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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4年第11期|孟昭旺:秋天的故事(节选)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11期 | 孟昭旺  2024年11月27日09:05

1

那个秋天,我遭遇了失眠的困扰。

许多夜晚,我躺在床上,盯着空洞的屋顶,睡意全无。时钟嘀嗒声、风吹树叶声、汽车喇叭声、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搅乱了我的神经。我试着调整睡姿,躺着,侧着,趴着,半坐着,并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五。遗憾的是,我的努力并未奏效,虽然我象征性地打了几个呵欠,看起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但真正的睡眠却如同这个干燥秋季里的雨水一样,迟迟不肯到来。

这样的状况会一直持续,直到……凌晨两点。凌晨两点,楼下准时响起脚步声。米娜开门的声音很轻。不光是开门,她走路时也很轻,呼吸也很轻,洗脸卸妆都很轻。她把一切做得悄无声息,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开门进来的不是真实的米娜,而是一个轻飘飘的剪影,或是一片树叶、一缕清风。米娜卸完妆,并不急于进到卧室,通常,她会在客厅沙发上独坐一会儿。也不会太久,一袋烟的工夫吧,甚至更短,那个单薄的剪影就会飘到床前。

米娜仿佛一剂良药,她进门后,我的头已不再那么疼。我翻过身,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对她说:“亲爱的,我刚才做了个可怕的梦。在梦里,我的脑子爬满蜘蛛,足有一千只。你能想象吗,一千只黑褐色的蜘蛛在你身体里互相纠缠、撕咬。”

我从床头摸出支烟,点上,眼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得到她的答复。一定是我可怜的模样打动了米娜,她轻轻抚摸我的额头,安慰我:“晓宇,别相信梦里遇见的东西,梦都是反的,别相信那些东西!我从不相信梦里的东西,从不相信!”

我点点头,米娜的回答令我满意。她说:“能不能,给我支烟抽?”我这才发觉,米娜的眼角有块淤青,肩胛处印着黑红的血痂,如同一片干涸的玫瑰花瓣。我听见,她在低声抽泣。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一根一根数着她的指头,安静地等她讲述花瓣的由来。

米娜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此事。沉吟了会儿,说:“秋天快点结束吧,晓宇。我不喜欢秋天。你们北方的秋天,一点儿都不好。”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哭,却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用手帮她擦泪。

她哽咽着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晓宇?”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伸出手指,竖在嘴边。她便乖乖闭上嘴。不得不说,她安静的样子如同海底深处温柔的水草,很迷人。

我嘬了口烟,“让我想想,”我说。然后,我的食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敲击着,一下、两下、三下……敲到七下时,停下,说,“我们认识七天了,米娜。”

她就开心起来:“是哦,晓宇。你的记性真好。才七天啊,我感觉我们认识有七年了,甚至更久。你的酒量真大,说实话,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能喝酒的孩子。陪你喝酒的那天晚上,我就一直怀疑,你的身上是不是装了漏斗。当时,我真想用一把剪刀,将你的肚子一分为二,看看你的胃到底是不是海绵做的。”

她说着说着,兀自笑起来。她笑得有些夸张,几道蛛网似的皱纹伏在眼角。

过了会儿,她凑到我耳旁,问我:“晓宇,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傻。我是说,我这么老,而你还年轻。对了,你……有女朋友吗?”

好像忽然断了电一样,我们都不再说话,只并排躺着,默默抽烟。抽完烟,仍不说话,继续躺在黑暗里。

良久,我对着空荡荡的屋顶,说:“樱子阿姨,给我讲故事吧。”

米娜说:“又是樱子阿姨。你为什么总叫我樱子阿姨呢?我叫米娜,我不是什么樱子阿姨,我也不认识你的樱子阿姨。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米娜终究答应了我的请求,我说过,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善良的女人总不忍心拒绝别人。

