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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4年第11期|四四:江山客与无名氏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11期 | 四四  2024年12月02日09:12

我永远失去那个叫“江山客”的孩子时,是在一盏朋友送我的黑色圆柱形台灯前,透过凹陷的磨砂玻璃,一片清冷、冰澈、素雅的光芒四散开来,就像沉陷在某种迷雾中。而我就是在那时确认他从微信上删掉了我,那个无名无姓、无依无靠、无声无息的孩子,那个自己为自己起名为“江山客”,跟着母亲流浪的孩子。他拒绝了我。而我或许是他唯一的一束光,他或许能够抓住我伸向他的援助之手,从而过上相对稳定、暖衣饱食的生活,也能够像普天下其他孩子那样走进学校读书,从而距离文学梦想更近一些。

是的,他将我排斥在遥远之处。而他,则在更遥远之处苦熬着悲惨的日子。

是的,一个没有居所、没有户口、没有名字、没有父亲、没有知识、没有前途的野孩子怎么可能获得光明?往后余生,他不得不住进妈妈用仇恨和愚昧浇筑的暗黑的牢笼之中,不得不任由心中的怨愤、苦痛、哀愁病毒般疯狂生长,他像一头顽固的、倔强的、机敏的小兽,以浅薄的认知和微不足道的力量不屈不挠地抵抗,全然不顾能不能获得光明,他写下的那些饱蘸着血泪和哀伤、使我萌生出狭义豪情却注定不会被温情对待的无望的文字,真乃“慷慨赋诗还自恨,徘徊舒啸却生哀”。

我只见过他一次,但他坐在编辑部东墙边布艺沙发上时拘谨落寞的神情、清晰坚定的语调及勉为其难的笑容给我留下了终生不能磨灭的印象,像一根蘸着毒液的刺扎在我心上,时不时地翻搅一下,使我难过、恐慌、惭愧。

那一次,我到单位大门口接他们上楼,他和他母亲一起。两个人像刚刚从土堆里钻出的萎靡衰败的植物,怯生生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旁边的桌子上歪歪斜斜地放着一个瘪瘪的脏脏的化肥袋子,里面装着他们的行李和铺盖。门岗大叔用狐疑的目光看我,好像在询问他们和我的关系。

什么关系呢?我与他们素昧平生,当日相见乃人生初见。

显然,他们对我帮助他们摆脱眼前的困境抱有期许……然而,以我当前微不足道的身份,纵然一腔侠义心肠,也有直面问题的勇气和决心,仍然可能辜负他们的热望。事情发展到最后,我到底没能帮上他们,而是做了他们苦难的观摩者—这使我在日后的生活中经常懊悔,并且愧疚。

他们是我老家的亲戚。我冲门岗大叔笑笑,响亮地回答了他。

那位母亲看起来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蓬乱,饱经沧桑的脸上沟壑纵横,斑斑点点的污浊藏于其中。而他呢,那个叫“江山客”的孩子,他羞怯地拽着母亲的衣角,那么执着地依赖和信任眼前这个唯一的亲人。事实上,正是她的不负责任和愚昧任性才导致了他身处巨大的困境。

或许,这困境将如不死的时间一样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不能预见这巨壑般深重的灾难,他仍然天真地心怀希望,等待光芒。

然而,他有错吗?孩子相信母亲,心甘情愿地沉浸于母亲编织的天罗地网,即使居无定所、忍饥挨饿、风餐露宿,即使被恐吓、被辱骂、被殴打,他也一往无前矢志不渝地相信母亲,他有错吗?或者,他有别的出路吗?

