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1

不靠谱的人，常办不靠谱的事。这就是我爸给我的评价。原因是，我又被老板给辞了。辞退我的老板姓方，恰巧又生了个方头大脸。外形挺厚道，说话也中听：咱骑马找马，先在我这干着。碰上好的，跳槽不迟。哪知道，我上岗没过三天就出了岔子。明明是凉拌黄瓜，我给人家上了盘油焖大虾。大虾被二号桌风卷残云，黄瓜却被八号桌当成了证据。吃亏的自然不干，老板原样补齐。没想仅隔一天，我又错误重犯，老板再次买单。还是凉拌黄瓜，也还是油焖大虾。

看你挺精神的小伙子，怎么总惹祸！天天这么赔，王府饭店也赔不起吧？

您看我的薪水？我没敢说工钱，自觉底气不足。改说薪水，显得含蓄些。

一天管你三顿饭，又替你赔了俩大菜。自己算算，你那点工钱够赔的吗？

仔细想想，方头老板的话还真没毛病。但我满头热汗忙了好几天，也是太窝囊。

那天上课，我跟庄老师说起这事。没想到放学之后，庄老师带着我就去了饭馆：依照劳动法，他的打工权益依法受到保护。仲裁机关和人民法院也都会替他主张权利。如果您坚持不发他工资，我们将依法申请仲裁，直至提起诉讼。请你做个选择吧。庄老师一番话，有理有据慷慨激昂，都把我听傻了，才叫个五体投地。再看老板那张方脸上早就热汗淋淋的了。

那两个大菜，我还替他赔钱呢，怎么算？

上菜出错，光是他一个服务员责任？你老板没责任？饭馆有没有纠错机制？再说这孩子他爸下岗多年，你不结工资，明天上你这躺半天，这买卖你还想干吗？

不知庄老师的哪句话点戳中了老板的死穴，他双手捧给我500块钱。

刚出大门，我就感动地对庄老师说，看您刚才那架势，您不当警察屈才啦！哪想他却说，也许本来就是呢？赶紧回家吧，记着把钱给你爸。当儿子的，必须多赚钱少惹祸，知道吗？

我爸看我越来越不顺眼，嫌我没工作嫌我低学历嫌我是个白吃饱。

我们家离海河边不远。最近每当回家，先在楼下转转，要是没见到我爸的车，我的心情会好一些。否则，马上给自己披上防护铠甲。一进家门，我爸都没抬眼看我就说：上学不行，上班也不行，干嘛嘛不行。我立刻还嘴，你行，你本事大，怎么不弄辆坦克开开！

我爸是开出租车的。我也开过，烦透了，有的乘客恨不得我把他送到他们家炕头，有的拼了命地划价。我爸再怎么劝，我也不干了。

我爸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我有个指不上的爹。

找工作还得指自己。庄老师主讲人力资源、就业指导，开头在群里讲，后来线下开课，我就交了报名费。

庄老师四十岁出头，小我爸几岁，身高跟我爸差不多，中等个儿，偏分头，头发梳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我爸头留短发，疏于打理，后脑勺时常会翘起几缕，活像个小鸟窝。庄老师衬衣笔挺，扎进裤腰，裤子下垂，直抵脚面，上下透着整齐。我爸呢，不论穿衬衫，还是衬衣绒衣毛衣，最上面的两三个扣子永远不系，光脖子迎风耸立。他总爱挽起裤腿，皱巴巴的裤脚一高一低。他们俩都挺个肚子。庄老师装的满肚子学问，我爸装的都是下水。庄老师一看就是老师、律师应有的样子。我爸一看就是劳力者。

那天放学，教室里四下无人，庄老师把我留下，给我一个天大喜讯：有个绝佳的机会，公安局便衣队招人，你愿意去吗？真正的警察，公务员编制。由于警种特殊，秘招。我朋友专管这个。

公务员编制，不得考试吗？我似懂非懂，还有些怀疑。

懂什么叫秘招吗？就是秘密招录。刚解放就有，属于公安机关的秘密力量，执行特殊任务，极为神秘。为巩固扫黑除恶成果，允许先试先行。我看你又实在又规矩，当警察准错不了，能为人民服好务。那些油头滑脑的，我还看不上呢。我庄老师推荐的，一定得是人才。你要不愿意？我转给别人，朋友手里指标很少很少。

我愿意我愿意，我一万个愿意。太谢谢您了。既兴奋又紧张，面对万分崇拜的庄老师，我不知说嘛好。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中介费20万。也不是我朋友一个人要，你真要入职，还有好几关好几个人呢。

满心兴奋跟我爸讲了一遍，当然竭尽所能描绘了极端重要性，也深情憧憬了未来的美好生活。我爸倒是耐心听着，没提靠谱不靠谱之类的，小声嘟囔：真的假的？别再受骗上当。

其实我也想到了这层意思，但回味庄老师乐于助人仗义执言，反倒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庄老师的英雄事迹，我早就跟我爸讲过，估计对他也是个激励。整个晚上，我爸都没说话，喝完酒出去遛一圈，回来就睡了。