“好吧,”她说,“反正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她揽着我,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是1986年来到北方的。那年我九岁,母亲带着我,从南方的深山来到华北平原。我们坐了一整天汽车,又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我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头昏昏沉沉的,喉咙里烧着一团火。母亲的状况也差不多,她接二连三地打呵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准备倒在地上,美美地睡一觉。尽管一路又累又困,可是,当我们赶到董村时,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鞭炮声打动了。打动我们的除了鞭炮声,还有喇叭里播放的戏曲,还有周围人的说笑声、打闹声。对于我和母亲的到来,董村人表达了足够的热情,有人接过母亲手里的包袱,有人抓了奶糖,不由分说地塞进我的口袋,说吃糖、吃糖。人群中,一个歪脖男人走过来,牵着我的手,问我累不累、困不困。他穿了中山装,说话时有些紧张,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细流正在他体内涌动。母亲指着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对我说,这是……你爹。晓宇,我怎么忽然跟你说这些呢?你像个孩子。”

我说:“你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樱子阿姨。”

“继父对我很好,给我买冰糖葫芦,买带蝴蝶图案的发卡,买红色皮鞋和好看的裙子,他把我打扮成董村最好看的女孩儿。说实话,我对那个少言寡语的民办教师印象不错,倒不是因为他的慷慨,而是因为他很有……才华。是的,才华。这听起来多么荒唐。虽然他的身体有残疾,可是上帝慷慨地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你知道吗?他能用芦苇做成哨子模仿各种鸟的叫声,布谷、黄鹂、画眉、野鹁鸪。他还会变戏法儿,燃烧的火把一眨眼工夫就成了一束鲜红的玫瑰。他手里那副扑克牌更神奇,明明是一把打乱的牌,他只要吹口气,朝空中随意抓一下,马上就成了同样的花色。还有,他的口琴吹得不错,那时候我最高兴的,就是每天放学回家等着他吹口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十五的月亮》《走西口》。”

我仰着头,在黑暗的屋顶上寻找些许的光亮。我说:“这个故事真有意思。然后呢,樱子阿姨?”

米娜继续说:“我在董村生活了六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里的状况发生了变化。我是说,母亲和继父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糟。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动不动就吵架,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吵个不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母亲掀翻了饭桌,桌上的盘子、碗、筷子散落一地,她还摔坏了家里的暖壶和茶杯,那只无辜的狸花猫则被愤怒的母亲当成皮球,一脚踢到院子里。母亲的暴脾气很快声名远播,她成了村里有名的悍妇。村里人都说,我的继父是个十足的倒霉蛋,他不是娶了个媳妇,而是娶了个祖宗。继父老实,每次母亲发火儿,他总是闷着头,蹲在灶台旁一言不发。等到母亲渐渐消了气,他就找出口琴,到院里的枣树下吹几首曲子。说实话,我是心疼他的。你不知道,他蜷缩在树下的样子有多可怜。那些日子,我总试着讨好他。我缠着他,让他把杂乱的扑克牌全部变成‘黑桃J’或是‘方片K’,让他用芦苇叶学百灵鸟的叫声,让他将燃烧的火把变成玫瑰送给我。无论我提出什么样的请求,他都会照做,有时候他还会笑,虽然很勉强,可我仍觉得很开心。

“母亲却一直闷闷不乐。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她不让我缠着继父。她冲我喊,米娜,回屋里去!到后来,母亲变得愈发不可理喻。继父送我的那些裙子,被她剪成布条扔到粪堆上。她的理由是,那些裙子过于艳丽,她看到明亮的颜色就会胸闷,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被泥巴堵得死死的,喘不上气来。在院子里洗头发也是不被允许的,她固执地认为,屋檐下的风会顺着发根钻进我的脑壳,从而落下头疼的毛病。到后来,甚至连换洗的衣服都不能晒在院里,而要晾在自己房间。那些日子,我的房间总是潮湿的,散发着霉变的味道。我一直搞不清,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有天夜里,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床头站着个黑影,他歪着脖子,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只是,从那以后,我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晓宇,你怎么不说话?晓宇,你睡着了吗?”

