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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4年第12期|李讷言:古镇腾空而去(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2024年第12期 | 李讷言  2024年12月13日09:51

雾,自湖面升起。

你在湖岸边坐着。

“八叔,你不能老坐这儿,你把门堵住了。”

说话的中年男子,黑皮,圆寸,一双牛眼,是胡三,镇干部,也是镇上仅剩的几个壮年人之一。现在,独镇已是一个空镇了,除了几位干部,常住人口只有三十八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留小门开合。

你慢慢把头别过来,人老了,骨头就会生锈,咔咔响动,好像提线木偶。你用手顶着脖子,协助它,摆正。

“我在找飞船。”你说。

“啊?”胡三没听明白。

“我们这个镇,要飞走了。”你又说。

“你讲的什么呀!”

“快看,湖水要翻天了!飞船一定藏在那里!”你突然站起来,手指前面。

胡三吓一跳,瞪大一双牛眼,转头去看湖面——风平浪静。

“啊呸,神经病呀你。”胡三啐了一口。

“呸,你才神经病,把真正的老房子拆了,造了这么个新不新、旧不旧的玩意儿,傻子才会来参观!还盖什么五星级酒店,谁来住?谁愿意来住?”你也啐了一口,梗着脖子跳起来。

你背后,张家大院赤红色仿古大门敞开着。张家大院背后,挖掘机在轰鸣。

独镇在搞旅游开发,要打造国际范旅游景区,五星级酒店是下一个启动项目。宣传单页已经印刷好,也在镇子里派发了。按其描述,你们这个镇子有一个宏大且高级的规划,总投资十几个亿。目前完成的,就是背后这座崭新的张家大院。

靠谱吗?你很怀疑。

“你个没见识的老倌子,晓得个屁!不破不立懂不?”胡三一张黑脸泛着红,末了,又咕噜一句,“那老宅子又不是我拆的,那是特殊时期嘛……”

你闭住嘴,坐回去,像一尊雕像铸在了屁股底下的石头上。

“你就找你的飞船吧,懒得管你……”胡三气呼呼要走,走两步,又回头,没好气道,“英俊打电话到我这儿来了,让我叮嘱你,早晚别忘了吃药!你手机是不是又几天没开机了?”

你摸了摸裤兜,手机两天前就没电了,你懒得充,两片嘴唇干巴巴动了动,终是没再说什么。

独镇的变化是突如其来的。你脑壳里那个关于“飞船”的念头也来得突然——早起时,一拍脑壳,就骨碌出来了。搞不懂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念头,难道是读书之后有所感悟?一定是有所感悟。而不是像儿子在电话里说的,没按时吃药所以胡思乱想。

药在桌子上。小白瓶,一次一小片,早晚各一次。儿子不久前带你在城里做检查开的药,在你看来纯属浪费。哪个老年人的身体没点毛病?你体格强健,能吃能睡,还能思考复杂问题,一般人都没你有活力。

桌子上还有一只塑料水壶,用了很多年了,每日一壶大叶子粗茶,走到哪里都提着。那壶结满茶垢,本是透明无色,现在是赭色。儿子让你扔了,给你买了高级的水杯。塑料壶都有毒素,儿子说。你拒绝了。

你拨开水壶盖子,抿了口浓茶,每日晨起你都会抿几口浓茶,咽一口,呼一口长气,再咽一口,再呼一口长气,这是你吐故纳新的方式。之后,坐床边,指头磨蹭席子的破角处,席子下垫着几本旧书,你常读。指头下,现出半截发黄纸张,一行被虫蛀过的文字:

“采药人□□□沿江南下,□突见一圆盘自西而来,光焰耀天……”

你还没能把自己的念头跟这样的文字关联到一起。但你在往这个方向思考。

猫横卧桌子下,一双琉璃绿眼懒洋洋半睁半闭。你喂了它两条鱼干,它仍恹恹。你的猫向来是上蹿下跳,精气神十足的,这几天却总是大白天睡不醒,你晓得,它必定是晚上没睡,它偷窥了你的梦。

