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11期|叶临之:芨芨草、马耳朵草及格桑花
巴桑丢失了一匹马。那匹叫阿依木也就是月亮的马驹隐藏在芨芨草的后面,等他后来从毡房里出来,他忽然觉察再也找不到了。巴桑是急着回毡房里找鞍子,外头的“吁吁”声误导了他的听觉,他以为阿哈(哥哥)巴萨回来了,在外面的石槽边“咣啦、咣啦”地喝水,不曾想是他的阿塔(爸爸)从县城回来了。阿塔卖了两头黑羊,买回来了三只羔羊子,羔羊子正围绕在阿塔的身边“咩咩”地呼唤着。都是些烦闷的声响,全部误导了巴桑。巴桑看见回来的阿塔,他真想钻进地缝里去,他拿着鞍子佯装去马圈,时间不早了,那轮红彤彤的太阳像随时要熄灭的煤球,一跳一跳地往下坠,他打算骑着他的坐骑好好地去寻找阿依木,脑子里一边恨恨地想,都怪弟弟巴特尔,如果巴特尔不叫他上学校,如果巴特尔不和大他两岁的学生娃子打架,他就不会丢下家里的百来匹马,他的马和牛就不会跨过白水河到对面的坡上去,阿依木就不会丢。芨芨草真是一种奋发图强的植物,气温一高,时候一来,好像一夜间得到了神力,绿绿的瘦细的身秆猛地蹿到一人高,像青纱帐一样,展示起一年最高大的威力,而马的尺寸像缩小了一号,放到甸上成片的芨芨草里,成了毫不起眼的泥巴,泥巴的符号只是与家门口的白水河一样死气沉沉。巴桑已经迷失了方向,四点钟从学校回来后,他在坡上找了两三圈,怎么也没看到那匹枣骝色的小母马,他当然记得它臀部的编号“9”,可是后来那些油漆编号让他晃花了眼,他只看到阿依木的母亲,也就是那匹编号“19”的枣骝色成年母马,这匹五岁的母马肚子鼓鼓的,它又有了身孕,对刚刚成年的阿依木不管不顾了。现在,他满脑子痛苦地寻思着,寻找阿依木的对策,他想要不要上湖边看看。春风像迎春花一样噗喇喇地吹往赛里木湖,他猜想阿依木是不是跑那去了,这正是巴桑担忧的。这个时节,赛里木湖畔将有成千上万的马匹,从温泉县、天山下的各个角落奔来,最远的从尼勒克县跑来,这些马像天上移动的云,在碧绿起来的湖畔,密密麻麻,他很难分辨里面有没有他养的阿依木,马随着人群绕湖走动,那么,阿依木这匹刚成年的马驹注定会丢掉了,很快,它就会辜负阿塔一年半以来的期待。
阿塔不知道巴桑惹出的事,阿塔喝了一瓢水,把羊羔子带到羊圈里,拍了拍这些羊羔的背,左右查看一番后掉头就走了。阿塔看到从毡房里出来的巴桑了,但是没有空搭理他,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上。巴桑呢,来到马圈那儿愣在那里,观察着父亲的动静。阿塔径直来到家里那辆耕地用的拖拉机上,没多久,拖拉机“突突突”就朝远方的地里走了。“巴桑,好好看着马,别打马虎!”临走前,阿塔才想起家里的巴桑,回过头来朝他大喊。这正是牧民最忙的时候,阿塔有太多的事要做了,单纯是牧场割草就让他忙不过来。今年初,老邻居玛依拉的丈夫栽倒在雪地里突然去世后,他又包下了她家的牧场,从春雨初霁的那天起,阿塔就像头老黄牛扑进了草地和田地里,泥土的腥味、糜烂的粪味填满了整个胸腔。
