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桃子喜欢到处走，大多数时间往乡下去，然后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这时候桃子都二十六了，她应该结婚生子，但桃子还单着。桃子的母亲为她的婚姻急得很，她总说桃子，你总往外走，到底要去外面找什么呢，你怎么就不找个你喜欢的人回来呢？桃子说，我什么也不找，我只喜欢去外面玩。母亲说，你是小孩呀，还玩。桃子不大顶撞母亲，但依然我行我素，有时间照样出去。有时候没什么时间，走不了很远，她也要到附近转转。

这一天桃子又出去了，没走太远，只是去一个叫桃树岭的地方。桃山中学就在桃树岭上，桃子在这所中学读了两年多初中。桃树岭名副其实，岭上栽满了桃树。这时候从远处往桃树岭看，青青绿绿的桃树和长天一色了。春天来了，桃花开了，红艳艳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像是天上燃烧的云霞。那时候桃子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到学校来或者说来到桃树岭，她都会在桃树岭上走来走去，有时候也会痴痴地看着桃花，一看许久。桃子家在山上村，他们村里还有柚子、橘子、李子在这里读书，他们看见桃子在赏花，便会念起“人面桃花相映红”来。桃子就说我哪有桃花好看。柚子、橘子、李子便说，你比桃花还好看。桃子听了，脸红起来，真如桃花一样。过些日子，桃花开过，桃树岭的红霞便消散了。这时候青青绿绿的桃树又和长天一色，桃子走在桃树林里，她把自己融在长天一色里。慢慢地，桃子结出来了，桃子又有了期盼，那就是盼望桃子成熟。桃子熟了红了，桃树岭又有云霞燃烧起来。这时候桃树岭上到处都是人，都是摘桃子的人。而岭下，则有好多车子，他们是来买桃子的。桃子问过一个人，说怎么有这么多人来买桃子呀。那人告诉桃子，说这桃子是水蜜桃，好吃。桃子当然吃过，她和柚子、橘子、李子有空时就到桃林里来，帮人摘桃子，边摘边吃。真的好吃，咬一口满嘴津甜。吃着桃子时，桃子就在心里想，以后也在自己山上村栽这样的水蜜桃，让大家发家致富。有一天，桃子居然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柚子、橘子和李子。桃子说以后长大了，也在我们山上村栽桃树。桃子说把山上村山山岭岭栽满桃树，让青青绿绿的桃树和长天一色。桃子接着说等到桃花开时，便有红霞在山山岭岭燃烧。柚子、橘子、李子便笑桃子，一起说：“是不是因为你叫桃子，你就想栽桃树？”

桃子说：“不是，是因为栽桃树可以让大家发家致富。”

李子说：“我也想发家致富，但不是栽树，是去外面打工。”

“你呢，以后想做什么？”桃子这时候看着柚子。

柚子说：“我去城里。”

桃子又问橘子：“你以后想做什么？”

橘子说：“我也要去城里。”

“你可以嫁到城里去。”李子接嘴。

“城里人哪里会要我们乡下人。”橘子回了一句。

“努力读书，就可以留在城里。”桃子说。

现在，这些话还在耳边，但桃子已经有好多年没看到他们了。

桃子很想见到他们。

于是桃子往山上村去，桃子就是在山上村长大的，她在村里读小学，在桃山中学读初中，在县城读高中，在城市读大学。桃子读的是农业大学，她想着毕业后返回农村，用她所学的知识为家乡做贡献。但大学毕业后，桃子改变主意了，她没有返回农村，而是留在城里工作了。真像桃子说的那样，努力读书，就可以留在城里，桃子做到了。再后来桃子把父母也接到城里了，这以后，桃子就没怎么回来了。但好多好多次，当桃子来到桃树岭后，她就会往山上村去，就像现在一样，她就走在通往山上村的山路上。

