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12期 | 张巧慧:古来抄经人
张巧慧,浙江宁波人,中国作协会员。曾参加中国作协《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获2015年华文青年诗人奖、於梨华青年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入选“中国新锐女诗人二十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散文选刊》《山花》等十多种文学刊物,入选多种选集及排行榜。
那年多灾多祸,生命中敬重的人接连离世,不免心神俱伤,发愿斋素、写经、守丧,以怀故人。平素有随身带书的习惯,等人或排队之际,能抽空读几页;而今又随车携带简便的笔墨纸砚,逮着间隙便可临习写经——某次便是在动车的餐桌上写的。在高铁上写经时,莫名想起古代书生背着箱笼赶考,又想到中国航天员携带笔墨纸砚在太空写字的片段,一种现代的迅疾的往前方的奔赴,一种传统的缓慢的反省式的执守,倒使写经一事具有了某种神秘的诗意。
历代书家写经者甚多,我所藏几种名家写经的集子中,便有十数人,真草隶篆行,五书俱全,有欧阳询的谨严,赵孟頫的遒媚,文征明的清逸,董其昌的秀雅,吴昌硕的金石之气,弘一法师的圆融。而抄经之典故,亦留有余香。
民间传说蔡邕朱笔抄经为母祈福,三年竟把一池清水浸染成朱红色;蔡母谢世,蔡邕又盖茅结庐守墓三年,茅屋旁的树都长出了连理枝。东汉洛阳白马寺建寺至蔡邕显名,不过百年,那时佛教尚不甚兴旺,蔡邕抄经之说未知真伪,或者他抄的并非佛经。又譬如欧阳询之《心经》,据传是在名刹白露寺所书,他时年已八十。虽也有质疑之声认为是他人伪托,但多数人认可是他手迹。纵观欧阳率更一生,少年时因其父举兵被擒,举家悉数被杀仅他一人逃匿;后又被宇文化及掳持,九死一生。这样的人生跌宕,要有多大的定力和坚韧,才能潜心书画,跻身初唐四家,被誉为“翰墨之冠”?而他所抄经书,中正停匀,不忙不缓,不瘦不肥;既是《传授诀》,也是他的处世学吧?
赵孟頫与禅林来往密切,有学者研究,其所抄佛经流传于世的多达八十多册(卷),仅《金刚经》就有十二册,其中有其为长子早卒幼女夭亡所抄,另有《心经》《圆觉经》《无量寿经》等。据《历代著录法书目》(朱家溍编),赵孟頫写心经共计十九件。现存世仅两件,一件在辽宁省博物馆;另一件就是保利博物馆拍卖本,在2017年的北京保利秋季拍卖会上,以上亿元起拍,以千万元的竞价交替上升,最后落槌价加佣金直逼两亿元。以行书抄心经,子昂是创例。
我喜欢的那卷,卷首是白描观音大士像,卷尾是白描韦陀像,庄重肃穆。这种版本的抄经纸,现仿用甚广。网上一淘,蜡染心经专用纸便有多种尺寸,对开或三开,且有多种色调,而我常用的一般为浅仿古或浅灰色。时下更有仿古的好事者,连古时题跋和印章都印上去,你只管洋洋洒洒做挥毫的书家。
此书卷尾部分有落款:弟子赵孟頫奉为本师中峰和尚书。中峰和尚是元代高僧,书画亦颇负盛名,俗姓孙,名明本。赵氏夫妇皆以弟子礼师事之。赵孟頫的妻子管道升亦有书法作品《与中峰禅师尺牍》传世,夫妇俩与中峰明本的莫逆之交在书坛是一段佳话。卷末有明代王稚登题跋:“赵魏公平生好写佛经、禅偈,余所见甚多,指不可盛偻。盖其前身当是高僧,故津津于竺乾妙典,不一书而足也……”
想来赵子昂系赵宋贵胄,却在元朝做了官,被遇五朝,官居一品,其间取舍,料想也是辗转反侧。一代天纵之才,以艺术寄托情怀,与禅师问道,或取或舍,无非是人间的一段往事。从赵孟頫给妻子写的墓志铭中可见,管道升心信佛法,手书《金刚经》至数十卷,以施名山名僧。夫唱妇随,皆是人间抄经人。
