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4期|杜怀超:深夜长谈
那是一只模糊且清晰、旋转而静止、喧嚣又喑哑的泥碗。
我们把目光聚焦在它的身上。无数个庸常的夜晚,一只泥碗的出现,让我和羽先生不再颓废,不再沉湎于后知后觉。黑夜和昏黄路灯的笼罩里,身体和衣襟以彻底敞开的姿势,对着白天、人群、黑夜以及暗中的事物说出所有被遮蔽与被隐匿的心事。黑夜以及黑夜裹挟而来的层层叠叠的暗物质,覆盖在我们身上,却没有丝毫沉重感、绝望感和幻灭感,相反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不用再穿着铠甲、戴着面具,在熙攘的白天刻意隐藏自己;就像夜晚与星辰,正是因为黑夜的到来,人们才仰望到它们的存在。
一只泥碗,成为我们夜晚的中心。每次滑至午夜深处,才在双方反复的一声声客气和歉意里掐灭话题。彼此都口干舌燥,彼此都困意满满,我们清晰地听到各自的哈欠和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甚至那些翻过去倒过来的反复陈述。我们微醺,都没有去点破、揭开尴尬之境,而是继续硬挺着;直到一方终于撑不下去,忍不住从口中吐出貌似冷酷绝情的结尾,“今晚就聊到这里吧”,泥碗话题才算告一段落。之所以我们都不愿意说出那狠心决绝的话,从感情上来说,有一定破坏性和杀伤力,不只是对双方,还有对泥碗的伤害。不出两三天,我们又会在夜晚的小酒馆或空荡荡的城市地铁口,继续就那只虚实相生的泥碗夜谈,乐此不疲。
与泥碗邂逅,源于我的一次乡村造访。那是一种属于冥冥之中的安排。居于乡村的朋友邀请我们去乡下摘苹果。朋友转述给我时,有点茫然。摘苹果,这算什么呢?虽然我们几个人都居市区,可是我们始终记得来路,双脚上的泥土烙印依旧清晰可辨。我们对摘苹果、种瓜一类的事情再熟悉不过,命运的纹理里早已打上烙印。提起苹果,眼前自然浮现一个个红扑扑的、布满阳光的果实,高挂在枝头,就像农人从身体里涌出来的巨大汗滴,那些枝条分明就是它们贴着大地蜿蜒站立起来的经脉,沿着那些粗壮的血管,无数汗水和精血涌向花朵和果实。把朋友的邀约姑且当作是对泥土的一种回归,重返泥土。确实,我们离开土地有点久了,对于庄稼、农谚以及节气的记忆渐渐有点模糊,麦子什么时候扬花,稻子什么时候秀穗,高粱什么时候挂红,韭菜和麦苗怎么区分……我们早已失去了辨别的经验,大脑一片空白。
重返乡村。犹疑中我答应了朋友的邀请。犹疑源于我的纠结,这不是我的矫情。那个果园不大,三五分地而已,是朋友的朋友的自留地,种植苹果纯属个人情怀。对于一园苹果从青涩到红润,饱满而热烈,我不忍心做那个摘果子的人。这与水果店里的苹果,不是一个味道。随着叶柄与枝丫的撕裂,有一种疼痛从枝干到泥土,然后沿着脚心钻入身体,身心痉挛、坍塌。
这是号称果都之乡一角的纯粹果园,这份纯粹是说生长出的苹果,不是从经济上考量,果子成熟以后送到超市、水果店兜售;而是仅仅出于个人喜好,留着自己消遣。朋友的朋友说,偏爱那份春种秋收的成就感,更多的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黄昏的果园里,看着阳光穿透苹果,照彻在果林里,像一泓金色的水注入大地内部。这股泉水从地面涌出来后,形成一条蜿蜒绵长的河流绕过果园,流向远方。河流的名字叫大沙河。
怦然心动。一个“沙”字,河流的秘密一下子就泄露了天机,可以猜出肯定与黄河有关。当地县志确有记载,这条河,是当初黄河改道时留下来的,包括遗留在河床上的黄沙。这黄沙以及河流,被当地一个叫刘禹锡的诗人写进诗行,“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黄河九曲,天涯风波,人世的变迁、命运的颠沛和不可言说的难堪,尽在蜿蜒的河流里。我还喜欢诗人的另外两句诗:“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河流、时间、尘世以及人生,哪一个不是千淘万漉?
