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4年第11期|凸凹:小品文六则
经验之果
今天停暖,虽然室外已到了19摄氏度,也感到冷。这就一如感情,感情一直热着,突然冷下来,心中感到的冷,比实际的冷还冷。
昨天晚上,我在刺猬河大堤上遛狗,看到岸柳的苞芽已肿而紫了,不禁眼前一亮。因为紫,就是要开,为人间吐绿。
脚下的土地沉实,踩到上面,能听到声音。如再有数日阳光普照,水汽蒸发,就会生出浮尘。花开,风起,扬尘,北京的春天就是这样——和煦与粗粝相伴而生。
狗能本能地分辨温顺与暴烈——与同类相遇,能交颈互嗅的,一定是有温和的性情,相反,它一定是远远地躲避,躲避不过,就拱你足踝,求救于人。
这一点,已得到多次实际验证,所以,跟宠物一起,我也能识别狗。
但人就不同。人无先天机警,只有吃过亏之后,才有认识,才长记性。所以人的生命成本比动物高。
美国人类学者赫舍尔在《人是谁》里说过,人的智力并不天然地就优于动物——野鹿临悬崖,它会自然收脚,而儿童会一直走下去,跌死;看见赭红的炭火,狗会绕过,而姗姗学步的人类,会伸过手去,烫伤。
所以,说人类是“经验之果”,是对的。
这就让人产生联想——年轻的,有学历的,就自然比年老的、无学位的高明么?把他们快速地提拔到高位,就一定会有期待中的作为么?相反,这里老而无用的暗示,会弱化、淡化这个社会尊老、敬老、爱老之风。而无老就无幼,这不仅是儒家学说,更是生命规律、人生哲学,它告诉人们,“老”承载着人类的“经验之果”,是人类前行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人类不知从哪里上路,也不知将走向哪里,将会重新沦入在黑暗中的探索、在蒙昧中的瑟缩,其“幼”,也就会成为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人之于酒,大醉,尚好,昏然睡去,如入忘川,尚可忘忧。但更多的时候,是不昏不醒,纠结在中间状态,起卧均不适,就殊难受。人生状况也是如此,既顺遂又不顺遂,颇考验人的耐性。于是,只有坚韧的人,才能行远;没有耐心的人,仓皇而败。这里,老人们的耐心境界,是后来者的天然之师。
人与人相处也是的。并不是豁然的喜与厌、爱与恨,总是喜厌相伴、恩怨交结。有人说,要想让两个人分开,并不需要人为的离间,只需要放任他们朝夕相处,粘在一起。时日一久,他们会自己把对方的缺点放大,直至不能容忍。这一点,在我故乡的老人们那里得到验证。老人们对不认可的姻缘并不采取断然的棒打鸳鸯,而是含笑以对,由他们去。只是迟迟不给其名分,让他们心虚。到了后来,让他们虚的,不是外界的压力,而是虚的自身没有内在动力,就自然而然地散去。家族之间也不因此结怨。这种“非暴力”维权行动,之所以有效,并不说明老人们有多么高明,它恰恰是一种人性的证明。我对毛姆的《人性的枷锁》之所以百读不厌,就是出自这方面的理由。
