸妈。

章越父母听说了桂馨的流产,是章越不小心提及,他也很失落。他妈妈坐不住,隔天就搭高铁来了北京。桂馨家房子不大,章越妈妈利索地收拾了半天,厨房浴室擦得锃亮,又买菜做饭,专挑滋补养气的食物。傍晚桂馨下班回家,已听说婆婆不打招呼即来。刚进门婆婆就上前扶她,怪她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又上下端详她,说她瘦了,气色不好,一定要好好补补。等章越到家,桌上已摆好汤菜,海带排骨汤、红枣炖鸽子之类。鸽子是章越妈妈从家里买了冷冻好带来,她抱怨北京菜市场鲫鱼不好,早知道也从家里带好了。又问他们平时都去哪里买菜,看厨房的样子就知道不怎么开伙,叮嘱说再忙也不能天天吃食堂。她给桂馨盛了一碗鸽子汤,又拆了一只鸽子腿放到桂馨碗里,说鸽子比鸡更补。桂馨从未吃过鸽子,一闻气味几乎要吐。她看看章越,示意他吃掉那碗鸽子汤。章越在母亲面前换了个人似的,格外乖巧孝顺,忙着给母亲布菜,又贴心地关照妻子多吃。章越妈妈心疼极了,说孩子们都瘦了,怪他们平时不好好吃饭。“当初找个离家近点的学校就好了,我也好给你们烧菜做饭。”桂馨勉强吃了些排骨,鸽子放在一边,看都不想看。章越妈妈劝了好几次,章越终于说:“妈,她不吃鸽子,你随她去吧。”“当药吃也要吃下去呀!对身体好的。”章越妈妈非常可惜,只好由儿子吃掉了鸽子汤。

家里地方狭窄,晚上章越妈妈睡客厅的沙发。桂馨觉得很不自在,提出自己和章越睡客厅,让婆婆睡卧室。章越妈妈当然不同意,执意在沙发上躺好,表示这里足够舒服。桂馨回卧室躺下,背身在微信上质问丈夫为什么多事让婆婆来,又为什么把事情告诉他们。章越很无辜,翻身在她耳边小声说:“没想到妈一定要来。”桂馨推开他:“我妈妈也要来,被我拦住了。你怎么就不能拦住你妈妈?”章越又贴上来:“她来也是为了照顾你。”

每天,婆婆变着法子炖汤烧菜,又催桂馨去看中医。她下班越来越晚,婆婆着急,跟树芬打微信电话,倾诉自己的忧虑与关切,让树芬多劝劝女儿,不要那么拼。树芬自然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担心女儿不愉快,婆婆到底没有妈妈好相处;不由后悔自己没有坚持过去,她是百般顺从女儿的意思,却没想到亲家先去了。

一日起来,桂馨泡咖啡,机器一阵钝叫,升起久违的温暖香气。还没喝到嘴,章越妈妈就惊道,现在怎么能喝咖啡?又说咖啡性寒,备孕时绝对不能喝。桂馨若无其事地倒了一杯,径往电脑跟前坐下。婆婆在后面苦劝,又不敢话说得太重。章越也劝她:“要不最近就别喝咖啡了?省得妈担心。”桂馨道:“医生也说现在可以喝,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皱眉:“不也有医生说平时最好避免摄入咖啡因么?不能专挑你自己爱听的话信。”咖啡的危害宁可信其有,她无法证明其“无”,毕竟自己刚刚经历了不可知的失败,还好婆婆没有当她面疑心她从前喝咖啡的习惯和流产之间的联系。

到底去看了中医,章越朋友介绍的大夫,一号难求。候诊室坐满了全国各地来的女人,大多脸色愁苦,偶尔也有扶腰挺腹缓缓挪步的,不知是不是要保胎。有人直接在过道里煎药,蹲踞在小风炉跟前。章越妈妈一定要陪着来,有了位子也硬让媳妇坐。桂馨推让了好一阵,被婆婆摁在座位上。周围女人看看她们。

