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4年第11期|岳占东:滴水的檐头
岳占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文艺报》《黄河》《山西文学》《芒种》等报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躁动岁月》《打蓝歌》、长篇小说《厚土在上》、长篇纪实《西口纪事》《黄河边墙》《鲁院时光》。曾获《文艺报》作品奖、全国校园文学作品奖等。现为河曲县文联主席,兼任山西省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和走西口研究会副会长。
滴水的檐头
□岳占东
一
他居然将那束野花捧到我面前。
“给……给你的!”他嗫嚅着嘴唇说。和野花一起凑过来的还有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脑袋和野花一前一后,都像刚刚从野外采摘回来一样的凌乱和芜杂,似乎还沾满潮湿的泥土。我真切地闻到只有野地里才有的那种荒草味道。
“你这是干什么!”我被吓得险些惊叫起来。看着那束野花和乱发下面一张十分认真的脸,我愈发觉得自己血脉贲张,心跳加速。七月的山村原本清凉,可在这个多雨的时节,我感觉到自己每个毛孔里都生了一团火。
窗外雨声沙沙,檐头上的雨珠一点点下落,那样子很像我此刻的心跳。我感到热血沸腾后的凉意,就像小时候从幼儿园跳跳床蹦下去的感觉,心随着身体下落而阵阵发紧。
“你赶紧回家吧,雨又要下大了,我还要办公呢!”我对他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然后径直坐在办公桌前,顺手拿起桌上的笔。
他已将那束野花缩到了胸前,头耷拉到和花一样的高度,乱糟糟的头发和乱蓬蓬的野花蜷缩在一起,让我想到屋后庄稼地里的那株稻草人。
他默默地转身,又默默地开门,关门,像我丢在家中的迪克,听话地离去了。迪克?那是我下乡以前在家养的一条狗,我绝没有将他比作狗的意思,可在我面前他的确乖巧得像个宠物。当他听到我故作矜持“我还要办公”那句话时,就知趣地离开了办公室。
再次将目光投到窗外,我看到他关上门后,转身将那束野花搁在屋外的窗台上。娇弱的花朵像被压扁的脸贴在玻璃上,很像他以往从窗外往里望的神情。我心中又咯噔了一下,想起身喊他将花拿走。可我却看到他放下花后,撒腿跑出院子,那迅速活泛的身影,比兔子跑得还快。留下的,只有檐头上的雨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坠落下来。
不得不说,对于我这位年过30的女子,遇到今天这种尴尬的事情,自来担钩梁驻村担任工作队长以来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由省城到山村,从路程上看也就区区300多公里,自驾走高速也就是3个多小时的路程,可从公司百米高的大厦进驻这间办公室兼宿舍的山村土屋,我的心理历程仿佛跨越了唐僧取经般的千辛万苦。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公司已轮换了好几拨人,等到公司领导找我谈话时,我才知道,所在的科室无论从年龄结构还是工作业绩上看,我似乎都成了下乡驻村的不二人选。也许是碍于性别关系,领导和我谈话时,一直支支吾吾,拖泥带水,好像又想让我下去,又直接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地说,女孩子下乡的确有诸多不便呀,那样子像是让我琢磨其中意味。看领导作难,我反而心中忐忑,搓了搓发汗的手掌说,别人能下去,我也能下去!我的语气似乎有点举重若轻。领导见我爽快表态,倒有点不好意思,一下子给我戴了许多顶高帽,但最见真诚的还是那句:你驻村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驻村能有什么困难呢?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公司里别人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到农村驻村帮扶,只要别人能做到,我不缺腿少胳膊,咋会做不到呢?可谁知回家和爸妈一说,老妈首先挖苦我:三十几的人了,也不在城里好好找个对象,你去农村看看,像你这么大的女子,人家娃娃都上小学了!