我没敢多问，感觉这事要凉。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盼着想着，后半夜才睡着。第二天一早，我爸说：你再问问庄老师，5万行不行？看来我爸松口了。跟庄老师划价，实在难为情。再想想我家的条件，再想想我为家里做的几乎为零的贡献，再想想那诱人的工作岗位，我决定豁出去了，不要脸了。不过面对面、打电话，我实在抹不开面子，便发了微信。

庄老师秒回：20万是最低价，是朋友价，这么好的岗位，50万100万都有人掏。这不是做生意。同意不同意，请尽快抉择。招人那头时限很紧。如果你不感兴趣，我就换别人了。

我坚信庄老师一切都是为我好。

我爸又变成哑巴，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傍晚才回家。

进屋之后，我爸把一张银行卡放桌子上：20万。然后怕烫着似的，连碰都不愿意碰。

我赶紧给庄老师发微信：20万已到，现在给您送去。

老师回复：时间太晚了，我再问问吧，不知还有没有指标？

这下如同晴天霹雳。早干嘛去了，现在都晚了，警察当不成了。埋怨我爸的话脱口而出，说着我流下了眼泪。

我爸说：我把出租车卖了，卖了一天才卖出去。

那咱们今后靠嘛挣钱？我意识到了严重性。我可怜的爸爸为我拼尽全力。我的泪水又多了起来。

你当警察了，挣得不会少。卖车之后，加上积蓄，还剩一点，留作本钱，干点别的买卖。再说跑活儿也太累。

我爸转行，我还没入行。能不能当警察前途未卜。我都快疯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学校，试探着把卡交给庄老师。庄老师说：指标确实用完了，不过看在我面子上，我朋友狠心刷下去一个，把你顶上。实话告诉你吧，秘招这事，一看你本人能力水平，二看背后的靠山。上面没人，根本就没你事。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2

亲上了，真亲上了。跟电影里一样，老头的嘴贪婪地黏住了女人的嘴，同时手探进了女人上衣。女人的手按在老头的裤裆正中，来回摩挲，进没进拉链里面我就看不见了。天太黑，海河边能掩护我们的地方不多。贾队也看了个清清楚楚，轻声招呼我们上。

我的实习同事动作麻利，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亮二人，好像舞台上专门打灯的。

不许动！我们是公安局的！贾队冲他们晃了晃手中的证件。

我在一旁全程录音录像，警用设备就是我的手机。

老头浑身哆嗦：同、同志，我们是朋友关系。

贾队虎着脸皱着眉，把老头叫到一旁：我不管你们嘛关系，公共场所弄这事，属于扰乱公共秩序行为，如果还有金钱交易，那就是卖淫嫖娼，马上拘留你十五天！自己掂量掂量，要是你家里人、街坊邻居知道了会怎么样！

老头接下来的举动吓我一跳，“嗵”的一声跪下，给贾队直磕头。

见老头态度老实，贾队从轻处罚，罚款5000元，扫码收缴，然后冲我们摆摆手，示意让他们走。

这时我反应过来，贾队这是假公济私，徇私枉法呀。我不能学他，我得当一名堂堂正正大公无私的警察。

这是我当警察后的第一次行动，也是我上班第一天。

一大早，按照庄老师给我的地址，竟然找到了。为嘛说竟然呢？单位太偏僻了。其实离我们家不远，也在海河边。绕来绕去也没找到大门。最后顺一条狭窄的胡同进去五十米，才看到单位的大铁门。陈旧暗红，斑驳掉漆，摇摇欲坠。敲过之后，大铁门吱吱呀呀晃晃荡荡开了一条缝，一名保安探出脑袋，我通报是来报到的，然后大门又敞开了一些。我侧身进入。

我自小在市里长大，到处疯跑疯玩，这个地方还真没见过，不由得暗自佩服，涉密单位隐蔽场所就是不一样。

这时候，迎面房间出来一人，穿一件黑色圆领长袖T恤衫，即警服内衬T恤衫，听说我是来报到的，让我叫他贾队，是副队长，告诉我队长上市局开会去了，先到会议室等一会儿。

会议室里坐着十来个人，都是我这年纪的小伙子，一个个看上去比较青涩，应该全是来报到的。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贾队推门进来：队长回来了，起立欢迎。

我们赶紧鼓掌。

第一个进来的就是队长，身穿警服，二级警督警衔，大壳帽威风凛凛。第二位惊呆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是庄老师。

队长让我们坐下，然后从腰间解下手枪。手枪外罩着暗黄色牛皮枪套。我的注意力总被手枪吸引，即使如此，队长的话也句句入耳：首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庄老师，是市局特聘的法律顾问，咱们在执法执勤，工作学习，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法律问题，都可以咨询庄老师，庄老师也很愿意为同志们答疑解惑。大家鼓掌欢迎。

