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9期|连城:骑驴记
1
以前我们家是没有驴的,而我的小伙伴儿家大多有驴。
养驴做什么?拉车、耕地!
那时,一般人家置不起拖拉机,也置不起牛或马——牛、马的身价比驴子高得多,骡子胃口大又桀骜不驯,因此养一头驴子帮家里干活,就成了很多庄户人家的首选。
没有驴的日子,我家是寂寞的,尤其是我和妹妹。因为我们的小伙伴儿家里都有驴。在他们优哉游哉去放驴时,我们无所事事;在他们忙忙碌碌割驴草时,我们还是无所事事。有时候,我们姐妹也出门割猪菜。但是,割猪菜这件事怎能和割驴草相提并论呢?他们舞刀霍霍,将芦荻、稗子、画眉草等通通割下来,回庄路上,人人背一个壮观的大草垛子,连走路姿态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而我和妹妹呢,手里拿着破锄头,剜着灰灰菜、野苋菜,最后的收获只有一小篮子——割太多猪吃不了,菜就黄了。
在我们眼里,家里有驴的小伙伴儿,其身份等同于大侠。他们割草时成群结队,放驴时牧歌互答,只有我和妹妹没人要,被他们摈弃
在外,即使削尖脑袋也无门径可入。
2
初夏的某天,死水无波的日子忽然起了变化,祖父宣布:我们家买驴了!
哎呀,我们家终于买驴了!太好了!我和妹妹都激动得不知所措,拍手相庆之余,自然是奔走相告——告诉小伙伴儿,我们家也要有驴了!等着瞧吧,以后不管放驴还是割驴草,我们都有份儿……
祖父又告诉我们,驴是本庄驴,西队的,还是一头草驴,它年纪太大,又断了一条后腿,所以原主人要卖掉它。
听说是一头断了腿的老驴,我和妹妹都有点儿失望。但是祖父又说我们买的是一对母子驴,它将带来一头小驴,小驴是公的,用我们的本地话说是一头小叫驴。
听到这消息,我和妹妹又高兴起来,生活似乎重新充满希望。
事隔多年,我还清楚地记得这对母子驴的身价——三百元,确实不能算贵。
交钱之后,又过了几天,这对母子驴才到我们家。我不记得它们来的时候是上午还是下午,天气是好是坏,我和妹妹当时究竟是在玩耍还是割完猪菜刚回家……我只记得我第一眼看到那头老驴的样子。哎,怎么说呢,一点儿也不体面!它非常非常瘦!屁股是尖的,脊梁像鲫鱼一样峭薄地高耸着,走起路来,右后腿在地上一点一点地。但是那头小叫驴真是很可爱!当时它有三四个月大,毛茸茸的,让人一看就有宠爱的欲望。
幸亏有这头小叫驴,我和妹妹的失望才转为欣喜。
我们收拾了驴槽——大门东侧有一口石槽已空置多年,邻居们闲聊时,总是在那儿安放自己的屁股。现在,我们有驴了,他们的屁股也就不能安放在那儿了。
草料棚搭好了,拌草料的木杈和切草的铡刀我们家本来就有。当时正是夏天,青草遍地,喂牲口的这套家伙什儿,还一时半会儿用不着。有我和妹妹这两个大闲人,再加上祖父,完全可以侍候好这一对母子。
我和妹妹豪情万丈地加入割驴草和放驴的大军……
3
割驴草,一定要用镰刀,而且要快。快刀斩乱草,这是至理。
我和妹妹被小伙伴儿们愉快地接纳。不论去哪儿割草,大家都是呼朋唤友,结伴而行。
割驴草的日子堪称美好!吃罢早饭,露水将干未干时,大家带上粪箕子和镰刀,结伴出门。
路边、水滨、荒堤、玉米地、花生沟、黄豆畦……青草长得哪儿都是。但是草的质量有好坏之分。经验丰富的小伙伴儿教我们两姐妹:哪种草可以割,哪种草不可以割,哪种草牲口爱吃,哪种草牲口吃了容易生“疖”或泻肚子……总而言之,割驴草的学问比我们预想的要大。
割驴草真是一桩愉快的活儿!在草木丰茂的野外,经验丰富的小伙伴儿会先观察草情。如果露水太大,就发布暂缓割草的号令,因为露水太大,不仅容易弄湿衣裤,驴吃了对健康不利,而且不好收贮——堆起来发热,很容易就黄烂了。
既然草情不适合收割,顺理成章地,大家就愉快地玩耍起来。
比刀——两个人比试镰刀的锋刃,互砍之后,谁的刀刃缺得厉害,谁就算落败。
下五子棋,来“羊窝”——都是石子游戏。
掏耳朵——几个女孩用发卡互相掏,倚腿枕肱,直掏得魂飞魄散,不知今夕是何夕。
斩“黄山”——用镰刀尖在地上画一道符,然后再用刀尖斩,同时嘴里念一种口诀。据说,斩过“黄山”之后,割草就不会割破手了——这当然是迷信。
如果割草的时候是初秋,花生成熟时节,就更愉快了。就着田野间的微风吃嫩花生,相当美味。