巴特尔在学校惹了事,说起来倒不能全怪他。巴特尔是从小想当骑手的孩子,他想做英雄库布兰德,凡事都打抱不平。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这点他不像牧马的巴桑,也不像作为商人的阿哈,倒有点像他们的阿塔。阿塔从团里退下来后,人是老了,但力气好比活项羽。巴桑呢,他是个追求安逸生活的年轻牧民,最远的地方只去过县城,别看他二十四岁了,既不去谈恋爱也不去逗村里的姑娘,一直安心放牧,养育家里的马、牛、羊,他觉得自己只要守好家里的牲畜就可以了;至于阿哈巴萨呢,在他们这一带哈萨克人看来,则是个狡诈的商人,与“老爷”可以画等号,巴萨自从去了城里跟着师傅学了买卖,他就在那单过了,平常收割牧民们的牲畜,再高价卖到乌鲁木齐和外省,他成家后,阿帕(妈妈)留在县城给他带孩子,这一点连阿塔都不是很看得惯。阿塔虽说力壮,但还是日渐憔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巴萨每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家,他都会喝上一瓢流往家门口石槽里的泉水,证明他曾经是草原的孩子。
所以,平常巴桑在家里相当于老大。巴特尔被那几个大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他受伤的左脸,像一颗大土豆,肿胀得几乎都看不见左眼了,这样的巴特尔站在巴桑的面前,巴桑心痛坏了,他摇着马鞭,把鞭子打得“哧啦啦”地响。刚才巴特尔来找他时,巴桑正要骑马跨过白水河去,把家里那百来头牲畜从白水河那边赶至这边的山坡上,他怕最旺盛的芨芨草吞没它们。见到脸庞肿胀的巴特尔,他放下手头要干的事,让巴特尔带路,他立即策马赶到学校围墙根那里。几个高个子学生还在那等着巴特尔呢,他们准觉得没人为巴特尔出头,正值中午时分,日头蹿得猛,简直要把人晒恹,这些学生嘴里喧叫着:“嘿,巴特尔,快叫你那牧马的巴桑来吧,我们等着呢,嗨,他的牛跑了,笨蛋巴桑,软蛋巴桑!”“嘿,叫那坑人的巴萨来吧,我们等着呢,嗨,叛徒巴萨,走狗巴萨!”嚷得最厉害的是艾尔汗,他个子最高,他得意洋洋地嚷叫着,生怕没人听见一样。巴桑距这几个学生还有一箭地,听到他们的叫嚷,他脸都黝黑起来,跨在马上的他“嘚”一声,马立即奔至他们跟前,他扬鞭而起,一鞭子“哧啦啦”抽在艾尔汗脸上。瞬间,艾尔汗的脸红肿起来,像熟过头的番茄要把皮给撑破了。艾尔汗没有哭,他仇恨地看着巴桑旁边瘦弱的巴特尔,打算扑过来一拳将巴特尔撂倒。艾尔汗“哼哧哼哧”要扑过来时,巴桑见势,又一鞭子下来,这一鞭子狠狠地抽到艾尔汗的腿上,艾尔汗顿时“哎哟、哎哟”叫起来,蹲在原地呻吟。巴桑真是气坏了,他没有想艾尔汗为什么这样哼叫。其他三个矮个学生见艾尔汗被鞭子抽了,刹那露出胆怯的目光,像木头一样立在那,再过几十秒,逃得不见踪影。
巴桑好歹为巴特尔出了气,他打算往回走,巴特尔扯了扯马上巴桑的裤腿,示意让他看看仍在原地呻吟的艾尔汗。看着蹲在地上的艾尔汗,巴桑拉了下马嚼子,不吭声地往回走。巴特尔跟在后面,他要去学校,艾尔汗仍然在后面“哎哟、哎哟”地低吟,巴桑觉察到不对。
“巴特尔,是不是艾尔汗打的你?”
“阿哈,是艾尔汗,他说要和我赛马比赛。”见巴桑紧盯着自己,巴特尔赶紧说开来,“我说他比不过我,他就打我,也是用鞭子,可是他腿有病。”
“他还是打了你,那他是怎么了?”