一连七夜,你做了同一个梦,那梦湿涔涔水淋淋,氤氲中有庞然大物若隐若现,又有一瘦小身影踩着水踽踽而行。那身影似曾相识,看起来是个跟你一般老的老人,甚至比你还老,但绝不是镇子里的任何其他老人。是谁呢?你也踩着水,跟了上去,想打个招呼,如果是个迷路的外地客,带个路你还是做得到的,你到底是个热心人。那人转过身来,一张状若卵石的脸,闭着的眼睛如两条湿漉漉细线,残破朽败的唇齿松松张开,冲你吐出了两个字。哪两个字你没听清,只听得雷声在耳边轰。你是被轰醒的。每一次醒来你都会在黑暗中驻坐良久,汗顺着脊椎骨一节一节往下淌。那双紧闭的眼睛似乎仍在暗中某处盯着你。它们穿透了那个梦。

那梦跟你的念头有关吗?

不晓得哎。

那人说的到底是哪两个字?

不晓得哎。

或者,应该去湖边多转转。于是,每日里你都会去湖岸边徘徊,数日之后,一无所得。你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你要静坐思考,就坐到张家大院门槛上去了。你屁股底下那道门槛石,长及两米,高二十五公分,宽二十五公分,是从老张家大院原址拆过来的条石,厚重,沁凉,关键是利于思考。

湖边多雾,总有潮气爬上岸来,入侵你这双老眼,洗濯你这双老眼,时而混沌时而清晰,你于这混沌或清晰的转换中获取灵感,思路曲折踏进老张家大院的历史云烟。那座宅院据说建于清代康熙年间,宅院主人不知何方人士,只知其姓张,是个富商,真容不可考,生平不可考,后人也湮没于岁月,只留下八院六十四天井,以及两座塔楼构成的建筑群,孤独守着这方湖岸。后来连这空无一人的宅院也湮没了去。你莫名觉得,湮没的只是表象,根还扎在独镇某处虚空。

你瞭望虚空,拨开那云烟,推开那褪色的大门,滴水檐,梅花窗,院落重重,荒草重重,你觉得宅院主人应该就掩藏在虚空最深处,举手投足间,幻化出多张面孔。他的来历必然神秘,举国上下姓张的大户不知凡几,名为“张家大院”的宅院也并非这一处,这众人皆知的身份必然只是障眼术。只可惜,那宅院几十年前就被拆除,让人无法实地踏勘破解玄机。

你苍老的指头一寸寸摩挲过石头上的凹凸。唯一承载过真相的,就剩这几块石头了吧。屁股底下这道门槛石,两米远处那根拴马柱——那也是老张家大院的旧物——这就是你要坐在这里,而不坐在其他地方的缘故。你干瘦的臀深陷于门槛石曲折凹凸的纹理,干瘦的躯体泛出老旧青铜般的幽光,好像你是被铸在了石头上,又好像是一块石头上长出了另一块石头,你探究的目光与岁月时空凝神对峙。

而那个你每日里醒来必温习一次的念头,你把它搓揉成了一粒种子,塞在门槛石一侧的砖缝,一阵风的工夫,它发了芽,现在已经是一根指头大小的藤蔓了。若有心之人看见,必然惊叹:石缝里居然长出一株绿色植物,这是何等的生命力!

日头渐升,雾色渐褪,湖色渐淡,粼粼波光爬上了岸,爬上了三十六级小台阶,从你的脚趾头爬到了脸。拴马柱上那只康熙年间的小石狮子被湖光照得晃了眼,趁人不备,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你却不动如山。

鹅在叫。还有孩子的声音。镇上唯一的那个孩子走过来了。他光着脚板,赶着一只白鹅走过来了。鹅是听话的鹅,从不乱跑,比你养的猫讨人喜欢多了。小孩手里用来赶鹅的竹竿子无用武之地,路边的花草就遭了殃。扑打,掉落。扑打,掉落。

“莫打,莫打,花花草草也怕疼哩!”看到小孩,你动了。你赶紧喊。你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像一把酱色的面条徜徉在湖水的粼光里。

小孩也是听话的小孩,赶快将竹竿收起,嘎呀!嘎呀!嘴里叫唤着,指挥着鹅,神气活现往你这边走,两只脏兮兮的小脚板拍打光滑泥土地,啪啪,啪啪。很快,小孩就抱着鹅与你并排坐下了。大鹅沉重,小孩轻,小孩坐下之后,长长喘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这是一个有心事的小孩,他的心情比鹅更沉重。

“八爷爷,我要去城里读书了。”小孩说。小孩的鼻子和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

“啊,那真好,可以天天见到爸爸妈妈了。”你说。你用袖子帮他擦汗,又打开水壶盖,请他喝一口。小孩咕咚灌了一大口。

“我不太想去。”

“为什么呢?”

