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6期|彭程:一个寂寞的地方
彭程,光明日报高级编辑,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入选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散文集《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心的方向》等多种。曾获中国新闻奖、冰心散文奖、报人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北京文学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
住在这个地方,时常会有一种被遗忘的感觉。
这一感觉首先来自它的僻远。小区位于一道山脉和一个湖泊之间的狭长谷地中,被两千亩的葡萄园包围。它距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那座大都市一百公里,距县城三十公里,距最近的小镇也有八公里。从窗口望出去,正前方两栋楼房间的缝隙,被一排高大茂盛的白杨树遮挡,屏障一般,后方便是大片葡萄园,间或有几块玉米地和菜园,一直延伸到远处一道绵延高耸的峰峦。右前方几百米处,一架风力发电机高高矗立,风轮上的三只叶片舒缓地旋转,它的下方,就是一片浩渺的湖水。这个地方多风,深蓝色湖水波浪汹涌,让人想到大海。
小区住户很少,基本上都是老人。早起散步,半个小时走下来,最多也只遇到几个遛狗的。人际关系简单,止于相逢时相互点头微笑,最密切的情形,也不过是和住在带着小院的楼房一层的邻居,交流一下种花种菜的感受。节假日,谁家的亲戚朋友从城里赶来,大都当天就回去。几个小时的笑语喧哗,更反衬出大多数时间里的清静寂寞。
对物质生活的需求在这里变得简单,也容易满足。出家门步行近一公里,就是一个农场,蔬菜种类丰富,新鲜便宜且无污染,还可以自行采摘。隔上一段时间去一次小镇,到同一家理发馆理发,在同一家超市买生活必需品。偶或有要回城办的事情,开两个小时的车回去。在那栋住了二十多年的高楼里,却每每有一种住旅馆的感觉,住上几天就惦记着回来,觉得这里才是家园。
这种错位之感背后的逻辑,是生命状态的转换,进与退,收与放,仿佛是听从了自己的心意,但也是依循着自然的节律。
已经退出职场,卸掉了责任义务,不需要朝九晚五地奔波劳碌,且离三天两头跑医院的迟暮时光,尚有些距离,因此这一处山水之间的所在,安静,优美,适合置放一具心无挂碍的身躯。住在这里,便是从热闹退向了冷清,从喧嚣退向了寂静,从中心退向了边缘。
人事退场,大自然登台,并一跃成为主宰。都市生活的几十年间,风景只是短暂地、片断式地进入意识,如在夏日雷雨后望见远处楼群上方架起了一道彩虹拱门,如在大街拐角处小公园里听到一声鸟鸣,把疲惫暗淡的情绪瞬间点亮一下,让内心纷扰的声音短暂地减弱了分贝,但很快回复如初。如今则是全天候无死角地陷溺在大自然中,触目所见,步履所至,起卧之间,俯仰之际,无往而不是自然的声光形色。你在田野间,仿佛一尾水中的鱼,一只林中的鸟。
最初来到这里时,大自然作用于人的方式,是一种劈头盖脸式的覆被,一种破门而入般的闯进。好像是溽热汗蒸时分,忽然有一阵凉爽的风灌进毛孔,无比惬意;又好像是走入一道湍急的河流,身体被水流冲击得不由摇晃。它不动声色,让你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其巨大力量和非凡魅力降伏。但很快,被动的领受开始转变为主动的寻觅,你受着好奇心和意愿的驱使,开始仔细端详它的种种貌相,眼前的一切于是都变得新鲜,显现出某种意味。
你看到坚硬干枯的黑色葡萄藤上,绽放出鲜嫩的绿叶,看到一片几十年树龄的杏林枝叶间,无数颗青色的果实等待慢慢变黄。密密挤挤的玉米秆叶摩擦发出的窸窣声,紧贴在农场菜园田埂边长出的一簇簇肥大的马齿苋,让你有一丝恍惚,复活了童年的某种记忆。观察过一群蚂蚁协力搬运一只野蜂的尸体,起身抬头,将目光望向天空,蓝天上是棉絮般悬浮着的大朵白云,被阳光镶嵌出暗黑色的花边。但午后云朵往往消逝了,因为风经常从那时开始刮起,一直刮到黄昏,摇晃的树木和起伏的芦苇,衬着远处天穹下风电机叶片优雅的转动,渐渐地隐入晚霞和暮霭中。