一走上这条山路，桃子就回到了以前。

以前，桃子在桃山中学读书时，每个礼拜都会走在这条路上，星期天下午从山上村走到学校去，星期六下午又从学校走回山上村。柚子、橘子、李子和她结伴而行。这些人中，李子最早离开了，李子成绩太差了，用他的话说，他读书就是坐飞机，一点都听不进去。后来，李子就辍学了，然后，李子跟他父亲一起，去外面打工赚钱了。李子不在，柚子、橘子还在，他们还是一起去学校，又一起从学校回来。路上有说有笑，山里鸟多，叽叽喳喳。而桃子、橘子的说笑声，也像山路上叽叽喳喳的鸟声。

但后来，这一切都变了。

一个叫麦子的人，是桃子隔壁班的，他喜欢桃子，他不动声色地跟上来，然后跟着他们一起走。柚子、橘子开始不介意，后来就发现麦子只要一见到桃子，就眉飞色舞。而桃子跟麦子也是有说有笑。发现这些后，柚子和橘子就不再和桃子一起回家了，他们两个结伴而行。而桃子，自然就和麦子结伴了。或者说桃子在回家的路上，身边跟着的，只有麦子。麦子住在山下村，距离桃子他们山上村两三里。通常，麦子先到家，但麦子不会回家，他会一路送桃子到山上村，到村口，才一个人返回去。

后来的一次意外，使桃子很快离开了桃山中学，那时候，桃子在读初三。

那天是星期六，桃子和麦子一起回家。这天动身比较晚，等他们走到山下村时，天差不多黑了。因为天黑了，麦子没送桃子回山上村，而是把桃子带回了自己的家。

这晚，桃子住在麦子家。

桃子的母亲一直在等桃子回家。六点钟，桃子没回来。七点钟，桃子也没回来。八点了，桃子还没回来。桃子母亲就坐不住了，去找桃子的同学橘子，见到橘子，她问：“桃子还没回来，你见到桃子了吗？”

橘子说：“我看见她和山下村的麦子一起回来呀。”

桃子的母亲说：“她没回来。”

橘子说：“再去问问柚子。”

两个人便去柚子家，见了柚子，桃子的母亲说：“柚子，你看见我家桃子吗？”

柚子说：“她和山下村的麦子一起回来了呀。”

桃子的母亲说：“没回来。”

柚子说：“如果没回来，那桃子肯定在麦子家里。”

桃子的母亲随后在柚子、橘子的陪伴下去了山下村，果然，在麦子家里，他们见到了桃子。

其实那晚桃子和麦子的妹妹睡在一起，但别人不这么理解，他们觉得桃子和麦子住在一起。一个初中女生，就和男生住一起，这当然是见不得人的事。这事迅速传开了，见到桃子，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指指点点。桃子知道人家在说她，为此，她脸上便红一块白一块，抬不起头。

桃子的母亲怕影响桃子的学习，这之后不久，她为桃子转了学。

很多年后，桃子把这事告诉了一个作家，作家写出了一篇很感人的文章。桃子看过这篇文章，她觉得结尾写得特别好。现在，桃子还能背出来：

桃子转学了，离开了桃树岭，但在麦子心里，桃子没走，他觉得他还能见到桃子。他在桃树岭上开满桃花的日子里，总觉得桃子就在桃树岭上，那一朵一朵盛开的艳艳的桃花，就是桃子绰约的身影。

以往，桃子来到桃树岭，总会想到这个美好的结尾。但这次，桃子走在桃树岭通往山上村的路上，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想法，桃子想要是那天晚上不在麦子家里住，母亲不给自己转学，自己会和麦子好下去吗？如果好下去，会结婚吗？如果结了婚，会过得比现在好吗？

桃子当然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她孤独地走在桃树岭通往山上村的山路上。现在，她眼里是完全不同的景致。桃树岭一带到处都是桃树，一到春天，花一开，红了漫山遍野。而山上村这一带，却很少看见桃树，山上村和它的名字也贴切，那就是山上村真的就坐落在半山腰上。