在我的婚姻问题上,老妈总会见缝插针表示自己的不满,她似乎患上了强迫性焦虑症,只要事关我个人前途命运,她首先考虑的就是我的婚姻问题,好像不把我嫁出去,我们家就多了一个占地方的女人。老爸听说我要下乡,只是皱了一下眉头,也没再说什么,但我分明从他表情中看到了对我的担忧和无奈。面对父母一个“喇叭”、一个“哑巴”式的漠视,我从下乡驻村第一天就开始憋着一口气,当然这口气,也包括那位找我谈话的领导带给我的不服气。
没想到我驻村不到一周,遇到第一个挠头的人竟是他。
他是担钩梁村年龄和我唯一相仿的人。在这一点上,老妈说错了,她让我到农村看看,到了我这个年龄的农村女子,小孩都上小学了。可到担钩梁一看,村里哪里还有我这般大的女子,倒是像老爸老妈一般年纪的人,在村里算是年轻人了,而他的出现绝对是个意外。
驻村交接那天,正赶上村里唱大戏,前任队长还没等我们在村委会喝完一杯水,就吆喝我们去看戏。他是我们公司另一科室的主任,生得膀大腰圆,五大三粗,如果不是在公司的表彰会上见过一次,他从村委会办公室走出的那一瞬间,我还真把他当成是这个村里土生土长的支书或主任。汽车刚到村口,和我一起驻村的两个队员,看到村口那座威楞楞的村标和由此伸向村子整洁的护墙,就不断地在我耳边赞叹前任队长的工作能力。两个队员一老一少,和我均不在同一科室。老的叫王智发,表格上写着45岁,来自法制科;少的张梓童,在公司刚过见习期,一直在办公室打杂,表格上写着25岁,可我看他却是个少年老成的人。
我和老王小张跟前任队长去看戏,从村委会一路走向戏场,街道全是水泥硬化路面,两侧的房屋院墙统一刷成了淡灰色,临街的房檐还新修了屋脊、滴水、挑檐,看上去古色古香,很像我在某部电影中看到的古镇民居。前任队长听到老王和小张又在啧啧称赞他驻村的成就,就喋喋不休地为我们讲述村容村貌的规划建设,还有我们即将要看的大戏台,这都是他驻村时为村民办的实事好事。他所讲的我在公司那次表彰会上就早有耳闻,公司脱贫攻坚时在担钩梁村投入了大量资金,被县里确定为榜样,为此县长还专门到我们公司登门致谢。
“别小看驻村工作,要想做成几件事,还真需要下点苦功不可!”讲到最后他不无感慨地对我说。他的话似乎对我形成了某种威压,老实说我不禀服工作,倒很禀服一个人的头脑。眼前这位驻村工作队长和他掰着指头数出的每一项工作,无不证明他是一位头脑精明之人。从这么一位能干的同事手中接过接力棒,我还能干出他这样的好成绩吗?
跟在他身后,我正心猿意马瞎想,冷不防从身边的巷子里蹿出一个人来,一下子杵在他前面。高叫着:书记,我可逮着你了!我家的羊丢好几天了,你给寻见了没有?
那人穿着倒还干净,可一头乱发却因奔跑被巷道的风吹得横七竖八,额头上的一撮头发直直地立了起来。
“丢了羊哪有那么容易找哩?我让前村的三换老婆子给你掐算过,过两天羊就自个儿回来了!”前任队长呵呵笑着,一副戏谑的口气说道。
“她能知道个屁哩!都是封建迷信,还有村北圪蛋上修的那座庙,都是哄人哩,我迟早放把火烧了!”那人却听不出他戏谑的口气,很认真地歪头嚷道。
我这才看出那是个年轻人,也就30来岁的样子,只不过因不修边幅,看上去要老一些。
那人不再纠缠前任队长,又飞一样跑向了戏场,那里已传来锣鼓声。队长仍旧呵呵笑着,对我们说,这人脑子有问题,前几年脑袋上被人拍了一砖头,落下了后遗症。
我跟他也是一阵笑,想着村子里啥人也有,而且都眼熟面惯,不像城市,即使对门邻居也很难相识。果然一到戏场,戏台下坐着的人都跟队长打招呼。有的老头拉住他的手不放,模糊不清地和他说上一阵话,甚至有人知道他要调走,还表现出极力挽留的样子。
我和前任队长的交接就这样在乡村戏台下完成,台上唱《空城计》,台下队长和围来的村民聊天,还不时地将我介绍一下,说我年富力强,说我工作踏实认真。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将从公司那幢百米高的大厦正式进驻这个村庄,从此以后,公司那种按流程的工作方式将要被村上琐碎的事务所替代。
二
没想到我还没有完全理清驻村工作的头绪,那个一头乱发的家伙就搅乱了我的工作节奏和生活。
村上人都叫他冬葫芦。一天晚上,刚刚看完新闻联播,老王还很有耐心地看插播广告,等待天气预告,我和张梓童已各回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乡上的工作群已通知我明天到乡政府开会。尽管明天由张梓童开车和我一起去,可老王仍旧十分关心天气预报,用他的话讲,做农村工作就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老王在大办公室非常认真地了解他所谓的“天文”信息,门却一下子被人撞开。
闯进来的是村里的一个老汉,他气喘吁吁地喊道:不好了,冬葫芦把庙点着了!
老王听不明白老汉口齿不清的喊叫,可从他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看出老汉肯定遇上了急事。他问老汉怎么了?老汉一时着急也说不出别的话,仍旧一个劲地说冬葫芦把庙点着了。浓重的方言和含糊不清的表达已在那一刻阻挡了沟通,老汉说不清,就拉着老王到院子里。我和张梓童听到了大办公室的声响,也都跑到院子里。老汉指着村庄对面的山梁喊:火!火!着火了!
