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19年第2期|王姝蕲:比特圈
A
这是深山里头的深山了。
山与山之间奔腾有河,河流半中拦腰垒起一条堆石坝,蓄一库水,建起小小的水电站,小得像是谁丢在山涧的玩具。电站不远处另有一方小水泥盒子,喷薄袅袅水雾,仿佛一块儿冒烟的干冰。也是玩具,有钱人的。
矿工驾车从镇上回来,停在山梁,思忖玩具的主人,思来想去都与自己没啥两样。就连人工智能也这么说。网上有免费的“AI看相”,他把自己和小温州的照片传上去,得到的批语分别是:否极泰来;枯木逢春。
水库里有一点儿红,颤动着。矿工摘下墨镜丢进车抽屉,再翻出个望远镜——抽屉里塞满了各式玩意儿,瑞士军刀、豹纹手铐、杜蕾斯——矿工拨转对焦环把那点儿红拉近,近至伸手能捉,果不其然是小温州昨天带来的那个美院女学生。女生在望远镜狭小的视窗里剧烈起伏,惊恐地攀缠在小温州后背上。矿工没来由地回想起自己还在城市时,群租房楼下有一个投币摇摇车,丑,但深受小朋友喜爱。小温州驮着女生,又一猛子扎进水里,红裙漾了一漾,跟着深潜下去,在蓝玉般的水库中变成红紫色、紫色、蓝紫色。水面皱起,好像是痒了,疼了。
早上矿工开车出去时,女生一路追赶拍打车门,仓皇取走她落在车上的相机。相片见不得人咹?矿工正想这样逗她,女生已将相机藏进怀里,一溜烟跑没影了。有什么可遮羞的,无非被窝里那点儿东西,矿工想,网上见多了,啥肤色啥调门儿没有?矿工收起望远镜,上车点火冲下山梁,一口气冲进水泥盒子前的院坝。
噪音和热浪从机房里生扑过来,矿工迎上去,不躲闪。往天他会立刻戴上防噪耳机,但从这个礼拜起不一样了,他喜欢上这些机器的轰鸣,嗡嗡嗡嗡,像某种超现实的吟诵仪式,让他成为机器跟前祭祀的牲畜他也愿意。机房百十平米,矿工径直走到热风区,检查把边的一二三四五,五台矿机,像产科护士看顾保温箱里的五个婴儿。乖乖儿,乖乖儿,矿工歪嘴露出微笑,他左半边脸不利索,因在这机房里积年累月地受风,面瘫了,估计还要去镇上扎一礼拜针灸才能端端正正笑上一个。今晌午从针灸馆出来,一农妇尾随他,神神秘秘道,面瘫改了面相,贵贱贫富寿夭都有变数哦。农妇说得凶险,矿工却心头暗喜,有变数好啊,他这背时命就怕没变数。看着面瘫后得来的五台宝贝矿机,矿工更加信实自己否极泰来、枯木逢春了。
忽然,半边笑容僵滞在脸上。一台矿机的电路板烤出了黄斑,再凑近细看,黄斑面积不小,像癌细胞在吞噬脏器,穷凶极恶地。天杀的热风区,室温飙到五十摄氏度,矿工心疼宝贝矿机,却不能给它断电歇息,时间就是金钱,一秒钟也歇息不起。矿工能做的只是拿起记事本用力扇风,就像当年群租房里那个中年女人,一下又一下给熬夜背书的儿子打扇子。“豺狗吃瘟鸡,我瘟了一辈子。等你考起大学,我就享福了。”那女人说。窗户外,投币摇摇车在单曲循环一首儿歌:“爸爸的爸爸叫爷爷……”似乎一个谶语,龙生龙,凤生凤,瘟鸡会一代一代地瘟下去。心事拥挤在蒲扇的褶皱里,矿工皮肤上的灼烧感越燃越烈,似乎已被烤得五分熟,真变成祭祀在矿机下的瘟鸡了。
矿工脱去黏在身上的涤纶汗衫,布料上均匀地析着一层盐粒,是汗水在炙烤下迅速结晶了。他闻了闻汗衫和胳肢窝,孜然味。衣兜里抖搂出一枚杜蕾斯,红亮喜庆,矿工记起自己从汽车抽屉里顺了这个,遂拿出手机给晓棠发去微信:“我已经五分熟了,你要尝一口不嘛?”
消息石沉大海,和之前的几十条一样——
老婆,你哪天来?机票买好了没有?
老婆,你咋个不说话?
唐晓棠,快说话!
你该不得真的是个骗子?
我错了老婆,理我好不嘛?你晓得我爱你。
日你先人板板,骗子!还钱!
