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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4年第6期|杨小凡:黎明(节选)
来源:《长城》2024年第6期 | 杨小凡  2024年11月26日09:01

杨小凡,小说家,编剧。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钟山》《花城》《长城》《芙蓉》《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大家》等刊发表作品400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28部。小说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多次转载,入选各种年选本上百篇部。作品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山花小说双年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图书奖等多项。编剧和改编电影四部,多部作品被广播电台改编成连播节目。

1

老左在租屋里酣睡,身体像脱了骨,没有支撑地睡成一摊泥。

房子是学校给租的,在三报司街的最深处。他当初选这间房子,倒不是考虑租金便宜,而是看重了这里的安静。他在学校门岗是要值夜班的,白天能安然地睡上一觉,是件大事情,何况他不值班时,每天夜里也会不定时到学校巡查一下。这么说吧,除了寒暑假,他很难能睡个囫囵觉。老左不是涡北中学的正式员工,他是劳务公司派到这里的保安。虽说是劳务公司派来的,他与其他保安并不一样。他是军人出身,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有参战军人的经历垫底,做事特别认真,深得师生的信任和敬重。

老左在这里快十年了,三任校长对他都高看几眼。这样一来,他越发认真和负责,从没把自己当一个临时工看,真正把这学校当成了家。其实,他完全可以不要这样辛苦。他从没仗过教育局王局长的面子,他不能给军人丢脸。他来涡北中学当保安,是王局长亲自送来的。那天晚上,学校的校长、负责后勤的副校长,还有另外两个人陪王局长在学校食堂吃的饭,他当然地被叫来一起参加。老左是不想来的,自己一个保安,与领导一起吃饭不自在。王局长说,这场饭就是为你才吃的,老班长不参加,肯定是不行的。

学校的几个人听王局长这么一说,都不明就里,对老左立即小心恭敬起来,把他当成自家老哥一样。几杯酒下肚,局长便开了口。他说,在越南战场上,我和左班长负责一挺机枪,他负责扛枪和背子弹,我负责射击,在那场203高地反击中,我俩这挺机枪击毙六名越兵。评功的时候,老班长硬把功都推给了我,我才上了军校,他却退伍回乡当了农民……

老左门卫确实干得很好,全校师生都很喜欢他那股子军人的气质和认真劲儿。一学期过后,学校便给他封了个“安保科长”,每月比别人多加了一千元补助。其实,学校是没有安保科的,总共才七个保安,最多叫个安保队。称老左为“科长”,是对他的尊重和喜爱,没有其它的意思。

今年高考和中考只隔了四天。高考三天,中考三天,加上提前准备考场,一天一天累下来,竟有半个月。这么说吧,每年高考和中考,老左基本上半个月都休息不好。他每天夜里几乎都在学校里,要么是值班,要么是检查。高考中考这事可含糊不得,学生们的一生都取决于这场考试,尤其对农家子弟更重要,考试就是他们最公平也最重要的翻身机会。老左的儿子学习不争气,没有走高考这条道,初中毕业就去了南方打工。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让这些孩子高考、中考考出好成绩,心里也是一种安慰。

中考结束后,老左实在是累了,毕竟转眼就是六十岁的人了,岁月不饶人啊。四点半,考试结束,他把门岗安排好,就到学校东墙外的北小街,买了四个小菜:卤兔头、酱牛百叶、羊奶渣,外加一盘水煮鲜花生米。以前,老左爱吃油炸花生米,现在,他的大牙松动了,嚼不出油炸的那种香来,就改吃水煮的了。

老左在租屋里,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喝了起来。平时,他都是喝老古井这种实惠的口粮酒,今天高兴,就打开一瓶价格贵点的古井原浆。半个月来,两场考试,顺顺利利,没有半点差失,应该庆贺一下。好心情是最好的下酒菜。老左一高兴,就喝多了。一瓶酒快喝完的时候,老左有了醉意,倒在床上就睡了。

老左正沉沉地睡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那边便传来门卫老樊急促的声音:“科长,您快来吧。有个女生要跳楼,正在楼顶呢!”