“艾尔汗刚从医院出来,他骑马把腿摔断了,他的腿刚好。”
巴桑一听坏事了,他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后面的学校围墙那里。不过眼下,他没有时间去想艾尔汗是不是出了问题,他要赶忙赶到白水河边去,看家里的牲畜有没有越界。他担忧它们躲在芨芨草的深处,万一丢掉了它们,那可真是坏事了。
马耳朵草是世上最翠绿的草,宽大的叶子就像上等的烟草叶子,藏在山坳的窝地里,与天山的雪水为伴,这种以马耳朵命名的植物昭示着,它只是马的朋友,而并不是谁的食料,但从植物学意义上来说,芨芨草过渡到马耳朵草的地带,必是丰沃地带,这里将有大量的苜蓿、蒲公英,美丽的格桑花围绕着,构成一个大型精灵舞场。马就在其中徜徉,而由此寻找更多的草料和同伴。
巴桑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为弟弟巴特尔打架的事出头后,他立即赶至白水河边,把牲畜赶至自家的圈里,他就骑着那匹壮年白马从白水河边出发了,日头像一个懒汉一样趴在山头上,睁开最后的光芒望着青山碧水,望着山头底下波光潋滟。天色不早了,当爬过前面那道山冈,巴桑觉察到他越来越接近赛里木湖了,色泽诱人的马耳朵草已经大量出现。果然,马耳朵草里有好些马在活动,其中三匹公马贴得很近,它们在甩脖子斗殴,另外有两匹马在求欢,那是一青一褐的两匹成年马,公马试图趴在母马屁股上,随着母马身体一扬,公马腾空踏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这十来匹马里,他没有发现阿依木。当然,他摇了摇头———不会有阿依木的,阿依木是一匹性情内敛、坚毅沉着的母马驹子,它刚刚成年,就像最羞赧的少女一样,绝对不会在光天化日下干出羞人的事。他手里拿着望远镜,不停地扫视着山坡和山脊上,看到有赤色枣色的马,他口里就轻声呼唤着:“阿依木!”阿依木的名字正是巴桑取的,阿依木自小在前额上长出一道弯弯的白毛,白毛发出柔软的光芒,与它两边晶亮的眸子交相辉映,活像一轮弯月,巴桑对阿依木的呼唤从它还是马娃子开始,一直叫到现在它一岁半。
呼喊没有结果,巴桑又试探性地吹了几声口哨,山坡上有些马,可是对于他的口哨,那些马无动于衷。偶尔,有几匹马只是应付地甩一甩脖子,看到远远来的是一名陌生人,它们又继续低头啃草。这不像阿依木的性格。平常,他只要把手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口哨,乖巧伶俐的阿依木必然“嘀嗒、嘀嗒”地蹦到他身边,用头拱他的手和腰,有时还淘气地啃他的鞋带。在这最后的光辉里,巴桑没有看到那熟悉的枣骝色,等来到一处不能再向前去的山脊上,底下那隐蔽而茂盛的绿色洼地又有好几匹马娃子,他望了望,试图发现马耳朵草里藏着他的小阿依木,然而依然没有。
到达赛里木湖的湖边了。很快就没有太阳了,草原上立即黑魆魆的,眼睛像被最深厚的黑泥巴给糊住了,没有漏出一点光来,巴桑很快就看不清远近的生灵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气温正在急剧地下降。巴桑出门时披了一件雨衣,但还是感觉到刺骨的凉,浑身起鸡皮疙瘩。而且,天上好像下起了冰雹,“砰砰”地砸在雨衣上,胯下的白马喘出口口热气,开始“啾啾”地嘶鸣,它生怕巴桑差使它继续往前,如果再往前一米,不,半米,他们将栽到悬崖下几十米深的湖里,从山脊到赛里木湖足足有几十米高,好在巴桑觉察到夜晚寻马的危险,他拉了下马嚼子,白马退着往回走了。
零下几度的夜晚,巴桑丧气地往回走着,他骑马从赛里木湖回到白水河边的毡房,差不多要两个半小时,那时夜已经很深很深,给玉米地播种的阿塔准回家休息了,在家的阿塔肯定知道他是出门有事去了。他这么晚回来,阿塔准会猜到他是丢马了,他当然怕被阿塔责备。何况丢掉的是阿依木,阿塔可能会大发脾气。阿塔对阿依木是相当满意的,在阿塔看来,这是一匹赛级伊犁马。开春以来,阿塔已有打算,等到五月忙完农活,准备用他的农用车运到巴萨那里,巴萨他们在准备一场赛马的展览会。另外,他想了想巴特尔和艾尔汗的事,他还真怕艾尔汗出事。他想先找一处废弃的土屋子寄宿一夜,等到天亮再说。