唐晓棠消失了,矿工记不清是多久发生的,像是今早上,又像有月余,他在深山里失去了时间感,只记得上次联系时晓棠还很甜。他说,心肝儿你来嘛,这里是神仙地界,我带你下河摸鱼,还可以去山里头打野味。晓棠发来表情包咯咯笑,我哪打得到。他说,打不到没事,我可以做你的野味。晓棠说,山沟沟,你莫把我卖了。他说,我卖币,不卖人。晓棠说,你老是说比特币比特币,到底长啥样,给我看看嘛。他说,虚拟货币,看不见摸不着。晓棠问,那你见天见晚在山里头挖啥子挖?他解释,不是真挖矿,是电脑做运算得到一组代码,代码就是比特币。晓棠不信,代码当钱使?他说,好比钞票上的序列号,你计算出序列号,这张钞票就归你了,算这玩意儿有公式,不费脑子,只是太费电,四川山里头有入不了电网的小水电站,电费便宜,我就把矿场建在这里,安了五百台矿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算。晓棠说,你们有钱人耍得稀奇,直接耍钱,我跟你耍不起,往返机票就要我几个月不吃不喝。他说,心肝儿,只要你来,我出路费。晓棠感动得哭出来。他微信转账五千元,晓棠接收了,发回一个火热的唇印。再无音信。
矿工想不通,背时的总是他。他听见过小温州打电话谈生意:“少废话,签什么合同,哪有时间跟你签合同,磨磨唧唧别混币圈!”电话一挂,几百万直接打过去,过几天新矿机就送来了。
B
二楼生活区乱得无处下脚,废弃的矿机显卡和包装盒堆积成山,显卡上星罗棋布的点和线串联着,似在万米高空上俯瞰一个过度发达的城市。路过小温州寝室时,矿工朝里望了望,皱巴巴的床单上扔满五颜六色的裙子,欢乐谷的样子。矿工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往床上撩了一把,那些滑溜溜的绸缎裙子像溪水样流淌起来,脂粉香气浮到半空,他一猛子扑进去,窣身潜入一个松软的梦。这一切似曾相识,好像发生过,可是曾几何时呢?
肋间被硌了一下。绸子底层埋着一台小相机,银色镀铬机身,裹覆着棕色皮革。正是女生早晨慌张取走的那一盒秘密。秘密诱惑他触碰开关……
屏幕上陡然显出他的脸孔,清晰得骇人。左半脸是僵死的化石,与活着的右半脸构成一场“找茬游戏”,任何一丝微表情都在对比中昭然若揭。他看到自己右眼燃着野火,险些把相机烫出个洞,慌忙按下删除键,伴随碎纸机的声效,火嗖地消失,却紧接着弹出另一个他,手捧保温杯蹲在松木梯子上发呆。矿工一怔,点击回放按钮,一百多张照片涌出来,他像呛了水,无法呼吸。每张都是他,干活的,偷懒的,树下啄瞌睡的,崖上撒野尿的……女生进山一天多,未与矿工说过半句话,却暗地里偷拍一百多个他,究竟啥子意思?如果她是那个意思,那她像水草一样缠绕着小温州又是啥子意思?
矿工眼前出现潋滟的水库,女生骑在小温州肩头,扬手从头顶浇下一束清水,水光披挂在身体上,矿工仿佛听见凉水浇在热石头上的嗞啦声。他一遍又一遍地听见凉水浇在热石头上的嗞啦声,猛地从床铺跃起,操上泡方便面的铝皮大瓢,舀一瓢水,大跨步下楼。一条长裙挂住他脖子,像个披风,威风凛凛。水瓢颠簸洒一路,到机房时还剩浅浅的一个底儿,他瞄准一台高速转动的矿机泼去——嗞啦,水雾蒸腾。哐当哐当,矿机停了下来。矿工脑壳里却轰的一声。
一百多个怪形怪状的自己,如宇宙爆炸,膨胀旋转,生出一种离心力要将矿工抛掷出去。屋前的小溪不知何时将尾巴甩到了他面前,他纵身跳下,毛孔骤然一紧,轰鸣的幻影冻结了,如星云缓缓弥漫开来,四下寂静,他听到手机在草甸上轻轻一响,叮咚。
半个笑从矿工嘴角咧出,不用看手机他也晓得是那条信息提示:你有一台矿机已经二十分钟没有提供算力。
小温州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沿堆石坝一路小跑回来,衣服挂在脖子上,光上身,精瘦精瘦的。女生追着他,湿漉漉的红裙子服帖着身体。接近机房时,女生脚步慢下,整墙巨型风扇旋出的热浪推着她往后退,贴在身上的湿裙子迅速失去水分,越来越轻,最后嘭地一下飞起,小温州扑住裙子,像飞行员落在红艳艳的降落伞上,一猛子把女孩扑进机房。