大夫慈眉善目,穿一件松松的本白对襟褂子,带点南方口音,看不出年纪。诊脉前先问桂馨八字,输入电脑,对着结果沉吟了一会儿。章越妈妈很好奇,问有什么要紧。大夫只笑笑说没事,先看命理再治病,大家都这样。章越妈妈忙问命理怎么说,大夫微笑说都很好,再不透露半句,便开始为桂馨搭脉。桂馨一向不大信中医,外祖父陶广镇当初生病,也没少吃中药,最后肝和肾都坏了。没有人提,因为没有人敢于一开始就拒绝尝试,只道没有医缘。看中医最要紧是缘分,怪只怪无缘遇到好医生。

不等大夫发问,章越妈妈就交代起这次小产。一个多月前的事,吃了药,也做了清宫手术,一直食疗调理,还是不放心,不知还有什么没调理过来的,一定请大夫帮忙看看,开几副药。大夫已搭完脉,不慌不忙说,身体没有大问题,气血稍有虚弱,吃药之外还可以试试练八段锦,早睡早起,颐养心神。章越妈妈仍不放心,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要孩子,还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大夫微笑道:“这次月经结束后就可以同房,您不用太担心,顺其自然就好。”

一时开了药方,章越妈妈千恩万谢。大夫建议去同仁堂抄方抓药,桂馨给婆婆叫了车,让她先回去,自己则另外打车去同仁堂。忙碌大半天,等取完药回家已是黄昏。章越妈妈做齐饭菜,只等章越到家开饭。一时后悔让桂馨自己去抓药,折腾太久,应该让章越去;一时又道尽早抓回来尽早开始吃也好,已从菜市场买回砂锅药罐,晚上就开始煎。

桂馨夫妇不会煎药,还是章越妈妈动手。光是苦也没什么,加了补血的阿胶,一股热烘烘的腥气,桂馨直想吐。章越妈妈劝:“良药苦口,越难吃越要吃,吃了就好了。这不是同仁堂抓的药吗?同仁堂最好了呀,趁热赶紧喝。放凉了更难喝。”勉强喝了两口,想到“不信不医”,她既不信,喝这个又有什么意义?果真准备好继续要孩子了吗?这样的丧失自己还能再承受一次吗?莫不是上天也知道自己心意不坚,早早收回了孩子?一时心烦意乱,居然把喝下去的都呕了出来。章越见她这般,说要么今天就算了。章越妈妈不满:“你知道什么。药哪有不难吃的?这是为你们好。”又劝桂馨多漱会儿口,硬哄她把剩下的药都喝了。次日早起,用平板电脑搜了八段锦的视频,拉桂馨一起做。此外诸如不要生吃水果、不要久坐、睡前泡脚等养生妙法,也都逐一监督桂馨实践。

很少有人知道桂馨近况,职场上最忌讳这些。早有准备评正高的同事当面问她“你家章老师也不想要孩子呀?”,又推心置腹道:“孩子越早要越好,不然身体真受不了。”桂馨从小在竞争激烈的好学生圈子里混,自然听出这话的意思,对方是希望她被生育绊住几年。桂馨担心身上有药味,出门前反复漱口,香水不能喷,早被婆婆收了起来。如此同在屋檐下生活了两三周,药已吃完,八段锦已练熟,章越妈妈觉得不必再打扰小夫妻生活,百般叮嘱一番,搭高铁回家去了。少不得跟树芬通话,细述儿女情形,大夫如何说,如何遵嘱服药,一切不必担心。树芬感激不尽,章越妈妈笑说:“你跟我客气什么,都是自己孩子,只盼他们快点有好消息。”

