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4年第6期|阿微木依萝:白驹过镇
我和表妹居住在两个小镇上,她是她那个镇的人,我是我这个镇的人。两个镇相距大约五十公里,同属于阿都地区,说着同样的阿都方言。但是,她是汉族,我是彝汉两族的结晶,随父系,是彝族。表妹虽然是汉族,彝语也蛮懂,只要她自己不透露是彝是汉,谁也分辨不了,也几乎算是个彝族姑娘了。两个镇相邻,骑摩托车很快就能穿梭来去,有时候她来我的镇赶集,有时候我去她的镇。
她是我姨妈改嫁后再生的小女儿,在她之上呢,还有两个比我大很多的姐姐。我跟表姐们无话可说,其实是她们和我无话可说,跟她们两个大姑娘在一起,我只觉得自己像是她们生的。
表妹让我觉得亲近,不过,我们相识的时候,都已经十七岁了……哦不,我十七岁,她要么十六岁,要么十五岁,记不清了,反正比我小一些。
我和表妹也许都属于没有智商的人,至少在别人看来,我们两个的一生注定没什么意思。贫穷,笨拙,荒凉,不思进取,游荡在镇与镇之间的马路上,她来看我,我去看她,每天浪费可贵的光阴,像两条傻狗。
我们哪里懂得少年时的努力会决定成年后的生活质量呢。我们只觉得,生活是不需要改变的,什么样的生活都是自然遇见的,就像植物钻出土地就撞见了雨水和阳光,我们大概也应该这样,朝前走就行了。就像走在镇与镇之间马路上的两匹马,她是一匹马,我是另外一匹,我们这样走着就行了,就一定会遇见属于我们的某种生活。不就是这样么。
有时候表妹对这条路心生厌倦,她想换一条路走,不走大路来看我,走旁边的草路,或者自己开一条路来看我。
我们像两个算命的。我告诉她,不要怕,也不要着急,世界上总有一条路是留给我们两个走的,现在走这条,以后走另外一条,现在必须把眼前这一条走熟悉,走梦游都不会迷路为止。
我每天给表妹算命,也许这是祖上遗留的毛病,别的兄弟姐妹身上没有明显的体现,在我这儿有点突出。我特别喜欢占卜,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占卜,只凭着兴趣学了点子丑寅卯,完全是皮毛功夫,要是我那位毕摩曾祖爷爷知道我这么干,没有毕摩的本事还得了毕摩的病,一定会生气。
我们的镇子沿着河畔,河流向下汇入金沙江,沿河蜿蜒曲折的道路满足了我们许多幻想。许多的杂木和花,许多奇怪的石头和陡峭山崖,绝壁上随时有石头滚落。从那些地方路过时,提心吊胆过去,生怕自己死在滚石之下,又似乎盼着这种滚石落下而幸运之神把我们解救出来。在这条路上我们不是在走亲访友,而是在体验冒险和如何逃生。那时候我已经辍学,在外乡学习理发,没有钱交学费,只好以打杂的形式学习,充当理发店清洁工、煮饭工、买菜小阿姨,以此换取包吃包住的福利,抽空再跟店里的师傅学习剪头发。工作虽然苦闷,好歹来去自由。正因来去自由,学了半年没有任何头绪,基础不牢,店里的熟客见了我唯恐躲闪不及。理发师傅成天怀疑我是从外星球来的,说他教不了。如此,穷上加穷,简直无法形容那种走投无路希望全无的生活。有时候也会反思,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只有跟表妹游荡在比我更一穷二白的大马路上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还有路可走,也还是芸芸众生里一个和他们一样有着双腿、正常行路的人。
大人们哪里会知道少年人的苦闷呢,就像我们也不懂他们的苦闷。所有人的成熟和智慧都是在一条路上反复走来走去,最后终于走出一点儿眉目。从茫然无措到有点儿眉目,这个过程挺漫长。我和表妹曾连着好几天,借一辆摩托车在晚上骑着疯跑。当时有摩托车的人非常少,没有几个人买得起,交通管制松散,我学骑摩托车也是借人家的学会的,摔坏了别人好几个后视镜。我骑车的技术只比理发好一点点,完全凭着胆量,我敢载她敢乘,这样晃荡在马路上。