黄河流到这里,沙就不走了。这一停顿,把这片土地完全给感染了,留下一条叫“大沙”的河流,彻夜奔流。黄河的血脉。除了沙、河,剩下的就是黄土。天地间都是黄土,光秃秃的黄土。站在夕阳的光影里,你会发现,泥土是黄的,树是黄的,村子是黄的,就连人也是黄的,铬黄、土黄、枯黄、暗黄,还有什么黄?我无法找出准确的词语来形容,只觉其中还包含着贫瘠、艰辛、苍凉、眷恋等种种。大地万物,总有它们存在的奥秘,一棵苹果树解开了密码。就是这样无法形容的沙土,结出甜得心醉的神奇苹果,当地人称之冰糖心。苹果浓烈的甜,实在难以与身边寡淡的沙土联系在一起。尽管你可能无法相信,事实就在眼前。
沙里淘金。据说这片沙土地试种过各种庄稼,均没有成功,最后在专家的建议下,当地人找到了“金子”。这个“金子”就是苹果。走进这片土地到处都是果树,莽莽苍苍的果园,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我们徜徉在枝繁叶茂的果园里,望着枝头粉红诱人的果实,迟迟没有动作,下不了手。朋友的朋友看出我们的为难,不再勉强,就亲自上手给我们摘了满满一纸箱。然后他说带你们去看看捏泥碗吧。声音很轻,就像一只风中垂钓的钩子,轻轻一荡,钩住了我们的心弦。泥人、泥炮、泥手枪,都是我们儿时的玩具,怎么还有人在玩泥巴?我们几个兴致一下子上来了,不知道捏泥碗会是什么样的图景,心里装满了期待。
后来的事我完全没有料到。当我把那个泥碗的故事讲给羽先生时,就像在平地扔了个炸雷,衍生出来的是无休止的想象和阐述。多少个夜晚我和羽先生围绕着泥碗展开畅聊,从具象到意象,从物性到哲学,把泥碗一直聊到夜深人静。
羽先生行伍出身,人长得魁梧,只是头发与众不同,白多黑少,中间的白发在四周黑发的托举下形成一个开口的旋,恰似头上顶着一只反复出现与消失的碗。其实他比我还小两岁,是个八○后,资深摄影师,比我早几年到文化馆上班。当初从部队转业放弃进宣传部、纪委等权力机关,他选择了进清水衙门的文化馆,就是因为考虑摄影创作,专业对口。事实上我们都想错了,繁复、枯燥的行政工作早就把艺术创作撕裂得体无完肤,不透一口气。同样,我也是因为大量的讲话稿、序言、总结以及各种调研报告,把文学掐死在日常工作的淤泥里。我和羽先生都想透一口气,从那些看不见浪花的水底浮上来。
彼时我们的人生走到了中年关口,开始回望,有冲破困境、认识自我的审察和思索。
我们时常钻进小酒馆里。闲聊,话题切入总是沿着各自专业的边界找个线索,然后顺着一幅摄影作品或一篇文章溯源直上,或枝枝蔓蔓,或自古华山一条道,在摄影与文学的跨界里拧开海侃神吹的阀门。我们从人文历史、人类学、社会学到哲学、神学;从日常、疾病、瘟疫、生死到战乱、和平;从拉美文学到法国摄影黑皮书系列。反复攀越,左右跌宕,聊得昏天暗地,不亦乐乎。我们从文学与摄影的实践角度探讨艺术作品的结构、主题及呈现。不同的叙事语言,让我们在明暗、远近、俯仰的视角里,努力消化文学与摄影的意识流(心理独白)、情节荒诞化、象征性隐喻、折叠、反讽(升降格)、戏仿、拼贴等后现代派技法运用,从物象到人,从外表到内部,从肉身到神灵,让我自觉地从寻常花草树木的表象叙述上,一下子跳到对内心世界、生命个体以及人性的种种理解,尤其是对人精神困境的洞见,撞开了我的文学之门。是的,艺术是相通的,在他的剖析解读下,我看到了一条语言的小路在明暗的画面中游走。
对羽先生我是心存敬意的。在他的办公室里,四排书柜的方格上堆满摄影系列丛书,砖头般厚实的图书整齐地列着,扉页上插着古铜色的书签,红色的丝线像个妖娆的女子从摄影图片里钻出来,像炽烈的艺术精灵。我怀着敬畏走近书柜,隔着玻璃打量那些经典的摄影著作,尤其是戴乐比尔操刀的法国摄影黑皮书H和S系列,对我而言更是前所未闻;众多生僻拗口的英文人名从他口中自然地流出来:罗伯特·戴乐比尔、布列松、约瑟夫·寇德卡、尤金·史密斯等等,一座座山峰从我眼前闪过。羞愧之余,有限的学识里,仅仅知道苏珊·桑塔格的那本《论摄影》。