但长辈们渴望的好消息迟迟不来,章越妈妈差点又来北京照料他们生活。老家也有治不孕不育的名医,打算春节就带她去拜访,岂料桂馨坚决不去章家过年,连自己家也不回。章越做出巨大让步,说要不先去你家过年,之后再去我家。桂馨说要回你自己回去,我两边都不回,很公平。章越说,哪有这种事?你越来越不讲理了。桂馨也不争吵,打定主意不动身。章越无可奈何,怕独自回家不好交代,干脆也不回,只说票不好买。两边父母互相快递了年货,又打了几通电话,章越妈妈认为桂馨可能在早期保胎,不回来也是对的。树芬跟桂馨电话,自然不敢多问,过年忌讳总是更多些,只宽慰说过年不回家也没什么,路上人多。

年节的北京街道通畅,小区清净。桂馨自有许多事要忙,申请社科经费,写论文,完善书稿。前一阵因为总去医院,耽误不少。章越见妻子如此,只觉寒心,又觉得她太不给自己面子。她一直这么自私,天塌下来都不忘自己的事。他比她早入行,业绩也多点,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竞争感。但她显然不是老师辈常见的贤良淑德的师母型学者,甘心为他付出。她学生时代就特别拼命,除了写论文没有什么爱好。他一直很想要孩子,同龄人不少都做了父亲,固然很多人都没找同行做另一半,学术圈外的妻子有更多时间顾家。也谈不上后悔,他一直向往老师辈的学术伉俪,希望自己的孩子生在学术氛围浓郁的家庭。

但桂馨自那之后就不再提孩子的事,对他格外冷淡。他积极陪她练八段锦,想和她一起出门跑步,都被她拒绝。有一天忽而知道,她居然通过了日本学术振兴会海外学者的访问项目,还是朋友跟他说,恭喜你家桂老师。

访问项目的申请时间在前一年夏秋之间,推想起来正是他们备孕的时候。她让他严格保密,他本来也不会跟谁说这些私事。她去医院做各项检查,补牙,打风疹疫苗,吃叶酸片。他戒烟禁酒,锻炼身体。她仔细研读备孕资料,晨起记录体温,检查排卵试纸,以严肃的态度知会他时机已到。而与此同时,她居然在申请出国访学。那么多繁琐的申请文件,她一声不响。她真的想要孩子吗?他越想越难以忍受,心想看她什么时候说,她却很沉得住气。他只得挑明,问她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她淡淡一笑:“没有要瞒着你,正准备跟你说呢。”章越讽刺:“结果出来好几天了吧?这种大好消息,你也不愿意第一时间跟我分享?”她道:“我也没想到就通过了。”章越冷笑:“难道你舍得放弃不去?有了这个回来马上能评职称了吧?”她反问:“换你你会放弃么?”

她评正高的业绩已足够,只差海外经验,不像他读博时去美国交换过一年。他不气她即将去海外访学两年,反正日本不远,他也时不时去开会。他气她不声不响,什么都不跟他商量。好几年前他也申请过学术振兴会的访学项目,请相熟的日本老师写了繁杂的推荐资料,结果落选。她怎么就顺利通过了?很难说没有一点微妙的不满,当然也不是嫉妒。他怎么可能嫉妒她,她有什么值得嫉妒的?他只是觉得日本学术圈不过如此。那位帮她写材料、接收她做访问学者的日本老师他也认识,桂馨不可能和那老师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就是她运气格外好罢了。他忽而问:“如果那个孩子没有掉,你怎么办?到时候你把刚出生的孩子丢家里出去,还是说一开始压根就不想要孩子?”

她不再说话。她只是按部就班做分内的事,倘若反过来,是他在孩子出生不久要出国,他不照样也会去吗?她事先不说,只是觉得他会劝止,况且哪知道会通过?万一真是赶上孕期或哺乳期,也可以申请推迟项目。她懒得解释,没有什么需要自证。

他也相信她失去胚胎的痛苦不假,想要孩子的愿望应该也真,不该刺激她。他们的客厅兼作书房,中间一排书架起到屏风的作用,两边各有一张书桌,互不打扰。她是在家里写的申请书还是在办公室?他从来没想过去翻她的书桌。