“唔,我在听,樱子阿姨。”

“然后……我再没跟他说过话,真的。我能感觉到,他也在躲我。每次见到我,都低下头,尽量不看我,不听见我的声音。每次吃饭,他就端了饭碗,到里屋去。他不再变魔术,或是学鸟叫,那支口琴被他锁在抽屉里,再没拿出来。他老了。不过几天时间,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声音变得沙哑。他的腿脚像是出了毛病,走路颤巍巍的,鼻翼下常挂着串清鼻涕。我和母亲的关系也闹得很僵,她不让我穿好看的衣裳,不让我抹脂粉,甚至见不得我笑。初中毕业那年,我就离开了董村。先是到了县城,在玻璃器皿厂做工。再后来,到了省城。母亲一直跟着我,我到县城,她就跟到县城,我到省城,她就跟到省城。很明显,她在跟我赌气。但我并不生气,任凭她怎么折腾。那些日子,我学会了喝酒、抽烟,夜不归宿。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心里就特别开心。哦,我好像忘了交代,那个可怜的民办教师,在我离开董村的那个秋天,把自己吊死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上。”

米娜累坏了,故事还没讲完,她已经哈欠连天。

我摇着她的胳膊,问她:“那么你……”

“睡吧,晓宇。”米娜说。

米娜最终也没有告诉我,那个歪脖子的民办教师对她意味着什么。她的故事有头没尾,严格说来,算不上一个好故事。

2

春生站在门口,探着头,怯生生地朝院子里张望。门前是一条马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已落了大半,被雨一淋,显出幽暗的颜色。

门卫老曹正跟院长唠嗑。他称赞春生长得俊,一会儿说像个瓷娃娃,一会儿又说是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子,画里走出来的。春生本想搭茬,瞧见他手臂上长了不少疥疮,黑漆漆的,如同一截没洗净的莲藕,心里便犯了怵,皱着眉,不敢靠近。老曹笑嘻嘻伸出手,拍拍他肩膀,春生却猫一样躲了。老曹不罢休,赶一步,在他脸蛋上拧了一把,说:“臭小子,嫌弃人呢。”春生疼得直咧嘴,回身骂他:“你娘的!”

老曹的脸变成了熟透的茄子,院长却在一旁笑得捂着肚子。

一场秋雨下得正密,满耳都是雨打落叶的声响。春生带了伞,却没撑开,把伞挂在腕上,秋千一样晃来晃去。衣裳很快便湿透了,头发也湿了。他索性仰起头,张开嘴,任凭雨水落到嘴里。

“真甜啊,加了白糖一样。”春生说。

屋里的孩子都看他,有的抿着嘴笑,有的眼睛定了神,有的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看着屋顶,嘴巴张成硕大的圆圈。

“甜的,加了白糖一样。”他们说。

后来,春生大约是闷了,便把院长跟老曹甩在一边,径直朝我们走来。

那是1996年的秋天。樱子阿姨正忙着帮我们收拾床铺。那个阴雨的午后,我们的小床上堆了太多东西:脏兮兮的毛绒兔子、缺了一角的魔方、花花绿绿的玻璃球、缠在一起的红毛线,还有几本画册随意摊开着,画册上沾满黑黄的油渍。樱子阿姨一边收拾,一边看着雨中走来的春生。

很快,她把目光收回来,大声招呼:“胖龙!水仙!”