羽先生曾给我讲述过一个非遗项目“猴戏”的拍摄故事,地点在皖北山区。为了拍摄最后的猴戏,他经常要独自坐上深夜的绿皮火车,不远千里抵达山村,跟随着耍猴人在走南闯北的猴戏表演中举起镜头。遗憾的是,这类素材触碰到某种边界和禁区,遭到一些动物保护主义者的抵制,他们把猴子表演看作是人类对猴子的残忍虐待;再加上一些老猴子的自然衰老、病死,最终这项跟踪数年的猴戏拍摄流产。而泥碗的不经意出现,给我们重新燃起艺术创作的火焰和光亮。
村子偏远、衰落,只剩下三两户人家。泥坯的房子风烛残年,开始走向倒塌的晚景;旁边是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树,正值深秋,橘黄色的果子,在毫无绿叶的枝丫上,像夜晚无数颗发光的小太阳,醒目的色彩成为彼时乡村的光亮。不远处就是黄河故道,断流之后,从沙土上培育出果实簇拥的园子。还有散落在大地上的、鱼骨般的村落。墨绿的苹果树啊,成为深秋里唯一鲜活的实物,以一种偎依的亲密方式抓住裸露的土壤,艰难地遮拦大地上的荒凉。
我们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一脚踏下去,路面上的尘埃腾空而起,随即落满鞋面。即使枯野之草从边缘向道路中央靠近,以零落或枯黄之状掩饰阡陌的瘦弱,可是,依旧抵挡不住晚景的凄凉,通往村子的道路面孔已模糊。
好在只有两三户人家,其中一户是朋友的朋友家,我们几个人还是顺利抵达捏泥碗的那户人家。转身拐过屋角,撞入眼帘的就是大片废墟,齐整而又破碎地堆砌在大地上,那些泥碗碎片或坚硬或锋利,或粗粝或棱角分明,原先打磨的光滑、规则、完整,已经成为一堆废弃的、散乱的骨架,与周围的泥土色调一致,我们以为看见了大地内部秘而不宣的图景,谁的内心不是支离破碎、伤痕累累?愈合或走向愈合,应该是人生的常态。
我在废墟前停下脚步,它们像钻石的光芒从不同的地方折射过来,让我陷入迷糊与困境。这到底是怎样的作坊?怎么会有人在乡村里制作泥碗?不像是日常生活里某种器皿的需要,也不是街头地摊上用来招徕孩子的游戏道具,从碎碗片堆积来看,这间作坊存在久矣。泥碗能有什么用?随着推开遮掩的柴门,我看到空旷的院子空地上排列着数不清的巴掌大小的碗,纵横对齐,正对着空洞的主屋中央,某种神圣与神秘的感觉漫卷过来。
这是一只只不同寻常的泥碗,灰头土脸、简陋粗糙。尽管朋友的朋友没有对我作过多解释,我还是在那瞬间从记忆之井里找到似曾相识的印记。如此器物泥碗,不是日常生活的用品,是摆在棺椁前的器物,完整的组合里面应该还盛放着一些素油或煤油,有一根火捻在彻夜燃烧,泥碗有了一个神性的音符,叫长明灯。人死灯灭,还是照亮灵魂夜晚回家的路?泥碗的背后,承载的是祭祀、送行、光明的祷告、生死礼仪以及魂灵的照彻,是人神鬼不同时空里的摆渡之物,还是更多不为我所知的隐秘。
悖论的是泥碗的本身,从泥土中来,回到泥土中去。这来去之间竟有人始终在捏制、坚守、传承。不管时光如何走远,万物如何凋零,泥碗这个容器,伴随着生死一直存在。重现是瞬间,消失才是回归永恒。
我再次打量院子里摆列的、还没来得及烧制的泥碗,它们整齐地列队。每一只泥碗都是一盏长明灯,牵绊着一个回归的灵魂;无数的泥碗,就是无数灵魂的飞升或归去。
