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4年第11期|叶浅韵:归源知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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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油锅响起,有香味溢出。我和弟弟们缩在那扇紧闭的窗下,朝窗子的细缝中偷看。花生、洋芋片、正在下锅煎炸的白豆腐、碗中的白酒、几个穿戴齐整的陌生人。那个平日里被他骂作“小好看”的人正颠着小脚,忙活在火塘和橱柜之间。一块块白豆腐,从白色到金黄色,在她的筷子中变着戏法。我使劲儿咽了下口水,接着我的耳朵皮就有双大手揪来,在微弱的光中,我扭头看见父亲另一只手竖起的手指正在嘴边,他示意我们别讲话,然后指指我们家的门。
那个夜晚,我们在高声夭夭中睡去。梦里有听不懂的“高堂”“大杯大雁”“大声大嗓”“摸骨”“称命”“哭娘”。第二天,待那些人都走后,我们才会在祖母“多嘴”的问询中,得知昨晚来客何方。他们来自我不认识的那些地名,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读书人”,这三个字从我祖母和她的口中滑落的时候,我们都是睁眼瞎的一部分。
他,这个字称子英,我要叫他从祖父的人,又被她们无意识地捧了一回。被他叫作“小好看”的人是他的妻子,她和我祖母是亲妯娌,她们之间从无争吵,礼貌得更像两个读书人。倒是他在生气时,用手指戳点到她的脑门上,大声地说,小好看,小好看,你这个孙家来的小好看。在四平村,因为他识字最多学问最高,然后他就有了自己的神位。他总是拿着一本发黄的棉质长书,坐在庄稼地旁边的大树阴凉下,摇头晃脑,从他面前经过的人都是空气。
在我的记忆中,他与土地接触最多的就是偶尔找一次猪菜。我们用工具和背脊,割、背,每天重复。而他只是两手交叉在背后,手里拿着几根鲜活的长草,大概是长在蔬菜地里过于旺盛的那几棵,才入得了他的法眼。他的眼睛从黑眼眶上面翻看向我们时,像一把锋利的镰刀,却带着对这人世间生锈的感情。若是院窝里有一伙人正欢畅地说着话时,看见他来,顿时安静,其中某一个大人会代表大家叫他一声“三耶”(三叔)。他在喉咙中“嗯”了一声,算是应答,开门、关门就进去了。院窝里继续欢笑,我总是猜想他又继续躲着喝酒去了,因为连开着的窗子也被迅速关上。
他不喜欢我们女娃子,对男娃子的兴趣也不大,只在与人发生争吵时,才搬出他众多的儿孙占势。我祖父是他的亲哥哥,有一次他们俩吵起来了,他说,我有九个孙子、八个外孙,走着坐着都如得你。我祖父顿时像过秋时蔫了的南瓜叶,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一直沉默地吸着长烟袋。祖父的两个孙子都还小,并且在质量上也看不出任何比别人强硬的端倪。这对于子嗣稀薄的祖父,无疑是插在肋骨上的一刀。
我祖母递过茶杯,对祖父说,会养嘛养一条,不会养嘛养一槽。她的意思是强调一个厉害的人可抵十个,可她说出的语气那般脆弱,因为祖母亲生的孩子都死了,再嫁给祖父后并无生养。祖父只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便觉得嘴巴顿时短了半截。我们都没见过亲祖母,她在我的父亲不到一岁时就去世了,而后,祖父再娶,不到两年,继祖母又亡,我眼前的祖母是祖父的第三任妻子。她勇敢地嫁给了在乡间被传言克妻的祖父,到了我们这一代,她就是我们的亲祖母了。