那一次,我详细询问了关于他们的过往经历及生活现状,并做了记录,后来整理成一篇五千余字的材料,本来打算利用网络及媒体的力量帮助他们,但发布之前和他们沟通时遭到了拒绝,只好作罢。他们或许有着深重的隐衷,或者,他们只是出于对面子的维护?我不得而知。但我尊重他们维护自己隐私的权利,也理解他们对不可预测的未来的恐惧。所以,我放弃了这种比较直接的方式,但并未放弃帮助他们—虽然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身处忧患,但总归好过他们—他们的处境更为艰难,甚至关乎一个孩子的命运和未来。

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知道了这个满含屈辱和悲伤的孩子出生于2008年,自出生十二年来从未见过亲生父亲。由于亲戚冒用他母亲的身份证为另一个孩子办理了出生证明,导致他没有出生证明,一直不能上户口,不能上学。从他六岁那一年,母亲便带着他游走于当地各部门,但没有一处愿意向他们伸出援手……

母亲也真是个顽固又无能的母亲呐!她瞒着家人擅自和不能托付终身的男人生下了孩子,以至于家人震怒,与她断绝了关系。所以,茫茫人海,白云苍狗,她只得一个人带着孩子风里来雨里去地讨生活。无根的浮萍一般,或者,他们根本就是无辜的逃亡者,一边疯狂地逃亡,一边拼命地抵抗。

然而,又能逃到哪里去?然而,这无谓的抵抗又有什么用?!六七年时间,他们依然活在那个屈辱无望的原点,尽管当母亲的竭尽自己的智慧、泪水、血汗想为苦命的儿子争取到人之为人应该享有的拥有户口和上学的权利,但她所有的努力和遭受的苦难显然付诸东流。就是这个卑微如尘芥的女人,她使亲生的孩子陷于黑暗的深渊,但她也以老牛舐犊的殷殷爱意帮助他逃脱深渊,教孩子识字、读书、计算……

她尽己所能为那黑暗的深渊修凿窗户—光亮进来了,照亮了他探索世界的小径,也温暖了他孤苦无依的心灵。如果她生下他是罪孽,那么她教导他则是赎罪。她没有被生活的艰难苦恨折磨得失了心智,她没有像波兰电影《我是》中那个痴迷于寻找真爱的母亲那样狠心抛弃儿子,而是须臾不离地带着他,哪怕一起奔赴刀山火海,哪怕一起忍受大耻大辱。

那个叫“江山客”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腰杆挺直,双膝并拢,两手交叉着按住膝盖,从进门到离开,将近半小时,他始终保持着这个固定的姿势一动未动,就好像为了凝固在他身体里乱窜的不安和羞赧一样。他那本该清澈明快的目光显得阴郁又怯懦,落寞的神情流露着淡淡的哀伤。在我与她母亲交谈时,他很少插话(尽管有强烈的表达欲望),也很少直视我的眼睛。曾有短暂的瞬间,我想收养了他,给他一个家和虽不富足但可以稳定的生活。但我很快又否决了自己,我独自带着正上中学的儿子,尚自顾不暇,何以养他?何况,他并非孤儿,而是有着一个生死相伴、不离不弃的母亲。

临走时,我送给他一本文艺气息浓厚的漂亮台历

及一些过期杂志。这苦命的孩子在妈妈的教导下已经能够无障碍地阅读,但愿它们给予他慰藉和灵光,哪怕仅仅在短暂的时间里,他能够轻松地笑一笑,汲取到一些美好和力量。或者,他能够领悟到关于写作的一点点奥秘,为勇敢地书写苦闷、对抗生活习得技艺。

他与我建立联系源于文字,我相信他是被缪斯女神惠顾的小精灵。为了鼓励他,我在参与编辑的市级内刊上发表了他写的几首古体诗,并发了一笔微薄的稿酬。很难想象,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文字的质感和内涵如此真切地打动了我,即使和成年人的作品放在一起,也不逊色。这个不笑的倔强的坚硬的孩子承受了多少不可承受之重啊,他才能创造出那些包裹着愤怒与哀伤的控诉书,这使我痛彻心扉哀哀欲泣的自白信。

欲要写诗,却把笔抛,心中何事/一夜望月独不眠/长夜漫漫,一轮孤月挂长天/雨落声声,风雨交加一夜寒/正有悲伤,伫立台阶愁不言/无可奈何,大山重压不出头/泪眼干,天已明,又是一日惆怅路/看溪边鲜花绿树,只徒增烦恼无数!