在这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旮旯,你都被大自然的气息环绕裹挟,无所逃遁。我返回房间,坐到书桌前,试图收视返听,但瞳孔中永远荡漾着一片光色,来自窗外小花园里众多茂盛花木的映照。开春时用五元钱买了一棵水竹,种在花坛里,根系扩展膨胀,长成了一片丛林,折下一枝插在玻璃瓶里,是绝好的案头清供。女贞的根桩造型优美,仿佛一束棒棒糖,树冠被修剪成几个高下错落的圆球。沿着小院木门拱顶攀援的凌霄花,在高处挺出一簇簇猩红色的艳丽花朵,下垂的一枝,搭在一丛枝条蓬松的蓝雪花上。花如其名,它蓝得皎洁飘逸,像是一团团轻盈雪花,刚刚从天空落下。它们在风中摇曳,枝叶花朵被阳光筛过,影子在地面上晃动。
住在这里的日子,是一次长长的补习,让我知晓了许多植物的名称和习性。这是一门从告别童年后就中断了的课程,现在重新接续。就拿花卉为例,依据这个地方的地理和气候,它们有着自己的剧情安排。春天以丁香浓烈的香气作为序曲,夏天用绣球饱满丰盈的硕大花朵营造高潮,秋天的格桑花飘逸空灵,用长时间的绽放来从容收尾,余音袅袅。中间漫长的日子、繁复的情节,则用众多的花朵填充并连缀起来,涉及众多的科属品种。单单是菊花,植物分类学菊科菊属下面的种类,级别序列的最末端,这里就有很多,百日菊、金鸡菊、蓝目菊、姬小菊等,在田埂上,在人行道旁,在楼房墙根下,在窗外护栏边,或低眉顺眼或招摇喧哗地开放着,以各种形状和颜色,丰富着季节的表情。
既有当下的凝眸静观,也体现为长时段的悉心端详,于时光的流淌中,目睹美的色相的流转不已。在大都市钢铁水泥的丛林里,对于季节变换的十分钝感:看到玉兰花开,知道春天到了;银杏树的黄叶飘落,意识到立秋了;而对中间过程的感受则是模糊的。但如今在这里,季节递嬗中的每一个环节,其间细微的区别,都能够体验得完整和准确。打个比方,过去仿佛是与一位美人在街头擦肩而过,惊鸿一瞥,惊为天人,但知道她必是精心装扮过的。在这里则是与她整日相处,看到她的完整和真实,既有光彩照人的瞬间,也有普通凡庸的日常,包括慵懒和邋遢等种种不堪。
这样说还是浮泛了,要具体一些才好。以这里到处可见的海棠树为例,我知道海棠花在四月下旬怒放,在晚春明亮的阳光下,满树的繁花仿佛大片晴雪,光亮闪烁,绵延无际。不久后,花瓣的底托处开始结出小小的绿色果子,坚硬圆润,从七月份,朝着太阳光的一面开始变红,然后红色渐次缓慢地扩展,洇染到整个果实。一直到九月,果实才能熟透,那时,成千上万粒鲜红的珠子,在浓密碧绿的树叶间熠熠闪光。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有更多的兴趣打量动物,这个地方的另外一些居民。早起散步,蜗牛慢慢地横穿过脚下的柏油路,留下一道清浅的唾涎痕迹。一只小土狗贴着墙根迎面跑过来,看到我有些害怕,躲进草丛里瑟瑟发抖,眼神柔顺胆怯。一整天的时间,小院木栅栏墙外边的草地上,那几棵国槐树枝上,总有几只麻雀冲我点头,叽叽喳喳地议论评点什么。我知道,我每次望见的都是不同的一拨。一群野蜂执拗地要把蜂巢建在小花园里,先是在女贞的枝杈间,后来在木栅栏围墙的木格子里,被铲掉后又重建,不屈不挠。一家流浪的橘猫每天定时上门讨饭吃,猫妈妈带着六只两个月大小的奶猫站成一圈,耐心地等待猫粮倒进几个碗里,眼神清澈,身姿优美。两个多月过去,原本绒球一样的小奶猫也变成了壮实的幼猫,活泼欢快,仿佛小学低年级的孩童。和我一样,它们都是生命的样式,寄寓于同一个大自然家园。
在这里住久了,伫望或者行走,不但感官中充塞了种种风景物象,我同时也觉察出,天地自然的气息,也进入了灵魂的空间,氤氲弥漫。