嗞啦——矿工又掬一捧水浇在后脑勺,这时想起针灸大夫的话,莫拿凉水激,忙从水里起身,扶住裤裆处支棱的帐篷,却见女生一人出了水泥房子,往小溪来。她胸前挂着个小方盒,晃来晃去,银色镀铬盒身,裹覆着棕色皮革。矿工认出那台相机,忙又蹲回水里,拉一小丛灌木枝丫掩体。女生翩然而至,脱了凉鞋蹚进溪水清洗泥和草屑,脚尖刚点到水,她嘶了一声,像溪里有嘴咬她。矿工捂住半张脸憋笑,掩体灌木一颤一颤,她也是这样偷看我的,矿工猜。女生捡起一块浑圆的鹅卵石,不大不小刚好一握,浸在水里洗净,再从纱布兜里掏出一捧指甲花花瓣,细细致致地拿鹅卵石碾碎,将水红色的花浆涂到脚指甲上,花浆不慎沾了裙子,女生慌忙把裙摆撩高,大腿皮肤白生生发亮,和麦色的小腿形成鲜明色差。估计喜欢户外运动,矿工想,是个野味。女生仰面倒向草甸,脚跷入天空踩着游云跳舞,她举起相机对准自己的腿。矿工想到那相机里还装着上百个他,一阵酥酥麻麻的痒爬上皮肤,他未曾与女生说过话,却与她亲亲密密挤在一台小相机里。女生踮着天空玩够了,坐起来拨开花浆查看脚指甲的颜色,似乎很失望,用树叶把花浆擦去。
“你那花瓣不得行。”
女生吓一跳,循声找去,模模糊糊看见矿工坐在上游,隐藏在夕阳刺目的光芒中。女生唰地把裙裾拉到脚脖子,严严实实裹住腿,像歌舞剧场拉上大幕。可矿工这边才刚到开场白。
“你在机房里走一圈,花瓣都烘干了,染不上色的。山后头有一大片指甲花,鲜得很,一般人晓不得,我带你去。”
女生听着,不吭声……啪!她猛拍一下自己胳膊,摊开手掌皱皱眉,“山里蚊子太厉害,我回去了。”
矿工忙说:“我帮你摘一些?”
“谢谢。”女生蹬上凉鞋,踩着河滩上的乱石趱趱倒倒往回跑,边跑边挥舞细长的手臂,像是驱赶蚊虫。
指甲花喜阳,山前花开早,都快败了,山后阴凉坝的花才刚刚开起来,鲜红鲜红,每一个花瓣都是漂亮的心形。矿工把此处当作私家花园,一次又一次想象晓棠到来,他们赤身在花丛里打滚,发间沾满碎枝草叶,脊梁手膀脸颊嘴唇被染成一片片水红色。矿工掐了掐花瓣,汁液浸出来,给他手指甲染出一个红边儿。这样的指甲花是最好的,矿工摘下来,用女生丢在溪边的纱布兜装了满满一口袋。顺路又摘了一只野苹果。
小温州寝室门依旧半敞着,床上拉起了蚊帐,朦朦胧胧看见女生枕在小温州肚皮上摆弄相机,小温州枕着满床的花裙子抚弄女生的乳房。对堂风吹得蚊帐一鼓一鼓。
“你那矿工怪怪的,怕是在山沟沟里憋出了毛病。”女生软软道。
“死肥宅,山里城里没差别,给台电脑打游戏就高潮了。”小温州懒懒道。
“辜负了好山好水哦。这里多美,像《瓦尔登湖》。”女生隔着蚊帐逗窗台上一只画眉鸟——嘘——嘘嘘。
“什么湖?”
“《瓦尔登湖》,美国作家梭罗的作品。”
“他顶多满脑子糨糊。三天两头闹着要走,屁本事没有,还大学生呢。能找个矿工的活儿算他命好,管吃管住管打游戏,工资还高,要在外面,他想打游戏怕是连显卡都买不起。”
“瞧你说的,像个废人似的。”帐子里缓缓伸出一只蜜色的胳膊,握着相机,给画眉拍照,画眉扑两下翅膀,飞到对面树上去了。“你能把比特币矿这种高科技交给一个废人看场子?”
“高科技那是上游,挖矿是产业链最底层,矿工不过就是修电脑的。现在连电脑都不用修了,只管把坏掉的机器换下来,打包寄去维修点。多轻省啊,这懒骨头还闹辞职,最近在机房里把嘴吹歪了,闹唤得更凶。”
“想过换人吗?”女生掉转镜头,隔着帐子给自己拍了一张。
“换谁不一样?我看他脸歪嘴斜怪可怜的,答应给他腾出五个机位,他自己也摆上五台矿机,这下安分了。”
“小伙子挺精明。”
“猴子都没他精。他那五台矿机跟供菩萨似的,我的五百台他就瞎糊弄,停转半小时也不见修。他开我的车去镇上扎针灸,车回来了,人没回来?这孙子。”
矿工贴墙根站在门口,野苹果表皮被掐出一排污浊的月牙形,掉落在地上。他把装花瓣的纱布口袋塞进裤兜里,重重敲门:“电站老板喊你搓麻将!”