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写下的,是他的愤懑,是他的哭号,是他的哀告,是划过我心灵的刀光剑影,是永远不能痊愈的暗伤。

曾经,我以为我能够给予他们一丝光亮,使他们距离眼前的困厄远一些。我也为此做了一些努力,甚至舍下脸面向一位交情不深但握有实权的领导陈情,希望借助他的能力实现我的愿望。他的确如人们褒扬的那样,是个正直无私且行事果敢的党的好干部。他当着我的面向有关部门打了电话,并再三叮嘱对方要对所托之事关注、解决。当时,我真的感觉有光芒从天而降,迷人又耀眼。我仿佛看到那个十二岁的孩子,那个被命运的魔掌扼住喉咙的小小的灵魂获得了新生—他像其他孩子一样背上崭新的书包,坐进宽敞明亮的教室,聚精会神地听讲,脸上洋溢着快慰、满足、幸福的笑容……

但这美好的场景只是我的幻想—他的母亲狠心撕碎了我苦心经营的图景。我的意愿是解决眼前迫在眉睫的困窘,给孩子上了户口,再给他联系学校,使他能够接受知识的滋养,也能够历练人际交往、辨别是非、自理自律等各项能力。然而,他的母亲执意要求把昔日冒用她身份证办理出生证之人及他们维权路上遭遇的坏人们绳之以法,而全然不理会我提出的解决方案。在电话里,我终于没能控制住情绪,冲她大嚷大叫,甚至用尖刻的话语责骂她,但她不为所动。后来,我又柔声细语地恳求她不要再计较那些我们计较不起的事情,眼前反而是孩子的户口和入学之事最为紧要。我以三寸不烂之舌向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眼巴巴地渴望能够说服她,给她的孩子一条富有生机的生路。

然而,足足一刻钟,或者更长时间,我就像面对着一块石头、一截朽木、一潭死水—她坚持了自己,而我承认了失败。

但我还未完全死心,我试图与那孩子沟通,希望他明白我的苦心,接受我的建议,从而说服或要挟他的母亲服从我的安排……然而,他和母亲站在一个立场,坚持了母亲的诉求。而我这些天糟心、忙碌、求人的意义何在?我终究无力帮助他们脱离于水火!

他们终究没能摆脱魔咒,起码,在和我失联之前,他们依然挣扎于深不可测的泥淖。如今,一年过罢,他们可否安好,已是未知。

清冷、素雅的光芒笼罩着我,它们给予我片刻的光明和安全感。然而,那个叫“江山客”的孩子,那个有骨气、有尊严、有追求的倔强的小兽,他对我彻底失去了信任—我心惭愧,愧悔难当!

再一次想起那个三十来岁、患有精神疾病的男子时,距离我搬离市郊的煤矿小区已经十年。在距离煤矿小区仅十公里、可以遥望到那里的天空和高楼的另一处,我竟然从未想到过他。

如今,我不知道他死了(死于何年),还是活着(活得怎样)。我于他,是过客,是他不幸和苦难的观摩者—虽然,我热切地想参与其中,并做出改善。但到底,我像“冷漠的大多数”一样,变成自己初衷和良心的叛逃者,而这何其悲哀。

十年,漫长又短暂,清晰又模糊,真实又虚幻。在这白驹过隙、倏然逝去的十年间,他竟然从未闯入过我的脑海。或者,源自对无能和愧疚的纠缠的逃避,我有意识地对他进行了选择性遗忘—我窃以为羞耻。

然而,我的确遗忘了他—那个曾经唤起我向善的意识和勇气的年轻人。为了抵制这顽固的遗忘,所以,现在,我要写下这些文字,让它们像鞭子和芒刺一样警醒我,也告慰那个被抛弃、被羞辱、被遗忘的孤苦无依的无助又可怜的年轻人。