具体到亲人之间,为什么爱与不爱都不能使其分离,是因为有家庭、家族的人伦“枷锁”。这副枷锁的材质,不是金属,而是血缘。血缘是基因,决定生命的样态,区别与他人的不同,就有了物以类聚之象;血缘是原始股,无论升降,无论兴衰,无论荣枯,本钱都是不能出让的。还有,生命的一次性特征,也决定了亲缘关系的不可再生——无论爱与不爱,下辈子都不可能再见。这种无可奈何,让人产生畏惧,因而就产生了珍惜,在不爱中爱,在裂隙中求弥合,在怨恨中求恩德。为什么朱自清一篇庸常的《背影》,产生了那么大的感染力,是那个“背影”让人们看到了亲人的必然远去,在巨大的忧伤之中,对亲情产生了悲悯。为什么彭程的一篇新作《对坐》,也在读者心中激起联翩的波澜?是那个“对坐”的姿态(每天陪父母坐坐)让人们醒悟到,应对那个远去的必然结局,就要从珍惜身边的老人做起。
生命与字词
常常是这样,只要键下了一个字词,其他字词,就会依次涌来,一如田间灌溉,沟渠一开,水自己就会钻隙而至,不需农人另外的照拂。只要电脑前一坐,人就被字词推动,不停地键入,不知夜色已深。与其说是人写字词,不如说是字词书写人,写作,有本身的惯性律动。
不知不觉间,字词已有了撒豆成兵的阵势,漫漫汤汤,乌黑一片。本没有预定的意义,但字词的方阵,已自己呈现出意义,这出乎写作者的意料,令其惊愕不已。
不断涌来的字词,把人锁定在座位上,倏忽间,已过半日。时光速进,大有生命被缩减意味,叹人生苦短。但也被延长、延续,因为字词承载的意义,像插上飞翔的翅膀,飞出个人生命的狭小空间,进入公众视野。被众人品味,被众人传递——他们替你活。众,不仅意味着空间的扩大,也意味着时间的延续,所以,“活”在众中,比自己活,要深广、长远。
而且,字词在传播过程中,会融入每个阅读者的个人经验,到了后来,意义附着在意义上,就有了额外的意义。所以,写作者,既是意义的创造者,也是意义的旁观者,增值其中,远远地超越了自我。
再者,字词键入的初始,是基于写作者的感性体验。当字词集合到自己能呈现意义的时候,就形而上了。形而上是抽象状态,它突破肉体局限,进入精神境界。写作者被字词提升,有了脱俗的生命自足,因而沉着自信,意气风发。
这一点,我的个人感觉,也可以予以验证。
离开书写状态时,我的身体状态感觉很糟:精神恍惚,哈欠连天,五脏六腑都好像安错了位置,此起彼伏地发出异响,处处发出病变信号。特别是,确有病理存在的部位,痛感放大,似乎已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但一进入键写状态,忙于字词的安排,迷于意义的光亮,肉体就被遗忘了。被遗忘之下,所有脏器反而安分守己,静静地恪守职能,无碰撞的杂音,无错位的疼痛。奇怪的是,待书写完毕,舒适感觉依然延续,不禁感叹:生活本无事,肉身本无病,人闲不定,自扰之。
一如袁枚所说美色可医病,书写亦可医病。如果说,人是一部机器,五脏六腑就是身体的齿轮,书写过程,让人凝神静气,无心他顾,进入入定状态,而这一状态,就是秩序的恢复,让齿轮依固有轨迹转动,就相安无事了。而且,闲下来的齿轮会生锈,动起来的齿轮才光滑,不会有梗阻,便不会有疼。
所以,依靠字词的滋润,我相信,我不会有什么大病,一定会活得很长。让喜我者,额手相庆;让厌我者,痛不欲生。
我还要说的是——
以道家话语作譬,入定乃写作者的护身符。道家的符咒可以驱魔,写作者的符咒可以驱病。所谓驱病,其实最根本的,是驱杂念。
浮躁世界、功利社会的种种元素,不可能不作用于写作者。但一进入字词世界,被字词推动,被意义召唤,被字兵军团簇拥,颇有内圣外王的自足胸怀。在这样豪迈的气度之下,金钱多寡、官位高低、功名显隐,与我何干,又奈我何。一如无欲则刚,无私则行大道,驱除杂念之后,心无挂碍,便天地宽阔,不以己悲,不以物喜,气华身伟,出世入世两坦然也!