队长接着说：大家初来乍到，第一次当警察，对公安机关内部很陌生，即便知道一些皮毛，也都是从影视剧里看到的，离真实的警察生活相差很远。第一，强调一下纪律，作为一名警察，最最重要的就是要保守秘密，我们从事的是秘密职业，对内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对外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尤其是咱们的行动，咱们的案件，绝对不许对外讲。第二，咱们的名称叫便衣队，是市局刚刚批准成立的单位，是市局直属单位，不受属地分局管辖。大家也看到了，驻地比较简陋，这儿以前是空地，才划拨给咱们，领导郑重承诺，办公环境将来给咱们改善。第三，你们都是秘招来的，走的特殊政策特殊渠道，跟普通公务员不一样，至于个人情况、家庭背景，局里已经调查摸底，完全掌握。因此政审、体检环节暂时取消。大家别高兴太早，一旦你们实习期满，准予转正，这些必要的手续还得走一遍。第四，由于你们都是门外汉，不懂公安业务，所以先跟着贾队干，安排嘛任务你们就执行嘛任务。第五，刚才市局开会，要求传达到每位同志，你们每人交10万元保证金，明天交齐，实习期满退回。如果不交，视为自动放弃，局里做除名处理。

多会儿发警服？多会儿发枪？交完10万块保证金，悄悄问贾队。

你们现在是实习期，实习期一过就发。

那要多长时间？

一年。

3

身份变了，看人的眼光也变了。我主动加班，中午时分来到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以前来逛商场看美女，无奈口袋空空支付羞涩。现在总盼着出些砍人抢劫的案子，我好一显身手，彰显英雄本色。

一群人围着，里面骂骂咧咧。我从人缝中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正劈头盖脸地抽打一位中年男子。男子抱头左躲右闪。拿手机拍照录像的不少，还有起哄架秧子的。

男的怎么那么眼熟？哦，是方头老板。我心生怜悯，又是职业使然，当即拨开众人，现身擂台，抬手拦住了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气势汹汹：我们两口子打架，你管得着吗！方头老板盼到了救星，直喊误会。

这是我当警察的第二天，光想着制止打架斗殴，没想到下一步该怎么办？更不知该怎么办。随口就说，两口子也不能大马路打架，要打回家打去。

中年妇女不依不饶：那死丫头呢？死哪去了？

方头老板说：回家吧，别在这现眼了。

我急忙跟上，回家吧回家吧，这才把二人劝出人群。

方头老板对我千恩万谢。我才明白，中年妇女是老板娘。方头老板花心不改，带着新招来的女服务员逛街，被老婆当场发现，大打出手。最后方头老板说了件让我意外的事，上错菜的事，根本不怨我。厨师想把他侄子弄来，就在上菜的时候做了手脚，现在已经开除了。方头老板还让我回去上班。

上班，上你个头，我现在是警察啦！想到这，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同时炫耀的冲动涌到嘴边，想起队长的告诫，反复吞咽，总算把住了嘴边的大门。

当天晚上，还是海河边，贾队又上演了他惯用的戏码，只不过老头换成了农民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刮干净，才搜出500块钱。

虽说第二天上班，我对贾队的行为接近忍无可忍。这哪是除暴安良除恶务尽啊？分明打家劫舍明抢明夺。一名警察，还是副队长，这样做太无耻了吧。作为实习生，我只敢想不敢问。想来想去，仍然憋不住郁闷，扔出一句：贾队，多会儿带我们抓坏人？

贾队愣了愣：现在就是抓坏人啊，他们乱搞男女关系，甚至卖淫嫖娼，严重破坏社会风气，扰乱公共秩序。你们刚当警察，先拿小的练，以后再抓大的。

罚款还开票吗？

当然得开，全部上交队长，开罚单直接进国库。

我还是太嫩，没看懂就瞎琢磨。

今天是第三天上班。天高云淡，秋高气爽，迈出家门，心情舒畅。有工作就比没工作强，好单位就比坏单位强。这几天，我感觉自己像换了一个人，看哪都愉快，看谁都高兴。

敲门之后，单位的铁门依旧缓缓拉开，我本想和保安打声招呼，迎面却是陌生面孔。他没说话示意让我进去，然后迅速关上大门。我兴冲冲走进会议室，不知怎的，突然天旋地转。我的两条胳膊被反拧着，架了起来，头被按到桌子上，手腕突然一凉，硬邦邦不能动弹。我被手铐铐住了。

4

公安局的看守所里，我静静躺在床上。

这才是真正的公安局。

我终于明白，我不是警察，根本就没当警察，相反我成了犯罪嫌疑人。这一切都是庄老师、队长、贾队设的局。秘招、警服、手枪、办公地点、河边抓人，除了胡诌虚拟，就是网购假冒、租赁厂房、招摇撞骗。层层骗局，我怎么就没识破。我是帮凶，助纣为虐？我是被害人，吃挂落？被狠狠坑了30万呀。所谓的便衣队，究竟是怎么暴露的？实习生当中有人举报？海河边被害人报警？片儿警入户发现？公安局暗中监视？

听说庄老师、队长、贾队都有前科。我要真是警察，这案子怎么破？我爸的出租车也卖了，后面的日子怎么过？早知这样，还不如跟我爸开车跑活儿呢。我爸说得没错，我就是个不靠谱的人。可我怎么才能靠谱呢？

【作者简介：半马，本名荣若钢，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作品见于《芒种》《啄木鸟》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