到后来,玩也玩了,吃也吃了,到该干活的时候了,大家才懒洋洋地站起来,下到地里割草。
他们都是割草的好手,每个人都割得又快又好,包括我妹妹。不多时,那些空空的粪箕子里,青草高高地堆起来,满起来,最后甚至漾出来。
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割草的好手,但是在这里,我就不提了……
4
每天,我和妹妹割驴草,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虽然驴吃不了那么多青草,但是我们要为冬天做准备,必须将一部分青草晒成干草,堆垛收藏。
夏天,门口的空地上总是晒着青草。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香味儿,到后来,鲜草晒成干草了,也还是香。香香的干草被堆成垛。随着日子的延续,干草垛一点点丰满起来,高大起来。
割草是青草肥壮季节才有的事情。在青草不那么肥壮的时候,比如初夏,野地里只有短短的草芽;比如秋天,草都老了,在这两种情形下,就不应该割草,是把牲口牵出去放牧的时候。
放驴这活计,由我和妹妹轮流来做。
放驴比割驴草更让人愉快。因为可以“伸手不拿四两”。我们只需要提着缰绳,把驴带到水草丰美的地方,让它们快快活活地享受自助餐就行。它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是什么也不想吃,翻倒在地打无穷无尽的滚儿,也不必去管它。
被放牧的驴是自由的驴。很多时候,我们把缰绳往驴脖子上一绕,就随它溜达去。
有时候,我们带一根铁制的“耙齿”。把“耙齿”往草地上一钉,再把缰绳往“耙齿”上一拴,驴就尽着缰绳的长度,在草地上吃出一个同心圆。
驴吃草的时候,就是我们无所事事的时候。
在大多数无所事事的时光里,我们这些牧童聚集在一起,下五子棋,或者来“羊窝”。
当然,这两样游戏玩久了,也会腻味。
那么,就打扑克吧。
不过呢,扑克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儿来说,有些高深。我们几乎都不会玩扑克牌,而且扑克牌又得花钱去买,不是我们这些孩子能玩得起的。
很多时候,我们闲得简直无处安放自己的手脚。
那么,就看看花吧,看看草吧——
小蓟开花是紫色的绒球。小蓟的茎叶满布细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田旋花是粉红色的小喇叭。它们的生命力特别顽强,不管多么荒凉的所在,都能看到它们柔软卷曲的须子。
菟丝花是淡黄白色的,似乎有点儿肉质化。菟丝茎同样偏肉质化。它们是没有根的,只是缠绕着苍耳或别的什么植物,过着自己的寄生生活。
狗娃花是蓝色的,样子很像菊。狗娃花最奇异的地方是:在偏碱性的土壤中,它们开出的花朵更倾向于紫色,因此也更美丽。
旋覆花是金黄色的,样子也像菊。但是它们的颜色,是多么明亮的一种黄色啊!就像最耀眼的阳光,就像最灿烂的金子,如果盯得太久,你甚至会感觉到,两只眼睛都要被那种明黄给刺伤了!
地锦似乎不开花——也许它开过花,只是因为花太小,我们没能发现?
节节草似乎也不开花——可是谁又能说得清,它们的草生,是开花的草生,还是不开花的草生呢?也许,它们曾偷偷地开放过,在某个月明风清的夜里,或者某个更短的、稍纵即逝的间隙里。
原野上,有太多的生命沉默不言,坚守着自己的秘密。比如许多草,我们不知道它们开花的样子,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比如草下的蚂蚁。它们整天来来去去,忙碌又焦急,然而我们不知道,蚂蚁在忙碌些什么,又焦急些什么。
比如池塘上的水黾,在明亮的阳光下滑行着,姿态轻快,优雅自如,就好像有一首欢乐的圆舞曲给它们伴奏似的。水黾怎么能够在水面停留?它们脚底抹了油吗?打过蜡吗?
再比如,原野上的那些风,在温柔地吹到我们脸上之前,都经历过怎样的路线呢?它们有没有吹过那片垂挂着红白流苏的玉米田?它们有没有把那片碧绿的山芋田遗忘?它们是不是抚摸过每一片豆科植物的叶子?它们是不是把抚慰和问候,慷慨地送给原野上的每一个细小生命,包括蜘蛛、蜻蜓、蝴蝶和蛾子?