祖母的叔叔是私塾先生,她略识得几个简单的汉字,熟记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她说,姑娘是半点子,儿子是一点子。一儿半女的说法,也许便是如此。她经常对我说,一个女娃娃家家,要脚稳手稳嘴稳,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要……她想把她所知道的十八般武艺都潜心教给我。但在从祖父口里,我们女娃子通通不算数,半点也不算。他对我们的态度大多是“恶劣”中的“劣”,离长辈应有的慈爱和温暖,遥远得像“进城”二字。还好,从祖父只有一个孙女,却也没见他对她有任何温存的时刻。
县城,在四平村的东边,太阳从那里升起。它爬过好几座大山,把阳光投到村前的山上。我们看着日头从西山上落下、升起,一天又过去了。村子里的小孩都没去过城里,即使是大人们去过的也不多。而他是在城里读的书,背着行李,穿着布鞋,步行四十多公里山路。路上还可能有贼寇、歹人,上村下铺常听闻不测之事。他把被窝的花面子折在外面,而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祖父提醒他,不要把好的放在外面招贼寇。大概是他的哥哥冒犯了他的虚荣,他把行李一丢,再不去读书了。不去读书也好,那就来挣工分吧。
从此,他成为四平村的墨宝。但凡需要计、写、录的地方,都是他。我祖父从年轻时就当生产队长,直至他因年岁和身体不允许。他宠爱这个最小的弟弟,支持他读书,不读书了又让他做最轻松的活。生产队之外,四平村还有一个大集体的瓦厂,用现在的话说算是家里有矿,方圆几十里的村子起房盖屋需要的瓦片都来自四平村。他一时活成地主家少爷的样子,娶了最好看的女子,还抽上了大烟。
他的毛笔在白纸黄纸红纸上沙沙沙,红白喜事的门面就有了。那时,他的脸上有红光照耀,像个大王似的,指挥汉字的江山。有了这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他不在土地上也能活得自如又滋润,当年烟酒糖茶这些东西还是稀有物品时,他的家里就随时有进账。但他舍不得分享给别人,他死后,一簸箕一簸箕的茶叶端出去,被当作过期的东西丢了。彼时,城中才开始流行喝老茶,可是这阵风还没吹进四平村。待我在竹林里看见那些被鸡搜狗吻过的茶坨茶饼的残余时,像看见白花花的一坛银子化成水。
他从病到逝,历时一年多,疼痛让他每天的呼叫凄厉抓人,他把床单撕成一条又一条,把衣服扯得精光。他高声地念着一些诗词楹联,念着子孙们的名字。这时,我才真正知道他的内心住着一个文人,他和他的亲堂哥子真先生,吟诗、填词、撰联,只可惜他们的作品都在运动中毁了。子英先生留下一部家谱,子真先生留下一部经书。他们的字,都有来处,子英先生临的颜体,子真先生写的魏碑。
那时候我正在上中学,周末回去,已经习惯了他大声呼叫。村中得病的老人不会被送到医院,人老了,一句“得了怪病”,就等着他们死亡了。子英先生也不例外,赤脚医生已无法满足他身体的任何需要,但没人说要把他送到城里的医院。医院在四平村还是个陌生的词汇,几乎不被人提起。他有时骂人,有时唱歌,有时吟诗。也许这些,可以减轻他的疼痛。他把族中子弟的名字大都叫了个遍,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子孙名字中寄托着他的理想:“兴国安邦”“光宗耀祖”“文武巍峨”,女儿们的名字也是“松竹梅菊”“桃红柳翠”“莺莺燕燕”。
忽然,他大声地叫了我的名字,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应了几声。想要去床前看他,被从祖母制止了,说他已经长期不穿衣服。他又叫了我弟弟们的名字,然后用一种带有特殊韵味的声音高唱对联:千山之地千山美,万水扬波万水情。或许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从他后来不断重复的唱词中,我隐约感知,后来翻看楹联,几乎可以确定。这也成了他留在人间的唯一原创作品。且经过他不断地重复吟诵,才得以保留。疼痛中的呼喊,在一个书生谢世的过程中,太过悲壮。他毫无意识,他的子孙们也毫无意识,我也是在多年的意识中被复活了记忆。