顺着老汉指点的方向,果真看到有火光隐约闪烁。
我问老汉:“哪里失火了?”
老汉说:“哪里是失火?是冬葫芦将山上的庙点着了!”
那一晚我们叫了十几个老汉上山救火,折腾了大半个晚上才将火完全扑灭。着火的是村里50几年前新修的一座土庙,庙宇不大,只是一门三间的青砖瓦房。据说过去那里曾有座庙宇,“破四旧”时被拆,几年前才重新修复。
报信老汉一口咬定是冬葫芦放火烧的庙宇,我当时不知道冬葫芦是何许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件事。老王当机立断说,应该打110报案,让派出所处理这件事。老王不愧来自法制科,遇事首先法字当头。
谁知就在老王准备打110报案时,办公室又闯进一个人来。来人是个女的,50多岁的样子。一进门就哭开了,说她命苦,咋养下这么个半脑子货,原来脑子就不精明,前几年被人打了,脑子越发变得糊里糊涂。我这才听出那女人是冬葫芦的母亲。
老王说,脑子不精明也不能放火呀,杀人放火这可是要蹲大狱的。
那女人一听老张这话,哭声更大了,央告老王千万别报案,烧了的东西让咋赔就咋赔!
我让那女人先叫来冬葫芦,让他说说原委。我想一个人即使头脑有问题也不会无缘无故放火,弄不好是有人唆使。
很快冬葫芦就被一个男人推搡着走进村委会院子。那乱蓬蓬的头发一晃动,我才知道这个冬葫芦就是那天在街巷里拦住前任队长的那个年轻后生。他当时就扬言要烧庙,一句疯言疯语,果真变成了实际行动,我惊愕不已。
老王瞪着眼睛问:“你叫冬葫芦?”
冬葫芦梗梗脖子说:“我叫秦宇!秦始皇的秦,宇宙的宇!”
他母亲在一旁推了他一把,补充说:“娃从小脑子痴,村上人就这样瞎叫他。”
我问秦宇:“你咋说一出是一出啊,咋有胆子放火?放火可犯法呀!”
秦宇见我说话客气,也没梗脖子,低着头说:“他们都说上庙求神能保佑人,我妈大过年过节都上庙摆供,可为啥神仙老不保佑我家?”
他母亲又推他一把,骂道:“你个傻蛋!咱家羊丢了,能怨得庙上吗?”
我记起那天秦宇拦住前任书记让找羊的事,又问:“你是嫌庙上不保佑你家,才放火的?”
秦宇看了我一眼,不服气地说道:“那庙都是封建迷信,都是哄人,不烧它,有甚用呢?”
“让你狗瞎说!”还没等秦宇把话说完,刚才推搡他进门的那个男人已经冲过来,“啪”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那女人忙拉住男人。老王怒目圆睁,呵斥道:“干啥呀?就是犯了法也轮不到你动手呀!”
那男人骂道:“生下这么个祸害,还不如打死算了!”
那女人却哭着骂那男人:“他都这样了,你还打他……”
眼前的事再明白不过了,秦宇的父母都是来替儿子求情的,母亲的眼泪,父亲的责打,包含了父母多少无奈与伤心。
我和老王小张商量,觉得这事还是不惊动派出所为好。尽管放火这件事影响极坏,可那个绰号叫冬葫芦的秦宇看样子不像个正常人,让派出所秉公执法,也弄不出个是非曲直来。他毕竟是担钩梁的村民,将一个半痴半傻的人送进大牢,村上人会怎么看我们,会不会影响我们以后做工作?
老王见我心软嘴更软,也没再坚持他的法治思维。张梓童半晌没说话,见我说出一大堆顾虑重重的话,才慢条斯理嘟囔道:“我觉得冬葫芦虽然做事方式有问题,可他做得一点没错!”
我又是一阵愕然。张梓童看似少言寡语,可说出的话却丁是丁卯是卯。
我问他:“难道烧了庙是好事?”
他说:“我不是说烧庙是好事,可冬葫芦真心烧的也并非庙,而是他所认为哄人的东西。”
我问:“这话怎么说的?”
他又说:“山上那座庙肯定是担钩梁和附近村庄发了财的人新修的,也不算什么文化建筑,更不是古建文物,充其量算个公私财物。”
我说:“就是公私财物也不能随便损坏呀,况且还是放火烧!”