卡夫卡说,毫不讳言,因为写作,我感觉我有一个“深广的心灵世界”。
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在字词里沉浸久了,好像有了“通”的能力,只要你给我一个命题,我都会给你有声有色、入情入理地写出。
所以,我不仅会长寿,还会——至少,会赢得足够的生命色彩与光荣。
怜惜童心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故真心盼望天气好——因为好天气能带来好心情,好心情能带来盈盈爱意,就能慷慨地满足儿童的种种愿望,使其快乐。
也就是说,成人的快乐,是儿童快乐的前提;好天气,又是成人快乐的前提。一如中国社会是官本位,官慈而民乐;儿童世界是以成人为本,父母清明,则儿童幸运。巴掌和奶糖,不是由儿童选择;主人争吵,连宠物都迷惘,邀宠还是躲避,它不能自主。
有两种声音,对人有强烈吸引:一是胡琴的鸣奏,二是儿童的啼哭。昨晚公园遛狗,柳岸一角,传来咿呀的琴音,不禁趋前,见一精瘦男人坐礁石上,兀自拉胡琴。胡琴小巧,细音却致远。胡琴善奏悲调,一声呜咽,人心顿乱,欲哭。故胡琴宜做乞讨器具,它能触动人的脆弱,情不自禁地施舍。儿童因为小,给人无助感觉,一放哭声,就让成人失措,顿生悲悯,不迭地给予,或怀抱,或吃食,或玩具,倾其所有,以期平息。一如有理不在声高,我弱故我有理。
所以,我最怕弱小,因背后有温柔之心所不能承受的东西。
依个人经验,童年不幸,会留下恼人遗疾。
少时贫,从无新衣,只拾母亲所遗,即:我平时穿着,常是她用旧了、用小了的女裤女鞋。成年之后,对女士围巾、女士丝袜,便有情不自禁的喜好,有时在暗处试着穿戴,居然有不可告人的快感。
儿时乡下,动物饼干惹人垂涎,但无钱买,便在邻人母鸡的腹下,把蛋偷偷拿走,到村口小店“换”一二两。成年之后,嗜书如命,而书价偏高,常生偷书念头,拿起又放下,饱经折磨,恨天恨地。
十四岁才吃上第一顿白米饭,是级任老师所剩,因久放变馊,报纸包下,嘱拿回喂鸡。却一路自食,到家已罄,因饭香诱人,不以为腐。事后腹泻,三日昏沉,濒临死。成年之后,不爱面食,只爱米,即便吃出了真菌脚气,也乐此不疲。常惹人诧异,你人生京西,却有江南食性,何故?怕露出身,让人小觑,便置若罔闻,含笑不语。
人说,穷养儿富养女;我却要说,都要富养。因儿时遭遇,不论男女,均影响终身。余裕之下,不生卑念,不生顽劣,有健康品性。儿时的物质环境不是小事,它是日后的精神土壤。
晚间到小区门口水果店买西瓜,遇小老板的六岁小儿跟他要奶油冰棍,他厉声斥责,买什么买!我说,你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却吝啬于一支小小的冰棍,难道你就认得钱?他说,哪能跟你比,一月好几千,我挣的只是一点辛苦钱,一直就是穷人。我愤愤地说道,正因为你穷,这冰棍你才必须买,你再穷,也不能让孩子感到穷,不然我就举报你,告你不合法经营,整天缺斤短两。
他只好悻悻地去买,且嘟囔道,你真爱管闲事。
今天是六一,就管一回吧,以后就缄默,因为平民百姓最恨的就是自以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但心中总有一念:自己苦过了,就不要再让儿童苦。一是,他们对这个世道过于信任;二是,它关系到成人应有的生命自尊。