“哦。”小温州隔着蚊帐答应。
矿工转身踢一脚野苹果,苹果在垃圾山上滚了两滚,跌跌撞撞落下楼梯。帐子里女生游丝般嗔骂:“别闹!人还在门外等着呢……别亲鼻子,臭一天……”
C
电站老板堂屋的四叠门大敞着,老远就能望见墙上的巨幅瀑布和迎客松,镜框上题着两行红字“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电站老板忙不迭从柜子顶取来麻将匣子,把闲置许久的“萬”请出来,加进麻将铺子里。平时山里只有他和矿工两个人,使不上“萬”,用“筒”和“条”打二人麻将解闷,越解越闷。每个月小温州上来巡山,打三人麻将,还是闷,但小温州懂事,故意输些小钱,他两人就不觉得闷了。赶上小温州走桃花运,带个女朋友上山,那就过节了,能巴巴适适打一回四方麻将。
“这回这个女朋友是干啥的,会打麻将不?”电站老板问。
“鬼晓得。”矿工点一盘蚊香,放在脚边,躺到竹椅上耍手机,追了大半年的盗墓小说今天又更新了八千字。蚊香外侧最大一环渐渐燃尽,细碎的白灰一截一截往下掉,矿工眼皮越来越沉,瞌睡了,小温州还不来。摸金故事中断在一个湿漉漉的洞穴里,矿工溺水于美国作家笔下的那啥子湖里,红紫色的水妖像水草样缠绕着他。他语重心长跟水妖讲,你不晓得,我窝在山里头当矿工是做实验呢。薛定谔的猫你听过吗,我就是那只猫。我关在盒子里,是有一半可能成废人,但还有一半可能成贵人呢,究竟是废是贵,等打开盒子那一天才晓得……话在水里咕噜咕噜地冒气泡,混沌不清。一个水泡炸开,嘭,手机弹出语音信息,点开只听见一个音:买。
那声音像死去的母亲,又像针灸馆前泄露天机的农妇。矿工条件反射地坐起来,登录比特币交易所,果然有涨的势头。买!却发现银行卡里只剩百十来元,矿工又急又气,给唐晓棠发消息,五千块先还我,路费我过几天再给你。等了许久不见回音,矿工打电话去,听到语音答复“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心口堵着的那块礁石又火烫起来。电站老板见矿工半张面孔扭曲抽搐,问,咋了,针灸扎拐了?矿工不吭声,把脸埋进手膀子,狠命摁住心中的火石,火却越燃越旺。
火里走出一对金人儿,脚步带着步步生金的仪式感。“这是我未婚妻,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学视觉传达专业。”小温州搂着女生,洋洋得意地介绍,他头一回这样郑重其事,以往的女友总是面目模糊,像在夜总会里打个响指,就来个女人,再打个响指,又换个女人。
“你小子玩洋格哦!视觉传达是啥子?”电站老板问。
“说了你也不懂。”
矿工偷瞄女生,她肩膀上挎着那台相机,小坤包样,里头装着他二人的一百多个秘密。女生在矿工对面坐下,仅隔麻将桌,一整天了,矿工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她的脸貌。罂粟花,矿工想到一个词。尽管从来没见过罂粟花,但他晓得那是鸦片烟的花朵。这就是视觉传达,矿工突然懂了。
女生领口有黑白分明的晒痕,一个草莓大的血印子在领边忽隐忽现,充满野趣。矿工轻轻把脚边的蚊香朝女生踢近一些,为了掩饰这个动作,他顺势跷起个二郎腿,脚撞了什么一下,他收了收脚踝,换个角度把二郎腿完成。
“不好意思,我踢到谁了?”女生说。
矿工半边脸燥热,细品刚才脚尖的触觉,比桌子腿来得温暖些,比男人腿来得清凉些。他低头看桌下,女生的水晶凉鞋正对着他,贝壳样的脚指甲上泛着浅浅一层水红色。矿工想起自己裤兜里还有一包指甲花。
“我一点儿也不会打,请多包涵。”女生两指捻着麻将牌,城墙砌得歪歪扭扭。
“没事,放心点炮,老子给你提供弹药。”小温州把一沓粉红色的钞票拍在女生面前,震得女生一激灵。矿工蔑一眼小温州,暴发户,却见女生转身拿起相机,让小温州重演一遍。小温州这次戏做得更足,斜叼着烟,眯缝着眼,高举钞票,重重往桌上一拍,像官老爷拍下惊堂木,满桌麻将跳跃起来。女生按下快门,很满意,接着把镜头对准电站老板、矿工、筒子条子萬子,还有茶缸里半杯子的烟屁股,她完全忘记自己是来打牌的。小温州纵容宠溺着她,替她摸牌,一家打两方。电站老板明示暗示缺个幺鸡,小温州立刻打出幺鸡。电站老板把牌一推,和了!女生责怪他和得太快,没抓拍到,央求重新推倒一次。电站老板莫名其妙地看看小温州,小温州一伸懒腰,露出硕大logo的LV皮带和肚子上的毛,得意道,艺术家的世界你不懂。
快门咔嚓乱响让矿工烦躁难忍,医生曾告诉他面瘫会并发听觉过敏,就像用他的听小骨刮一块玻璃。那相机再不是矿工与女生的秘密世界了,快门每开合一次,小温州和电站老板就贼头贼脑地往里钻,矿工想象一百多个自己把贼人弄死在入口处。可是刹那间又败下阵来。
“不打了,肚儿饿了。”矿工把麻将一推,起身进灶屋将小温州带来的虾和青蟹蒸上锅,接着剥蒜做油碟。女生的相机镜头又凑过来,矿工问:“蒜也是艺术咹?”