每日面对的都是熟悉的事物,面对阳光的倾泻、风的聒噪、树木的舞蹈、田野的静默,面对它们的喧哗或沉寂。不知不觉中,感觉有些东西从无声的交流中产生,自己与某种深沉而恒久的东西合体了,对方的消息变成了你的消息,你的身心中也沾带了对方的品性。譬如看到深秋寒风把树叶吹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条,而在漫长的夏日它曾经那样繁茂,冠幅丰满,枝叶浓密。这时就会想到,从生机蓬勃转为衰颓朽坏,佛家所谓诸法生住异灭的道理,原来是多么自然醒豁,不需要借助讲授和思辨,就能搞明白。直觉的力量那样丰沛,启示的来临风生水起一般自然。这样,对于生老病死,不觉中便多了一份淡泊豁达,懂得随遇而安、委运任化,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对一位古代哲学家的话,在这里便能理解得更为深切透辟:“存,吾顺事。殁,吾宁矣。”
不只是中国哲人这样想。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一个人吃了午饭,只睡了半个小时的午觉,一醒来就抬起了头问:‘有什么新闻?’”他在广阔静谧的湖边思考,便获得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尺度。相比亘古不变的天地山水,那种过眼烟云般的日常事件,显得多么无所谓。多年前就读过这本书,但觉得今天最能理解,对他语调间的讥讽更觉莫逆于心。电视机连续多天不打开,并不担心错失什么。心无挂碍的舒畅,属于这个年龄的收成,也来自大自然的馈赠,来自阳光的照晒和风的荡涤。一个诗人这样写道:“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他写作时还很年轻,他向往的明天正是我真实的今天。今天,我对这句诗的理解就是,只需在意最为基础和本质的生存,其他种种都显得造作,虚妄不实,是生活这具躯体上的赘疣。
一个朋友来做客,说他喜欢这里的风景,但无法考虑长久居住。他也已退休,孩子成家自立,于公于私都不再有什么羁绊。他难以忍受的是寂寞。他只能留在城里,可以经常会见众多朋友,隔不多久就有一个饭局。我理解他的选择,生命的方式原本因人而异,推杯换盏让人欢愉,酒酣耳热忘却烦忧,无可厚非。但对我而言,这里的静寂中自有一种深沉醇厚的滋味,不愿意用别的来交换。
不过,在删繁就简的同时,不是也有一些东西,在悄悄地生长,在缓慢地积累?相比前面被剥离的那些,它们属于增加的内容。它们无声无色,无形无迹,但如果沉浸进去,就会明白它们真实不虚,有着另一种看不见的天平才能称出的重量。
就说走在田野间,时时处处,都会意识到生命的积蓄和生发。譬如一个胚芽怎样长成一簇叶片,一颗花朵如何变为一粒果实,我看得真切仔细,而在过去这是想不到的,或者根本不会去想。譬如看到田野里兀立着的一棵老树,茂盛高大,巨伞一般遮蔽了周边一大片地面,你会想到它站立了多久,才成为现今的样子。这是大自然的教导方式,它们都会告诉你,怎样理解孕育和创造,耐心又代表着什么。长成一棵大树如此,做一个人、成就一件事,都需要在缓慢的时间中坚持,从容不迫。诗人里尔克的一句话也表达过这个意思:“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此刻,五六级的大风正在室外肆虐,那几棵挺拔的国槐树,茂密细碎的叶子几天前还是一片碧绿,如今染上了浅淡的黄色。几只小流浪猫正在树干上磨爪子,飞快地爬上爬下。这里地势高,刚刚进入十月,已经寒意明显,物候比那座大都市至少要提早半个月。这是享受夏日凉爽的代价,大自然的账目条理清楚,收支平衡。接下来,季节的脚步将会提速,我会看到它的叶子变成金黄,飘落进枯黄的草丛里,枝干变得稀疏简洁,质感十足,衬着后面高远蔚蓝的天空,仿佛一幅笔力遒劲的炭笔画。
我在心中预习这样的画面,它是这个季节的下一副表情,即将显现在迎面走来的日子里。但又何尝不可以说,我同时也是在复习,重温去年这个时节的风景?去年和今年的落叶,在脑海里叠印在了一起,没有区别。大自然循环往复,万古如斯,就像一部精密仪器的运作,齿轮咬合紧密,毫厘不爽。这一种感觉,让人心神安稳笃定。
我看到了一条时光的传送带,在广袤无垠的天地四合之间运行,周而复始,头尾衔接。我端坐于上面某个微小的位置,被负载着前行,穿越树林和草地、河流和田野,一路观看,一路赞叹,收获感受和思考的小小果实。仿佛一只鸟啄食一颗樱桃,一条蚕啃噬一片桑叶。
这是属于我的福报,我乐意领受,坦然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