老左立即醒来,翻身坐起,穿上鞋,拉开门,向外跑去。

他飞快地跑过三报司街,不顾横在面前的古泉路上的车流,穿过去,又向前方的北小街跑去。

看到学校高大的门楼,他抬头向前方的天空望去,只见夕阳西下,金色晚霞如瀑布,太阳的余辉光芒四射,东南方的明月却已早早升起,日月同辉的天幕间,一架飞机拖着白云,快速飞行。目光再向下移,才见学校的英才楼顶,一个穿着蓝校服的女孩,在那里木木地站着,楼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啊!老左大叫一声,惊坐起来。

老左惊魂未定地坐了一会,才确定刚才是一场梦。此刻,他睡意全无,看了看手机,快到凌晨四点了,就点着一支烟,靠在床头,怦怦的心跳才慢慢地缓下来。

老左没有了睡意。他确实也不困了,从晚上七点多钟吧,一直睡到凌晨三点多,也有七八个小时了。对于快六十岁的人,七八个小时的睡眠肯定是多了,何况酒后睡得更沉呢。他决定现在就起床,到南边的涡河公园走一走。

涡河公园沿河两岸而建,北岸公园东起汤王陵,西到灵津渡西边的龙潭寺,有三公里之长。公园依河岸向下,直抵水面,高低不同颜色各异的绿植、亭台、栖廊、步道、小广场、健身器材,应有尽有。更有意思的是,北岸这沿河公园,把汤王陵、宋真宗过河祭拜老子的灵津渡、姜子牙的古钓鱼台、古太平桥、郑家洲、曹操龙潭斩蛟的人文景点,都连缀在一起,也可以说是一座滨水文化公园。这么好的公园,老左却很少去。有时,他也想到那里散散步,可他的工作决定着得以校为家,这些年还真没去过几趟。

今天正是个好机会。现在还不到四点,公园里肯定没有人。一个人在偌大的公园里散步,仿佛公园就是专为自己所建,那真是很幸运的事。老左这样想着,点上一支烟,便从租住的房子里出来。

此刻,街上一片寂静。路灯已经熄了,依然可以看见薄雾在街巷里流动。

走了二十多米,便见前面街道的左边有一片昏红的灯光。啊,是贾三包子店开始动火了。卖吃喝的真是勤快,不容易啊,每天这个点都开始劳作了。

路过贾三包子店,老左看了一眼里面正在忙碌的老贾夫妻,打声招呼。老贾跟他很熟悉,惊奇地说,左科长今天起这么早,学校里有事啊?

老左笑着说,你们两口子真勤快啊。我到河边走走,一会回来吃头锅包子。

好嘞!在三报司街,咱老贾是头一份!老贾高声笑着说。

听到三报司街,老左心里一怔,想了一下,关于这三报司街的由来,还是老贾给自己说的呢。

开始住这里的时候,老左并不知道这街名的由来。有一次吃包子,给老贾聊天,才知道:很久以前这条街上有座小庙,里面供着专门主持因果报应的三个人,寇准、包拯和海瑞。司是掌管,报是报应,民间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必定要报”的老理儿,就把三个清官当成了神。因着这座小庙,这条街慢慢地就被叫作三报司街了。

快到古泉路的时候,老左看到树着“三报司街”的牌楼,突然想起了老冯。

可惜了,这个老冯,我对不住你啊。

此时,老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认识老冯是在去年夏天吗?不是。应该比这个时候晚,好像是中秋节以后。

老左边走边回忆着,那个永远扣着最上端衣扣,背微驼,白脸灰发的老冯。

应该说,老左与老冯属于未见先识。

那天,老左值夜班。他早早地来到门岗。进了门岗室,他正要翻看进门记录时,老樊就给他报告说,下午门口来了个神经病!