山路上没有桃花，山也就黯然失色了。

桃子的另一个故事，发生在他们山上村。

桃子转到县城去读书了，在这里读了半年，考取了高中。高中三年，桃子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她顺利考取了大学。但期间不幸的是，桃子读高三这年，父亲得了重病，先是在F城治，后来去N城治，花了许多钱，人还是走了。父亲一走，一个家几乎就塌了，家里的钱都给父亲治病花了，再拿不出给桃子读书的钱。同时，那年比桃子小十岁的弟弟也要上学了。弟弟那时候总是背着桃子用过的旧书包，在屋里走来走去，乐陶陶的样子。桃子看得出来，小小的孩子心里，也有一个希望了，就是读书。桃子是姐姐，她怎么也得让弟弟的希望变成现实。

开学了，弟弟如愿背着书包一跳一跳地跑去上学，桃子却没走。桃子门口走过一个一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桃子不敢看他们，桃子看见他们就难过。桃子后来拿了一把柴刀、一根扁担上山砍柴去了。现在，桃子有书读却读不起，她很难过，一个人躲在山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桃子那年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还是多梦的季节，桃子哭了一阵子，坐在树下做起梦来。桃子梦见自己去读大学了，母亲帮她担着行李送她出山，桃子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在母亲面前又跑又跳，快乐无比……

桃子的梦终止于一个人的喊声。

这人就是李子，李子初中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辍学跟着他父亲打工去了，而且赚到了钱。这时候李子看见桃子在树下睡着了，就喊她：“桃子，你怎么在山上睡着了？”

桃子在李子的喊声中醒了，但桃子醒了没看李子，她还沉浸在梦里。桃子眼前就是一条出山的路，她在梦里就是从这条路走出山的。桃子久久地看着那条路，心里无比难受。

李子见桃子没睬他，又问：“你怎么在山上睡着了？”

桃子回过神来，问李子：“你怎么在这里？”

李子说：“昨天回来的，到山上来转一下。”

桃子还在想自己有书不能读，心里难过，眼泪又流了出来。李子见了，就问：“你怎么了？”

桃子说：“有书不能读，心里难过。”

李子说：“我也听说你考取了大学，你不去读吗？”

桃子点头。

李子说：“为什么不去读呢？”

桃子说：“你说为什么，没有钱呗。”

李子说：“我这些年和我爸在外面打工，赚到一些钱，要不，你去找我爸，让他借钱给你读书。”

桃子眼里忽然闪出一丝光亮。

回家后，桃子真的和母亲去找李子的父亲借钱，李子父亲没借，但李子父亲说桃子以后如果肯嫁给李子，他就可以出钱给桃子读书。这是个非常精明的男人，他想自己那个没一点文化的儿子，如果娶了桃子这样的大学生，下半辈子是不愁了。桃子和母亲考虑了两天，同意了。李子的父亲便在村里摆了酒，村里的人都来喝酒。李子的父亲在酒席上大声说：“桃子是我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桃子为我们村争了光。”

李子的父亲又说：“桃子这几年的学费生活费我都会出，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谁都明白背后的原因，有人说：“早点喝你家的喜酒哈。”

李子的父亲说：“谢谢！”

两天后，桃子就动身了。那个梦，桃子让它实现了。不同的是，送桃子出山的不仅仅是桃子的母亲，还有李子和他父亲。李子一言不发地走在桃子的旁边，桃子忽然觉得他是自己身上的一双沉重的翅膀。

桃子在大学读了四年，四年的费用都是李子家出的。李子的父亲常去看她，也常说读完了书，就回去跟李子结婚。桃子每次都点头，但大学毕业后，桃子却没跟李子结婚。桃子觉得倘若自己没有读过大学，或许会跟李子结婚，但现在怎么可能呢？李子初中只读了半年，桃子觉得自己的丈夫绝对不可能是这样一个连初中都没读完的人。