幻想,自主的乐趣
邵洵美说,他不喜梦,而喜幻想——梦是不期而来,不由自主;而幻想,是如约而来,自己可以主宰。
我说,有一种梦是感应,总出现在一些固定的日子。譬如每到清明节、寒衣节(俗称鬼节)和父亲的忌日,父亲都会在我的梦中出现,一如生前模样,与我娓娓而谈。这是因为父亲去世太早(仅52岁),我对他有持久思念。
我基本同意邵洵美的说法。因为幻想是人的主动行为:如遇残缺,靠幻想可以修补;如遇别离,靠幻想可以欢聚;如遇贫穷,靠幻想可以富裕;如遇沉闷,靠幻想可以激活;如遇无奈,靠幻想可以如愿;如遇无趣,靠幻想可以浪漫;如遇冰冷,靠幻想可以温暖——它可以缓解人与现实的紧张关系,让生命有余裕,有张力,因而有片刻的解脱,享受自娱。
今日上午,见一不喜见者,因为他虚伪,当面谄媚,背后谣诼。他红唇白牙,喋喋不休,我深以为烦,几次生掴其脸的念头。为避失措,我微笑着面对他,做倾听之状,可心思已进入了冥想之地——
我看到了她背上的黑痣。看到了她在木桶里洗脚。她把脚放在茶几上,在十个脚趾上涂丹油。她从小指涂起,从容仔细,长发拥肩,显得肩胛秀美。涂毕,自我欣赏,脸上有盈盈笑意。我出现在她面前,她把脚藏进绒毛拖鞋,虽相熟,却羞怯,有动人妩媚。我与她拥吻,舌蕾有干草气息,令我沉醉。偷觑她的吻相,见她双眼紧闭,一丝不苟地沉浸。后来,我躺在她的腿上,听她念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她的声音柔美如梦,却清晰入耳,因而一节毕,又续一节,不叫她停歇。一如母亲温馨的摇篮曲,消泯儿童的惊惧,我纠结的心渐渐舒展,竟至睡去。她依旧念,念给她自己……
那人终于聒噪完毕,见我目光凝聚,微笑如初,以为是被他感染,颇为自得,说,能做会心交谈者,唯有你,你毕竟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我假意留他吃饭,他识趣而退,说,这已经非常打扰,留待来日再叙。
我知道他一定会再来,来满足他的虚荣;而我还会在幻想中得救,不得罪小人。
送客走,我推窗散气,顿觉清爽,索性侍弄室内的绿萝——松其土,浇其水,摘其枯叶,让绿意愈加氤氲。内心愉悦,觉人生有趣。
不迷之“迷”
昨晚在刺猬河边遛狗。
两岸坐满了垂钓的人。
地面温度已到了三十六摄氏度,人们以这种方式避暑,因为垂钓需静心,“心静自然凉”,他们可以把暑热暂时忘却。
然而狗也热,一心想到河里去游泳,几经阻拦未果,终于入河,搅起一圈圈涟漪。
垂钓者颇不悦,认为河里一出现狗,就再也钓不着鱼了。因为“是猫沾腥,是狗吃肉”,鱼对狗有天然的恐惧,所以狗出现在河边,是钓者的凶兆。我说,你们的目的又不是鱼,而是享受钓,鱼非鱼岂不是一样?他们说,是钓者,眼里就有鱼,即便不仅仅是为了鱼。
既然谈不拢,也就不再客气,任爱犬畅游。因为鱼是公共的,而狗是自己的。
每次遛狗,我都穿着一件乡下屠夫常穿的白纱布褡裢,腋下开口,露浓密腋毛,仅靠布襻连接,且为了防止爱犬溺水,手里掌一长长竹竿,做派有蛮者之风。他们便有所顾忌,怯于争执,只是无奈地摇头。但我分明听到他们低声嘟囔道,狗也就算了,可恨的是人,手里晃悠着一支破竹竿,“竿”通“赶”,把鱼都赶走了,还钓什么钓?养狗的都霸道。
回程的路上,我想,钓尽管钓就是了,还讲什么似是而非的迷信?