他说:“放火烧毁是不对。这两年我在公司办公室没少见过和咱们公司打交道发了财的主儿,他们有的就在家乡修庙立碑修祖坟,有点脸面的还邀请咱们公司的领导出席这种场合。庙是修起来了,可又能给村民带来什么好处呢?冬葫芦肯定以为庙里的神仙不仅能保佑别人发财,也能保佑他们一家平安无事。可他家的羊丢了,怎么也找不回来,他就认为这些东西是哄人的。何况我们这些人,包括冬葫芦,从小在学校受教育,认为神仙鬼怪就是封建迷信,他一怒之下放一把火,自然不足为奇。”
张梓童一通话让我突然有了一种感悟,好像这个冬葫芦歪打正着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可一转念,又觉得这庙虽然修在农村,不管是旧是新,就这么一把火烧了,真有点可惜。
老王却说:“如果没人再追究这件事,我们不报案也行,谁让那个冬葫芦是个傻子呢?要说责任,庙上的人看护不力,也有责任!”
老王的观点又将我拉回了现实。在讨论如何处理这件事上,该不该报案才是重点。
我说:“那就不报了。”
去乡政府开会,我一直担心有人会问及这件事。张梓童安慰我:“消息不会传得那么快。”
我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估计早上网了。”
张梓童笑着说:“这事咱要不往外传,就村上那几个老头老太太,一家一部老年手机,肯定上不了网!”
我这才觉得自己多疑,被网上满天飞的消息吓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竟没想这么多。
乡政府的会议还算简单,要驻村工作队监测脱贫边缘户返贫情况。一出乡政府的院子,张梓童就问我:“怎么样?没人问吧?”
我说:“还是你高明,年轻人脑袋转得快!”
张梓童手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说:“我查过资料,全村56户贫困户,冬葫芦家属于边缘户,这次摸排返贫情况,咱们应该了解一下冬葫芦,防备这小子再干出点别的事来。”
我说:“是,过去担钩梁是榜样村,前任工作队干得风生水起,咱们手上再弄出个好歹来,真的没法向公司交待呀!”
三
张梓童不愧在办公室练过手,会察颜观色,遇事又想得仔细,和王智发形成明显对比。他俩一老一少,好像是公司领导专门为我这个女流之辈挑选的左膀右臂。王智发开口闭口法字当头,而且动不动瞪眼睛,这种人能镇住人。跟村民打交道,关键时刻,只要老王一声吼,再胡搅蛮缠的人也畏惧三分。张梓童少年老成,脾气不愠不火,做事细致入微,与村民相处反而长久。
这样想着,我对驻村帮扶渐渐理出一点头绪来。前任驻村工作队主抓项目工程,硬生生将一个黄土漫漫的山村变成一个看不到一丁点土坷垃的新农村,路面、墙壁、房屋外墙、公共设施、太阳能路灯、大戏台……无不泛着崭新的光泽。我带着老张和小王驻村,既要巩固担钩梁村原有扶贫成果,也要在新农村建设上有所突破,工作起点明显比别的村高出许多。
想到这些,心头不免微微一震,离城前公司领导让我有困难找他,我还一肚子不服气,老爸老妈又是那个态度,现在想来,才觉得做农村工作显然没有坐在城市大厦轻松。对于公司的工作,我就是流程上的一个环节,只要按照规程,勤勤恳恳干好自己的业务,就是公司的合格员工。坐在村委会办公室,我觉得自己似乎就像一根针,有千万条线需要我穿针引线,又有村内杂七杂八的事需要缝补得服服帖帖。如果冷不丁遇到像冬葫芦这样的人捣乱一下,还真不知会弄出什么样的事来。
“唉,他就是这么个不省油的灯!”入户调查那天,第一次心平气和坐下来和冬葫芦的母亲聊起那天发生的事,那女人就向我倒苦水。
也许是女人和女人好沟通,或许是那天我有意包庇了冬葫芦,让她心存感激。反正一提到冬葫芦,女人就像见到了亲人,毫不避讳地跟我说起儿子的事情。
据冬葫芦的母亲讲,冬葫芦小时候是一个很皮实的娃。那时村上人还不叫他冬葫芦,他父亲给他起名秦宇,就是想让他将来有个大志向,能脱了农皮,不再做祖祖辈辈戳牛屁股的营生。秦宇上学时很听话认真,老师让他到黑板上背写阿拉伯数字,他用小手比划着尺寸,将一行数字直直地从左写到右,这一点让老师大为表扬。说别的孩子写得潦草,管前不看后,要么写着写着就上了天,要么入了地,只有秦宇能比划着尺寸,将数字背写得工工整整。秦宇是村上出了名的认真孩子,性格却犟硬不化,遇事认死理。他爷爷活着的时候,让他赶毛驴到沟里驮水。他见过别人往驴背上放驮桶,都是先放鞍子,后放驮桶,而他家的驴若先放鞍子,驴就转圈,死活不让人放驮桶,所以养成了先放驮桶后备鞍子的习惯。让他去驮水,他偏偏要按村上的顺序,先放鞍子,结果驴转着圈,一个上午也没将驮桶放上去。他爷下地回来见状,就训他死板教条,念书之人,连个鞍子都备不了。秦宇急得差点哭出声来,说驮水就是这么个顺序,哪有先放驮桶的道理?还怒怼他爷:念书还学备鞍子哩!他爷哭笑不得,就骂他是个“冬葫芦”,意思是就像放到冬天脱水的葫芦,干大没瓤子。
冬葫芦的母亲讲儿子的轶事,似乎很不好意思,可最后还是竹桶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大概是想引起我们的同情,好减轻他放火烧庙的罪过。张梓童在一旁却忍不住笑出声来,悄悄在我耳边说:干大没瓤瓤,肚里装着屎肠肠。
张梓童来自农村,肚子里有许多乡村语。他不失时机地说给我听,惹得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梓童却问女人:“冬葫芦上了几年学?”