借不到车的时候我们就走一段路,反正走着走着,总会搭到顺风车。当然也有例外,有一天晚上迟迟搭不到车,要么车子飞过去不搭理我们,要么车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只好在“大河坝”地界上逗留。身上没有钱住旅馆,总不能在大河坝的桥上来回走一晚上。表妹说,不用着急想办法,先在桥上走一走,假装我们就是在桥上反复欣赏桥下的流水。也就只有鬼才会相信我们是在欣赏流水。桥两边精明能干的商户早已看穿两个穷途末路的人,他们勤快地招揽生意都绕开了我们两个。人在肚子饿的时候办法自然就出来了,表妹灵机一动,在旁边修车的人家里借了鱼竿和渔网,决定去钓鱼。那天晚上月亮像刚刚发了工资,格外明亮,照得整个大河坝像是天堂。我们两个临时决定这个晚上顶着月亮夜不归宿,就在河边钓鱼到天亮,如果收获不凡,还可以去她的镇上卖鱼。“大河坝”属于她那个镇的地界。
大河坝宽阔明亮,月光照得它温柔又邈远,像山里的海。
大概午夜时分,我们听到大路上一阵急刹车,像惊雷和闪电同时划过耳膜眼眸,回头一看,一辆大货车停在我们钓鱼的河对岸的大路上,一辆摩托车被撞得稀烂,卡在货车头底下已经变形,而我们想要关注的摩托车神—那个人—不见了。我们之所以离了一点距离还看得清基本的情况,一是月光亮,二是大车车灯明亮,还有摩托车自己来不及熄灭的灯,这些光足够我们看清现场的状况。大车司机没有立刻下来查看,也许他还坐在驾驶室内平息心情,而我们俩激动得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又害怕又好奇。我和表妹互相看了一眼,她说她有个预感,她预感这个摔得看不见人影的摩托车神有可能是我们的熟人。她这么一说,我就更想去看看情况。骑着摩托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的少年挺多,虽然并不真正相识,却和我们一样都很年轻。偶尔骑着摩托车穿梭在夜路上,从这个镇到另一个镇,路上见了面,我们还会互相招呼,似乎在这条路上碰见过第二次,就可以算作朋友。他们仗着年轻,车子开得特别快。听说他们还会邀约赛车,在镇与镇之间,在车头位置插上一块马头形状的小旗子,互相尊称车神。他们快如飞马,身穿少年人喜欢的白衬衫,披着长碎发,穿着当前流行的白网鞋,恍如白驹过镇。
我们久等车不来,一来就上演惊心车祸。
表妹早就丢了鱼竿,往旁边的大桥上走,要去看现场。她在桥头冲我招了招手。我最怕有人大黑夜里向我招手,看着像恐怖片。我必须跟她过去,一个人坐在车祸现场对面钓鱼,说出去像开玩笑。
我们走到车头前,司机也下来了。
“你们都看见啦,像自杀,我连司机是公是母都没有看清。”司机说话还故意带些调侃,其实他声音都发抖了,毕竟要是撞死了人,他心里也不安,开车的最忌讳就是发生车祸。但他说得不错,摩托车的确是主动飞向他,这个事儿但凡有点眼力和判断,看现场就能猜到,我们也没有看清摩托车司机是公是母。我们在车头前站了好一会儿,硬是没听见传出哪怕半声“救命”。大车没有熄火,发动机还响着。司机联系相关的人来处理车祸的事儿。
我们想看一看那个车神,又没敢细看。司机打完电话低头看了看车底,说,完了,肯定完了。然后他就不再抖索了,一副“认命”和“事已至此”的表情。
车底下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低微的呻吟,要不是我们注意力都在这儿,谁也不会听见。我们都低头去看,看见了一个蜷曲的身体和血,啊,大概还有尿。是个男的。也许的确是个熟人。表妹绕到他前方看了看,说,认识的。我过去看了看,算不上很认识,但也在这条路上见过至少五次面了,其中有三次打过招呼,有两次没有。没有打招呼的两次是因为他车子后排坐着女孩子,一次是一个女孩,另一次是另一个女孩。他也许谈过两次恋爱。两个女孩子都搂过他的腰,他们很甜蜜,一定说了不少睁眼瞎话。但是现在他躺在车底下。再也没有女孩子在他耳边说什么了,也不能见他炫耀车技。车神显然喝多了酒,肯定是啤酒,不然他也不会尿裤子。表妹说,也许他不是故意尿裤子,只是膀胱破了,那么年轻好看的男孩子,是不会平白无故尿裤子的。