桃子不跟李子结婚，很多人便骂她，说她利用人家，说她忘恩负义，还说她过河拆桥。桃子也解释过，说她工作了，会把钱还给李子，一分一厘都不会少。但桃子的辩解很苍白很无力，没人会相信她。桃子回家看母亲，每次出现在村里，就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指指点点，桃子知道人家在说她。为此，她脸上便红一块白一块，头都不敢抬。后来，桃子忍受不了那样的白眼和闲言碎语，便把母亲和弟弟接到城里去了。虽然桃子离开了山上村，但李子的父亲也会来找她，桃子很怕面对他，为此，很多时候，桃子听母亲说李子的父亲来了，便躲着不回家，在外面到处玩。这样多躲了几次或者说在外面多玩了几次，就养成了喜欢往外走的习惯，喜欢到处去，她觉得在外面比在家里好。

这事，桃子也告诉了那个作家，作家又写了出来。桃子看过这篇文章，她仍然觉得结尾写得特别好，这个结尾，桃子也能背出来：

桃子后来常常做一个梦，桃子梦见一座山压着她，那座山就是桃子以前经常砍柴的地方。桃子离开了那座山，而且离得很远很远，但有时桃子又觉得那山其实离她很近很近。比如在梦里，山就压着她。

现在，桃子离她的山上村很近了，那座山，就在眼前，桃子仍觉得那山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桃子这时候想，要是自己嫁给了李子，现在会怎么样呢？

桃子仍不知道。

再往前，桃子就看见山上村了。说是山上村，其实是在半山腰上。云彩飘来，村子便若隐若现，像神话里的村庄。云散了，村子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桃子不敢走了，站下来，痴痴地看着半山腰的村庄。发呆时，一个女人走了来，近了，桃子惊讶地发现，女人居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女人这时也发现了桃子，女人也做出惊讶的样子。然后，两个人互相看着，看了一会儿，桃子开口了，说：“怪事，我怎么在这里看见了我自己？”

女人说：“我也想说，我怎么在这里看见我自己了？”

桃子说：“你是我吗？”

女人说：“我是你吗？”

桃子说：“是，你就是我，我们一模一样。”

女人说：“真的，我们一模一样。”

桃子说：“你叫什么？”

女人反问：“你叫什么？”

桃子说：“我叫桃子。”

女人说：“我也叫桃子。”

桃子更吃惊了，说：“这如果是晚上，我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你真是我呀，可是怎么会有两个我呢？”

说完，桃子还是很害怕，桃子忽然发现，现在尽管是大白天，阳光灿烂，但路上却没有一个人。桃子以前体验过，即使在大白天，一大片空地上如果空无一人，也是很吓人的。现在就是这情景，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在身边，但她却有着与自己一样的面孔。

好在桃子和女人说着话，两个人说着话，桃子不那么害怕了。

她们又说起话来。

女人说：“你好像一直在看着我。”

桃子说：“我还在奇怪，我怎么会在这儿看见我自己？”

女人说：“我也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看见我自己，你真的是我吗？我在桃山中学读过书，你在那儿读过书吗？还有，我读初三时就被一个男生喜欢上了，你那时有人喜欢你吗？如果有，那我们真的是一个人。”

听女人这样说，桃子惊得目瞪口呆，她觉得是在梦里。

女人继续说：“初三那年有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那年我十五岁，在桃山中学读初中。你知道桃树岭吗？山上栽满了桃树，青青绿绿的桃树和长天一色，灿烂开放的桃花，像是天上燃烧的云霞。那时候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到学校或者来到桃树岭，都会在桃林里跑来跑去，有时候也痴痴地看着桃花，看许久。我班上有几个同学，他们叫柚子、橘子、李子，他们看见我赏花，便会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就说我哪有桃花好看。他们便说我比桃花还美。我脸一红，这时候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我真的如桃花一样好看。过些日子，桃花开过，桃花岭的红霞便消散了，青青绿绿的桃树又和长天一色了。慢慢地，桃子结出来了，我又有了期盼，那就是盼望桃子成熟。桃子熟了红了，桃树岭又有红霞燃烧起来。这时候桃树岭上到处都是人，都是摘桃子的人。而岭下，则有好多车子，他们是来买桃子的。我问过一个人，说，怎么有这么多人来买桃子呀？那人告诉我，说这桃子是水蜜桃，好吃。我当然吃过，我和柚子、橘子、李子有空时就到桃林里来，帮人摘桃子，边摘边吃。真的好吃，咬一口满嘴津甜。吃着桃子时，我就在心里想，以后也在自己的山上村栽这样的水蜜桃，让大家发家致富。”