冬葫芦母亲说:“念完初中没考上高中,就不念了。”
张梓童再问:“不念书,他干啥呢?”
他母亲说:“还能干啥?跟几个同学在城里瞎跑,说是打工,也没找下个正经营生。瞎跑了十几年,文不成武不就,前几年好不容易在煤矿当上了保安,被人头上打了一砖头,就回村了。”
冬葫芦被人打的事,刚进村前任队长就跟我说过,还说他脑子有问题。看来那一砖头拍得不轻,不仅让冬葫芦失去了工作,也在一家人、甚至一村人心目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我问:“这么说,秦宇以前也不是这样,当时做伤情鉴定没有,究竟留下了哪些后遗症?”
女人一脸茫然,看看我,又看看张梓童,喃喃道:“咱也不知道甚叫个伤情鉴定,病是煤矿上给看的,看得能吃能喝了,就送回了家,我只觉得这娃自回到村,痴痴愣愣的,知道是伤着头了。”
张梓童接着问:“他平时没暴力倾向吧?”问完又觉得他的话可能冬葫芦母亲听不懂,又补充说:“他平时打人吗?”
女人一听这话,似乎有点着急,说:“他可是个善娃娃哩,在煤矿也是被人家欺负,你到村里打听打听,从小到大,他就没跟人打过架!”
我知道张梓童问这话的意思,他是担心冬葫芦有暴力倾向,问清楚后好防患于未然。冬葫芦母亲大概理解成我们调查冬葫芦的劣迹,所以才表现出着急的样子。
“娃平时不是割羊草,就是垫羊圈,自回到村,比过去变勤快了。”女人临了又补充一句,好像生怕我们将冬葫芦想歪了。
入户摸排边缘户返贫情况,我才真正了解到,担钩梁村200多户人家,常住人口只有50多户100余人,而且绝大多数年龄都在60周岁以上。在城里60周岁以上已经是退休老人,可在这里,60岁的人还是壮劳力。冬葫芦的父母已年过六旬,地里的活却是他俩张罗,冬葫芦除了看管家里的羊群,反倒显得无所事事。不过,冬葫芦一家比起56户贫困户来说,还算是中等户,至少除了冬葫芦因身体原因办了最低生活保障,他们一家还没沦落为建档立卡贫困户。
四
冬葫芦自从放火烧了庙,也再未做出出格的事来。正如张梓童判断的那样,那件事也没有在网上传播,只是村庄北边山峁上一片焦土很是醒目。所幸那地方也不在路边,很少有人路过,只是村子里有人下地经过那里,不免发出一声叹息,回到村上又免不了议论几句。有人说,硬拆一座桥,不毁一座庙,做这种事会遭报应。也有人说,生下一个傻瓜,这家人算是完了。冬葫芦才不管这些风言风语,他每天撵着羊群到村庄下面的小溪里饮羊,羊群走过街道留下稀稀拉拉的羊粪蛋,猛一看还以为谁家撒了黑豆。
扫街的秦混子跟在羊群后面斥责冬葫芦:“狗日的,不能缝住你家的羊屁股,你一散羊,又得你祖爷爷扫半天!”
冬葫芦回头瞥一眼秦混子说:“你不能把你的屁股缝上!”
秦混子已年过七旬,是低保户,村上又给了他扫街的营生,算是照顾。老汉从辈分上讲是冬葫芦的爷爷辈,见冬葫芦这样回怼他,说:“缝我的屁股干啥?我又没就走就拉!”
冬葫芦说:“缝上你的屁股就再也不用瞎糟蹋粮食了,你还用扫街!”
秦混子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骂道:“狗日的,老子又不吃你不喝你,公家给我的差事,你眼红哩?”
冬葫芦又瞥他一眼,说:“再骂人,连你那张臭嘴也缝上!”
秦混子看到冬葫芦两次瞥他的眼光,一回比一回狠毒,就不愿再吱声了。那以后,村上人又传言,冬葫芦要缝秦混老汉的嘴和屁股。人们说,他连庙都敢烧,还怕秦混子哩?
