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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4年第6期|李修文:记一次春游(节选)
来源:《花城》2024年第6期 | 李修文  2024年11月26日09:01

导读:

一次春游,一个少年时期的约定,把两个多年未见的笔友聚到一起,共同经历一次醉后梦游。他们游走于录像厅、滑冰场、真人CS射击场、右岸电影小镇,每个地点,关联人生成长的不同面向,从青春萌动、奋力拼搏到窘迫挣扎。真相在三次转场中逐步揭开,两个人各自的痛苦和心结也随着这次“春游”而被引爆,摧毁再放下。右岸电影小镇的命运和主角们的人生起伏同频共振。

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当一切归零,不妨向死而生,从头再来。

天色将晚,夜幕欲黑未黑,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我便将车开得飞快,所以,出城高速路两边的那些池塘和湖泊,还有水果采摘园和高耸的立交桥们,转瞬之间,就被我和李家玉抛在了车后。再往后,它们渐渐被越来越重的夜幕吞没,却并未陷入彻底的黑暗。毕竟,这里还是城市的边缘,零星的灯光,来自偶尔出现的楼群,来自更加偶尔出现的工厂,仍然会时不时地照亮它们,却让我的身体里不断涌起一股伤怀之感:要知道,从前,这里遍布着各种工业园区,这些园区里的灯火常常整夜不灭,车间里的机器们更是通宵轰鸣不止。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它们迎来了熄灭和喑哑,尤其在入夜之后,纷纷变成了一座座影影绰绰的巨大坟墓——是的,和右岸电影小镇一样的坟墓。这一路上,副驾驶座位边上的车窗都洞开着,大风便持续地涌进车内,却没有片刻将李家玉给吵醒。越往前走,池塘和湖泊越多,浓重的水腥气就被大风裹挟着送进了车内,即便如此,它们也盖不住李家玉满身的酒气——我当然早就知道她是个酒鬼,却也没有想到,明明是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终于来了兴趣,打算和我共赴一场二十年前就约定好了的春游,结果,等我火急火燎赶到她住的酒店,不过才过了半个小时,她就又把自己给喝多了。站在她的房门口,我把门铃都按坏了,嗓子也快喊破了,她才懵懂着前来开了门,见到是我,她嘿嘿笑起来,身体却是一软,径直倒在了我身上。到最后,我也只好背着她进了电梯,再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酒店的大堂,将她塞进了我的车里。我这种种行径,让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在乘人之危的采花大盗。

我还记得,刚刚被我塞进车里的时候,李家玉短暂地醒了过来,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再口齿不清地警告我:“我跟你,我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你要是趁我喝多了,再对我想心思,咱们这生意,可就算是,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哪能呢哪能呢!”眼见得酒店保安一直满脸狐疑地观望着车内的动静,我赶紧将车发动,再告诉她,“咱们这是去春游,去看桃花!”

然而,她早就睡着了。直到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右岸电影小镇,再在小镇里穿行,依次经过早就建好了的民国风情园区和东南亚风情一条街,还有只建了半拉就被迫停工的美食广场,最后,车停在了今晚要住下的会所门口,李家玉还是睡得死死的。我暂时丢下她不管,一个人下了车,匆匆朝着西北方向跑过去:是啊,昨天晚上下了整整一夜暴雨,也不知道桃树林里的那些桃花,是不是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电影小镇的尽头,有一片占地好几十亩的桃树林,黄桃树、黑桃树、秋彤桃树,十几个品种的桃树,一应栽在这里。每到花开的时候,满天的香气恨不得将附近的一个人工湖中大大小小的鱼都熏得差点昏死过去。就算到了晚上,夜幕再黑,也压不住那些花朵的颜色,红的照样红,白的照样白,层层叠叠,漫无边际,让一整片桃树林看上去就像是《聊斋志异》里那些随时都会有孤魂野鬼奔跑出来的所在。说实话,平日里的晚上,这小镇之内,只有我一个人在此过夜;半夜里,哪怕再睡不着,我也不敢朝那片桃树林多看一眼,但凡多看一眼,我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今天晚上却大不相同:黄桃树、黑桃树、秋彤桃树,你们可千万要帮我争口气,让那些花朵好端端地留下性命来,只因为,它们的性命在,我的性命才能苟全下来。