在婚姻里,章越没有做什么错事。既没有出轨女学生,也没有不尊重桂馨的事业。他向往完满和睦的家庭生活,自认为非常理解女性困境。他只不过谴责了几句桂馨自私,在气头上说“要不离婚吧”,没想到桂馨居然说:“还好我们没有孩子,要离婚很容易。房子我们家也出了首付,你把那部分现金还给我就行,加上我一起还的那部分贷款。”没多久真的给他微信发了一个数额,还附上计算式。

如此冷血,说出去都没人信,的确是她一贯的作风。他甚至疑心她是不是有了外遇,无论西医中医都早说过他们可以继续要孩子,但那之后她始终不愿与他亲近。憋不住翻了她的微信,心想若发现了什么一定要录屏保留证据,他可以整理成论文格式的控诉文,pdf文档发给她的领导,这样她肯定出不了国,但一无所获。她发现他疑神疑鬼,难以置信,又不免爆发争吵。开学后非常忙碌,吵架也奢侈。她在家也总戴着耳机,偶然瞥见她手机上开着一档日语新闻节目,有时还对着B站日语新闻视频练听写。她热爱学习,有足够的毅力应对难关,但对他不是。

听说桂馨要去日本两年,家长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振华觉得非常对不起章家,哪有抛下丈夫独自出国这么久的道理?让树芬去问桂馨到底怎么回事,章越能不能一起去。树芬当然问不出什么,问多了女儿又要发火。

这年夏天,树芬、振华和老同学去青海湖旅游。归途特意从西宁飞北京,想见女儿一面。此前树芬夫妇从未去过女儿家,地方小,不好意思打扰小夫妻。他们自己订了两个晚上的酒店,打算顺便逛逛北京。去女儿家也像客人,只吃了一顿饭,还是树芬做的。树芬比振华退休早,之前桂馨请她来北京家里小住,树芬都拒绝,只说以后你有了孩子我一定去帮忙。这次见面,振华仔细看了女儿家的房子,感叹道,等以后你们孩子大了,得换更大的房子,我帮你们存着钱。

直接跳到“孩子大了”的环节,光是嘴上说说就觉得一切很有希望。桂馨笑笑。她陪父母逛了两天,天安门、故宫、雍和宫、北海、颐和园,天热人多,长城就不去了,树芬怕热,兴趣也不大。章越刚好要开会,没空同行,一家三口说话更随便些。他们在北海租了一只电瓶船,在湖上荡漾着休憩。这场景在他们而言,二三十年不曾有过。桂馨从小只在学习,树芬振华则忙着工作,过多的娱乐令人紧张。乐极生悲,好景不长,不知他们从哪里接受了这样的教育,尽量小心谨慎地生活。桂馨给父母拍了不少照片,尤其愿意给树芬拍,夸她连衣裙好看。振华也给树芬和桂馨拍,拍完后树芬一张张确认,认为不好的当场就要删掉重拍。

有好几个瞬间,树芬都想起桂馨小时候,一家三口去本地公园玩;也去过南京,在玄武湖划过船。桂馨不喜欢走路,去哪儿都要振华一直抱着,放到地上就大哭。年轻父母非常狼狈,回想起来却很甜蜜。现在桂馨比那时的他们年纪都大了。树芬想说好几次,“要是你也有孩子该多好,就这样一家三口出来玩”,但怕惹女儿不快,吞下了这些话。

振华对路上遇到的任何一个陌生人家的儿童或婴儿都流露出绝大的善意,含笑望着那些小小的脸,恋恋不舍。几年前就出现这种端倪,振华突然无比享受被叫“爷爷”,总爱设想桂馨有了孩子后的情形。终于在一个他认为气氛恰到好处的时刻,三人在餐馆里吹着空调等上菜,他非常诚恳地对女儿说出酝酿已久的话:“你们还年轻,多努力,趁放暑假集中时间攻坚克难。能不能暂时不去日本?工作可以放一放,身体就等不起了。你足够优秀了,不要太拼命。你要是有了孩子,我们对章越爸妈也好交代了。他们家不知多少高兴,我们就更不用说了。”