胖龙正把手指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他已经快满十岁了,却仍像个三四岁的孩子,他好像一直处于饥饿中,手指是他美味的零食。他的吃相难看,猩红的舌头恣意翻动,嘴唇撞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白色的黏涎顺着嘴角淌下来。听人说,胖龙是在妇产医院的花池里被发现的,送来时只有三个月大。胖龙没有亲人—我们福利院的许多孩子都没有亲人。不过,我们都觉得,胖龙比我们幸运,因为有个女人常来看他。那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大概做着贩卖海鲜的营生,她的身上总散发着难闻的腥味,手背沾着残留的暗红的血迹,衣角或是发梢常贴着几片雪花样的鱼鳞。女人会给胖龙带来好吃的东西,栗子冬枣奶糖之类的。但她几乎从不说话,真的,每次见到胖龙,她都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有时还故意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他。但她是心疼胖龙的,她把带来的栗子用牙咬开,剥好,一点一点送进胖龙嘴里。她掏出干净的手绢,帮胖龙擦掉嘴角堆积的黏涎。她还帮他洗头发、洗脚,在他的脸蛋上涂满香喷喷的润肤膏。一下子,她让胖龙彻底变了个样,从母鸡变成了凤凰,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女人一走,胖龙准会把好吃的东西分给水仙姐。水仙姐是我们福利院最好看的女孩,她的眼睛又圆又亮,纤长的睫毛高傲地向上翘起。当然,我们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她那头黢黑的长发,它那么长,又那么黑。我们福利院的孩子都喜欢水仙姐。我们缠着她,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摸她的头发或是麻雀一样地蹦跳着,踩她的影子。但她不怎么喜欢我们。我们摸她头发时,她就把头扭到一边说,去去去,你们这些肮脏的土拨鼠。水仙姐脾气不好,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迷上她的长发。樱子阿姨也喜欢水仙姐,只要一闲下来,她就搬个板凳,坐到教室门口给水仙姐梳头。樱子阿姨手艺不错,她把水仙姐的长发扎成许多好看的辫子,那些辫子从水仙姐头顶垂下来,如同纤细的黑色柳条。除了给水仙姐编辫子,樱子阿姨还教她跳交谊舞、教她绣十字绣、教她用眉笔把眉毛化成好看的柳叶。我们都羡慕水仙姐,说樱子阿姨偏心。樱子阿姨却说,你们谁也别眼馋,水仙是水仙,你们是你们。水仙姐是明白樱子阿姨的偏心的,她说,等她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樱子阿姨。我们问,拿什么孝敬樱子阿姨?水仙姐说,可以去跳舞啊,跳舞赚钱,赚了钱给樱子阿姨买好吃的,带她去旅行。我们又问,去哪儿旅行?水仙姐说,去去去,你们这帮讨厌的土拨鼠。樱子阿姨就笑,笑着笑着,却流下泪来。水仙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按照院长的说法,老天爷没给她长大的机会。

樱子阿姨收拾好床铺,继续招呼:“马男!小荷!朱力!”

马男没有回答,朱力也没有回答。那个阴雨的午后,我们有着各自的忙碌:马男趴在桌上画画,他的愿望是去南方寻找亲人,因此他打算画一匹马,以替代自己萎缩成烧焦的塑料模样的双脚。小荷正把橡皮泥捏成南瓜的样子,小荷对南瓜情有独钟,她在那里已经鼓捣了整整一上午,不过她的视力不好,那个南瓜看起来丑陋不堪。朱力的胳膊搭在王格肩上,不知道说了什么,王格推了朱力一把,朱力则捂着嘴偷偷地笑。

春生就是这时进屋的。他进屋后,先是甩了甩头上的雨水,朝我们每个人客气地点点头。然后,他来到我身边。看起来,他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他捂着肚子,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犹豫了片刻,终于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我想尿尿。”

我领着春生去了厕所,他去撒尿,我在门口等他。雨越下越密,雨中的银杏树变得模糊不清,门口空荡荡的,院长和老曹已不见了踪影。厕所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与外面连绵的雨声混杂在一起,使那个秋天的午后显得既芜杂又冗长。

在福利院,我和春生成了朋友。我们成了彼此的影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帮樱子阿姨收拾房间,一起偷了老曹的帽子挂到旗杆上。天气好时,我们爬到院里的茶树上,给水仙姐摘好看的茶花,扎进辫子里。树下挖出的那条死蜈蚣,被我们放到胖龙的枕边,胖龙吓得脸色煞白,我们则躲在一旁捂着肚子笑。哦,对了,那些日子,我们还帮马男画了许多马,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棕色的。后来,又画了汽车、火车和轮船,我们甚至异想天开地画了艘宇宙飞船。我们拍着胸脯对马男说,马男,有了它们,即便你的亲人住在天上,你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

那个秋天,我们还常跑到樱子阿姨的屋里,赖在她的床上睡午觉。我的理由是,接连的阴雨天,洇湿了我的被褥,我感觉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一片沼泽里。我说,樱子阿姨,不信你去摸一下,我的被褥能挤出水来。春生则说,他之所以要搬到樱子阿姨的房间,是因为他不喜欢几个人并排躺在床上。我已经接连做了几天噩梦,春生说,我梦见自己躺在冰凉的太平间,身旁摆满萝卜一样雪白的尸体。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眼神里充满恐惧。