“桃花在哪儿呢?”桃树林里,我一个人,来回奔走了好几遍,最后才认命,对着一棵棵桃树和满地的泥泞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家玉不光醒了,还跟着我来到了桃林里,见我回头,她指了指远处也只建了半拉的鬼屋,像是嘲笑一般问我:“桃花在哪儿呢?都被鬼偷走啦?”是啊,桃花在哪儿呢?不过才一夜的工夫,暴雨便将花朵们赶下了枝头,一朵朵,只在满地的泥泞里显露出残存的模样来,活似一个个受尽了欺辱的亡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一时之间,看看李家玉,再看看被风吹动的桃树林,还有这一整座坟墓般的电影小镇,我不由得悲愤得难以自抑,飞起一脚,踹在了离我最近的一棵黑桃树上,却趔趄着,倒在了泥泞里的亡魂们中间。“行啦行啦,”到了这个时候,李家玉反倒一点也不像个酒鬼,还劝说起了我,“你的心意,我领了。对了,你别说,我还真该早点跟你到这儿来走一趟,看了那么多地方,还真就你这儿最合适我们授权——”

听她竟然这么说,我怎能不欣喜若狂呢?背靠在黑桃树上,我连声音都变了:“……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我有多少闲工夫陪你逗闷子?”李家玉转过身,朝着我们停车的会所前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目测过了,你这小镇吧,好好改一改,大部分都能用。尤其这鬼屋,还真是挺合我们这款游戏的调性,没建完的部分,我们可以接着建起来。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

见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停了停,接着对我说:“我最看得上的,还是这个小镇的防污染做得好,经得起环评,弄不好,还能评上个绿色园区。这样的话,就可以拿补贴了。怎么样,我说得对不对?没对不起你干的这些活儿吧?”

“太对得起了!”听她这么说,就像是多年的冤屈遇上了青天大老爷,倏忽之间,便被一扫而空了。我从泥泞里爬起来,再紧追上去,哽咽了半天,只说出了一句:“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早来有早来的好,晚来有晚来的好。”李家玉笑着回头,“说吧,怎么感谢我?”

“怎么感谢?”我愣怔着茫然四顾,又在瞬间里恍然大悟,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知道的,我只想解个套,不去坐牢就行;剩下的,你要钱我就给钱,要房子我就给房子。你要是暂时不方便,也可以指定个人,我转一部分股权到他的名下去。”

“得了吧,”哪知道,李家玉却嗤笑了一声,“你可别小看我!我问的是,现在,眼前,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这下子,我又愣怔了起来,琢磨了好半天,总算胡乱猜了个答案出来,手指着会所的楼上问她:“要不,咱们好好喝顿酒?”

停了停,怕她不满意,我赶紧补了一句:“楼上还真是什么酒都有,白酒、红酒、威士忌,原本都是打算招待领导们的,结果,小镇落到这个地步,也就没什么领导敢来了。”

“那还等什么?赶紧的吧!”李家玉迅速地从车边离开,一把推开了会所的大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你怎么都不会想到,当年的笔友,现在变成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了吧?”

她说的还真是一点错都没有,眼看着她跑进会所,又在幽暗的天光里噔噔噔地上楼,一上楼,她便径直扑向了酒柜,不自禁地,我就想起了她当年写给我的那些信。我上初二的那一年,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去郊区一座著名的山上看桃花,外加野炊。没想到的是,等我们全年级好几百号人到了目的地,桃花却一朵也没有开。桃花没开也就算了,山上还持续下起了冰雹,这么一来,在山上硬挺了不过半小时,几百号人便丢下刚刚挖好的土灶和更多的狼藉,灰溜溜跑下了山去。其后不久,我们的语文老师布置下来了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叫作《记一次春游》,可想而知的是,绝大多数人写到刚刚过去的那场失败的春游,都是余怒未消。而我却没那么写,我写的是:既然一场失败的春游已经不可避免,我们也只好接受它,再去寄希望于下一次的春游里能够看见桃花,能够继续野炊。如此云云,原本只是交个差,却被语文老师连声叫好,并且自作主张,将我的作文投给了一家作文杂志。没料到,几个月之后,这篇作文竟然发表了,随后,我便收到了李家玉写来的信。

……

未完,全文见《花城》2024年第6期

【李修文,1970年代生,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