树芬很紧张,担心女儿翻脸。她双手握住茶杯,仿佛随时准备起身控制场面。不料桂馨却很平静,客气地对刚送来菜的服务员说“谢谢”,又给树芬振华递了盘子筷子。树芬和振华都等着她回应,哪怕是反驳。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他们吃菜,问他们味道是不是还可以。那几年北京开了不少精致的云南菜馆,她说这家店她常来,她很喜欢。

一个月后,桂馨动身去了日本。单位对她的两年访学项目很有意见,按学院一般规定,青年教师去海外至多访学一年。章越送她到机场,她早早取了登机牌过安检,他坐机场快线去学校。她没有抽中日本研究所给海外学者准备的宿舍,访学的人太多,需要抽签决定。一位在日本留学的师妹教她用租房网站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可以信用卡支付,一切都很顺利。

树芬接到妹妹树美的电话,语气很急迫,妈又骨折了,晚上起床跌了一个跟头。邻居早上去串门发现了,已经帮忙送到了医院。

前几年,菊贞在自家门口避让一辆开得太快的摩托车,不小心跌坐在地,髋骨骨折。附近没有监控,就算捉住了开摩托车的人也没用,人家不算肇事,是菊贞自己跌的。多年前广镇生病,眼看没有希望,他把树芬树美叫到病床前,有事交代。广镇单位有一套房,一百多平方,地段不错,他已办好过户手续,在菊贞名下。希望儿女好好孝顺菊贞,等菊贞百年后,再卖房平分。菊贞喝止,不许他讲这些细节。广镇想口授树芬写张遗嘱,菊贞也不同意,坐在床前掉眼泪。树芬树美也跟着落泪,不让爸爸说不吉利的话。

广镇的去世很突然,上午还好好的,中午突然喘不过气。医生护士冲进来常规抢救,不久宣告死亡时刻,为广镇撤去仪器和管子,蒙好白布。葬礼结束后,菊贞执意回老家生活,命树美把城里房子租了出去。树美曾劝菊贞住在城里,大家离得近,去医院也方便。菊贞只说不要你多管。又过几年,菊贞突然召集儿女,说要开家庭会议。事先一点口风不露,到了才知道,菊贞已决定把房子过户给树宏,要求两个女儿当天去公证处签自愿放弃房屋产权承诺书。树美说,不用这么着急吧。菊贞厉声道,房子是我的,我自己拿主意。

后来树芬树美都后悔,当时应该再劝劝妈,我们太听话了;妈一发火,就乖乖签字,也没让弟弟签个赡养老人承诺书。树芬道,当时不也提过吗?妈立刻哭了,说以后死也不要我们管,让我们少担心,不会麻烦我们。树宏还赌咒发誓说一定好好照顾妈,结果呢?

亲戚们也说菊贞精明一世,这招实在走错。财产交代得太早,指望儿子大发良心养自己,根本靠不住。房子就应该攥在自己手里,儿子还会稍微巴结点。树宏平时在外地做生意,女儿蕾蕾和女婿已在另一座城市安家。上次菊贞骨折,树宏只说自己生意忙,老婆在帮蕾蕾带孩子。树芬让他为母亲请护工,菊贞坚决不要。树宏很委屈,是妈自家不要呀!树芬只好负责照顾了大半个月,反正她刚退休。树美气不过,说妈就是舍不得让弟弟出钱。树芬安慰,算了,也没什么。

母亲对她有恩,当初容许她一再复读,她理应报恩。何况她是长女,生来注定要多付出。戴淑贤有三儿一女,晚年卧病在床也都指望唯一的女儿振英。振华父亲去世前析产,亦没有振英的那份。树芬私下问振华,你爸爸没有悄悄给振英留点?一向那么疼她。振华道,哪能留,另外两家还不闹翻天?你们家不也没给你们姊妹留?女儿到底是人家人。