许多年后我也自纠了一些听觉上的错误。他们当年念叨的“大杯大雁”“大声大嗓”应该是大悲大愿和大圣大慈。至于他说那些摸骨、称命、推背图,都成了追随他而去的法器。我曾追问过他那些书籍的下落,除了一本家谱,其他均无人知晓。家谱被他交给他不识字的大儿子保管,貌似他对其他识字的儿子们都不放心。我每一次眼巴巴地看着我的大伯父从家里某个隐秘的角落翻出,小心地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塑料纸,像捧着一块珍宝,还要监视着每个想要挨近它的人。发黄的棉纸已经很脆弱,但子英先生的笔迹苍劲。终于有一次,伯父同意把家谱交给我拿到城里去复印,我才得以完整地阅读了这本“天书”。
2
子英先生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疼痛都被止住了。我因此很早就明白四平村的女人们口中所说的“死不掉”是极其恶毒的语言,我的从祖父子英先生用尽生命在实践。于是,好活与好死,成为四平村人的一种修造,在我的老祖母们口中不时流转。我的祖母年老时曾担心自己会痛苦地死去,她费尽周折早早就给自己准备了一瓶安眠药。当然,这瓶安眠药没有派上用场,但为此事同样让家人费尽周折。
子英先生最大的哀荣是拥有众多的子孙,棺材前面跪满了白花花的一大片。从前,是他帮人看嫁娶婚丧的日子,帮人敲打锣镲,帮人作祭文写对联,这一次,是别人来为他做这一切了。若是活着,他必定是看不上眼的。不是说人的字写得差,就是说人的文写得烂。乡间人并不懂得“才华”二字,他们总体称其为“先生”。当先生,是乡村的另一种活法,主要用于民间风俗的应承、主事等,子英先生做得一丝不苟。
他的大女儿待字闺中时,因貌美性好,所求者众多。其中有一个青年才俊是位老师,属乡间稀有,条件过硬。他却是因为人家写字太丑,而拒绝求亲。据说,他站在院窝里,把人家提上门的东西往地上一砸,用手指着人家小伙子的脸面说,你看看你写的那几个狗脚迹,怎么配得上我家的姑娘呢。青年尴尬离去,但没有放弃这件事,他立誓要练好字,再来求亲。
后来,他如愿抱得美人归。不仅如此,也许为了跟泰山大人有唱和,他还成了一个文艺青年,写诗写文,就连县城最早的刊物,他亦是编委会成员。他们二人曾做过的一些事,也被传为美谈,当时的天知地知,成了后来的你知我知。其中真假已难辩论。成为我姑父的青年才俊如今也去世了,他留下一本自撰的书稿,曾想托付我做些事情,至今我却只有惭愧。
我记得子英先生说过的话,他张开双臂比画,未来的媳妇要过俳(方言:意思是太多),房子多到没人居住。四十多年前,在一个偏僻的乡村,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除了被众人笑话,没人会相信他的鬼话。那些古书与他一起神秘地消亡了,他也固执地不与父兄们埋葬在同一墓地。他早早就为自己选取一处新地,迎东方,早向阳,据说是子孙昌盛之气象。
他死后,他已经老了的妻子终于能倚在门口与大家说很长时间的话了,从前,只要他一咳嗽,或是一个眼神,她必定迅速关门、关窗,成为专门属于他的那个女人。她亦从未有过反抗。我很少见过她的悲喜,她更像依附在一棵大树上的藤。大树倒了,藤散漫地长在地上。据说,她也曾有过激昂的青春,为拴住这个男人的心,打到另外的女人的门上去。我对这种传言充满了质疑,我无法想象她发怒的样子。自我出生能认出她,她就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附体。
翻开家谱,我得知先祖们经过多次迁徙,才来到四平村。供桌上的天地君亲师位左侧写着“钜廘堂”三字。我父亲说过,这是魏氏的堂号。这个堂号是信陵君的后裔,从河北一路辗转,来到福建做个小小的建宁府太守,却因言获罪,被贬谪入滇。流亡的先祖带领家人勤耕苦读,矢志不渝,族中人在县城建有一座石明楼,楼主人饱读诗书,拒绝出仕,认真履行孔子“父母在,不远游”的孝道之风,留下诗文数首。他们倡导广植修竹,广种松梅。经过多年的经营,成为县城辉煌一族,后又经各种变故,搬迁至四平村,初以窝棚避身,慢慢才有了四平村。