深夜,临近赛里木湖的低缓坡上,巴桑果真找到一处屋子,是一个土坯屋子,大概是牧马人的临时住所,他把白马在屋外拴好后,猫身走进土屋子,屋子里有一盘土炕,上面还有一张略显破旧的毯子,他关好门后,爬到毯子上躺了下来,用雨衣裹紧身体,他想捱过一晚就好。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他从席子那爬起,抹了一把脖子,发现浑身湿漉漉的。他很想跳进湖里洗个澡,诚然,他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他只能像马一样去找马耳朵草生长的洼地,在洼地里用泉水冲洗干净。
他这才注意到土屋子边围有一圈栅栏,里面种着格桑花,这些花长着鲜艳的花瓣,甚是好看,而距离山坡不远的下方有一条“布拉克”(小溪),溪水从山坳里淌出来,不像家乡的白水河,白水河比它更大,不过重要的是,小溪的下游靠近赛里木湖的方向有一处“萨依”(山沟洼地),那的马耳朵草疯狂生长。巴桑牵着马朝洼地走去,太阳一荡一漾地极为刺眼,看起来像悬在湖上一样,不比夜晚,白天温度高了很多,不那么冷了,走到洼地边,巴桑迅速脱掉衣物,战战兢兢地踏进凉水里,他还摘下了两片马耳朵草来充当浴巾。往常,他在白水河边就是这样洗澡的,去年夏天的时候,他也经常这样给阿依木洗澡,这样可以去除它身上的虱子。
溪水依然刺骨,他清洗得很快,果然身子清爽了很多,等从凉水里蹚出来,迅速地套好衣裤,他听到了马嘶的声音。“嘶嘶”“啾啾”,马从山坳的左前方翻越着坡,朝下游的洼地这边奔来。跑过来的马足有百来匹,它们狂欢地奔跑起来,蹄子就像抬起来的铁锤,有节奏地敲击着草地,见到洼地里有一个男子,它们又纷纷避开,跑到小溪下游的马耳朵草丛里了,它们准备从那跑到右边的山坡上,那里看起来有一片翠绿的苜蓿,草地里还长出来了五颜六色的花。
巴桑没有注意的是在马的后面跟来了一个人,是一名女子。女子身穿红色衣裳,跟在群马的最后。这样幽僻的一个地方,居然有人,初始,骑马下坡来的女子也被吓了一跳,骑着马的她立在小溪的上游,一时愣愣的,顾不上去追马了。巴桑很不好意思,他的脸立时羞红起来,就像被他用鞭子抽过的艾尔汗的脸一样,看着这位身穿红衣服的女子,他指了指不远山坡下的土屋子,为自己辩解。
女子往将近有一公里远的土屋子那边望了下,又看了一眼巴桑,本来想说什么,但是始终没有说话。她返身敲了下马臀,她要离开尴尬的场面去追她的马了。
“你好,你看到过我的马吗?”看她要走,巴桑这时才恍然大悟,想起这趟出门远行的任务,他赶紧询问起来。
“什么马?”女子骑着马已经经过了他身边,他说话,她攥了下马嚼子,又立在那里,回过头来问。
“是一匹红色的母马,编号是9,我们家叫它阿依木,昨天中午走丢的。”巴桑进一步描述起来,“它是一匹好马,可以成为大特级的赛马,我找一晚上了。”
原来对方是牧马人,那么,他准在前面的屋子里过夜了,女子沉思起来,她没有否定巴桑的话,更没有说“我没有看见”。她望了望巴桑,往前又瞅了瞅那群渐行渐远的马,她好像能看懂巴桑殷切的目光。“噢,我们这里倒是经常有别村的马混进来。”
听见女子的话,巴桑心里燃起希望。她立在那,似乎也在给他想办法,只是她没有说出口。
“小母马能成为赛马,很稀罕吧,要不我告诉你我电话号码,我在白水河那边,白水河呢,比这条河更大,芨芨草有这么高。”巴桑说话初始有点颤颤巍巍,后面有点想巴结对方的样子,他多说了两句话,用手比画起他所见到过的最高芨芨草的高度。
“那你给我吧,看到了给你打电话,对了,你叫什么?”女子倒是大方地说。
“巴桑,你呢,叫什么名字?”