桃子插嘴：“你的想法怎么跟我一样哦？”

女人说：“你不说我们是一个人吗？”

桃子说：“哦，我们是一个人。”

女人继续说：“我的家就在前面的山上村，距桃树岭十多里。每个星期六，我都要回家。十多里刚好是半个下午的路程。我放了学，四点钟往家赶，一路翻山越岭，到家时天就黑了。起先，我总和柚子、橘子一起走。后来，边上多了个男生，他叫麦子。我十五岁那年已情窦初开了，我不仅喜欢桃花岭上灿烂的桃花，也有些喜欢麦子了。有麦子相伴回家的日子，我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麦子也喜欢我，不然，他不会每个星期都等我回家。可是这快乐的时间太短了，初中毕业后，我去县城读高中，麦子没考取高中，去读了职校，我们就再没走在一起了。”

桃子又插话：“不对呀，初三那年桃子在麦子家住了一晚，引起轩然大波，桃子转学，才离开麦子的呀。”

女人说：“我没在麦子家里住过呀，也没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呀，我们是读完初三才分开的。”

桃子说：“你真的没在麦子家住过？你们读完初三就分开了，没有继续下去？”

女人说：“是呀。”

桃子说：“这样呀。”

女人继续说着：“我在县城读了三年高中，考取了大学，但这年我父亲病故了，家里为我父亲看病花了很多钱，再拿不出钱来给我读书。况且，那年小我十岁的弟弟也要上学，为了我弟弟，我只得放弃上大学。但后来峰回路转，有一个人愿意出钱资助我读书，这是好事，但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那个人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我读完了大学，必须嫁给他那个初中只读了半年的儿子。”

桃子这时插了一句：“那个人的儿子叫什么？”

女人说：“李子。”

桃子说：“李子？”

女人说：“是呀，李子。”

桃子说：“你真的是我？”

女人说：“是呀，我就是你。”

桃子这时魂都吓掉了，现在她可以断定，这个白天，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碰到了一件古怪的事，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是另一个自己。

桃子害怕得不敢看她。

女人还在说着：“为了读大学，我答应了嫁给李子，人家也如期资助了我读书。但毕业后，我有些后悔了，实在不想嫁给李子，这个李子真的没文化，我一个大学生，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结婚呢？但我又不能反悔，我用了他们很多钱，我如果反悔，别人就会说我利用人家，说我忘恩负义，说我过河拆桥。这样的话，我做不起人，不仅如此，我母亲也做不起人。为此，我读完大学后，还是和李子结了婚。”

桃子又叫起来：“你和李子结了婚？”

女人说：“是呀。”

桃子说：“那你过得怎么样？”

女人没回答桃子，继续说起来：“刚结婚的时候，因为文化的差异，我和李子很多观点都不一样。这样，我就想出去打工，也就是想逃离李子，但后来我改变主意了。这主意的改变缘于一次我回到我读书的桃树岭。这儿漫山遍野都是桃树，结的水蜜桃特别好吃，这天我忽然想起我读初三那年，有过一个理想，就是在我们山上村栽桃树，把我们山上村变成另一个桃树岭，让大家发家致富。这个想法跟李子也有差异，他在外面打了好多年工，不愿待在乡下，他让我跟他一起去外面打工，我不同意，坚决留在乡下。因为观念不同，我们后来离婚了。”

桃子又插了一句：“你跟李子离婚了？”

女人说：“是呀。”

桃子说：“可不可以这样说，如果当初我回山上村跟李子结婚，结局就是离婚。”

女人说：“是呀，文化层次不一样，观念不一样，离婚是必然的结果。”