四平村周围种满了竹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意,在这里茂盛生长。为了能多吃肉,每家都有成为篾匠的人。日子渐渐好起来的先祖们还在四平村建了一个大宅院,前九间,侧三间,后庭院套着庭院,中间有个大天井。有前廊、双厦、后花院。当我看到萧红写穿着长衫的祖父带她在花园择菜捉虫时,我瞬间就有了代入感。祖父帮我扎辫子,带我捉虫子、采野花、摘瓜、摘豆、摘水果。
父亲曾骂我们姐弟几人的字写得丑,他一边吸着大烟筒,一边说,你们几个真是羞先人了,羞先人了,看看你们写的字,歪头斜脑,没精打采的,真是羞着先人了。父亲的字写得很漂亮,他初中毕业考取了高中,但我的祖父坚决让他辍学回家。谁让他是祖父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呢,祖父必须要用力抓紧他,才有晚年的保障。当我和弟弟考取师范时,他一遍遍鼓励我们练习毛笔字。终于在一个暑假,我们心血来潮开始写毛笔字。春节时,父亲贴上了弟弟写的春联,而我真没勇气挂上去,我觉得挂上去,才是真的羞了先人。父亲说,你好好写,明年就贴你写的。明年,及以后的多个明年,我再没写过毛笔字。但羞先人的事,倒是像父亲用刀在心上刻下一样。
离我最近的先人,算是子英先生。比起他的字和文,也真是羞了先人。至于其他活在家谱中的先人,更是羞于对比。他们唯一没想到的是,多年以后,我会成为一名作家。子英先生若是知道他身上的那点文脉要在一个女娃子身上延续时,肯定会气得吹胡子翻白眼。而我的父亲可能会收起羞先人一说。村中对女娃子的禁忌很多,过年不能回娘家,祭祖不能去坟堂,等等,我的父亲在我身上完全打开所有禁忌。这让村中人有些微词,尤其当我的父亲英年早逝时,好像我身上携带了某种原罪。而子英先生唯一的孙女,直到现在也必须遵守这些规矩。
生活充满了太多意外,最大的意外是我没想到会失去父亲,而我又太年轻,还是一根未出穗的青麦。死亡的狰狞面孔,第一次横刀砍来,让我和家人无法直面这悲惨的世界。任何人的劝慰,都只能增加泪水的流量。后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附体,我找到了在文字中诉说悲伤的路径,我的眼泪终于找到合适的通道,它们没有泛滥成淹死我的洪水。不成曲调的文字和时间绵长的手,让死亡慢慢变淡,再变淡。直到我能明白,死亡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而我也意外地成长为一个作家,十年磨成的剑,尽管不够锋利,却也足够改变我人生的航向。
我有一个笔名,连姓氏也改了的笔名叶浅韵,若是我的父亲安在,我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鉴于他一贯的豁达,我就默认了他的应许。而家族中却有人不高兴了,尤其是那个按辈分我叫祖父的老头,他仗着酒和职务,在不同场合找碴骂我不跟他姓了。最严重的一次,还拍了桌子,而我只能敬酒和赔不是。然后他又爽朗地哈哈大笑,像是自嘲,也像是为我解嘲,说鲁迅和冰心也是笔名嘛。他端起一杯酒,逼我一饮而尽。说,老魏家的恶姑娘,走到哪里都是声音大,别人不敢欺负。且看方圆数里流传着的这一句俗语:宁可帮老魏家的男人扛枪,也不要娶老魏家的恶姑娘。恶,是厉害的方言表达。从老姑奶奶到老姑妈们,在族群中都有不同的传说,而我已经认同这是我的基因传承,并对这一路上被冠以诸如“太后”“师太”这样的称谓报以开心一笑。
我之所以没把姓氏当成大事,是因为真心觉得不重要,名字亦是代号,老三老四,小花小草,黑猫白猫,能分辨就是。后来越发觉得,只有男人们才更多关心自己从哪里来,而女人们更愿意关心自己到哪里去。我叫什么,便是别人的一声呼唤罢了。反正迟早都是要死掉的。现在,坟墓上可留得一个全名。我却是觉得连坟墓也不用了,占一个地方,留一些不必要的牵挂,多么无用啊。应该把那一把灰随便撒于清幽之处,与草木为伍,才算是真正回到诸业自性。