年纪大了最怕摔跤,眼看要入冬,更难熬。菊贞锁骨骨折,只能保守治疗。住院几天依旧是树芬照顾,出院后还要回家静养。振华建议,不如接你妈来我们家住一阵。但菊贞坚决不同意,大概不好意思住在女婿家。树芬树美也研究过市里口碑不错的养老院,当然不敢跟菊贞提。不少老人对养老院很忌讳,仿佛只有被儿女抛弃才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进了养老院等于坐牢,只能等死。树宏仍是老话,生意忙,老婆帮蕾蕾带孩子,走不开。树美离退休还早,要上班,双休日抽空回老家看一眼已是极孝顺。子女三人互通电话,讨论如何照顾母亲。树芬树美统一战线,要树宏请保姆,不需要住家,白天过去照顾三餐就行。树宏不松口,只说妈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树美不敢对哥哥说重话,怂恿树芬出面沟通,勉强谈妥,树宏出钱请保姆,树芬树美有空回老家探望。

谁知菊贞一听说要请保姆,又哭起来,说自己命苦,养儿女没用,临了还要把自己交给外人。她年过八旬,除了身体衰老,头脑不昏,精神仍健。连树宏都怕她哭,左邻右舍听到不好。树芬只好暂时回老家,给菊贞做饭、擦身、洗头。菊贞生气不要,饭端到床前也摔手不吃,只说“不要你管”,险些打翻碗筷。树芬想起女儿说过她:“你都六十多岁了,怎么还怕外婆?”若女儿知道她眼下的处境,不知怎么评论。她极少跟女儿说这些家事,怕听女儿的刻薄话,也怕女儿为她担心。当初房子过户的事也是过了几年才不小心让女儿知道,女儿从未觊觎过外婆家的财产,只是为她抱不平,说外婆只知道剥削你,什么都给了舅舅,养老还是要找你。她告诉女儿自己很感恩,没有怨言:“要不是你外婆让我考试,我不会有现在的生活,也不会遇到你爸爸,更不会有你。”

“遇到我爸爸、有我,很重要吗?换个男人结婚,也会有孩子。”桂馨不赞同,“不过反正是你自己的事。”

“换个人,那就不是你了呀。”树芬道。

“你还是会有孩子,那个孩子还是会感觉到自我,那就是‘我’。”桂馨从小就想过“我”从何处来,一场不可选择的降临。她希望母亲更快乐些。

菊贞哭了一阵,到底愿意坐起来吃了一点饭菜,又顺从地由树芬为她清洗头发和身体。天气很好,树芬里里外外洗衣服、晒被子,把够吃几天的饭菜放进冰箱。收拾妥当后,即要赶公交回家。树芬回家要坐近一个小时的公交,她不会开车。有时振华开车送她来,但振华对菊贞也比较冷淡,尤其是分房事件之后。临别时,菊贞忽而恋恋地拉住了大女儿的手,笑问她什么时候再来。树芬僵持了一会儿,轻轻挣开母亲干瘦如皱纸的手,又觉心软,反握了握母亲的手,又抚了抚她的头发。

蕾蕾久违地跟树芬打电话,姑妈姑妈叫得非常亲热,拉家常,说儿子越来越调皮,不听话。树芬说,孩子小时候就是这样,会越来越懂事。几年前树宏卖掉了菊贞过户的房子,为蕾蕾置换大房子贡献了不小的力量。蕾蕾又问奶奶近来好不好,话锋忽而一转:“姑妈,我也不知道这话说出来合不合适。姑妈现在退休了,馨馨姐又没生孩子,姑妈也没什么事要忙,不像我爸爸妈妈,能不能请姑妈多照顾照顾奶奶?馨馨姐住北京,离家远,以后姑妈姑父年纪大了,有什么事可以靠我的。”

一席话令树芬措手不及。她张口结舌,挂了电话才回味出生气,转述给振华,愤愤道:“我还能指望她?”振华道:“有句话嘛倒说得不错,要是馨馨有孩子,你就可以躲到北京去带孩子,你弟弟也不好意思叫你照顾妈了。”