……
在那个放驴的年代里,在我们的生命周围,就是这样,潜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5
对于我的小伙伴儿们来说,骑驴是家常便饭,家常便饭使得他们对骑驴这一行为都有点儿兴味索然。
但不包括我。
我们家的瘸腿老驴,实在不适合骑。一来,它腿瘸,骑上去肯定不大安稳;二来,它的背太峭薄了。邻居有句话形容我们家的瘸腿老驴:“脊梁比刀子快,屁股比锥子快,睡倒比起快。”是谓“三快神驴”。
就算邻居不提醒,我也不会骑我们家的瘸腿老驴。它的脊背之单薄险峻,连三岁孩子都能看出来。而小叫驴又太小,还不到被人骑的年纪。当小伙伴儿们骑驴去放牧的时候,我只能甩着两只手,干巴巴地在驴屁股后头走着。
毛茸茸的小叫驴依旧可爱。每天,它跟着妈妈一起去野外,妈妈吃草,它也吃草;妈妈不吃草的时候,它就跑来跑去撒欢儿。
一天,在一条弯弯的小径上,毛茸茸的小叫驴低着头,随意啃食路边的嫩草。我在小叫驴的前方观察它,越观察越觉得它像体育课上用的跳马。
啊!我为什么不试着骑我们家的小叫驴呢?它那么矮,我跨上去不会困难;而且它满身茸茸的胎毛好似棉垫,骑上去一定舒服得很。
没经过多少犹豫,我起跳了。在小叫驴的正前方,我紫燕一样凌空飞起,然后不偏不倚地,降落在小叫驴的脖子上。
脖子上猝然挂上一个人,小叫驴当然不答应。它猛跑几步,然后我就失去平衡,跌落下来。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当我跌坐在尘埃里,扭头去看小叫驴的时候,毛茸茸的小叫驴又低头吃草了,它的样子很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毛茸茸的小叫驴啊!这时候我才发觉,它那么小,还完全是个孩子,我怎么动起骑它的念头?
那之后的好几天,我都惴惴不安。我很怕我的朋友,毛茸茸的小叫驴,因为我的鲁莽一跳落下颈椎病,或者别的什么毛病。
幸运的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的朋友,毛茸茸的小叫驴一直很健康,并茁壮地成长起来。
后来,小叫驴长大了一点儿,就跟人类的男孩儿一样,喜欢外出游荡,探索广阔世界。有一年冬天,我有事经过隔壁村子,看到村路上有一头小驴很像我们家的小叫驴,而它好像也认识我,我只是多看了它几眼,甚至不用召唤,它就屁颠屁颠地跟我回家。
原来就是我们家的小叫驴,一丁点儿年纪跑那么远,它真勇敢。
再后来,小叫驴更大了一点儿,毛茸茸的胎毛早已褪尽,它开始帮妈妈拉“边套”——在车辕之外加一条绳子,让它和妈妈一起拉车。我一直记得小叫驴拉“边套”时的无所适从,它那么可怜,就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原本是温室中的花朵,忽然被暴力推送出去,去承受疾风骤雨的折磨。它无处躲避,因为这是它们驴族的“命运”。
再再后来,我的朋友,可爱的小叫驴长成了一头健壮的大叫驴。后来,它被卖掉了,去一户完全陌生的人家,出卖它无处安放的力气。
现在,我常常怀着一种愧疚的心情,思念我的朋友,那头毛茸茸的小叫驴,我曾经骑过它的脖子,在它年纪还小的时候。
6
有一个阶段,我们每天去一个地方放驴。那是一处水库外围的荒滩。在那儿,水与草相接,水与天相接,天与草相接,草色、水色、天色,三者浑然一体,俨然一处远离尘嚣的世外之所。
在那里,我们认识了一些隔壁村庄的孩子。他们也来荒滩上放驴,或者放牛、放马。
我和那些孩子很少有交集。但是,我知道有个男孩儿,他对我们村女孩儿是这样评价的:
“大陈庄的小丫头,骑驴最厉害了!”
当然,厉害的小丫头不包括我——除了我家的小叫驴,我再没骑过别的驴。
再后来,驴也在村庄里消失了——富裕起来的人,用力气更大的拖拉机。
对于驴来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当我们奴役它们的时候,它们承受着繁重的劳动和被鞭打的痛苦,能够无拘无束地打几个滚儿,或许是生命中难得的欢乐;一旦我们不需要,千千万万头驴便烟云般消散,不管劳累、病痛、平和、喜乐与否,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怀念我的毛驴朋友们,和那些没心没肺的骑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