“神经病?怎么回事。”老左放下记录本,就问老樊。

老樊笑着说,下午两点左右,有个灰白发的老头来到这里,非说要见校长。我问他见校长有啥事,他说见了校长再说。问他可认识校长,他说不认识。不认识校长找他干吗呢。我想他可能是哪一个学生的爷爷。问他是不是学生的家长,他说不是。不是你找校长干什么?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报告。

“科长,你听听,你听听,不是神经病能说出这话!”

老左很敏感,他觉得这老头不一定神经,可能真有啥事。他看着老樊,认真地说,你继续说,说具体点。

“这有啥说的,我把他轰走了。明显的神经病。”

“你怎么判断他是神经病?把他来这里的经过完完全全地说一遍。”

老樊看一眼老左,不解地摇了摇头,又不情愿地说起来:“后来,追问急了,他说学校有学生要自杀!这不明显瞎说吗。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在对面公园里的独钓亭有学生写的字!这简直是神经错乱。”

“后来呢,还说了什么?”老左追问道。

“我还能让他说什么。我就赶他走,他不走,说就在门前等校长。”老樊打开手机,翻到一张照片,递给老左说,“你看,就是这个人,看着就不正常。天还这么热,他上衣的扣子扣到脖子上,呆呆的,根本不像正常人!”

老左仔细地看一会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脸部清瘦、面色灰白,灰白的头发干净整洁,灰白色的长袖衫严谨地扣着扣子,外面套着一件绿色的马甲,马甲上印着四个鲜亮的大字“幸福保洁”。很显然,这人是“幸福保洁”公司的员工。

老左把手机递给老樊,严肃地说:“你太马虎了,我以前要求过啊,凡是来学校这里的,一定要问清,你怎么能赶人家走呢。”

老樊见老左虎着脸,心里有点不悦,扭着脸说:“不是我硬赶走的啊。后来,是他自己走的。他走时还说,要回去点名了,过两天再来!”

老左没对老樊再说什么。坐下来,又开始翻看那个记录本。

他边翻看边想,这可能不是件小事啊,看这人的神态与衣着,应该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也许,他真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现在,孩子们的压力大,前年春天,一个高一的女生不是从英才楼上跳下来了吗!老樊真是不负责任,应该仔细地问一问这个人,或者真把他领到校长室。

想到这里,老左有些后悔,知道能发生这事,就该再早来一会。他转念一样,心里又生出一丝安慰,也许,他明天还会再来!

2

夜里,老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老冯原来的保洁段是“太龙”段。这一段,从太平桥到龙潭寺不到一公里,中间夹着郑家洲。这一段的风景确实不错,有一首诗可以为证,“灵津渡口姿春游,云剪轻罗护翠楼;西指太平桥外路,小桃花溪郑家洲”。由于太靠西,相对偏僻、幽静,来的人也多是欣赏风景的成年人,素质相对高些,卫生自然好打理。公司也是看他年龄最大,就把相对轻的工段交给他。相比较而言,东部的“太汤”工段就难打理,北岸有丰水源等几个大的小区和老街道,同时,还有涡北中学的两千多名学生。对应的人口多了,来公园玩的人就多,卫生自然难以打理。

老冯在心里是领这个情的。可他负责的“太龙段”确实太冷清了,从周一到周五白天见到的人很少。每天面对的都是河水和绿植,走在步道上,孤独感常常不由自主地生出来。其实,老冯也不爱热闹,他平时并不爱与人讲话,一辈子也孤独惯了。老伴五年前去世后,这个世界上他就没有亲人了。很多个夜里,他都在想,自己这一生怎么会是这样呢?不公平啊!四十多岁才娶上媳妇,媳妇又不能生养。不能生养也就罢了,还早早走了,总共算起来,与她相伴的日子也就十来年。

现在,他已经过了六十,公司是照顾他,也看他老实能干,才让他在这里呆着了。他现在真的越来越怕孤独,他想在人多的地方,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和活力。就是这么个想法,他才一次次给公司申请,把他的工段调到“太汤”段的。