我听到这件事,就当笑话听了。我知道冬葫芦在村上人眼里依然活成了一个笑话。冬葫芦和村上的人横眉竖眼,见了我却总是耷拉着头,有时冷不丁在街巷上撞见,他也总是冲我笑笑,似乎很是腼腆。其中原因我揣摩了好一阵子,我估计可能一来我是女的,他有点不好意思;二来他有事犯在我手里,我饶了他;三来我毕竟是领导,对他有威慑。
那些天,我心中烦闷,老觉得对驻村工作找不着北,特别是摸排边缘户返贫情况入户调查一圈,看到都是老胳膊老腿的村民,竟然产生了悲观情绪。这与我离城时的感觉相差十万八千里,更别说那股不服气的劲儿了,早已荡然无存。每天吃饭睡觉时,老妈又频频与我微信视频,她除了关心我生活起居外,最关心的莫过于我的婚姻问题。她总是说我老大不小了,让我多联系以前的同学,让他们帮我物色对象。有一回还发了一个男人的照片过来,说是亲友帮助物色的,要我抽空回趟家,去见人家一面。我身心疲惫,蹲在这山村里想曾经在公司上班的情景,有种被撕裂的疼痛。隔着手机屏和老妈视频,那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同样在使劲拉扯着我。
有一天,冬葫芦直接跑到村委会来。我记得这是冬葫芦第二次进村委会的院子。第一次他是被他父亲推搡着走进院子的,这一次他却是主动走了进来,那头与众不同的乱发,一颠一颠,像微风吹拂的荒草。
冬葫芦没进大办公室,而是直接去推张梓童的房门。那天张梓童正好驾车去乡政府领资料,房门的声响惊动了王智发。老王开门看到是冬葫芦,脸上浮出一丝怒意,问:“你找谁?”
冬葫芦没想到迎他的是老王,推门的手停在半空,嗫喏道:“小……小张,他让我来找他。”
我听到老王的语气明显不同于往日接待村民的声调,就从办公室出来。一看是冬葫芦僵直在张梓童门口,也有点好笑,显然冬葫芦被老王镇住了。
我对冬葫芦说:“小张去了乡上,有什么事可以给我说。”
冬葫芦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躲过老王,朝大办公室走来。
再次见到冬葫芦,他仍旧是过去的模样,不同的是说话的语气和腔调与上次有明显差别。
我问他:“找张梓童有什么事?”他对我笑笑说:“张梓童让我来找他。”我突然发现他的牙齿很白,也笑笑,仍旧问:“他找你干啥?”
冬葫芦柔声细语跟我说,前几天他饮羊时遇到张梓童,张梓童跟他说起养羊的事,说能帮助他联系省农科院改良羊的品种。我看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说:“这是好事啊!”
他又说:“张梓童还说,如果羊养好了,厂家还回收,价格比普通羊要贵得多。”
张梓童前几天跟我和老王也探讨过这事。他的一个同学在省农科院专门做这个项目,省农科院与养殖厂合作饲养优种羔羊,为全国火锅连锁店提供优质羊肉,他的意思是将担钩梁建成优质羊肉基地。这个提议无疑成了我消除迷茫的一剂良药,面对一个整修一新的村庄,巩固脱贫成果成了我们三人驻村帮扶工作的重心。如果真能将这个项目引进来,对于这个住满老人的村庄肯定是福音。但我没想到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张梓童却先找了冬葫芦。
当下我和冬葫芦聊起养羊的事。冬葫芦平素看似少言寡语,经我一问,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他告诉我,担钩梁村从他记事开始,村里就没缺少过羊群。上世纪90年代村上最多有二十多群羊,每群大约百十只,每家每户都养羊,养羊少的,三五家合伙雇一个放羊汉,集成一个羊群。到2000年左右退耕还林封山禁牧,村上的养羊户才渐渐少了。后来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或随孩子进城陪读,养羊在村上彻底绝迹。他是前几年靠扶贫贷款扶持养殖,才开始养羊的。
“这么说,养羊的收益不错!”我的思路一下子又回到公司运营模式上。公司的投入与收益永远是考核每个员工最为重要的指标,效率、责任、标准、绩效、评估……那些耳熟能详的名词总是无厘头从大脑里冒出。
“养好了肯定能挣钱。”他搓着手,像老农搓着麦穗看一望无垠的麦田一样信心满满。
我倒觉得他在说一句废话,养好了肯定挣钱,那养不好呢?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又冒出了驻村以来一连串新学的名词:就业率、达标率、返贫率、精准率、认可度……驻村工作不只讲经济收益,社会效益已然成了我们不折不扣的工作重心。看不到经济收益的事情也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朝我们奔袭而来。