巴桑想知道女子的名字,女子“嘚”轻呼一声,拍了下马屁股,然后就走了,没有回答巴桑的问话。
巴桑并不因为红衣女子没有回答而扫兴,他想他会再来的,那么只要记住土屋子记住旁边的格桑花就好,他猜测格桑花就是红衣女子种下的。这样想时,他全身贯穿一种喜悦,这种喜悦让他忽略了他回到白水河边的压力。
巴桑策马扬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白水河边,可也快要到中午了,他把白马先放出去,走到门口先用水瓢舀水喝,等到大口大口地喝完,他才去看阿塔有没有在家。阿塔正在羊圈旁边坐着,用切草机切草,好像在专门等着他回来。刚才,巴桑去关白马时,知道阿塔把家里的牲畜都赶草地里去了。
因为忙,阿塔不可能注意到阿依木不见了。巴桑站在羊圈外,心怀侥幸地想。
“阿塔,巴特尔跟你说了他遇到的事了吗?”巴桑不好告诉父亲阿依木走丢的事实,想起昨天鞭打艾尔汗的事,他打算证实下猜想,他觉得巴特尔不一定会和阿塔说起,他想和阿塔商量对策。
“怎么没说?昨天晚上,隔壁村的艾依杰来了,艾依杰你不知道是什么人?”黑暗里的阿塔有点愁眉苦脸,艾依杰可是远近十里出了名的“揩油佬”,阿塔凶狠地质问起来:“昨天,你打了他儿子艾尔汗?”
“阿塔,艾尔汗把巴特尔的脸都打肿了。”巴桑辩解道。
“你不应该参与,那是小孩子的事,这可坏了。”阿塔抬头望了一眼二儿子,急得拍手:“你不知道艾尔汗是艾伊娜家族里的人吗,艾伊娜的堂弟,这下怎么办?”
巴桑心里当真“咯噔”一跳,他生生杵在那里。昨天中午听到艾尔汗他们大喊大叫,他气坏了,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去年春天,巴萨的妻子也就是他嫂子阿娜尔介绍了她们村的艾伊娜给他认识,人家说艾伊娜是阿尔泰山的一朵金花,巴桑就和这朵金花为结婚而见过一次面,也算相亲吧,艾伊娜还来过他们家里,当时,他们俩都没说话,双方家长却商量了下,说只等着来年选个好日子就订婚了,现在是徒增障碍了。艾尔汗和艾伊娜虽说不是近亲,更不是亲近的姐弟关系,但毕竟是一个村子的人,这样的关系说不定就影响到他结婚呢。
“你打了艾尔汗,他妈妈就带他去了人民医院,艾尔汗的腿原本打了钢板,他们照了CT,腿没啥碍事,可也得花钱。小孩子在打架,你为啥要搭理?”
阿塔看着平常本分的巴桑说开了,昨天要不是艾尔汗的父亲亲自到田地里去找他,等到小儿子巴特尔放学回来,晚上,他又询问了一番情况,他怎么也不相信一贯老实的巴桑会出手打人。一方面,他为儿子的鲁莽发愁,另一方面,也为儿子的真正成长高兴。看来巴桑并不像他们父辈所看到的那般柔弱,说心里话,要是年轻时的他,他也会为自己的弟弟出头去教训那些小混混的。
“阿塔,和艾伊娜的事,我看再说吧。”巴桑终于说出了久久盘旋在心里的决定,他觉得他和艾伊娜是两种人,艾伊娜在县城的金器店上班,自从去年双方通过家里的亲戚介绍相过亲后,他们就没有来往了。巴桑不喜欢穿金戴银的艾伊娜,艾伊娜呢,大概也不喜欢在家单纯放马的巴桑,从来就没主动找过他,那么,到该做决断的时候了,趁着巴特尔的事,说出这样的决定也许是一个大好时机。
“什么?你说什么?”说到这,阿塔才真发怒了,他简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相信巴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艾尔汗家里没一个好人,巴特尔的脸,阿塔,你看看。”巴桑继续说。
他们争执到这里时,巴特尔已经从学校回来吃中饭了,见巴桑和阿塔在毡房争执,他只敢偷偷地站在门外。