我们的苦恼得到樱子阿姨的理解,她破例允许我和春生到她的床上午睡。于是,每天午后,我和春生早早吃完饭,爬到樱子阿姨的大床上,美美地睡觉。我们把脸贴在樱子阿姨柔软的枕头上,冲着樱子阿姨笑。樱子阿姨呢,就在一旁守着我们,织毛衣,看书,或是给小尹叔叔写信。小尹叔叔是樱子阿姨的男朋友,据说在南方的部队当兵,负责把一枚枚木桩般的炮弹塞进炮膛。我们没见过小尹叔叔本人,只见过他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被樱子阿姨镶进镜框,摆在书桌上。照片上的小尹叔叔穿着军装,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心里有些怕他,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不对,至于问题出在哪儿,我却无法判断。我把这话说给春生。春生说,怕什么,他又不是老虎—即便是老虎,也不过是照片上的老虎,照片上的老虎都是纸老虎。

每次樱子阿姨写好信,春生就自告奋勇地拿了信,帮着投到门前的信箱里。

那些日子,我们过得很开心。我是说,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很开心。胖龙、水仙姐、马男……还有春生。卖鱼的女人仍定期来看望胖龙,给他带来好吃的零食。每次女人走后,胖龙就把好吃的送给水仙姐。水仙姐已经学会了十字绣,并且能够伴着音乐熟练地跳快三、慢三。马男还是不停地画画,他画画的水平有了很大长进,那些马看起来栩栩如生,随时可以陪着他四处闯荡。小荷不再用橡皮泥捏南瓜,她对跳舞产生了兴趣,每当樱子阿姨播放音乐时,她就跟着音乐一起翩翩起舞。那期间,朱力给水仙姐写了封情书,水仙姐看都没看,便撕碎了扔进垃圾筐,此事被王格当作笑柄,足足笑了他半个月。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直到中秋节前的一天。那天傍晚,我们正围坐在饭桌前吃饭,春生忽然被院长叫走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院长的语气很严厉,眼神里藏着刀子。我们问樱子阿姨,樱子阿姨也摇头说不知道。樱子阿姨说话时吞吞吐吐,有些奇怪。

那天晚上,春生很晚才回来。他凑到我身旁,叫我:“晓宇,你睡着了吗?”

我当然没有睡着,尽管已是深夜,但我根本没有心思睡觉。我翻过身:“嗯?”

春生想了想,说:“晓宇……你今年几岁?”

我说:“十二。”

春生说:“我十四了。”

我不知道春生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我觉得他的心里一定装着很多事。果然,过了会儿,春生悄悄说:“晓宇,告诉你个秘密,最近我总尿床。”

我们都笑了,笑的声音很小,却很热烈。

接下去的几天,每次吃饭时,院长总把春生叫走,直到很晚才回来。关于此事,我曾问过春生,院长为什么总把你叫走?春生说,院长是有名的棋迷,院长找他去,是为了一起下棋。

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是说,接下去的几天,樱子阿姨不再允许我们到她的大床上午休。樱子阿姨对我说:“秋天即将过去,雨水也会随之消失,晓宇,你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被褥里挤出水来了。”于是,我搬出了樱子阿姨的房间。春生也搬了出来,不同的是,樱子阿姨没有告诉春生,为什么不允许他继续睡在她的床上。那些日子,樱子阿姨好像有意躲着春生。她跟水仙姐、胖龙、小荷、朱力他们依旧有说有笑,她照例帮他们收拾床铺,把他们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她还带着他们一块儿到福利院门口的水塘边钓鱼,把院子里的落花埋到树下。唯独见到春生,樱子阿姨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当然,春生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怎么说呢,他们好像彼此并不认识一样。