桃子长舒了一口气。

女人继续说：“我后来真的在我们山上村栽起桃树来。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现在，我们山上村山山岭岭都是桃树，我们山上村变成另一个桃树岭了。”

女人说着，伸手一指，跟桃子说：“前面就是山上村，桃花正开着，你看到了吗？”

桃子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远远近近的山岭上，桃花灿烂地开着，像天上燃烧的云霞。桃子不敢相信这是山上村，便问：“这是山上村吗？”

女人说：“是呀。”

桃子说：“这里也变成桃树岭了。”

女人说：“我们村里的桃子销量非常好，现在村里还办起了加工厂，村里热闹得很，好多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回来了。”

桃子说：“真的吗？”

女人说：“当然是真的。”

桃子说：“你很能干。”

女人说：“是你很能干。”

桃子说：“我很能干？”

女人说：“是呀，你不是说我就是你吗？”

桃子忽然笑了。

桃子笑着时，又往远处也就是他们山上村看，但这回，远远近近的山岭上，并没看到桃花灿烂地开着，那天上燃烧的红霞，也不见了。桃子眼里，仍是一片荒山。

桃子揉了揉眼睛，再看，她眼里仍然是一片荒山。

桃子便跟女人说：“刚刚还看到山山岭岭的桃树，怎么没有了？”

女人没应声。

桃子便去看女人，但奇怪，桃子眼前没有人。

那个也叫桃子的女人不见了，女人刚才明明在跟前，忽然就不见了，难道女人根本没有出现过，刚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桃子觉得不可思议。

女人不见了，空空旷旷的一条山路上只剩她一个人。

桃子有些害怕了。

幸好这时对面走来了一个老人。

老人慢慢走近了，桃子认得他，是他们山上村的人，老人也认出了桃子，老人说：“是桃子吗？”

桃子说：“是我。”

老人说：“你好多年都没回来了。”

桃子想到刚才的幻觉，便问老人说：“我们村是不是还有一个人，也叫桃子？”

老人说：“没有呀。”

桃子说：“真没有？”

老人说：“村里叫桃子的只有你呀。”

桃子就明白了，刚才见到的那个也叫桃子的女人，确实是幻觉，是自己心里的另一个桃子跑了出来。想明白这些，桃子忽然想知道柚子、橘子、李子他们的状况了，于是桃子问老人：“柚子还在村里吗？”

老人说：“在外面打工。”

桃子又问：“橘子呢，她在做什么？

老人说：“嫁到城里去了。”

“李子呢？”桃子还是问了出来。

老人说：“李子在城里买了房子，他现在是城里人了，在城里结了婚，生了孩子。”

桃子说：“那村里没什么人了。”

老人说：“是没什么人，因为没人，现在山也荒了，田也荒了。

老人说着，走进了一条上山的小路，老人要去砍柴。

那条通往山上村的路上，又只有桃子一个人了。

桃子停了下来，没往前走。

另一个桃子，好像又从她心里走了出来，她说：“走呀。”

桃子没走，她说：“村里都没什么人了，我还有回去的必要吗？”

声音又起：“可是，村里有荒山荒地，你当初选择读农业大学，不就是要栽桃树，要让大家发家致富吗？”

桃子犹豫起来。

后来桃子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回山上村栽桃树，这是她年轻时的理想，也是她心里另一个桃子想做的事。她要把山上村远远近近的山岭栽满桃树，把山上村变成另一个桃树岭。同时，她还要在村里办加工厂，让外面打工的人，都回来。

这天，桃子回到了村里，有人看见她，老远便喊起来：“桃子，你回来了。”

桃子应一声：“回来了。”

若干年后，那个曾经写过桃子的作家，去山上村采风，他又写了文章，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山上村在半山腰上。云彩飘来，村子便若隐若现，像神话里的村庄。村子前后左右或者说那儿的山山岭岭都是桃树，远远看去，那青青绿绿的桃树和长天一色，而灿烂开放的桃花，像是天上燃烧的云霞……

【作者简介：刘国芳，男，江西临川人，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小说集2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