她头头是道地分析开了,忘了现在是什么场合。他好像听出来我和表妹的声音,头破血流的脸上一双眼睛努力睁开,看了看我们,然后他就哭了。我们用司机给我们的电筒照着他。车神发出很无力的那种哭,人之将死的哭。我们问他要不要帮忙,这当然是废话啦,我们怎么帮?帮他哭还是帮他不痛?帮他脱离车底,到车子外面来哭?这个时候他一定很痛,痛得要死。司机也不准我们轻易挪动车神,他说万一他不会死,我们动一动,晃到什么要害,反而好心办坏事。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车神大概还撞坏了胃,吐了一地。是身体自身的呕吐,不是他要呕吐,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三个人六双眼睛,似朋友非朋友,是熟人非熟人,就这样互相看了一遍,他就闭上了眼睛。拿现在的样子跟骑车的时候相比,简直难看得要死,如果他自己看见,肯定也想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死,救护车来的路上他肯定差不多死了大半,救护车完全赶到,他已撑不住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货车司机在一边接受询问,我们呢,也大概跟人说了一下自己看见的情况,说了等于没说,啥也说不明白。问我们这个时候在这儿干什么,不敢说一直在这儿钓鱼,只说住在客栈,半夜睡不着出来河边钓鱼。
那些人走了,大车司机也开车走了,路上只剩下那个死掉的男孩子的血和他身体躺出来的一个印迹,像个丢在地上的毛影子。这都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等一会儿,别的车子会将他印在尘灰上的身影反复碾轧,不出一个小时,他所有的印迹都将被晚风吹拂,一尘不见。
我们再也没有钓鱼的兴致了,即使回到河边,装模作样并且还真的好像有鱼上钩,也没有谁伸手去拉一下鱼竿。我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表妹此时的“心情”,碰上她也眼鼓鼓地望着我。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有人在这条路上死去,这不是第一场车祸,只不过这场车祸发生在我们眼前,并且死去的人与我们相识。发生这样的事跟道路没有关系,跟他罔顾自己的性命有关。看得出来,他有他的少年愁,这是可以断定的,少年了解少年,气息相通,大家在这儿跑来跑去,都有自己想不通的心事,虽然这些来回跑动的身影看上去像是吃饱了撑的。大人们常说的,男孩子们总是不要命地盲目挥霍他们的青春,他们甚至忘记了在生死面前年纪小没有任何优势,年轻有年轻的死法,老有老的死法,大人们早就断定了这些车神早晚会死在他们自己的任性上(这条路上)。现在应验了“老人言”,老人们总有办法用他们的经验之谈使我们相信,在后来的生活中,的确会一一见证他们所预测的各种“报应”。车神没有留下半句遗言,也许遗言早就在生前来回穿梭于这条路上时,跟他的女孩子们说过了。
后半夜,月亮还照着我们,月光就像银色的披风。我们还了渔具,像霜打的茄子那样一路走,趁着夜色向我所居住的镇上走去。
我们也许是跑着完成了抵达小镇的全路程。总之到了镇上,脚底起了水泡,风把我们两个的头发吹得完全像鸡窝。没有梳子,我们用手互相抓了抓头发。到镇上已经是大中午,见到我们的熟人都问,是不是在哪里遇到了坏人,被打劫了还是怎么了,一副狼狈相。他们要是亲眼看见车神死去,再失魂落魄走一晚上,估计比我们的样子还惨。