有人说他曾经有过美好的童年,那时,他那患了帕金森病的父亲还像飞奔在草原上的马鹿那样健壮,而他也像畅游在蔚蓝海洋中的鱼儿那样自由愉悦。他父亲在矿上的动力科有一份轻松的工作,所赚薪资足够一家人维持富足体面的生活。他的童年除了有母亲的陪伴,还有各式各样的零食、玩具、绘本,甚至父母在闲暇时会带他到市内的动物园看大象、狮子、老虎、猴子、孔雀、白鹭等走兽飞禽,也会带他到百里外的太行山深处采撷大自然的秘密,但这样的好时光随着母亲这座庇护所的轰然坍塌而一去不返。他母亲在他十岁那年死于一场意外。谁都不会想到从椅子上踩空跌落在地板上会要了她的命。她是一个热爱孩子和家庭的母亲,也是一颗小小心灵的守护神和安魂曲。然而,她死了,死于年关临近的一个上午,其时,阳光普照,大地祥和,而她站在一把一条腿有些松动的椅子上擦玻璃……她本来想为房间放进更多的光明,却未料到把自己和亲生的孩子扔进了暗黑的深渊。

此后,他再也没能从那深渊爬上来,而是一步一步向更深处沦落……

他默默承受着失去母亲的巨大恐惧和悲伤。甚至,他觉得自己晦气,脾性也变得敏感、孤僻、暴躁。不久,小小的孩子便成了父亲的累赘,经常毫无来由地点燃那年富力强的鳏夫的无名怒火。父亲毫不客气地把愤恨的眼神、带刺的语言、坚硬的拳头甩给他。而他并不哭泣,也不反抗,只是咬紧了牙关,默默地忍着,感受着疼痛在身上炸裂开来的声音和形状。他经常幻想躺在医院长条冰柜里僵硬无声的母亲会在某一天突然归来,会像以前一样在房间洒满温柔欢快的笑声,会把可口的饭菜摆在餐桌上,会把洗干净的衣服搭在晾衣架上……然而,他的幻想终归是幻想,没有哪一个死去的人能够因了亲人的悲痛和灾难而复活。

死是绝对的,也是永恒的。在一日复一日落空的等待中,他接受了母亲的死,也相信了死是永恒的,也是不可逆转的。

一切随着继母的到来变得更加糟糕。他在父亲的逼迫下喊她“妈妈”,还要对她殷勤地微笑,还要清洗她的衣服和袜子……他在继母的脸色下胆战心惊地挨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子,即使他顺从地接受了继母的馈赠,哪怕这馈赠遍布着恶毒的羞辱,也没能得到与之相对应的最微薄的回应。她是个刁钻刻薄的女人,她成为他继母只不过为了获得暂时的栖身之所和物质上的丰厚满足。她像吸血鬼一样压榨着那个男人,也压榨着这个因失去母亲而处于悲伤和恐惧之中的孩子。

十年前,我生活的煤矿小区正北的趣园湖畔旁边有一条通往学校的小路,孩子们喜欢沿着它蹦跳着奔向知识的殿堂。小路由大小不一、或光滑或粗糙的石子铺就,路旁栽种着柳树、玉兰树、紫藤等绿植。夏天,蝴蝶、蜻蜓、蝉,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枝间栖息、飞舞……我就是在那棵歪斜的柳树下发现他的。我多么惊诧于我的发现!是的,二十一世纪的城市一角竟然出现如此有伤大雅的“事物”,这实在使人不解,甚至震惊!