我在院子里停顿了一会,没有跟随朋友们直奔捏泥碗的作坊,而是把目光从地上的泥碗移开,转向那些已经烧制好的泥碗,它们被有秩序、有节奏地码成一摞摞,像从大地内部生长出来的石钟乳,粗实、混沌、苍茫。烧制过的泥碗,不再是土黄,而是黄中带点火焰般的微红,那火焰也不像充分燃烧,带有几分克制。淬过火的泥碗看上去坚硬,可是那种色调总是令人不由自主地紧张。一旦泥碗碎身大地,就像一颗糖入口,埋没即化,重新回到大地。
这样的火候控制,不是人为的刻意,就是冥冥之中神灵的旨意。土不土、瓷不瓷的质地,正是为了把握泥碗承载的要义,破碎后和逝者快速融入泥土。这是泥碗与大地的契约,也是逝者与大地的契约。
入土为安。大地是收留亡灵的宫殿。
整个院子,除了泥碗我还发现了一些比泥碗大许多的器物,有泥坯的,也有烧制好的,我知道,那叫盆,或老盆,一种人老去陪葬的器物,在棺椁离开家门,老盆以碎骨的方式送行。阔大的盆,张口朝上,仰视空荡荡的天空,如此图景总是让人不由得想起海子那首《黑夜的献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终于要走进作坊。我把造访捏制泥碗的人放在最后。从废墟、泥碗以及其他器物伊始,关于主人的气息已经丝丝缕缕缠绕而来。设想一下,年迈苍苍的老人、斑驳的墙壁、苍白的时间,捏不完的泥碗和看到尽头的生命,一切的一切都要靠一只泥碗来摆渡了,渡他人,也自渡。眼前是两个年迈苍苍的老人,古铜色的脸庞,与周身上下斑块状的泥斑,仿佛是一幅岁月久远、凝重沉郁的褪色油画。两个人熟练地捏着泥坯,把一块块柔软的泥土,分蘖成一只又一只泥碗。
一只泥碗的诞生,是不是对应着一个灵魂的消失或远去?
那么泥碗或盆的作用是什么?我想到了一个词语:安魂。
空村、泥碗或泥盆、老人以及梦幻的神灵。这是我从乡下回到单位后,迫不及待告诉羽先生的几个关键词。我有点兴奋,为自己找到一个写作素材而激动;没想到当他得知后,也是一样地兴奋,从前期猴戏拍摄搁置的颓废中重新找到新素材,而且就在身边,眼前陡然开阔起来。我更没想到的是从此以后,那只泥碗似乎主宰了我们的全部时间。吃饭、睡觉、锻炼还是工作,我们总要自觉或不自觉地谈起泥碗。很多时候我们把乏善可陈的工作推至一边,转而对一只泥碗东拉西扯,谈禅论道。
我们对一只泥碗的出现拍案、击掌、尖叫。它的出现,中断了前不久我们一起思索出来的选题《孤儿院》的拍摄计划。羽先生跟我说过,他厌倦了那些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的浮躁作品,浮光掠影的拍摄令他生厌,就像那些河面上无根的浮萍,看起来好看,实则没有归处。他把创作方向转向了人物纪实。他说充满着人间烟火、社会冷暖的摄影作品,就是一根根纸上的温度计,世人要读到的不是吸引眼球的色彩、造型,其终极应该是存在与命运。就在羽先生跟我阐述他对摄影新思考的瞬间,大脑无端地展开对一座乡村孤儿院的想象。
是的,一段时间里孤儿院成为我和羽先生谈论的焦点。它的出现一下子成为我们久久挥之不去的话题。“孤儿院”三个字在我的认知里,与乡村很远,充斥着孤独、流浪、遗失、残疾、流离等况味。拥挤的水泥建筑,人群海水般的拥堵,还有川流不息的车辆,在这样持续膨胀的空间里,人的生存领地将不断地缩小,一些人无家可归,一些人下落不明。羽先生说,尤其是再遇到一些天灾人祸,诸如无法预知的车祸、地震、瘟疫、泥石流、火灾等,这些都加剧了人的颠沛、飘零和消失。羽先生传给我塞巴斯蒂奥·萨尔加多的摄影作品《萨赫勒地带——道路尽头》,摄影家把镜头聚焦于孩童身上,从自然灾害、瘦弱、饥饿、寒冷和疾病的背景中,我看到了生存艰难和人生疾苦。正如摄影家本人所说:“我所看到的景象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包含着整个人类历史。”当然,这是来自非洲的镜头,与我们相距甚远。可是孤儿院的出现,极大地调动了我和羽先生的积极性。哲学说,人生来注定是孤独的。从某种意义上看,孤儿院的孩子,是兼顾肉身和精神上的双重孤独。从流落、流浪、无家可归到回归群居的孤儿院,未免不是件令人欣慰和温暖的事情。