在镇上遇见另一个熟悉的女孩,她说她最近发了财,邀请我们晚上去唱歌。女孩的名字后来我和表妹谁也想不起来,但我们搞清楚了她发财是因为交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那个男孩子住在另一个镇,据说是个台球小王子,每天睁眼起床第一时间就是下楼打一盘台球。如果没有对手,他就花钱租一个;如果输了钱,不仅要给租金还要支付输掉的钱,他反正有的是钢镚。女孩子是他的第七个女朋友,并且以前那些女朋友们还互相认识。他说他讨厌社交,圈子很小,女朋友全是熟人的熟人的熟人。他不喜欢像父母那样为了做生意总是交很多朋友,不求质量只求数量,抱着“朋友越多路子越多”的思想,每天跟人说很多重复的好听话。他不知道他已经把一个小社交圈子搅得比大圈子还更复杂和麻烦,前女友们一见面就互相冷嘲热讽,吵架不断。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因为穷,拍女孩马屁拍了一晚上,第二天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女孩子一周后跟她的钢镚男分手,一个人落魄地在镇上再次请我们吃饭。这一回我表妹的胃口很差,上一次女孩子请客,她可是左手一串麻辣烫右手一串麻辣烫,这次她很低调,只对眼前的食物偶尔用目光关照一下,然后就安慰失恋的人。
半个月后我们就忘记那场车祸了。又过半个月,我们连那个女孩子也忘记了。我们继续穿梭在镇上,偶尔见到一些之前的熟人。
又过了三个月,我们得到一些传闻,听说那个请我们吃饭的女孩子因为失恋有些精神失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偶尔在夜间跑到镇上那个男孩子的窗下哭诉和喊叫。女孩子的父母羞愧难当,觉得这个女儿过于丢脸,都不敢出来领她回家,又害怕她真的走丢,不得不像做贼似的把女儿拽回去关起来。男孩子的父母怕了,搬了家。我们后来又见过她一次,就一次,再也用不着见第二次了,一个人被她所用心的东西刺伤的样子实在令人难以接受。我们本以为年轻就是美好的,但看来未必,在她身上再没有这种感觉了。我们觉得她已经一百岁。头发完全蓬乱,穿得邋遢,光脚板,尿骚味儿很重,嘴里说不清一句正常话,全是梦话—表妹说这是疯子的标配。
表妹觉得这个地方再也不能待了。她决定出去打工。所有人都反对她出去打工。觉得她的脑子也就只够在五十里路范围内转一转。我的某个表姐断定,要是这个傻乎乎的家伙走出门,一定会跑丢,她这个形容立刻让我联想到一只毛茸茸的小宠物。
我问她打算出去干什么,她很坚定地说:补锅。
我不吃惊,她真有这个技术。她父亲是个技术很好的补锅匠,因为锅补得好,在那个年代,很受贫苦人家的尊敬。父女二人经常在镇上喊着口号:补锅嘞补锅,补大锅补小锅,哪里漏补哪里,补完又是一口新锅。
补锅匠那时候年龄已经大了,直到眼睛看不清东西才退休,镇上的居民实际上是等着我表妹操持起她父亲的事业,在镇上开个补锅店。他们都觉得这个事业不能荒废,就跟她说,这是可以发扬光大的事,一辈子不愁吃穿。他们把补锅这个事说得金光灿灿。
我后来好几次再去找她,她都不在她的镇上。她后来也好几次来找我,我也不在我的镇上。
我猜她是见够了镇上的苦闷,一刻也不想停留。她肯定也是这么猜想我的。
抛开我们的少年时期,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这么长的时间中,我们一次也没再见过面。她嫁得挺远的。
【作者简介: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人。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钟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长篇小说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六部,散文集四部。曾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中短篇小说奖,第十届四川文学奖特别荣誉奖,四川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