看见小儿子回来了,阿塔也不和巴桑说事了,他摇手招呼小儿子快来吃馕饼,喝点锅里的羊肉汤好去上学。巴桑呢,他依然不敢告诉阿塔家里最贵重的小母马丢了,他得先去厩里加点草料,加草料时突然想到来村驻点的镇农技站,他的同学艾力就在农技站,前两天他还出席了艾力的婚礼。农技站来了两架无人机,平常用来监视有没有胡狼来村里,也用来帮助牧民寻找走丢的牲畜,农技站每天放飞无人机两次,下午和傍晚各一次,巴桑突发奇想,想要艾力帮忙找阿依木。至于艾尔汗的父亲下午可能过来讨要医药费,他不想去想这个事。
找艾力帮忙还真是一个好办法,打开农技站的电脑回放昨天下午放飞的无人机录像,确实发现了阿依木的踪迹,当时艾力不确定是他们家的马,所以没有及时转告他。录像里,年轻的阿依木一直站在齐腰深的芨芨草里,它竖起耳朵聆听着什么,原来远远的山坡上有异动,那是一群藏在芨芨草丛里的青葱色生灵,十来分钟后,阿依木顺着嘶鸣摸过去了,它混在那堆躁动的马群里,巴桑家里的其他马都跨过白水河到另一边去了,只留下阿依木驻留在芨芨草丛中,它在原地逗留许久,它原本在等着主人巴桑,可是最终都没有等来巴桑。当月亮从群山的另一边升起,这时有了同伴的陪伴,它越走越远了,最后消失在无人机的视线范围。
这样的结果令巴桑欣喜若狂,又无比怅然,他又一次想到早上在赛里木湖边发生的事,等他从农技站往回走,又是黄昏的时候,这时草原上的飞虫多了起来,看起来像飞蛾,密密麻麻,他的心像一下子掏空了似的。
等到赶回家后,他在自家毡房前看到了艾尔汗的父亲,那个满是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和巴桑的阿塔坐在一起。
“你回来了,巴桑。”一见到巴桑,艾尔汗的父亲艾依杰就说。
巴桑愣在那,没有回话,他一下猜着艾依杰为啥又来家里。
“要不,我卖掉两头羊好了,艾依杰,我的兄弟,我们来出钱好了,这事是巴桑不对,您大人大量,请原谅巴桑,我这就去县城一趟,卖羊我们很熟,您只要等一天,明天我就去找我大儿子。”阿塔拍了拍艾依杰的臂膀,去握他的手,看来阿塔和艾尔汗的父亲拉扯了很久,阿塔已经在说和解的方案。
“不是,巴桑,你也老大不小了……艾伊娜还跟我们是亲戚呢,艾伊娜的爸爸出了车祸后,一路都是我们关照,看着艾伊娜长大,我们可没少上心呢,还有阿娜尔和我们,哎哟!”艾尔汗的父亲仍旧在那小声嘀咕着。
这就让巴桑非常反感了,他顿时没好气,抛出一句话来:“我根本不打算结婚。”
这话镇住了阿塔,也让艾依杰没反应过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巴桑,阿塔怔了片刻后,狠狠剜了儿子一眼。
“巴桑,你说什么啊,昏话是你能说的吗?”阿塔黝黑的脸通红起来,他站起身来喝着巴桑。
“我该说的都说了。”巴桑没有示弱。
“你敢再说一句话!”阿塔怒不可遏,他手里已经攥着门口一个撵鸡的树叉子,看来随时要来打巴桑。
在艾依杰看来,巴桑也一向老实,老实的巴桑敢这样说,艾依杰没有料到,也一时不知怎么应对。
巴桑没有再出声,他不接受阿塔的责备,他转身就走了,去白水河边看他的牛和马去了,这时后面还响着他阿塔的骂骂咧咧。
来到白水河边时,月亮又一次升起来了,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手里拿着鞭看着远近自家的牛羊和马儿,他也看到了河边的格桑花,只是河边的格桑花稀稀疏疏,看起来凄美、冷清,花瓣上蒙了一层冰冷的水珠,在水雾漫漶的河边,远不如早晨赛里木湖边的格桑花妖娆、美丽。
他又想起了土屋子旁边见过的女子,他心想,她会打电话来吗?不得而知。现在挨了父亲的骂,他好像轻松了,可是又好像心里塌陷了,比起先前,心里更是空了一大块。阿塔为何要恶狠狠地骂他?他太清楚阿塔了,从团里回来的阿塔过得再压抑不过,把终年劳作的压抑估计发泄在他这了,他也当然想过结婚后的生活——分家单过,这样说,他欣赏巴萨的生活,巴萨可以自由自在,不受父亲的管控。想起丢失了阿依木,巴桑内心变得更加冰凉、冷淡。