我早年抄经,为的是研习书法。挑的临本是道教《灵飞经》,清秀雅致,适合女子临习,后又临习佛教《心经》,爱其篇幅较短,历代书家法帖众多。也有一次抄《金刚经》,未及一半便停笔了,觉得太长而失了耐心。数年前在艺术馆工作时,一同事善小楷,看他抄《金刚经》,凝神静虑,气定神闲,每日就抄那么几页,不急不躁,一本经书足足抄了一个多月。蓝底金字,庄重秀挺,偶尔还借用现代技术,用临摹灯板,在纸下垫上透光灯台,灯光映过纸面,界格和乌丝栏清晰入目,有助规整。同事已抄经书上百卷,实则无关信仰,盖为书法之美、学术之精妙所吸引。
临帖几年,渐有所得,便有友人索字,也有寺僧携去布置茶室等。五磊寺下院石湫头的住持,我曾赠之所临心经长卷,竟回赠我福建好茶二十余饼。
写经换茶,也是雅事。明代仇英作《赵孟頫写经换茶图》,记录了赵孟頫为明本法师写经,法师赠之以茶的故事。仇英善工笔,松林下写经奉茶之情景跃然纸上。此画据说是受苏州收藏家周于舜所托而作,画后有文征明所书《心经》,上有题跋:“嘉靖二十一年,岁在壬寅,九月廿又一日,书于昆山舟中。”后面还有文征明长子文彭和次子文嘉的题跋。文彭的大致意思是逸少(王羲之)当年以书换鹅,苏东坡以书易肉,皆有千载奇谈,松雪(赵孟頫)以茶戏恭上人,而一时名公咸播歌咏。其风流雅韵,岂出先贤之下哉?然而如今只有诗而找不到那卷经书,周于舜先生请家君为他补之,遂成完物。文嘉也提到此事当遂不朽矣。
文征明年轻时屡屡落第,亦是怀才不遇,并不舒怀。后寄情书画,终成大家。文彭算得上是篆刻之祖,文嘉亦系吴门画派代表画家。如此一门三父子,活着时未必事事尽如人意,然八个甲子过去了,此书此画此番典故,当真如文嘉所言已不朽矣。
阅尽繁华,归于沉寂。
溥儒的《心经》版本,是我临习最多的。据传是溥心畬为祭奠母亲所书血经,原作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欧柳笔法,端庄雅正,秀逸有致。一代旧王孙,以血抄经,还骨血之恩。溥儒少年失怙,项夫人独力养育,生养之恩又兼教养之责,母子情深。项夫人去世,溥心畬心中的悲恸可想而知。为母亲治丧,他不惜把珍藏半生的陆机《平复帖》贱卖给张伯驹。从卷末文字可知,庚子十一月二十六日,项夫人谢世已二十四载。轶史传记项夫人灵厝停在北京广化寺后院多年,迟迟未能安葬。彼时溥儒已远在台湾,无从拜祭,故请医师从臂中抽血调和朱砂写了《大悲咒》《心经》等。
我去台湾访学交流之际,曾赴台北故宫博物院,寻看此经而未果;又预付定金购买了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国宝的形成——书画菁华特展》,迟滞半年后终于收到跨越海峡的邮件,也未见收录此经。倒是见到了陆游的《致原伯知府尺牍·秋清帖》,朱熹的《致会之郡尺牍·秋深帖》,以及赵孟頫的《致中峰和尚尺牍·醉梦帖》。台北故宫博物院院藏《赵氏一门法书》,内有尺牍十一,大多为赵氏恳请明本主持丧妻法事的相关事宜。
旧血痕,红褐色,长纤维底纹宛若发丝缠绕。刺血写经由来已久,据查早在元代就有高僧取血书写《华严经》,弘一法师也曾写有多卷血经。抄写血经被视为报恩的一种方式(当然也有人持保留的态度)。以血为墨,刺舌血最贵,指尖刺破为次,静脉采血再次之。有以纯血入书,也有调以朱砂写之。
我素来体寒,夏不发汗,极易中暑。孟夏残月,起意用土方子放血祛湿,恰好效仿溥儒抄经习书。放血疗法是一种古老的疾病治疗方法,曾在世界范围内使用,多个民族的传统医学对放血疗法都有其独到的观点。通常是中指指尖的某个穴位,刺破挤压出血,外泄内蕴之热毒。我怕疼,不肯刺指尖。那段时间体检指标颇多上下,便借着各种化验复查之际,央护士多抽几管。护士心软,皆是成全。真空采血管保存甚好,有抗凝管,也有促凝管。慢慢摸索出经验来,若不是抗凝管,鲜血很容易凝结,但若及时来回甩管子,不消十来分钟,便也打散了鲜血中的某种结构,使之不再凝固。某次抄经,不留神血已凝栓,只好搁置,过了十来日,发现竟又已稀释了。如此一个夏季陆续临写,竟也写出三十余个空管来。