公司开始不理解,人家都想调到人少事少的工段去,你却反着来,真让人想不通。说了几次后,见公司并没有给他调整,他就急了,找到负责人小高。他说,小高啊,你不理解大爷的心思,我干活时见不到人,回到住处也一个人,太孤单了。你就给我调调,反正我也干不了几年了,一定会干好的。真干不下来,你放心,我不让你作难,我就不干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高就给他调了。

调班后的第一天,天还没亮,老冯就背着背篓出门了。

背篓里不仅有平时用的扫帚、捡纸的夹子,还多了清洁桶、刷子和白漆。前几天,他就到“太汤段”查看过,独钓亭的四根白柱子上被人写满了字。他想,首先,要把这亭柱上的字洗掉,然后再涂上白漆。清清白白的亭柱才好看,这是他的责任。

来到独钓亭时,天已经亮了。老冯没有立即去洗亭柱上的字,而是仔细地看了一遍。在他的心里,字是有力量的,人写字的时候一笔一画就把心思写在里面,或诉说、或祈求、或愤恨、或诅咒。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他小的时候,常常看到学校的墙上用粉笔写的字,“谁谁是日本人”“打倒谁谁”。现在,孩子们也一样,用写字表达自己的想法。

老冯这样想着,就仔细地看起来:

初来人间不知苦,潦草半生一身无,转身回望来时路,才知生时为何哭——庙红练;两脚踏进社会门,争做人间好女人;先擦鼻涕后提裤,从此走向社会路;剑不锋利马太瘦,你拿什么跟我斗?——若妍;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甘拜下风。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我只喜欢你比昨天多一点点——小SS;你知道我的好,别哭,别想,别回头,我已经不在了——YB;同性恋是什么,有真爱不行吗?咱俩是大人眼中的钉,老师口中的鬼,刀下生,刀下死——情姑娘。

……

亭柱上的字,有大有小,有工整有潦草,有黑有蓝有红有绿,有粗有细,还有用刀子或者钉子直接刻上去的。四根柱子上,几乎快写满了。

老冯边洗边想象着写字的人。这个应该是女生写的,这个应该是男孩子画的,这个是初中生写的,那个可能是已出校门的人写的。每一段话,肯定都代表着写字人当时的心情。这些人都在想什么呢?老冯想,这四根柱子,就是周边在暗处人的心声。他们都在哪里,现在都在做什么?也许,这些人写下这些字就是为了发泄一下,也有可能他们心里真窝着一股气,藏着一个个不可明说的心思。字是洗掉了,他们的心病却除不净。

用了两个多小时,老冯才把柱子上的字洗干净。

他确实有点累了。坐在亭柱之间的美人靠上,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烟雾。这时,一只水鸭子,忽地从河面扑棱棱地飞起来。

老冯觉得心里舒朗多了。

刚洗过的柱子有点湿,现在是不能涂漆的。

老冯趁这段时间,开始捡拾垃圾。“太汤段”的卫生,确实比以前自己负责的“太龙段”难打理。由于人来的多,经过一个晚上,地上散落着卫生纸、瓜子皮、烟蒂和偶尔可见的狗狗屎。老冯心情很好地收拾着,心里并没有抱怨,反而有一丝兴奋。保洁工就是干这个的,地上没有垃圾,保洁工还有价值吗。多少天,心情没有这么舒畅了。身上微微有了汗,反而觉得筋骨更舒展了。

十一点多的时候,他用白漆刷那四根亭柱。他刷得很认真,一刷子、一刷子,仔细地压着茬,细细地刷着。刷完的时候,他感觉右臂酸酸的痛走来。他看了一眼手机,啊,快一点了。原来,他已经刷了快两个小时。