我的祖父和父亲,都钓过鱼,做过猎人,在渔猎活动中,也都染上了迷信的习性。从他们身上我知道,迷信与渔猎者相伴,在此基础上,产生了无数预兆和巫术,所以渔猎活动,并不像城里人所想象的那样洒脱,其中有太多的禁忌。
譬如——
他们认为与有眼疾者、顽劣者和妇女相遇,就是不祥之兆。所以,猎人每逢出猎,先要前后左右观望,一旦发现上述这些人,就要躲避,或转道而行。如果某妇人斜刺里出现,躲闪不及,只好打道回府。一些心地善良的人,知其忌讳,会主动回避,让猎人感激。
譬如——
路遇空车,或劈柴车,被认为是对狩猎不利;相反如果大车里装满了谷物、货品,乃至干草,则认为是好兆头。如遇拉棺材的车,则更是上上大吉,因为棺材是装尸的,尸通“实”,预示着满载而归。这个说法,甚至影响了其他的行为,比如娶亲、出行。遇到出殡人群,不仅不是晦气,而且因为“棺”通“官”,后代就有官运,走路就有官道,通畅而平安。相反,遇到娶亲的队列,就大不吉,因为“冲喜”。所以,别人家娶亲时,你不要出远门,要到他的场面上喝喜酒,这叫沾喜、沾仙气。自家迎娶时,如遇同样的阵势,要迅速往地面上扔事先预备好的顶针或瓷碗,以对抗妨碍。
又譬如——如果狩猎途中听到乌鸦、猫头鹰和蝙蝠的鸣叫,则认为是不祥之兆,就要处处小心。如果第一枪打偏了,第一条鱼没咬钩,就预示着这次渔猎活动不会有好结果,不如及早收场。如果一头猎物,屡打不中,或者即便捕到,也自行逃脱,就不要打了,因为它已修炼成仙,不可冒犯,如果执意穷追,会危及猎人的生命。我父亲曾紧盯过一只雪狐,枪总是打不准,就用地夹,狐狸被夹住之后,自己咬断了腿逃走,在即将被追上的时候,又放出恶屁,他就大为惊骇,认为遇到了狐仙,就主动放生。后来父亲患癌症过早离世,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反复叨念,说自己得罪了狐仙,它索命来了。
还譬如——
钓鱼的人身边的水桶往往是空的,因为他们承继了一个古训:装鱼的桶在未钓得第一条鱼之前,不要盛水,鱼一得水,就跑掉了。还有,狩猎的人,一般不亲自解剖猎物,因为猎物的灵魂会给猎人的眼睛里留下记号——凶光,以昭示给后来的同类。乡下人常说的,杀气太重的人不适合当猎人,或许就是从这里而来。
追寻迷信和禁忌的形成原因,是不难的。因为渔猎,是先民的一种生存活动,在那种原初的条件下,人类对大自然的认识能力和水平极为低下,每当遇到或听到用自己的知识难以解释的事物及现象,自然要托付给神怪、灵异等冥冥中的力量,从而编造出虽然荒谬却言之凿凿的解释,热心聆听者又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予以补充和证实,神秘文化就越来越发达了。而渔猎者又与一般的先民不同,他们更直接、更深入地进入大自然的内部,更有现场的感受。譬如一个猎人只身在森林里过夜,漆黑又寂静的周围环境会让他异常恐惧,而当他听到那在森林峡谷中迂回不已的野兽啸叫,自然会把它当作是某种怪物发出的声音,并把附近野兔跳跃时弄出的窸窣,认为是怪物走近的脚步。特殊品种的叫声,如乌鸦、蝙蝠、猫头鹰,凄哀如哭,让猎人顿感战栗,以为是妖魔现身,大难降临。所以,种种神秘现象的描述和奇异感受的传播,都是来自渔猎者——首先将林妖形象传到人间者,就是猎人;首先发现“美人鱼”者,就是渔夫。
到书房搜寻有关的读物,找到俄罗斯专事渔猎题材写作的阿克萨科夫的《暴风雪》,兴味而读,发现俄罗斯民间的迷信和禁忌,许多都跟我国的相同,不禁感到,在愚昧落后的前提下,不同民族的认识殊少差异,只是后来的知识修养、科学水平和文明程度的不同,拉大了距离,有了文野之分。而现在的城市化、全球一体化,又逐步在消泯这种差异,千篇一律之下,可堪回味的、独特的生命感受渐渐稀少,那种记忆中的“迷信”风俗,反而让人感到些许亲切,因为它可以间离现实,给想象营造空间,让人类还有梦幻。