女生惊讶:“这是蒜?这么大个?”
“独蒜。”
“有毒?”
“独,单独的独。”矿工切下薄薄一个蒜片给女生,指指领口草莓大的血印子,“你那毒蚊子咬的,拿去敷一敷就好了。”
女生对着蒜片按了快门。
“你没有啥子话要跟我说?”矿工问。
女生愣了一下,说谢谢,紧接着眼波流转,寻找别的新奇事物去了。
小温州从筲箕里抓一把湿花生,剥着吃,跟电站老板拉家常:“昨天咋没见你?”
“昨天回家处理些事,老太婆跟邻居跑了。”
“嫂子怎么的?”
“老太婆,不是老婆。我妈跑了。”
“哦,大婶怎么的?”
“老太婆说你们在这儿挖矿,得罪山神,让我撵你们走。”
“我一不开山,二不打洞,就修了个机房,拉了根网线,哪里得罪山神?”
“她说噪音太大,把山神惊到了。”电站老板用下巴指指矿工,“他不是嘴歪了吗,我上周带他回镇上去看医生,我家老太婆见到吓惨了,说他遭了天罚。”
“那是在机房里受了风。”
“老太婆不听。我说得罪山神就得罪嘛,挖比特币的是佛祖派来救我的,要不是他们来开矿,电站早垮毬了,全家喝西北风。我这小电站以前白花花流过的是水,他们来了,流的是美元。佛祖比山神官大,要听佛祖的。老太婆将信将疑,心头矛盾,跟邻居一起到西藏朝圣问佛祖去了。”
“那么大年纪去西藏行吗?”
“去了好,她心头舒坦,我耳根清净。只是她一走,我就没得天气预报了,枯水期电力不够,焦人,老太婆一喊骨头痛,我就放心了,保准下雨。她风湿腿灵得很。”电站老板说着,见相机像小加农炮一样架在灶台上正对着他,红灯闪烁。
“听着怪有意思,兴许剪成纪录片。”女生说。
“风湿腿这段掐掉哦,都晓得我是个孝子。”
大虾、青蟹热腾腾地摆上桌,云蒸霞蔚,在这深山里出现海鲜,不像真的,像是海市蜃楼。
小温州起开一瓶拉菲,电站老板照例拿来雪碧,小温州摆手让他拿走,电站老板皱眉,红酒不兑雪碧多难喝。小温州像电影里法国人那样摇晃高脚酒杯:“都嫌老子是暴发户没品,说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老子才不信邪。”他一把将女生拉进怀里,“我老婆是艺术家,老子一代就整出个贵族来。”
“暴发户有啥不好?谁逮着机会谁暴发,比拼爹拼爷爷的贵族强。”
“这话对!谁敢相信呢,几年前我还在网吧当网管。”这句话他逢酒必讲,这次的版本略有不同,他拿酒杯和女生碰一下,“就是你学校门口那个网吧。”
“我没见过你。”女生说。
“可我见过你。一见钟情,常常梦到你,一梦就是六年。”
电站老板笑:“没看出你小子还是个长情的。”
“六年长吗?”小温州呷一口红酒,“也就是一眨眼吧,自从进了币圈,就像上了高速列车,飙得太快了,我都有点晕车。我技校毕业在网吧打工,好死不死赶上二○一二年,智能手机加3G上网不要太方便,谁还去网吧摸那些沾着鼻屎和方便面汤的键盘鼠标?网吧没生意,电脑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拿来挖矿。”
“网吧破电脑能挖到矿?”
“那年头狼少肉多,显卡好一点就能挖。现在简直变成军备竞赛了,你看我这矿场五百台最先进的矿机,二十四小时不停转,你猜一天能挖多少?”
“一万个?”
“半个。”
“半个?五毛钱?”
“宝贝儿,你这金融知识是在菜市场学的吧?听好喽,今天的行情,一个比特币值八千美金。正好给你买个包。”小温州满脸醉态,他酒没喝多少,迷醉在自己的传奇故事里,“我永远忘不了六年前挖到第一个比特币,去交易所卖了十几美元,当时我就蒙了,这玩意儿有卵用啊,卖这么贵!我一天工资都没这价。网吧没生意,老板想遣散我,我扭脸借高利贷把网吧盘下来,把他遣散了。”
“高利贷?你不怕遭追杀?”