这段插曲过后少不得又被拿来当作劝桂馨快点生孩子的材料。元旦章越计划去日本,春节桂馨要回北京,机会很多。桂馨反道:“养孩子有什么用?看看舅舅,或者看看我,我不能让你们满意,还不如养只狗。”这是好几年前,振华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出面催女儿早点生育,反遭抢白,气急了说过的:“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当初不如养只狗。”

桂馨随后给表妹陶蕾留言,翻出了房子的旧事,告诉她应该由她父亲负担外祖母养老的责任。“我妈妈退休了,不要带孩子,是她自己的福气,也是我格外爱惜她。就算我有孩子,也不会麻烦她,我自己想办法。你们别想剥削她。我住得再远,以后父母养老的事,也不可能不管,更不会劳烦到你。”完整漂亮的一大段话。陶蕾当下无言,很快截图发到家族群里,说姐姐太厉害了,自己吓得不敢说话,谁要剥削姑妈了,姐姐怎么这么说话?

树芬急坏了,怪桂馨多事,又怪她说话太尖刻。“亲戚之间,怎么能没个照应呢?你现在这么绝情,以后万一真要麻烦到人家呢?”桂馨说:“我帮你们存着养老的钱,不用担心。”树芬道:“我们不要你的钱,你自己过好生活,为下一代好好做准备吧。”桂馨叹气道:“我也想你过好生活。外婆只顾舅舅,光要你付出。你身体也不算好吧,要多想想自己。”树芬眼中酸胀,只命桂馨别管家里的事,做人要想得开,不能太计较。但树宏不久真的回了趟老家,元旦时陶蕾和她妈妈也回去了。树芬更觉得不好意思,约好了过年请弟弟一家吃饭。

春节前听说,一种类似“非典”的病毒卷土重来。桂馨取消了回国过年的计划,提醒家人多囤口罩、消毒酒精,过年少走亲戚。树芬说,怎么可能不走亲戚?你别瞎担心。章越很乐观,当初“非典”也就流行了几个月,冬天病毒总是猖獗,不用太担心。

后来的一切,超乎所有人想象。桂馨很长时间无法回北京,章越也不能入境日本。漫长的隔绝考验彼此的感情乃至三观,最终令彼此丧失耐心与希望。离婚的议题不再是争吵时随口一说的气话,他们都百度过离婚手续,加上关键词“一方在海外”。疫情期间回国不易,跨国起诉更是麻烦——也没到这个地步,还有新政离婚冷静期。隔绝令他们的婚姻关系更为持久,淡化了彼此的怨怼,有了更方便归因的路径,都怪疫情,谁能想到呢?他们共同的熟人都对章越充满同情,问桂老师什么时候回国,忍不住的关怀。

桂馨并不知道自己和章越的名字被写上了新修的族谱,下面还留了一儿一女的空位。名字是振华起的,括号小字标注“预丁”。意思为桂馨的下一代在族谱中留两个位子,这是女儿少有的待遇,很不合规矩,看起来章越像入赘,孩子们生下来都要跟桂馨姓似的。若给章家看到了会不会有意见?族谱印好后,振华家也得到一部,没什么用,一直放在老家玻璃柜里。振华甚至关心过领养手续,不知章家同不同意。是他女儿亏欠章家,他抬不起头,心里很难过。自家亲戚遇到他,已满怀同情。没有下一代的家庭必然隐患很多,振华担心女儿被离婚。

章越父母早已看透,没想到自家运气如此之坏,遇到了这样的儿媳妇。他们最怕别人问,你们什么时候抱孙子?也怕听说哪个亲戚朋友家最近生孩子了。他们希望章越早点离婚,男人四十岁正当年,条件又这么好,多少小姑娘排队等。找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马上就有孩子了,就怕桂馨赖着不肯离。眼看四十岁的女人,日后能做人家后妈就算运气好极了。