下午两点的趣园并不安静,三三两两的母亲们说笑着往来其间,然而她们在路过他时目不斜视,或者,她们看见了他,只是当作没看见而已—不知源于羞涩,还是冷漠。

当时,他赤裸着身子斜倚在柳树斑驳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就像是从土地深处长出的一大块暗黄色赘瘤,丑陋又多余。他用那令人心疼的空洞呆滞的目光审视路人,茫然又执着,仿佛在等待关照的话语,或者有力的援手。也仿佛,他并不等待什么,只是虚弱地表明自己的存在。

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瘦骨嶙峋的成年人—胸部的骨头高高地凸了出来,胸部以下则突然陡峭地凹了进去,而两条干巴柴似的腿随意地搁在地上,就好像是从身体分离出来的没有血肉的残肢。他全身污浊不堪,没有一处干净的皮肤,头发乱糟糟地盘覆在头顶上,像是长年累月没洗过澡。我在距离他一米左右的长廊下驻足观望,我满心悲凉,痛楚一寸一寸地侵蚀着我的心。

母亲乐善好施的品性从我记事起就在濡染我,她收留过走街串巷以占卜算命为生的盲人,她把鸡蛋打卤面、白菜粉条肉大米饭、新出锅的包子等食物送给同村北巷子暗黑小屋里并不沾亲带故的孤寡人四奶奶,她把钱物借给生活更不如意的乡亲……无需言语,母亲不经意的行为深深地影响着我,涓流一般温润美好。我从小就暗下决心,要做一个像母亲一样给别人带去温暖和光明的人,即使那温暖和光明是微小的,但好像从未真正获得过这样的机会,以至于我从未试探过自己在面对别人的苦难时,是否有决心和勇气伸出援手,慷慨给予。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勇敢的人才能够果断实践的行为。

我在长廊的阴凉处驻足观望他,满心悲凉,痛楚一寸一寸地侵蚀着我的心—我不能袖手,仅仅做他苦难的观摩者。但我该怎么拯救他?首先,我不能把他带回自己家(我产生过把他安置在十二平方米的地下室的想法),倒不是惧怕丈夫和婆婆的责难,而是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财为他治病—他的两侧臀部长着骇人的褥疮,想来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或者他在失去行动能力后得不到妥善护理,从而导致局部皮肤长期受压。

初见时,我并不觉得眼前这个被遗弃的年轻人陷入的困境有多么糟糕,也不觉得他年轻的身体不能自愈,毕竟,他太年轻了,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青春蓬勃、生命灿烂的好时候。一群苍蝇嘤嘤嗡嗡地绕着他飞舞—他是它们的食物。它们密密麻麻地停留在他臀部那两大块深可见骨、泛着恶臭的褥疮处,抖动着蘑菇状的口器,把血污和腐肉吸进去—如果它们能把他身体及精神上的疾病,连同他遭受的冷遇和羞辱一同清理干净,那该多好啊!我无法忍受眼前这个年轻人正在遭受的磨难,虽然非亲非故,但我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就好像蒙难的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我当即买了肉夹馍、鸡腿、蛋糕、矿泉水送给他,并小声承诺拯救他脱离水火。怜悯心和勇气让我抛开众人狐疑、不屑、嘲讽的目光。

我迫切想从他嘴里探求到真相,以帮助我找到拯救他的办法。

“你多大了,小伙子?”

“我属马,天上飞的马!”他并不看我,涣散的目光游离不定,一会儿在天,一会儿在地,一会儿又到了趣园外仅三五个行人的马路上。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铁骨铮铮不能下蛋!姐,你喝水,喝水……”他突然憨憨地笑了,伸出脏污的手指指了一下身旁那个残留着半瓶浑水的塑料瓶子。

他想让我喝水,大热的天,他知道我渴了。我的心莫名地感动起来,一阵一阵的疼痛抽搐敲打着我,提示着我,鼓舞着我。我告诉他我有在报社工作的朋友,他热心公益,曾救助过一些流浪者,并向他承诺会给他找个出路,但事情并未按照我的意愿发展,当我义愤填膺地向朋友陈述年轻人的遭遇时,他不置可否,显得冷淡又默然。后来我才知道他由于屡次“多管闲事”而被领导和家人责难,以至于不得不重新做回“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