新抄的血经,颜色润泽,隔日便会暗沉。也有说取血抄经时不能食盐,否则色泽容易变黑。我从无刻意回避。检阅自己所抄数十卷《心经》,颜色固然沉着,倒也不曾变黑。色泽入纸,略带点透明,别有一番动人之味;比之于看墨帖,顿觉墨迹黑亮得过于醒目了。倘以朱砂研血,则色泽更为鲜亮,久置而不褪。曾赏阅弘一所抄《金刚经》,溥儒所写《大悲咒》,所用朱砂细腻入微,都是极好的。算来抄血经所耗甚少,小楷写心经,笔尖取血抄一遍,不过一二毫升,于气血全然无碍。如此又想到坊间所传弘一法师取血抄经,后被印光法师以有损身体之由劝阻,不知真假也。也或许弘一法师抄的经书字数甚多。
人间抄经处,最好是寺院。伏龙寺抄经,讨得山桃两枚;金仙寺抄经,望取白湖一片;报恩寺抄经,悲欣交集;普门寺抄经,天人合一。在法镜寺抄经,地藏殿前有一张供桌甚宜,但恐引人围观,便转至寺侧莲花峰,在三生堂点一杯清茶,缓缓写之。落地窗外是三生石,系满祈福的红绸——三生石的故事原不关男女情事,实则是两位男子的三世友情。情之一字,造就娑婆世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在上天竺法喜讲寺抄经,起初在花圃中的石桌上,不料山雨欲来,只好转移。正好法会完毕,众人散去,保安人员给我腾出殿前的供桌。一卷经书抄下来,听得山雨密疾,复又渐歇,正如《道德经》所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再大的风雨也不过如此,人生的困境与心的劫难,又有什么不能过去?九华山祇园寺,群峰秀丽,远望抄经处白雾袅绕。“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置身于山林江湖,以静临帖,以心写字,浮尘种种,执念且生且消。
在普陀佛顶山慧济寺,宿过两三夜。第一次寄宿是在冬日,逢先生生辰,为看晚霞潮落,为听早课梵音。夜来僧侣邀我俩一起打羽毛球,还把球打到了天王殿屋顶之上。第二次寄宿时,恰是重孝在身,晚至山寺,人声渐止,于客堂抄经,朱砂研血,一笔一痛心。两百多字,整整写了两个多时辰。写完在天井洗笔,但见空中弯月如钩,下弦月,清冷,庭中树影婆娑,想起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一下子便泪流满面。嘱托寺中人在经书上钤盖了慧济寺的法印,收于地藏殿。为谢僧人通融,又寄过几卷心经去,倒与寺中人员相熟起来。如今想来,慧济寺的素斋是最好吃的,也无他,便是白菜豆腐粉丝油包等煮在一起,却偏偏煮出了植物经霜过后的甘味来。
在净慈寺抄过三卷经。杭州名寺,与故友墓地相近,又有宋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的典故。而那个送字,着实令人伤怀。
我赶到寺院,是为了却故友生前遗愿。在客堂滞留许久,誊写悼词。那一整年,除佛经之外,所钤之印皆为蓝色,人逢哀丧,非蓝即黑。蓝色,细朱文,钤印在微白的纸页上,竟泛出那样一种凝然的哀伤。抄完悼诗,便又抄经。观音殿的僧人慈悲,许我一人在堂前抄经。青灯一盏,古佛几尊。待僧人散步归来,我恰好落款安笔。出观音殿,转入中庭,但见寺墙之外红尘汹涌,雷峰塔周身景观灯尤未灭也。
在净慈寺抄第二卷经,是故友落葬之日。起早去寺中,抄经后又赶去送葬。依旧是观音殿一隅,长发覆面,数度哽塞。寺中寒梅正好,寺外西湖淼淼,蓦然想起友人最爱江南一枝梅。从来如此,但见花依旧,不见人如故。
三度到净慈寺,已是次年故友周年忌日。春花又开过一轮,又谢了林红。听僧众诵完经,铺纸拾笔,想起子昂的《醉梦帖》:“孟頫自老妻之亡,伤悼痛切,如在醉梦……”人间永恒的悲欢离合,永恒的生老病死。于是追问僧人,“人既已亡,业已超度,若已转世,又如何记得前世今生?”