“二○一二年世界末日,欠债怕什么,债主全家都死绝了。谁知道币圈这么邪乎,几个月就赚回来了。还完债我才开始害怕,怕真的地球毁灭,老子还没开始享福呢。”
“妈的,二○一二年我搞啥去了?”
“正常过嘛,谁信世界末日。亏得他读书少,傻儿有傻福。”
“傻吗?”女生轻叹一声,“世界末日,好多傻子说要裸奔,最后谁兑现了?我们班有个人精,她兑现了,办了一场末路狂花影像展。我们谁也瞧不上她,但是到现在,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成了有名有姓的艺术家,其他人都去设计公司做图了,被甲方爸爸指挥着‘logo大一点、字体粗一点、颜色鲜一点’。我不肯当修图工,考了研,可是有什么用,只是晚三年成为修图工而已,现在我又要毕业了。”
女生的声音很远,像个气泡飘在天上,每说完一句漏一点儿气,最后坠在地上。矿工如同看见漏气的自己,心生怜悯,傻妹妹啊,读大学已经上瓜当了,还读研?看吧,现在俩大学生巴巴看着技校生炫富。
不掺雪碧的红酒没有气性,却更汹涌,倒灌进矿工脑壳里,噬掉昏昏欲睡的锈,他清清楚楚看见电站老板眼珠贼亮。“末路狂花是啥,当真光着奶子在大街上跑?”电站老板问。矿工又看到三个男人目光齐齐落在女生身上,投影出她同学末路狂花的样子,那同学比女生更丰润些,奔跑时惊涛骇浪。
小温州摩挲着女生的大腿:“等咱俩领了证,我给你开个艺术公司,想搞啥艺术就搞啥艺术。”
女生不搭话,下意识朝矿工看了一眼。矿工揣不透这一眼的含义,但觉得眼神是特别的,被女生看在眼里的自己也是特别的。
小温州又说:“我在南非订的鸽子蛋大钻戒下周就到货。”
女生不响,拿一根筷子拨弄调料盏里的蒜末。
电站老板舔肥帮腔:“妹娃儿,嫁给小温州好福气哦。来这儿开矿的都是有钱人,独独小温州豪气!周边的矿主三两下搭个铁皮房子就急着挖矿,只有小温州修一栋砖房。人间一天币圈一年,砖房工期四十五天,你算算他损失多少钱。”他一只手搭上女生肩膀,神秘道,“你知道他为啥修这砖房?”女生扭扭肩,想把那只手抖掉,电站老板却涎皮搭脸凑得更近,耳语,“因为他会心疼人。”女生缩起脖子僵硬地往后躲,向小温州使眼色求救。小温州愣愣地望着她,眼里空洞洞。电站老板的嘴贴上女生耳朵,胡楂扎进女生脖子,“你不问问他心疼谁?”矿工手里剥着虾,粉嫩的虾肉从壳里一点一点露出来。女生红色的领口一点一点往下垮,露出蕾丝内衣的边缘,像烽火间升腾的狼烟。矿工剥虾的手一顿,朝电站老板袖子上拉了一把,递上手机说:“你不是说要炒币,账户帮你开好了,我教你。”
电站老板推开手机:“吃饭呢,不整这个。”
迷迷离离的小温州猛地醒过神,瞪着眼睛冲电站老板喊:“你有没有搞错?”
女生趁机逃出猎套,拉起衣领,理顺乱发,感激地看矿工一眼。倏忽一瞬,像是极隐秘地扔来一把钥匙,矿工接住,打开女生眼底他从未去过的深庭内院,他和女生又有了新的秘密世界。
电站老板被小温州瞪得心里发毛,端酒准备自罚一杯,却听见小温州说:“你跟他学炒币?有没搞错?他一根嫩韭菜,能教你什么?跟着我炒,我有肉吃,你就一定有汤喝。我给你讲,庄家吸货的时候,你就埋伏进去,拉高的时候就撤退。千万别追涨杀跌。”
电站老板愣了一下,说:“我不学赚。最近赌钱输光了,没法给老婆交代,我说是投资比特币了。你给我讲讲咋个亏钱。”
“亏?我哪会。你还是问他吧,他经验丰富。”小温州瞥一眼矿工,问,“我刚才发消息让你买进,你买了吧?今天涨势陡,叙利亚可能要俄美对抗,有增量资金进来,瞬间从六千八百美金拉到八千美金一个。”他停顿一下,等待矿工表达崇拜和感激,矿工却不声不响地剥净一只虾,蘸了调料放进嘴里慢慢嚼。“你买了多少?”小温州又问,见矿工不理睬,小温州登时火冒三丈,“没买?让你买你不买,不让你买你瞎买,活该被庄家割韭菜。是不是又没钱了?你钱呢?”