每年清明,我去坟地走一圈,对人间的虚妄,更是有了深层的认知。后山的坟堂里,埋葬着我的根,曾祖父和他兄弟的名字,我都混淆了,曾祖母的墓碑上写着缪氏孺人之墓,而她的名字已经无人知晓。自从她嫁入魏氏,她的姓氏就被父权的村庄隐藏了,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生儿育女,死后她的姓氏再一次被白纸和墓碑书写,算是对她人生的最终总结。她生育的三个儿子,大儿子经商,二儿子务农,小儿子读书,他们延续了这个家族一贯的耕读传家之风。四个女儿开枝散叶,嫁到南山北山,她们的子孙们大都与我们的家族成为陌生人了。我的祖父是她的二儿子,她的大儿子流落到哪里,至今也是一个谜。
3
有一年夏天,四平村来了个寻亲的人,按辈分我要叫他祖父。当然,他不可能是我祖父的大哥,按年龄,他早已不可能在世。这个人一进村就指名道姓要见我的父亲,他并不知道我的父亲已不在世快十五年了。他辗转千万道人的口中,终于打听到魏氏族中人的地址和联系人。当年,他的祖父打着赤板脚,逃难到远方,临死前一再交代后世子孙,要认祖归宗。隔着千山万水,听来的消息像谣言一般难以分辨,他们以为族人们早在斗争中惨死光了。某一天,他终于听到一个有用的信息,就用心记下,待真到了目的地时,却是早已过期许多年的信息。
一辆豪华越野车,后箱里是衣锦还乡的证物,他向族人们送上厚重的礼物,家家户户都有。他激动地想要证明自己是魏氏子孙,讲了很多他听来的故事。见到村长,立即就要脱下双方的鞋子,来查看大脚拇指的形状,据说这个颇有讲究。尴尬的是村长的血缘与魏氏无关,他是随娘来的小马的后代,但端了魏氏门中的碗,就依了魏氏的姓。当他可以认祖归宗时,依然没改回本姓,他觉得姓什么无关紧要,只要把每天的日子过好就好。
这位远道而来的祖父,离开四平村后,认完族亲还觉得不够,又来找到我。一见到我就说,我跟他的女儿长得差不多,高高大大的样子,大大咧咧的性子,是咱老魏家的姑娘。而我亦是在他身上看见了我父亲的影子,大鼻子,络腮胡。血缘的辨识,隔着万重山,亦是丢不掉的颜色。他像众多男人一样,把家族的自豪搂抱在怀中,才能让腰挺得更直。几杯酒下去,那张长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慈祥而坚定的表情,他说,你给晓得,当年我们老魏家是县城的大家族,县长、团练都出自我们家。团练的腿被枪打跛一只,还英勇无比,即使被发派出城,也是扎在哪里就会生长的庄稼,不要几年就建了个魏家大花园,你听说过不?我点点头。他说,你去看过不?我摇摇头。许多故事都被风吹散了,却依然是他心头上的肉,那是他关于故乡的通道。他依此找到回家的路,找到我们。后来,据说我也成为他口中的荣耀,他向无数人展示他血脉中不同凡响的地方。尤其是在他得到一本复印的家谱后,他是魏氏子孙的确证就像是更彻底了,他终于找到自己的根。
他捧着子英先生的笔迹,细看,再细看。他说,写这么好的字,这是我三哥写的。辈分中的三哥,于他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但在他自豪的神色中,让人误以为那真是他最亲密的兄弟。又说,他们家的孙女更是了不起,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好。后面这一句,我知道我是他赞美的赠品,只是这赠品让我受之有愧,像被一条华丽的细鞭子在眼前摇晃了一下。我又想起了父亲说我们的字羞先人的话。那一年,正值我的新书发布,出版方让我签了一些书,有人在我的社交平台留言,充满好意地提醒我要多练字,至少可以把那三个字写好,说我的字比文章写得差多了。我的脸热辣辣地发起烧来。