对,那我们就去拍拍那些孩子们欢乐的笑脸吧。孩子们的笑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笑,简单、纯粹。
纯粹之美。羽先生强调了下。羽先生说的是指去邻省拍摄猴戏那件事。他到皖北山区里拍猴戏,耍猴的人居于深山古村,相对外界要闭塞很多。羽先生也就没有多想,作为一种非遗文化或一段历史的记忆,他想用镜头留下些东西。为此,他与山里人打交道,没有多想或深入地考虑,面对质朴、憨厚的他们,他不忍用纸币去玷污,就随手带一些烟、酒、茶叶或土特产作为回报。事实上当他面对挥舞鞭子抽打猴子的耍猴人时,耳边很清晰地传来一句响亮的话语,要给费用哇!好在索要不多,羽先生也就没再说什么,转身刷了电子支付。
再后来孤儿院拍摄选题无疾而终。这也是羽先生自己终止的,他担忧的不是拍摄费用的事,而是“向钱看”会不会成为一种毒素注入乡村和耍猴人的生活,破坏某种平静,带来的是一种看不见的伤害。一段时间里我们几乎不再谈论摄影,尽量远离或缄默不语。直到一只泥碗的出现,打破了尘封许久的冰面。
我和羽先生为泥碗的出现而兴奋、激动。如果不是工作缠身等缘故,我们恨不得立马驱车前往,对着那间乡村的泥碗作坊展开采访与拍摄。可惜的是羽先生不会开车。羽先生说他可以找个朋友代开。我没有作答,而是转身把朋友的名片推给他,然后再把手机号转发给他。空隙间我还打了个电话给朋友,告诉他我们想再去看看泥
碗的事情,那个泥碗虽然空空如也,张口之上,实则有着太多的虚空。朋友的朋友在电话那端,淳朴得就像那只泥碗,向我们发出热情的邀请。他跟我一样,也是文学青年,在我跟他解读完泥碗的事情他感到醍醐灌顶。他没想到一只泥碗所承载的生命意义,遗憾之余,倡议我们各自为此写上一篇作品。
羽先生迫不及待,备好相机随时扑向那只泥碗。泥碗成了我们下班后唯一的话题,在夜晚的小酒馆里,就着几碟凉菜和一壶黄酒展开无尽的设想和构思。
我们走进一间泥墙灰瓦、饱经风霜的空房子,墙体早已开始斑驳、脱落。门洞敞开,空荡荡的,泥巴和石砖砌成的烟囱沿着山墙伸向屋顶,这个土窑占据着整个正堂。不用说,这空肚子的窑洞,是为门外那些大大小小的泥碗、泥盆准备的。碰上晴天,作坊的主人就会把无数只泥碗填进洞,架上干柴或煤,经一天一夜大火焚烧,直到那些坚硬、淡红的泥碗从熄灭的窑肚里搬运出来,等待它们的是流向四方的死亡之祭;然后举过头顶,对着大地以粉身碎骨的方式,为生命送上最后的挽歌。
人到中年,对于生死祭祀我们也渐渐懂得一些。就说那泥碗,以长明灯的名字,承载着人间的祈祷;微弱的火苗,是超度一个人灵魂的形状。熄灭、摔碎之后,下一站又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空间,以期生生死死循环下去。
在我的絮叨下,羽先生想象着匍匐在地上的泥碗,手里正拿着相机比画着:这里可以出几张片子,那里可以拍几张片子;最好在黄昏时拍摄,霞光透过树叶斜照在泥碗里。这天空、泥碗和大地的三层关系里,会产生更多的空间隐喻与联想;光线已经不再是自然界的阳光,而有了诸神的光亮,题目就叫《长明灯》。
羽先生继续说,粗粝简陋的土窑,是很好的拍摄对象。作为人的居住场所,现在却被土窑占据,人到哪里去?这是给泥碗让位,活着的人给逝去的人腾地方。
羽先生问我,捏泥碗的人有多大,满脸皱褶、抬头纹深刻的那般?