春生是在秋天即将结束时离开福利院的,一位大学教授领养了他。春生的运气不错,他失去亲人之后,很快重新得到了亲人。不过,福利院的人都说,那位教授原本认领的是朱力。送走春生是樱子阿姨的主意。她对教授说,春生是整个福利院最聪明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关于春生的离开,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人们说,樱子阿姨之所以送走春生,是因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错误源自樱子阿姨写给小尹叔叔的信,她把那些信写好,让春生帮她投进信箱。春生却辜负了樱子阿姨的信任,他偷看了樱子阿姨的信,并且自作主张地把它们统统埋在院里的茶树下。

第二年开春,樱子阿姨也离开了福利院。她去了南方,按照计划,她将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四月,跟小尹叔叔结婚。一位新阿姨替代了樱子阿姨的工作,新阿姨对我们很严厉,她的嗓门儿很大,说话像吵架。而且,她几乎不怎么笑,这使她说话时的样子更像吵架了。

自始至终,我一直不明白,春生为什么要私自扣留樱子阿姨的信。春生临走前,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你要把樱子阿姨的信埋进土里呢?春生没有回答我的提问,他也没有告诉我,他将去向哪里。当然,我也没有告诉他,就在我们睡在樱子阿姨大床上的那些日子,我曾多次梦见樱子阿姨,我梦见她光着身子,蜷缩在我身旁,蛇一样舔舐我的胸口。除了樱子阿姨,我还梦见过水仙姐跟小荷。水仙姐用她的长辫子撩拨我的脸,而小荷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里,紧紧贴在我身上,她的身子很轻,就像一片飘摇的树叶。我不会告诉春生,伴随着那些古怪的梦,我跟他一样,在樱子阿姨的床上尿湿了裤子。

值得欣慰的是,那年冬天,门卫老曹胳膊上的疥疮逐渐痊愈,看起来不再那么令人厌烦。闲暇时,他跟院长常在门口摆个棋盘,大战三百回合。

3

这是当地一家颇有名气的火锅店,门口的广告牌十分显眼,一口硕大的铜锅闪着光芒,通红的火苗从顶端冒出来。时至深秋,气候转凉,店里生意便愈发红火。

樱子阿姨坐在我对面,手里摆弄着一个粉色的塑料喇叭,警觉地看看周围,又看看我。她把喇叭放到嘴里,吹了下,喇叭没出声,又吹了吹,仍旧没出声,便急了,随手将喇叭扔到地上,噘着嘴,兀自生闷气。

小尹叔叔没说话,他抽着烟,拿筷子在沸腾的汤锅里捞出块挂着红油的涮肉,放进自己的餐碟。

“喝酒吗?晓……”

“晓宇。”

“哦,对对,晓宇,瞧我这记性。”

我没搭话,小尹叔叔便招呼服务员,点了瓶“泸州老窖”,打开,给自己倒上,又给我倒了一杯:“喝点儿吧,晓宇,吃火锅就是要喝点儿酒,这样才他妈带劲儿!”

樱子阿姨忽然抬起头,嘴里嘟囔着:“晓宇,酒,带劲儿,他妈的。”

我帮樱子阿姨夹了冬笋和茭白,说:“樱子阿姨,吃吧,冬笋好,茭白也好。”

樱子阿姨重复着:“冬笋好,茭白好。”

却没有动筷子,只拿了汤勺,把汤料里鲜红的辣椒舀出来。尝了尝,烫得厉害,又吐出来,摇晃着脑袋用力吹。待到辣椒凉了,便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大口咀嚼着,红色的汤汁顺着嘴角淌下来。小尹叔叔拿了纸巾递给她。她没接,伸出手掌在嘴边抹了一把,又去拿另一颗。

“起初不是这样的,”小尹叔叔喝了口酒说,“起初,她可吃不了辣椒。菜里头有一点儿辣味,她就会像兔子一样,秃噜着舌头,辣得眼泪汪汪。让你笑话了,晓……”

“晓宇。”