第二天一大早,阿帕从县城里赶回来了,连阿哈巴萨也回来了,第二次去县城卖羊的阿塔搭农用三轮车去的,是巴萨用轿车把父母从县城里紧急载回来的。事情变得更加重大,因为昨天巴桑说了胡话惹了大事。
阿帕回来后,默默地坐在毡房里的火塘边,神情肃穆,她回来后就一直在和面。阿塔呢,愣在那看电视,也没去地里,一时失去了劳作的动力,也没像昨天一样发脾气,只是胸腔填满郁气。双亲终于觉察出巴桑的秉性,看来老实的巴桑长大了,对于这个儿子,他们都有点低估了。
一家子好不容易在一起,看来是准备开一场家庭会议,可是大家都木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气氛窘迫极了,只有和面的阿帕不停地瞄巴桑,示意他给阿塔道歉,收回昨天的昏话。
“艾伊娜是好姑娘,去县城的姑娘哪个不是这样,还是阿娜尔家的人,哪点不合意?巴桑,你到七月就二十六了。”阿帕终于小心地询问起巴桑,她猜测到了儿子的一点心思,想要儿子回心转意,她知道丈夫为艾尔汗的腿伤赔了家里两头羊。
巴桑下意识地摇摇头,他根本没有办法点头。
他去看着阿塔,阿塔眼巴巴地望着他,他能感觉到阿塔希望他道歉。
他没有道歉。一贯性格仁慈的阿帕回来后,他倒有了勇气。他豁出去了不想再隐瞒了。
“阿依木前天走丢了。”
“什么?”阿塔嘀咕了下,还没反应过来。
“阿依木?”阿帕怔了下,一直在县城的阿帕不记得家里的马,她看着丈夫。
“阿依木不见了。”
……
谁都没有说话,仿佛整个毡房里都在滴水,连巴萨都不敢说话,他和阿帕看了看巴桑,最后目光都落在阿塔那里。
阿塔没有吭声,只见阿塔愣在那里,黝黑的脸很难看,脸上的褶皱简直要把眼睛藏起来,没有人能看见眼睛的光芒。阿塔脾气大,可是没有站起来大发雷霆,像昨天一样想来打巴桑,这太出乎意料了,也许经历昨天的事后,对于阿依木的丢失,阿塔再也经受不住打击,他完全没有想明白该怎么处理。
这时的巴桑在家再也待不下去,他拿起马鞭走出了毡房,去圈里牵出白马,他骑在马身上,感觉身子很沉很沉,随时要栽下来一样。天上下起了雨,雨很大,春雨洗刷着脚下的芨芨草,让这些疯狂的草看起来更绿,远近的水雾已经连成一片,他看着远处的芨芨草,仿佛看到了格桑花。说实话,十九岁的时候,他也曾有机会去县城,家里亲戚让他去县城的一家大型宾馆上班,工作内容是在宾馆当园丁,主要负责料理宾馆的草木,宾馆的房子边都长有格桑花,格桑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花朵,他喜欢这种冷清的花朵,可是那年他到底还是放弃了宾馆的工作,他自以为能当赛马手,就如巴特尔现在所想的一样,可是到头来他发现自己只能当一个牧民、普通的牧马人。当个牧马人倒不怕,在这个天山下的草原上,一样有馕饼和肉吃,巴桑后来把成为赛马手的念头转移到培养赛马的心愿上。阿依木就是他们父子中意的第一代赛马,阿依木长大后,接下来会有第二代、第三代,他们或许会拥有赛马场,到时他就不是普通的牧马人了,所以他把阿依木看得很重很重,阿依木的母亲还在怀孕的时候,他就时时守护在身边,等到要分娩时,正是十二月下雪天,那个傍晚,雪压着毡房,雪粒子扑啦啦不停地掉,他知道要生产了,那天,阿塔正好去县城看拖拉机,他一个人守在马圈里,开好暖灯,等待母马的生产,他足足守了四个小时,当这个小生灵落地,雪停了,月亮从雪堆里露出来,发出皎洁如玉的光芒,从那一刻起,他打定了主意,从此,这匹刚出生的小马娃子有了名字,它叫阿依木,后来全家人接受了他的叫法。这看起来是一个好兆头,可是随即又有一桩坏事,小马娃子吃奶好像很困难,巴桑只好先拿奶桶给马挤奶,然后装奶瓶里喂给它喝,三个月下来,本来一百六十斤的巴桑瘦脱了形,小马却茁壮成长了,它浑身赤色,毛发油光发亮,迈开马蹄子铿锵有力,连阿塔也觉得它是真能成为赛马的好苗子。