僧人答曰,“人间有情具足八识。第八识便是阿赖耶识,又名如来藏。你临习《心经》多遍,熟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当知如来藏是常住法,是种子。肉身虽灭,阿赖耶识保存之业种,流注不断,循环不已。”
前生是他,今生是他,来生也是他。骨肉与血是他,尘土芳草也是他。都是他的阿赖耶识。在此漫漫轮回中,谁不是谁的过客,又何必执着?某位科学家讲过,没有时间,只有运动。人类所能视听感知的太过局限,我们所看不到的暗物质,正成吨地从我们身上穿越而过。生或者死,都只是运动的表象。
去得最多的,是五磊寺。观音殿系两层小楼,木结构。我常在二楼抄经,门对钟楼,群山掩后。斜处一株古松默然,据说是明代所植,本有两株,其中一株已死去半个多世纪,山僧后又补种一株。
最好是下雪天,漫天飞雪如同葬礼,令人想到千古和旷达,又想到自身的小。山下积雪未深,山中已是银装素裹。茫茫之中,层林更显青黛,溪水更见碧色,如此清穆。于殿中抄经,风雪扑门,推门见苍茫大地似混沌未开。人行天地间,孑然一身,风雪压下来,压下来,那个孤单的身影还在前行,越走越远。
次日便会有信徒来扫雪,自山下一直到寺门。有一年除夕大雪,寺中庭院积雪如堆,信众们把蜡烛插到了积雪中,灯火通明,处处是亮着的烛光,或明或暗,在风中微微摇晃。那摇曳的微光,寄寓着世间一个个希冀与祈望——人间总还有值得的地方。
观音殿楼上,人迹鲜至,通风不足,殿内潮气较重。我放置的纸笔,隔一阵子便觉有霉味。于是又把经书搬至山顶的藏经阁。一年抄经,三百六十多卷,藏经阁的三个抽屉都满了。
小僧人说,现下最好的保存方式,是用真空机子压缩打包,塑封也不易损坏,估摸着放置百年应无虞。寺中保存经书也常用此法。
百年,百年之后,我们早已非此身之相。灰飞,烟不灭,太虚轮回生生不息。
挑一个晴好日子,与僧人一起装经。小师父搬来真空包装机,把经书摊开,三折,压实,用机子抽去空气,封口,便成了紧实的书本模样。除却赠人的,余下的便都藏到了大佛的肚子里。
为方便记时序,又不愿呆板地写第一册第二册第三册之类,恍惚想起“独鹤与飞”一词,便仿旧时风雅,分别用了“独”“鹤”“与”“飞”四字分类别册。不知在哪里看到鲁迅重装《徐霞客游记》四册,也以此题序。据说这在旧时,是文人习见的一种游戏之举,比如光绪间刊《隋园三十六种》,二十四册分别以“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鸟啼山客犹眠”为次序。茫然间便有古今相交神思出窍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