桂馨的接收导师说,现在正是逛京都的好时候,以前人满为患的寺院,如今你可以包场。她本来对日本的古迹没有多大兴趣,既然导师这么说,得空便也照着地图去逛逛。知道了天台宗和天台山国清寺的关系,记住了禅宗五山,对禅寺收藏的中国茶器、书画尤其感兴趣。只是疫情期间寺院也常关门,她渐渐迷上了登山和徒步。

初冬的一日,同研究所的博士后冯希约桂馨一起去爬比叡山,因为偶然听说她喜欢京都的山。从修学院附近出发,沿山溪穿入密林,途中遇到一些围着淡红色布巾的小佛像,桂馨便道,以前去韩国,发现韩国人喜欢在山里捡石头、堆得很高,说是为了祈祷许愿。日本这些小石像也是为这目的么?冯希在日本留学多年,又是做佛教研究,当下娓娓道来,说这是地藏石佛,此地古来信仰尤深,有持锡杖、合掌、抱婴孩等几种样式,有的在寺院墓地,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山中。像刚刚路过的那种,是山里保佑旅途平安的地藏佛。寺院墓地常见的持锡杖的地藏,都是为保佑未能顺利降生或早夭的婴孩顺利转世成人,又叫水子地藏。水子就是死去的胎儿,日本人现在流产后还会供一尊水子地藏,保佑孩子顺利投胎转世。因此寺院墓地十分常见,大大小小各种样式。合掌的地藏叫慈母地藏尊,代替母亲守护早逝的婴孩。抱着婴孩的那种叫子安地藏,主要负责求子、安产。

平时在研究所,冯希沉默少语,居然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桂馨听到“水子地藏”,突然心底一震,想起那一小团模糊的血肉。当时吃了药,等待了很久。腹痛缓缓袭来,终于到了不易忍耐的地步。她很恐惧,忽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滑出,仿佛加强版月经。遵医嘱,将卫生巾里那团东西包起来给医生判断是不是孕囊。不敢细看,随后就在医院厕所冲掉了。流水卷走的血肉,所以叫“水子”?她不信神佛,无法理解有些宗教为何如此反对堕胎,剥夺女性对身体的自主权。然而那短暂停留过的“胚胎”,却始终令她难忘。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那是一种漫长迟钝的痛苦,逼迫她承认生命的神秘与无常。她不知与谁分享这种痛苦与感悟,丈夫说都会好的,母亲说你不要那么累。水子地藏,国内也有类似的吗?或许应该供养一尊,然而她又不信。

桂馨看到新闻,最新研究表明,养狗可以有效防止老年痴呆。若是从前,肯定顺手转发给父母看,还要说,你们指望我生孩子,不如养只狗可靠。最近她不再这么做。树芬他们经历了小区封锁、食物紧缺,也阳过,发高烧,惊心动魄。在电话里只说没事,已经好了。也担心桂馨,看新闻说日本又阳了多少,数字十分可怕。树宏生意受到很大影响,和妻子回老家陪菊贞。本来大家最担心菊贞,桂馨也给家里买了血氧仪和奈玛特韦片,好在都没有用上,菊贞居然一次都没阳过。

小区解封后的一天,树芬和振华去菜市场。春来无信,春去无踪,天已热得根本穿不住毛衣。护城河的柔波倒映着绵延碧树,有人在暮春的桥上钓鱼,街边落满晚樱的花瓣。市场旁好些店铺空了,贴了转让招租的告示。有人牵只泰迪走来,小狗对什么人都好奇,想来也是阔别自由空气已久。在它快活地冲向树芬振华的途中,被主人死死拽住了牵引绳,那装扮时髦的女子嗔怪了几句小狗,悠然路过。若是从前,振华肯定会露出嫌恶的表情,狗多脏,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养狗,树芬也怕狗。但这一刻,振华的神情很和善,像遇到陌生人家的儿童或婴儿那样,多看了一眼那仿佛时刻笑着的小狗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