矿工煞着半张脸,蹭一下站起来,“我去厕所。”板凳撞倒在地,像炸雷。矿工出门,感觉一道目光利箭般射向他,而又一道目光温柔缠绵地追着他,好似他穿了一件豁口的线衣,被那双眼睛勾住线头,他一路走,弯弯绕绕的纱线就一路跟,一直跟到崖上。青山在脚下层峦叠嶂,矿工拉开裤门,朝着山野用力扫射,一群灰翅膀的飞鸟从树丛里蹿出来,扑啦啦逃走。矿工顶起腰,奋力追击,他的小兄弟异常愤怒,浑身通红像块烙铁。矿工被自家小兄弟吓得一软,尿断了线,怎会红成这样?他战战兢兢地抖一抖,不疼,再按一按,真的不疼,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扒下裤子仔细检查,发现裤兜里的指甲花压烂了,大腿根处染红一大片。看着胯下这片红霞,矿工嗓子眼涌上一股甜,他喉结滚动,反复品味蜜糖的滋味。矿工很诧异,竟一点儿也不惦记晓棠了,被唐晓棠骗走的钱算不得什么,小温州的踏谑也算不得什么。身后的一切都干涸成死去的标本,陈列在时间长廊里不痛不痒。他眼前一片开阔,未来舒展在山野之间,枯木逢春,湿润丰盈。他现在有了五台矿机,假以时日会生出五十台、五百台,小温州现在能给女生的一切,他都能给,他能充满她,他发誓充满她。矿工抚摸着那片红霞,小兄弟兴奋起来,火烧云席卷西天,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添柴加火,最后和夕阳一起燃成灰烬……天色暗下,电站老板堂屋亮起一小团橘色的灯光,像灰烬里最后一块火炭,矿工腾云驾雾地往那儿去,那里热闹非凡,近了,才听清楚有人在吵架。
“你去做矿工的女人不是更好,多行为艺术啊?跟着我做什么?”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随后的话音湮没在噼里啪啦的摔打声中,一团火红冲入青灰的暮色,矿工知道是女生跑了出来,他目光热烈地啄住她,仿佛二人刚刚在崖上交付了彼此。擦肩而过时,矿工想拉住女生的手,问她的名字。女生却像失控的火车头撞开他,一瞬间矿工看见两只通红通红的眼睛刀子似的划过。
屋里人还在气急败坏地骂:“这贼婆娘动机不纯,她不是图我的钱!”
“你千万别心软依了她啊。她这哪是在考验你,是在考验我啊。她来当矿工,山里就我和她两个人,你答应,我老婆也不得答应。女人当啥矿工,想精想怪的。”
“想炒新闻办摄影展呗。不肯嫁我,还盘算着拿我的矿场作嫁衣?”
“还不如她那个末路狂花的同学,至少人家裸奔消费的是自己……”啪!一声脆响,似一个耳光,“……温州崽儿你抽啥风?”
“那个浪蹄子也配跟婷婷比?我婷婷还是处!”
“处?不得了哦?你个[屁] [从]货,[屁] [从]死算毬了。她来当矿工嘛,老子头晚黑就给她剪彩。”
又一声脆响。
“当屁的矿工,矿都要黄了!”
“啥?”
“我想趁着矿还在,和她结婚……”
“矿场咋了?”
“……我有钱,她有才,我们好好养个孩子,既不像我,也不像她……可是这傻瓜,她不图我的钱!她办不起摄影展,宁可打裸条跟我借高利贷,也不肯嫁给我!”
“你在说些啥?矿场到底咋了,是不是不准搞了?快说!你龟儿要急死老子哦!”
D
四下埋伏的夜色合拢了,世界像一个扎了口的黑色塑胶袋,白天有趣的虫鸣鸟叫在夜晚瘆得人发寒。无边的黑暗里只有三处漏光的破洞,一处是月亮,毛茸茸的,明天要下雨。另两处是亮着灯的电站和矿场。矿工回味那些乱糟的对话,心情糟乱,他点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白亮的小椭圆落在山路上,像在黑暗里撑起一只小船,摇摇摆摆往矿场驶去。
机房里鬼影颤动,五百零五台矿机在黑暗中闪烁绿色的LED灯光,像是满屋子鬼火。初来山中的第一个年头,他被这些鬼影折磨着,一入夜就戴上耳机,没完没了地打游戏,对抗彻夜的恐惧,直到天光开亮口才能安心入睡。他每一秒都想逃,却不知逃向哪里,当初应聘矿工,不就是为了逃离城市吗?他怕极了城里的目光——群租房室友五六双眼睛盯着他在马桶上憋劲;洗净的衣服在走道里阴干,透着一股怪味,地铁里邻座捂着鼻子递来白眼;每天早晨开工前,店长押着他们在街沿跳舞喊励志口号,路过的家长对孩子说,你考不起大学,以后就找这种工作,羞不羞人……
他在网络小说里看到一个词“薛定谔的猫”,量子物理什么鬼他懒得懂,但他羡慕那只猫。多好啊,关在盒子里,没有人看见它半死不活。等打开盒子那天吧,要么死透,要么活出个人样。他进山挖矿,火车换大巴再换摩的,一路上人越来越少,密林幽深,野草恣肆,欢腾的河流边丢着一只水泥盒子,他躲进去,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几十公斤的疲惫和酸楚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被负压风机吹散在山野间。矿工把自己耕种在山里,等待来年五台宝贝矿机像种子样生根发芽,破盒而出……可这背时矿场!