老冯回到住处,草草地吃过盒饭,就躺下来。平时,他中午是自己做饭的。一个人的饭也简单,下碗挂面,加几棵青菜,胃口好的时候再打两个荷包蛋,这是他的最爱。按说,他现在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吃点好的菜也是可以的。但是,他很少吃荤的,尤其不喜欢吃羊肉和牛肉。这个习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好像也不是小时候,那时家里穷,根本没有这些肉吃。那就应该是成年后了。老冯是个善良人,好像在他二十几岁时的一天,突然觉得牛耕了一辈子地,还要被人杀了吃,羊那么温顺,也要被人宰了吃,真是太残忍了。从此,他就很少再吃牛羊肉。

老冯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快两点半了。老冯急忙洗把脸,想着上班该不会迟到吧。其实,他下午上班的时间还没到,他们下午上班是三点半到七点半。

老冯点上一支烟,这是他睡醒后的习惯。

刚吸几口,他突然想起中午的决定,要在亭子旁树一块牌子,提醒不要再乱涂乱写!

他掐灭烟,找一个废纸箱,方方正正地剪下一面。在老冯住处,笔是现成的。因为,他每天都要用这支红色油笔写字。

他拿起油笔,却犹豫起来。写什么呢?不要乱涂乱画?别人能听自己的吗?他想一下,觉得还是得来点硬的,那就是罚款!以前,他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工地上挂的都是“吸烟罚款”“不戴安全帽罚款”,工地上的人都害怕这些字。老冯想,那就写罚款吧。

老冯又想想,就郑重地在纸板上写下八个鲜红的大字:“请勿乱写,抓住罚款!”

让老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发现靠近他树的牌子旁边的亭柱上,有人写下一行黑字:你以为你是谁?有权罚款吗!

留言也就罢了,不在纸牌上留言,而是在刚刷白的亭柱上写。这分明是在给自己作对。老冯气得不轻。他掏出一支烟,点着,几口就吸了一半。他边吸烟边想,这明显是挑衅,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越想越沮丧,越想越心虚,自己是没有权力罚款,可别人为什么就可以随时罚自己的款呢。他在工地上被罚过,在马路走着被罚过,有次在路边的广告牌下坐一会也被罚过。这块地盘的卫生我负责,为什么我就不能罚款呢。

这样想一会,老冯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些底气。他掏出随身带的水笔,在牌子下加了一句:我的地盘我做主!

字是写了,似乎出了一口恶气。可是,这一天,老冯的心情都没有好起来。

晚上到家的时候,他拿出那支红色油笔,在墙上挂着的那块纸板上,重重地划了一个“×”。这个红×划上去,很快就不见了。实际上,纸板上被一个个红×划满了,划成了一张红板纸,新划上去的红×,几分钟就消失在红板上了。每天划个红×是老冯心中的秘密。其实,红纸板上最先是有三个黑字的:冯来革。

今天,他重重地划上这个红×时,心里并没有想起“冯来革”,而是想着那个给他作对的人。他相信,这个红×是有力量的,如两把红色的利剑,剑剑能见血。

可是,让老冯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三天,亭柱上又被人写上一行字:你的命你可能做不了主?阿Q!

老冯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气得浑身哆嗦。为什么非要和我作对呢!

正在这时,一条黄狗跑过来,抬腿对着纸牌撒了一泡尿。

连野狗都跟我作难!老冯更生气,拿起夹垃圾的长夹子,向黄狗打去。黄狗扭头瞪了他一眼,撒腿向前跑去。老冯一直追了十几米,黄狗离自己越来越远,便喘着粗气,蹲在地上……

后来,老冯想通了。自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是铁了心的要与他作对,甚至,是在戏弄他。与其斗不过他,还是认输吧,何必生这个气呢。他把牌子拔掉了,果然,接下来的日子,那个人便没有再写什么了。

不过,接下来又有人时不时地在亭柱上写字。今天一处,明天两处,隔几天就会有人写。老冯慢慢地不再生气了。现在的人,心里多少都有些怨气,写出来也是一种释放和发泄。你们写吧,你写,我就洗,就把我当听众吧。