巴桑又要出门了,朝有马耳朵草的地方走,自从找过农技站的艾力后,他越发坚定了信念:阿依木一定从长满芨芨草的白水河边跑去了长满马耳朵草的赛里木湖畔。
巴桑没有能够找到阿依木。
巴桑在外面晃悠了一个星期,白水河边的所有人都以为巴桑失踪了。有的人说巴桑是为拒婚出走,有的人说巴桑是怕阿塔责备他丢失了家里的爱马出走,而有的人说巴桑单纯因为弟弟巴特尔打架要赔偿而气不过从家出走的。传言纷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些天又是怎么过来的。
巴桑却偏偏出现了,回来的时候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的,白水河边好不热闹,原来村里在举办联谊活动,有赛马和叼羊,聚集的人群里,巴桑看到了阿塔和阿帕,也看到了阿哈巴萨和嫂子阿娜尔,连弟弟巴特尔也在。当骑着白马的巴桑出现在白水河边,看到的人都纷纷向他打招呼:
“巴桑回来了。”
“吉格特(小伙子)!”
“巴桑,你阿塔不怪你!”
“好牧民就是巴桑!”
……
发现巴桑时,众人齐声赞扬,合声传颂起巴桑往日的功劳,这让巴桑两颊赤红。
他赶紧瞅了下不远处的阿塔,阿塔和阿帕发现了他,巴桑牵着马还是来到了父母旁边,没有说话,阿塔和阿帕并没有责怪他,阿塔只是攥着白马的嚼子,拍了拍白马的额头,示意他去看比赛场面。
只见一名女子一手扬鞭,一匹赤红色的马像一股疾风从百米外飞奔过来,马蹄腾空,奔向白水河,溅起连片水花,这一连串动作惊得牧民们齐声喝彩。但令巴桑吃惊得要大叫出来的是,他发现马背上的骑手正是在赛里木湖边见过的红衣女子,今天的她也是身穿红衣,在他身边飞过去时,就像一片燃烧的云,简直要把他的魂都带走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胯下的坐骑正是他丢失的阿依木,没错,就是枣骝色的阿依木,这简直让巴桑想不明白了。
比赛完后,红衣女子牵着马走了过来,她把马交到了阿塔手里。阿依木看到旁边局促的巴桑,用嘴巴拱了拱巴桑的腰。看到更尴尬的巴桑,红衣女子“咯咯咯”笑个不停。
“哎,你去哪了呢,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她说。
爱马失而复得,阿塔主动做东,宴请了从赛里木湖边过来的所有人员,还特地请红衣女子来家里。
女子后来的名字改为了阿依木,那会儿她还叫着原来的名字迪娜。黄昏将至,巴桑和她漫步在白水河畔,同是夕阳底下,有两匹马“嘶嘶”地低鸣着,它们从一棵孤单的椴树下经过,用马尾巴互相拍打着对方。巴桑想起了过去七天住过的地方,那是格桑花盛开的地方,而如今,在他与她散步的河边,也正是有芨芨草、马耳朵草和格桑花的地方,一枚妩媚的月亮从天边升起来了。
【作者简介:叶临之,198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留学日本,2019年来访学于中亚各国,在《上海文学》《天涯》《山花》《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草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青年文学》《长城》《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小说百万余字,《文艺报》《文学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百家评论》等文学评论报刊对其文学创作有大量评论与推介。代表作《伊斯法罕飞毯》《中亚的救赎》《海边的中国客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