不禁怀念儿时由祖父和父亲的渔猎活动而带来的乐趣——
鲇鱼只一根脊骨而无须刺,焖酥了之后,用筷子往鱼背上一戳,便分解出两瓣肥腴的酮肉,可放心地大口吞食,大快朵颐。
整只麻雀用泥密封(泥中放上盐屑),放到炭火上烧烤,到了相宜的时辰,重重地往地上一摔,泥壳分裂时,自动把羽毛撕去,裸裎粉红雀肉,鲜嫩无比。
松鼠去皮,掏去五脏,在案板上剁碎,爆炒,或汆丸子,有鸡肉味道。
斑鸠肉与鸡肉相比,更让人下酒,鸡肉柴,而斑鸠肉醇厚。
獾肉多脂,炖在锅里,能香飘四邻,能让粗糙食物,譬如窝头、玉米面饼,吃出细粮感觉。
即便是狐狸,剖后在冷水里浸泡三日,除去臊气,也可以进食。只是要多预备大蒜,因为刚咽下去时是香,再一回味,就有一股似臊非臊的味道,得靠大蒜平息。
……
说来说去,这些乐趣都是建立在“饥饿”之上,那是旱涝频仍,家无余粮,虽撙节而食,也仅够一季的饱,其余三季,或瓜菜代之,或去渔猎。父亲患恶症,总是反思自己杀生,让家人唏嘘不已。其实他的渔猎,不是习性,而是为了“活”的被迫行为,他不应该自责太重。但是,有关渔猎的迷信对他的影响太深,他听不进别人的解释。到了我这一代,就远离渔猎了,虽对旧时传说有科学解释,但禁忌有暗示作用,细一思忖,对待过去那些“迷”之乐趣,往往让人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间迟疑不决。
辩证的存在
晚,看电视时不能入定,总有游丝出现,索性抻纸而记——
公鸡总是叫的,但人们已充耳不闻,认为时代已变,时间的刻度只痕于钟表,它的用度,仅限于餐桌。但公鸡不察,激情永在,红额冠,醒睡眼,无丝毫懈怠。即便是高楼大厦,草木不生,它也有时间感觉。
母鸡一下蛋,就咯咯地叫,至今不改,惹人烦厌。认为它太重自我,稍有成就,就大声宣言,境界低下。但若换个角度,结论就不同:母鸡有担当,怕蛋丢失,善意地对人提醒,及时地捡。因为当下非分之念泛滥,处处伸手,理直气壮地掠人利益。如此看来,母鸡之叫,是在体贴、悲悯人。
小猫不知贫富,也不分家人与路人,只要施以美食,它就对你温顺。家人不悦,说小猫无心,且嫌贫爱富。其实猫小气度大,不揣阴私,放眼四海,对谁都信任,最懂感恩。
小鸟无肉,却鸣于高枝;猪羊慵肥,却只能待于圈中。狼性不羁,荒原奔跑自食而足;豚鼠温顺,离开豢养就不知寻觅。都诠释着众生平等的道理。
人与人相晤,高声说话,常意味着心远;情侣蜜语,总是声低。公然而大声的斥骂,往往失去分量,因为它首先暴露的是自己的劣相,把旁观者的同情推给对方;而小声的怨责,因为只有对方能够听懂,反而有锥心之痛。
玫瑰状爱情,虽美,却不耐思量,因为花开有时,很快就凋零;松柏喻友情,虽无华,却意韵悠长,因秋霜冬雪中,总是青的。
人心虽热,时过即冷;碑刻虽硬,却易风化;字纸虽薄,却藏之久远。所以,记忆的保留,不朽的实现,人心不如碑刻,碑刻不如字纸。这或许就是写作的意义。
【凸凹,名史长义,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名誉主席、作家协会主席。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40余部。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其中,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