“对对,晓宇,喝酒喝酒,别总愣着啊。”说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樱子阿姨把辣椒摆成一排,用指头点着它们,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起初可不是这样。起初……我跟你从头说起吧。那年,樱子从北方来到这里,我们原本计划在第二年春天结婚。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变了主意。你知道,她不远千里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跟我结婚。可是,她却忽然中途变卦。她没有给自己的决定做出合理的解释,只是说,她没有准备好。真是笑话,结婚又不是打仗,有什么好准备的?那些日子,她总提起你们,这群福利院的孩子。她好像一直生活在回忆里,她对福利院的每个人、每件事都记得特别清楚。她在离我们部队不远的地方租了处房子,每周我都去看她。每次我去看她,她都跟我说起从前的事。对于我们的婚礼,她却只字不提。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着,这真令人头疼。你们的故事把我的耳朵磨出了茧子,而她自己的婚姻大事却被抛到九霄云外。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感觉我一点儿都不了解她。樱子有她自己的主意。那些日子,她常独自坐在门口的大树下,绣十字绣或者织毛衣。闲着的时候,她还教附近的小孩子跳舞,给她们扎好看的辫子。她给他们起奇怪的名字,水仙、小荷、马男、朱力……那时候,她最常做的就是洗床单。只要她的心情不好,她就把床单撤下来,扔进洗衣机,即便那些床单看起来一尘不染,像新的一样。大约是第四年的秋天吧,在家人的催促下,她终于答应和我结婚。我们的婚礼并不热闹,你知道,在这个终日云山雾罩的城市,我们的朋友并不多。倒是一个名叫春生的男孩,出人意料地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春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可是,我感觉我对他并不陌生,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一样。那一年他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吧,他围了条深褐色的围巾,戴着黑色的鸭舌帽,他的脸白得像只透明的水母。真的,我从没见过那么白的孩子。他说话时声音很细,我觉得,假如他去唱戏,一定能成为出色的男旦。哦,他可真够怪的,喝酒的时候总要把头高高仰起,将杯里的酒径直倒进喉咙里。我可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喝酒。我想,他的身上一定是装了漏斗,要么,他的胃就是海绵做成的。我和樱子劝他少喝点儿。他却说,那酒一点儿都不辣,是甜的。

“结婚以后,我们在城郊买了套房子,说实话,那栋房子太过偏僻,我不知道樱子是怎么找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她找到那里,只看了一次便决定买下来。我见她拿定了主意,也只好由着她。那真是个失败的选择。你知道吗,小区的物业简直糟糕透顶,自行车横七竖八地停放在楼道,停水停电就是家常便饭,墙壁上贴满五花八门的广告,疏通管道、开锁、治疗皮肤病和性病。不过,院里种的几株茶树倒是不错,尤其到了秋天,茶树开满花……

“我们的生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怎么说呢,我们跟其他人一样过日子。大约一年后,樱子怀孕了。她很开心,每天都美滋滋的。为了迎接我们的孩子,她亲手缝了小被褥、小衣服,还在那些衣物上用红线绣上名字—小七。是的,她执意叫他小七。当他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她就这么叫他。她说,小七起床啦。小七不许偷懒。走,小七,跟妈妈去散步。她买了许多育儿的书,一天到晚地看,按照书上写的去做。她没完没了地吃芝麻、吃核桃。她坚信,吃芝麻能让小七拥有乌黑的头发,而那些坚硬的核桃则能确保他骨骼健壮。

“樱子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发生了意外。确切说,樱子肚子里的小七出了点儿状况,她早产了。这不能怪她,也不能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命。我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等着我们的小七。我相信他提前来到这个世上,只是想早点儿见到我们。等到小七出生后,我才发觉,情况比我预想的要严重。

“我对樱子说,我们的小七没有了,他被老天带走了。我知道这么做不对,我骗了她。我把小七放到走廊的长椅上时,他睡得正香。他一定不会怪我的。他那么小,天又那么黑,他根本记不住我的模样。可是,当那名长着好看虎牙的女护士抱走他时,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小尹叔叔喝多了,他的眼睛通红,脸也通红。说话时舌头开始打卷,到后来,他索性趴在桌上睡着了。

樱子阿姨掰着指头数数,水仙、小荷、马男、朱力、王格、胖龙、晓宇……她没有提到春生,她的手指在弯到第七个时突然停下。我看见她的嘴角微微动了下,像是有话要说。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孟昭旺,1981年生,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学员,获河北省第三届“孙犁文学奖”。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十月》《长城》《西湖》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春风理发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