人就是这样,一旦把事情想开,心中的世界就豁然敞亮了。老冯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好像河面上方的天空更蓝了,河里水鸟的鸣叫更婉转了,干起活也越发有劲。

白云飞,雁南归。

中秋节过后,时间好像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快。

没几天,夜里开始下霜了。

这天早晨,老冯又早早地来到自己的工段。当他走到独钓亭,突然,看到亭柱上又被谁写了一行字。昨天下午才洗得干干净净的啊,这字肯定是夜里写的。

老冯凑近一看,心里猛地一惊。他看见了柱子上一行工工整整的字:都别逼我。新年过后,我就从此入海!

老冯看这字体,应该是高中学生写的,这笔划规规整整的,小学生是写不出来的。甚至,从这偏细长的字体上猜,这应该是个高个子男孩。老冯从小学起就一直对汉字特别关注,喜欢从字体猜写字人的长相,猜写字人的心情。究竟准不准,他不知道。反正他见到字,总是会想到写字的人。

老冯很焦急,他一急就要吸烟。他慌乱地摸出烟,点上,连吸几口。烟可以缓解他的情绪,让他稍稍镇定下来。一支烟抽完,他想,这该怎么办呢?这该怎么办呢?又点上一支烟抽完,他还是没有理出头绪来。于是,他就背起垃圾篓,向前方走去。

快到十点的时候,老冯突然有了主意。他觉得自己应该在那行字下留言,劝劝他,也许有用。这么想着,他就立即折回到独钓亭,掏出笔在下面留下一行字:孩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要向前看,未来永远是美好的!

那天夜里,老冯没有睡好。他在想,这孩子会不会再到独钓亭来,能不能看到我留的言,愿不愿意相信我的话。快到十二点,老冯又开始有点自欺地想,也许,这是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如果是恶作剧就好了。这样宽慰着自己,竟慢慢地睡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没见谁在亭柱上写字。老冯想,可能真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可是,第七天,他看到在他的留言下面多了一行字,字体与上面是一样的,这显然是一个人写的。老冯心里一惊,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他从心里不敢看下面写的什么,但又想最快地看到。当他睁开眼时,一下子愣了:白云、星星、月亮,人世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老冯在柱子前站了多少时间,他不记得了。当他缓过神后,立即掏出手机,把柱子上的字拍下来。

他没顾得拿自己的工具,就直接快步向涡北中学走去。他想,这次他一定要把这照片交给校长,依着这字迹肯定能找到这个孩子!他一边快走,一边不时地向后回头,仿佛这个孩子就站在河边,马上就要跳下去一样。

老冯来到门岗,见今天是两个稍年轻的保安值班。他就急促促地说:“我要见校长,我要见校长,有急事找他!”

“什么?你要见校长。你有什么急事找他!”一个胖点的门卫厉声问道。

“我要见校长!有学生要跳河了!”老冯的声音也大起来。

旁边那个瘦点的门卫,见老冯就要住门里闯,急忙拿出警棒,大声喝道:“后退,后退!再不后退,我电击你!”

老冯并不理他,还是硬着身子往里闯。这时,那个胖门卫转身走到老冯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一用力,老冯的一条腿便跪在地上。

瘦门卫放下警棒,从腰上摘掉手铐,麻利地把老冯背手铐起来。

他们把老冯拉到门岗室的套间,就给派出所打电话。

没几分钟,警车飞驰而来。

老冯被带到派出所。民警没给他解下手铐,就开始讯问。老冯说涡北中学有学生要跳河。民警说:“你看到了吗?”老冯说:“我没看到人,我看到这人留下的字了!”

讯问他的民警,把老冯的手机掏出来,找到那张照片,突然笑了。说你神经吧?谁胡乱写行字,你就能当真!这在国外叫涂鸦,涂鸦你懂吗?谁想咋写咋写,谁想咋画咋画。

这时,另外一个民警看了看老冯身上的马甲,便说:“给幸福保洁公司打电话吧。赶快领走,少在这里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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