如今,一个键盘已经毁了许多人练习一手好字的决心。每当我看见我的孩子写的字,像是苍蝇和蚊子酒醉时换班爬出来的,歪歪扭扭,没筋没骨,顿时就会有种深深的遗憾爬上眉间。他一边快速地用双手臂捂住作业本,让我看不见一个字,另一边却在有理八道地辩驳:你的字不是也不好嘛!我羞愧难当,恨不能生出两只水袖,好遮挡我的颜面。我气呼呼地骂一句: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骂完,我又觉得对不住子真先生、子英先生和我的父亲,他们都是光明正大的上梁,有的只是我们这些不成气候的下梁。
我不断被陌生人和师友们鞭策过,但拿起毛笔的兴致总是不大。后来我在无意中看到黄庭坚的《寒山子庞居士诗帖》,有一种在高楼前拔地而起的情愫涌起,令人热泪盈眶,想匍匐下去,山呼万岁。我因此而在墨香里,找到一种纸上还乡的感觉,长枪大戟,酣畅淋漓,有黄河水的奔涌气势,亦有石上溪的潺潺湲湲。它总是让我迫切地拿起毛笔,进入一个奇妙的世界。当我临到“归源知自性,自性即如来”时,像是跌倒在人生的化骨绵掌中,可以温柔地回望自己的来路与归途,然后对着满世界仁爱地微笑。
《苦笋赋》中最后一句:李太白曰,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或者,子英先生在他的世界里已体会到这种乐趣,他一笔一画地在酒中书写他自己的人生,不顾别人的脸色和口舌,活成土地上的异物。每当翻阅那本厚厚的家谱时,对于诗文与书法,便是有了些坚持的底气,甚至可以打趣自己,这是底蕴。只要我没有羞到先人,就必定可以算是底蕴。只是,我常常觉得这还需要一个认证,我父亲的认证。只可惜,我再也等不到这样的认证。在看到我的字越来越好时,我母亲会这么说,可以写春联了。我问一句,羞先人了吗?母亲笑而不答。
我的这位祖父花了三代人的时间,从逃离故乡,到找到故乡。而我却成为永远逃不开故乡的人,四平村的一切,都已嵌入我的血脉。每当我的精神和身体虚弱时,我总是想回到那片土地上,那里有我想要的一切。却又觉得,那里的一切,都已经抛弃我了。有一年,四平村遭遇了一次严重的火灾,烧毁了百年大宅院,烧毁了联排的木房子。我正在担心族中人的日子如何度过时,不几月的工夫,新的房子就一幢幢立起。我再次回村时,站在陌生的四平村前,悲喜交加。
今年春节回乡,想起小时候的女伴们已是多年不见,更是悲喜交加。自出嫁后,我们都是四平村的客人。儿时听祖母们把出嫁说成做客,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嫁人了,就是做客去了。这一生,我已成为四平村的客人,却也不可能成为哪里的主人,除了能努力做自己的主人,而这一点,已让我耗尽半生精力。这大概是诸多女性一生难逃的网,而许多人,也许一生也未曾这样觉醒过。就像村里被一生家暴的婶娘们,因为有同类一起被家暴,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们擦干眼泪,继续每天的生活。当我走出四平村,看见更多人不同的活法时,却也不能改变更多人的命运。但终有后来人,因为我眼睛里的那点微光,而一直都在想着超越。我为此而高兴。总该是因为我的存在,而开创了另一种可能。就像我因为从祖父的存在,才可能近距离地受到诗文墨香的浸染,无意开出另一种花朵。
【作者简介:叶浅韵,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成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获《十月》文学奖、《收获》无界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云南文学艺术奖、《安徽文学》奖、《北京文学》2023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多篇文章被收录入中学生辅导教材、中高考现代阅读题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生生之门》等个人文集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