但我并未放弃,而是像个勇敢的记者一样,试图利用新闻媒体的力量使他得救,从而过上稳定的生活—免予饥饿、恐惧、匮乏,以及无休无止、厉如刀刃的身体和心灵的折磨,仅仅衣蔽体、饭可饱、居有所即可。的确,我背着缺乏同情心又一贯喜欢指责我“多管闲事”的丈夫做过调查,并且形成一篇文字。但它最终湮灭于时间的洪流,或者,是我骨子里隐藏的怯懦和消极等人性弱点湮灭了它。

我还记得是在一个他突然失踪了的下着小雪的傍晚,那时,他已经从趣园的柳树下“搬到”南北街中段卫生间外墙下的窝棚里。那个窝棚,其实只是几根木棍随意搭靠、借助卫生间外墙而构成的直角三角形遮蔽处。路过时,我发现窝棚里空空如也,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在里面!这使我大为惊骇—他去了哪里?有没有遭遇不测?厕所对面商铺老板目睹了这个画面:几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把他抬到担架上,把他送回煤矿俱乐部后面他和父亲生活的老房子里—已近冬月,天气冷冽,尤其在夜间,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严重威胁着他枯槁衰弱的生命。居委会担心在辖区内出现冻死人的非人道事故,才协调关系动用了警力……

深重的担忧和羞愧感促使我走进他和父亲居住的脏乱、恶臭的屋子。卧室里,小瓦数白炽灯泛着阴冷、暗淡、凄惨的光芒,衣服、鞋子等杂物随意摆放;厨房里没有米面、蔬菜等任何象征烟火味的事物。我发现年轻人躺在小卧室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面对我的到来,他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惊讶或喜悦,甚至,他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或许,他尚在刚刚遭遇的“劫掠”中惊魂未定;或许,他对一切的一切失去了希冀和兴趣……

他父亲的帕金森病已经相当严重,身体一刻不停地颤抖,走一步退三步,就像年久失修、随时坍塌的老房子。我真是太苛刻了,面对这样一个同样被命运抛弃了的不幸的人,竟然深怀着对他的不解、责备,甚至愤怒。但片刻之后,这些情绪就被更为复杂纠结的痛惜和怜悯取代了。

“他屁股上的褥疮怎么形成的?”

“不知道。”

“听说他因为抢东西进去过?”

“他抢了一个女人的钱包,里面有一千多块钱现金。他当时患有精神分裂症,不能自控,不然不会选择在那儿下手,要知道,银行距离旁边的派出所不到五十米。啊啊啊,我苦命的儿子!呜呜呜—”

“精神分裂症患者犯事不是能取保候审或无罪释放吗?”

“需要做精神鉴定,可我实在没钱缴纳鉴定费呀!唉—我有罪!有罪啊!”

“为什么由着他在外面受苦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死了,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他在外面有活路,乡亲们好歹给口吃的……”

我没有勇气责难眼前这个受到惩罚的陷入巨大困境的父亲,他老病无能,且离死不远矣!

十年后的今天,我成长为一个以文字为生的写作者,然而我仍然不是呐喊者,也不是控诉者—我见证,然而我在大多数时间里沉默—沉默不是金子—这使我羞愧,且悲伤!

惊蛰和春分中间的日子,寒气渐退,暖意初升,新一轮的循环已经拉开序幕。窗外是一片小树林,再晚些时候,将变成一片花海—给人喜悦和希冀。我看到麻雀、小杜鹃、灰喜鹊们三五成群,箭镞一般飞起又落下,它们自由自在地享用着自然和世界,它们拥有着尊严和幸福。

伫立窗前,我久久地凝视着静默的小路和树木,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等身材的男子突然从林间冒了出来,是他,是那个我在趣园湖畔的小路上遇到的那个年轻人。他穿着得体的深蓝运动衫,仰着脸朝我所在的四楼观望,他望到了我,露出笑意,朝我挥手……

我希望我的幻想是真的,然而,我知道,我的幻想只是幻想。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叫他无名氏……

【作者简介:四四,本名赵海萍,河北邢台人,生于1980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邢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清明》《雨花》《长江文艺》《湖南文学》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渐入佳境》,曾获第四届三毛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