我说年近古稀,两鬓斑白,已近风烛残年,看上去跟泥碗意味相近,只不过一个是活的,一个是静止的。
如此更宜拍摄,夜的光,黑暗与光亮,在黑白之间拍出老人与泥碗间的呼应,甚好。
我还告诉羽先生一个细节,那天我和朋友在与两位捏泥碗的老人闲聊中,他们告诉我,一到冬天,泥碗生意特别火爆,经常有外地的,诸如山东、安徽、河南等地的人前来订货,一车车泥碗送到远方,有时候还供不应求。我记得当时自己有点憨,傻乎乎地冒了一句,一个泥碗送走一个人,这得有多少人死去?
是啊,一只日常祭祀的泥碗,它所承载的,不只有风俗、土地、生死、祈祷和祝福,还有民间文化,甚至还有道与哲学。万物以入土为安。这也是为什么泥碗烧制不像那些陶器烧得熟,总是保留半生不熟的品相。懂得其中道理的人说,泥碗半生不熟,便于日后迅速分解于泥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这就是所谓的永生与轮回。
羽先生的点拨启发了我丰富的文学联想。我对羽先生说,这个泥碗作坊的出现还真不寻常,这儿也是中国道教祖师爷张道陵故里。泥碗与故里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和契约?我自然不晓得。我告诉羽先生,小时候我们就活在道的气息中。每逢我高烧不退,中西药无救之际,母亲就会向村里德高望重的道家奶奶讨个民间方子,盘绕几个草团在夜里朝着某个方向烧掉,再来一番说辞,第二天真的好了,至于什么言辞母亲早已模糊;如果孩子受到惊吓啼哭不止,母亲就会用祖传下来的经验,沿着孩子睡觉的四个床角绕上七圈,嘴里一遍遍喊着“毛子,别怕,吓到小狗没吓到你”。不久孩子不再啼哭,灵格呢(苏州方言)!
羽先生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而现在在道教祖庭之地,谁能说那只泥碗身上没有道的玄秘之光?老人捏制泥碗,难道不是在布道?羽先生慨叹,这个选题绝妙,一只土色、玄秘的泥碗,通过镜头的折射,带给观者不只是泥碗本身,还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虚无。我没有告诉羽先生的是比邻大沙河的北方,有一条叫泗水的河流。《庄子》一书中,记载着圣人孔子求教隐居在这里的古代圣贤。
羽先生慨叹,小看了泥碗,原来世间没有一个事物是孤立的,它们都有各自的大小宇宙。
夜已深。我们从路边小酒馆出来,带着酒精的兴奋,围绕着那只泥碗继续步行漫谈、想象,直到街道两边路灯渐次熄灭,我们觉得还不过瘾,就朝着大龙湖方向漫行,在天上圆月的映照下,绕着二十里的步道走上一圈。羽先生还吟了几行诗,大龙湖是一只泥碗,天上圆月也是一只泥碗;时间是一只泥碗,你我也是一只泥碗。土生万物,万物藏道,道在泥碗……我们似乎都醉了,晕晕乎乎的,到后来记不清说了啥。
第二天我们在单位门口相遇,提及昨晚之事,两人大脑断片,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如何就一只泥碗展开彻夜长谈又如何分别的。诡异的是,自从我们畅谈那泥碗之后,很少再有兴致去谈论单位升迁、晋职加薪之事,不再为名利得失烦恼。再见面第一句话是,得空挑个时间去拍泥碗哇。彼此回应:忘不了呢。我们都清楚地知道那只泥碗、河流和果园等芥子之物,一旦在大地上扎下根,必将抵达敷棻,抵达须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