看来张梓童无意中已开始了基础调查,他约冬葫芦来村委会应该是商量这事的。从冬葫芦的话语中,我感到他并非像村上人说的那样是一个呆傻之人,反而在关键处他表达清晰,完全是正常思维。除了那头乱发和走路时昏头昏脑的样子,我再看不出他有别于常人的表现。可一想他烧庙的事情,我又感到好奇。
我问冬葫芦为啥要回村养羊。他一听我问这话,刚才流利的表达突然间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像是遭受了某种打击。
“还能为啥?穷呗。”他避重就轻回答道。
我说:“你不是当保安吗?还回这穷山僻壤的地方。”
他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唉,城里都是欺穷敬富的地方,不适合咱村上人待。”
他始终没说自己跟别人打架的事,这种讳莫如深,让我突然想到,他跟人打架,被别人拍了脑袋,是不是就是因为穷引起的纷争。如果真是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要烧庙,为什么不愿提及他跟别人打架的事了。
我自小生活在城市,上班后又一直在公司业务室,对贫穷没有太多的感触。在我的人生字典里,贫穷对于我只有俩词儿,有钱与没钱。有钱就是大款,可以住洋房,吃香喝辣,漂洋过海;没钱就是普通市民,虽然工作辛苦,亦可以吃饱穿暖,逛街压马路,喝一元钱的矿泉水,吃小摊上的麻辣烫。我从没想过,贫穷在农村会涉及那么多问题:养老、疾病、温饱、上学……甚至还有婚姻、道德、尊严、习俗等人与人之间的事情。
五
张梓童从乡上回来那天晚上,我跟他和老王继续商量养羊这件事。张梓童一听冬葫芦找过他,就向我俩讲他在村里打听到的情况,大概意思和冬葫芦讲的也差不多。按他的分析养羊这个项目正适合村上的老人,这一点和我不谋而合。说到冬葫芦,他又说,冬葫芦家有现成的羊群,前两年又新盖了羊圈,具备圈养的条件。他已咨询过那位同学,当地羊出栏最少需36个月,而优种羊羔出栏时间只要18个月,饲养周期短,而且公司直接回收,效益回报明显。他第一次和冬葫芦说这事,冬葫芦就急吼吼地让他赶紧联系,想将一半的羊换成优种羊来养。他觉得可以先从冬葫芦入手,规模由小变大,最后让有条件的村民都参与进来。
张梓童话音刚落,老王就呵呵笑着敲桌子:“这个冬葫芦靠谱吗?我看他疯疯癫癫的。”
老王没问这个项目靠不靠谱,而是直接怀疑冬葫芦,估计还未走出烧庙的阴影。我有心将上午对冬葫芦的印象说给他听,可我还未开口,张梓童却嘿嘿笑着,说:“老王在公司里火眼金睛一辈子,这次怕是被打了眼呀!”
老王梗梗脖子说:“我看人看到骨头上,咋看这个冬葫芦也就是个葫芦!”
张梓童说:“冬葫芦是有点怪,可和他细细聊了一次,我发觉他不像村上人说的那样。”
我附和说:“我也觉得这人思路还算清晰。”
老王哼哼着,说:“有些人不能光看嘴说,还得看行为举止。要是一个间歇性神经病,你根本看都看不出来!”
张梓童和我都笑了,我笑老王是个杠精,张梓童笑什么,我无从知晓,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对我触动不小。
他说,你们知道冬葫芦为啥被人拍了一砖头吗?他在一家矿业公司当保安,矿上和当地的老百姓矛盾大,几乎每天矿上都有村民来闹腾。矿上就让他们这些保安对付村民,在一次冲突中,他本来没动手,一直劝阻村民,却莫名其妙被人拍了一砖。拍他的人他看得清清楚楚,是他们一伙的保安,可公司硬说是被村民打的,为此当地村民还被拘留了几个。他后来思谋,自己是被公司当作靶子打了,故意讹人的。从那以后他就回村了,死活看不上城里的营生。
张梓童的话让我和老王都沉默了。怪不得上午冬葫芦闭口不谈自己打架的事,在纷繁复杂的现实面前,他就是一个背负硬壳的蜗牛,将最坚硬的一面朝向了外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梓童迅速与同学取得了联系,按照冬葫芦的要求下了订单,买了50只优种羊羔。冬葫芦联系羊贩子,将能出栏的羊,趁羊还未吃上青草拉稀掉膘,都卖了。等50只羊羔拉进村上,人们围观车箱里咩咩叫的羊羔,发现每只羊羔的耳朵上都打了标签。扫街的秦混子惊叫道:还是人家城里的羊洋气,羊羔羔就给戴上了耳环。他的话惹笑了围观的村民,有人就戏说他,这羊金贵着呢,你以后再敢嫌羊粪蛋蛋,小心冬葫芦把你的屁股缝上!别人又是一阵哂笑,秦混子却哼哼着,扛着扫帚离开了。