矿工走到机房深处,见一个黑袍幽灵在矿机间扭动腰肢,变换奇怪的姿势。矿工呆看许久才想起来害怕,转身要逃,瞬间又一道白光亮起,闪电般把黑色幽灵照成红色,幽灵的脸孔在强光中闪现——是女生。三脚架支撑的相机正对着她,每隔几秒,曝光一次。几道白光过后,女生上前检查相片,神色失望而沮丧,她重新把相机调好,走到镜头前,缓缓脱下衣裙……
绿光洒在她光洁的皮肤上,双乳小巧如绿岛,腰线起伏如海岸,煞似一只摄人心魄的水妖。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绿岛变成一座雪原。
矿工雪盲症犯了,畏光流泪,想起深山里每一个白皑皑的新年。下一个新年好远啊,远得让人发慌。
“做我的女人嘛,你就用不着拍这种照片了。”
“谁?”女生惊了魂,仓皇抓起衣服挡住身体。
“莫怕,是我。”矿工点开电筒,却发现那只迷人的水妖不见了,他移动电筒的光柱四下搜索。
“出去!”
“婷婷,傻妹妹,就算小温州答应让你当矿工,你一个女娃儿待在山里不怕吗?跟我嘛,我保护你,你踏踏实实搞创作。”
“不用了,我明天就走。”
“明天下雨,山路危险。”
“我说了,明天走!”
“他撵你走?你莫睬他,技校暴发户不懂艺术。”矿工歪着脸,努力绽放一整个真诚的微笑,“你来当矿工拍视觉日记,真是个好创意,就像那个美国作家在啥子湖,有了像样的作品,你就不用……”
“不关你的事,快滚!”
“听我说完婷婷,我可以帮你。薛定谔的猫你听过没?它可能是死的,也可能是活的,只有打开盒子才晓得。可是谁见过关在盒子里头那只猫呢,死与活叠加着,稀奇吧?你来拍嘛,进盒子里来……”
“你再不滚,我喊人了!”女生话音刚落,电筒的光柱猛一下打到她脸上,女生惊叫。忽明忽暗中,矿工抓住女生,粗暴地箍在身前,电筒煞白的光亮在女生脸上缩成一个小圆,“梭夜子女人,你宁肯展览裸照,也不肯跟我?”机房里一片可怖的光明,除了光明什么也看不见,女生鹅鸣般呼救,却被巨大的噪音吞噬掉,她只得在无边无际的光明中漫无目的地拳打脚踢。一架子矿机排山倒海地跌落,绿灯大片熄灭,矿工一瞬间恍神,女生不见了,满地是滚烫的碎片。矿工跳着脚追赶,把女生扑倒,重重给她一耳光:“跑啥跑!你敢看不起我?”接着反手又是一耳光,“你晓得老子是哪个!”女生在滚烫的矿机中间缩成一团,哀求:“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矿工冷笑:“小温州为啥不留你?你真信他是矿主,我是矿工?”他将脸埋入女生身体,像一只癫狂的野兽,“你真信他在网吧挖矿一夜暴富?呸,世上哪有这种好事?那孙子在山里当矿工快憋出病了,让我配合他骗你进山来耍,他穿我名牌,戴我金表,开我汽车,跟你演戏呢。蠢女人,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才是矿主!我计算机专业的!我才是矿主!”忽然一柄火辣辣的利刃刺进矿工后背,矿工疼得一躬身,女生从他身下溜走。矿工反手拔下炙热的矿机碎片,踉踉跄跄追出门,见女生已经逃上二楼,赤裸的身体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病恹恹的姜黄色。逃到小温州寝室门口时,女生往里望了一眼,慌乱的脚步突然放慢了,她犹疑地愣在原地,没有呼救,也没有推门,转身背靠墙壁虚弱地往下滑。
矿工缓缓走上楼梯,步步逼近。女生绝望地看向他,视线穿过矿工的身体,失焦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黑夜像一个瓮。眼泪在女生脸颊上无声滑落,矿工目光舔舐着她,笑,你同学那个艺术展叫啥来着?
女生蜷缩在垃圾山上瑟瑟发抖,姜黄姜黄的,化作一个残破的瓦楞纸箱。
叮咚,手机响起来。矿工按掉,把手机揣进裤兜,裤兜里却像栽跟斗似的又响起一连串叮咚声。矿工掏出手机,再按,却怎么也按不掉。屏幕上弹出一连串短信:
——你有一台矿机已经二十分钟没有提供算力。
——你有一台矿机已经二十分钟没有提供算力。
——你有一台矿机已经二十分钟没有提供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