自那以后冬葫芦就成了村委会的常客,隔三差五找张梓童汇报养羊情况;若张梓童外出,他就找我汇报;我和张梓童都不在,他只在村委会门口转一下,就离开了,从未找过老王。冬葫芦知道老王看不起他,老王也懒得搭理冬葫芦,他俩一直形同陌路。冬葫芦进了我的办公室,只有我搭理他时,他才开口说话。我若坐在办公桌前埋头整理资料或看手机,他都会静静站着,直至我抬头看他,他才对我笑笑。我若说我有事要做,他就会悄悄离开办公室。他悄悄来,又悄悄去,站在我面前,静得像个影子,让我极不舒服。可我又不能拒绝他进我办公室,毕竟这里是村委会,是专门接待村民的办公场所。
那些天老妈一直催我回城相亲,在微信视频聊天中,老爸站在老妈身后,虽然他只是向我微微招招手,但我能感觉到屏幕后面的压力。老妈用这种共同出镜的方式催促我回城,其用意不言自明。为了不让父母失望,我像个乖乖女不断点头,还让老妈叫来迪克,示意我对家的渴望与留恋。那几天晚上我有点失眠,躺在被窝里刷屏至深夜,直至感到双眼生涩,可一旦闭上眼,脑子里又蹦出乱七八糟的事来,让我辗转难眠。
为了缓解烦闷,晚饭后我走出村委会的院子,一直遛到村外。站在沟畔上看西垂的夕阳和远处的庄稼地,心中清爽了许多。那一刻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了老爸书房里挂的那幅“宁静致远”的意韵。夕阳下的乡村是一幅淡淡的粉彩画,其宁静而悠远的感觉,让我这位久居城市的人总能细细品出其中滋味。城市喧嚣而繁华,走过街区我的双眼都是空的;乡村空旷而寂寥,站在山梁上,满眼却是风景。
站在沟畔上,我看到了沟底泉眼上的羊群。羊羔咩咩叫着,拥挤在泉眼上喝水,牧羊人甩着鞭子,发出一阵阵斥责声。我认出,那人是冬葫芦。冬葫芦饮罢羊从沟底上来,看到我便停止吆喝,堆出一脸笑容,白生生的牙齿露在外边。我原本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可那些羊羔却向我拥来,不断地在我脚边嗅着什么。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它们,那种毛绒绒的感觉一下子让我想到了迪克。我伸手抱起一只,羊羔咩咩叫着,试图从我怀中挣脱,我咯咯笑出声来,还是让它逃脱了。我正摊着手笑羊羔劲儿大,冬葫芦却抱起另一只羊羔送到我面前,说这只温顺。我接过羊羔,看它粉红色的鼻子和耷拉着的长耳朵,一只娇小柔弱的小可爱抱在怀中,让我舍不得撒手。
那天我和冬葫芦的羊群一起回村,路过街上时,秦混子抱着扫帚站在街边,看那架势是准备随时将撒落的羊粪蛋打扫干净。看到我怀中抱着羊羔,他似乎对羊群客气起来,将原本伸向羊群的扫帚又扛起,陪着笑和我打招呼。我放下羊羔,让它随羊群而去。冬葫芦扬起头,提高嗓门吆喝一声,那样子像是在秦混子面前故意显摆什么。
那以后,我经常在冬葫芦饮羊的时候,与他不期而遇,他总会抱起那只温顺的羊羔递给我。当然我并不是次次都去接,有时我被沟畔上不知名的野花吸引,摘几朵下来,准备插在办公室的笔筒里。他递过羊羔,我便摆摆手,他就傻乎乎地笑笑,自己久久地抱着那只羊羔。
直至这个雨天,他采了一束野花,走进我的办公室……
“冬葫芦!你再敢进队长的办公室,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院里传来的是老王怒喊的声音。
透过滴水的檐头,我看到老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屋檐下,他冲着冬葫芦奔跑的身影愤怒地喊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一瞬间我又明白发生了什么。
晚上老王独自走进我的办公室,他已全然没了往日队长与队员的界限,而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劝我回城相亲。我知道他误会了我,也误会了冬葫芦,可这话又不能挑明说,他下午的一声怒喊,已将事情点到为止。
第二天张梓童驾车送我回城。天仍旧下着雨,站在屋檐下,我久久注视着这个村庄,那一刻我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崭新的院墙、屋脊、挑檐分外逼真地呈现在眼前,似乎在雨水的浸润下,比我刚进村时还焕然一新,这和我成天埋头在办公室看着各类报表文件形成明显反差。我知道,眼前村庄远比我在纸面上堆砌起来的数字要漂亮得多。
我习惯性地坐在后排,等汽车驶出村委会大院,我看到一群羊正慢慢地从街道上走过。我下意识寻找那头熟悉的乱发,可除了羊群,我什么也看不到。
张梓童说:下周估计优种羊养殖全村能推开一半。
我说:我很喜欢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