“爸爸妈妈好忙,很少回来,回来了也不跟我玩,我去了他们肯定还是忙,又不能把大白带过去。我喜欢这里。”小孩摸了摸怀里的鹅,这只叫“大白”的鹅温顺极了,歪着脖子任他抚摸。

“只有读书才能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再回来。”你说。

“可是爸爸妈妈他们都已经长很大了,英俊叔叔也长很大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回来呢?”

为什么呢?

你摸了摸兜里的手机。关机两天了,你仍然不想打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天在城里做完检查,英俊就说要接你过去住,你断然拒绝。但你虽拒绝,却说不出为什么要拒绝,如同此时,你没办法回答,他们为什么不回来。都是太复杂的问题,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你以前是镇子里最聪明最有文化的男人,现在老了,脑壳里好像攥了一锅粥,总在晃荡。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多着呢。

鹅挣了挣,从小孩胳膊底下探出头。

“嘎嘎,走,嘎嘎,走……”

万物皆有灵性,这鹅难道是来点拨你的?你眨眨眼睛。脑壳里那锅粥又晃荡了一下。

“总是要走的。”你说。

“什么?”小孩没听明白。

“英俊已经走了。”

“嗯,英俊叔叔走了。”

“你也要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

“这镇子也是要飞走的。”

“啊?镇子也能飞走吗?它是飞机吗?它有发动机吗?爸爸说要有发动机才能飞起来。”小孩越发好奇,问出了一连串问题。

脑壳里再次晃荡了一下,粥被大力搅动,蚊蚋一样的东西涌现,在视网膜上,排列,组合,最后变幻成一个巨大圆盘的虚影。你按住两边额角,待粥汤静止,才接小孩话头:“它不是飞机,它是一只飞船。它有发动机。”

鹅叫了起来。

“嘎嘎,飞船!嘎嘎,发动机!”

雾继续消退。挖掘机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小镇西边的山坡正被削平,山体半裸,底层土干涩的气味惶惶然四处窜动。那是康熙年间已经存在的土,也是康熙年间留下来的气味,它们穿越了历史时空,蛰伏在小镇不为人知的地底深处,现在被挖掘机翻了出来,一铲子、一铲子,斩断,消融。

石缝里的藤蔓爬上来,轻触你的掌心。你张开手,枯瘦如竹节的指头抚摸这已成形态的念头,在稀薄的、陈旧的、惊慌失措的土气中,思路渐渐清晰,你悟得了——梦中那人所说的两个字,你总听不清楚的两个字,是“离去”。

他要离去!这和你的猜测不谋而合。一切缺乏文字依据的推断都只是谵妄,你说:“回家去,给你看看书上是怎么说的。”

你的家。大门紧闭,只开小门的家。桌子上,小白瓶孤单单立着。药是儿子的安排。你自有分寸,不管它。桌子下,猫已不知去向。你的猫是只野性旺盛的猫,只要恢复了精神就会整天在外面浪,夜深方才回来憩息。但它也懂分寸,也不用管它。

你搁下水壶,掀开席子,露出那几本你常读的书。是几十年前的书,说不上珍藏,只是一直被你保留着,被汗液渍过,被蠹鱼啃噬过,被湿气侵蚀过,纸张发黄发暗。其中一本封面还在,叫《飞碟探索》,另外几本则连封面都没有了,也不晓得是什么类型的书。你手指《飞碟探索》的封面给小孩看,斜上角,一个圆盘状的东西在发光。

“呀,飞船!奥特曼的飞船!”小孩惊喜地叫起来。

“嘎嘎,飞船!”鹅也叫了起来。

你把书在竹席上摊开,穿透虫洞和岁月的磨损,你要从这里寻找佐证。

第一本,是份小册子,无封面,不知哪一年的,中间有一小段文言文,蝇头小楷,字迹模糊,无出处,无标注,个别词语靠猜测方可辨认:

明神宗万历五年十□月初三夜,尾星旋转如轮,焰照天,逾时乃灭□□□□行至西北方□□□□□□皆见之。

第二本,《飞碟探索》杂志,1993年第2期,也有一段文言文,来源可考,引用自《阅微草堂笔记》:

铁蟾在西安,病数月。病愈□,入山射猎,归而目前见二圆物如球,旋转如风轮,虽瞑目亦见之。

第三本,如第一本一般,来源亦不可考,显示的正是那则采药人的目击记录。

类似的文字还有若干。无须再翻下去了。这些都是无头无尾的文字,正适合断章取义,你是独镇文化水平最高的老人,也是断章取义的大师。半截铅笔在手,文字下画杠,粗糙指头磋磨着粗糙纸张,你神情专注。

“这是什么?”小孩指着书页问,小孩还不识字。

“嘎嘎,这是什么?”鹅也不识字。

“古人写的,关于飞船的记录。”

你自言自语。多次发现飞船,且在不同地区出现,说明什么?说明飞船一直在游走和飞行。第一次是在明神宗时期,你看你看,行至西北方,发现地必是西北;第二次是清朝时期的记录,很清楚,发现地在西安,发现的时间嘛,必然是明清之间或者清前期;第三次应该也是清代的记录,肯定是康熙年间,没有别的时间更合适了,那是多么完美的年代。沿江南下,则意味着发现地在长江流域了。

你合掌。你巧妙安排了这些记载的时间顺序和地理顺序,又做出更巧妙的组合和推论,斗榫合缝,得出了你的答案——

“我认为,那艘飞船就是从西北边往东南边飞过来的,曾经在西安停驻过,最后,它降落到了这里!之后就没离开过,这就是我们独镇的来由!”

“来由?”男孩眼神懵懂。

“当然,我们镇子就是因此而产生的。”你说。

“哦。”男孩似懂非懂,又问,“西安是什么?”

“一个城市,大城市,很远。”

“比爸爸妈妈还远吗?比英俊叔叔还远吗?”

“还远着呢,”你说,“不过也不算太远,也挺近。”

“到底是远还是近呢?”

你找出一本破旧的地图册,翻出中国地图,铅笔头点了点西安,又在独镇所在的大概位置做了个标记。

“这么远,你看。”

小孩胖乎乎的手指头在地图上比了比,恍然大悟。

“呀,一根手指头那么远!”

“时间紧迫。距离不是问题,我们先去探险,去寻找飞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看了你就明白。”你把被小孩绕开的话题又引回来。是的,时间紧迫,从前天晚上起,你已经不再做那个梦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好的,找飞船去!” 小孩很兴奋,丢开了地图册。

“嘎嘎,找飞船去!”鹅也兴奋起来,再次扑动翅膀。

有趣味的征途总不乏好奇的同行者,出发不久,你的队伍就扩大了,多了两个老人,一个是哑老人,一个是聋老人。

还没走出小镇,你们就遇到了哑老人。哇啦哇啦!哑老人热情地冲你们二人叫唤,意思是说,探险?看飞船?带上我吧。

你自忖为文化人,生性骄傲,哑老人是你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哑老人并非天生就哑,他曾是个技艺高超的捕蛇者,会捉蛇,会制蛇药。蛇养活了他一家人。他有心将手艺传给下一代,但孩子们毫无兴趣,他们相继去了外面的世界。捕蛇者成了孤家寡人。之后,景区施工的挖掘机挖开了山体,蛇的世界分崩离析,蛇四散奔逃,一条大蛇上了捕蛇者的门,在老人脖子上纠缠不走,“老伙计,你回报我的时候到了!”蛇的纠缠让老人无法正常说话。但蛇的陪伴也让老人不再孤单,他情愿放弃自己的声音,从此与蛇为伴。

你在湖岸边徘徊或者静坐时,哑老人和蛇正从镇头逛到镇尾。那蛇是条与众不同的蛇,喜欢室外活动,喜欢看稀奇。为满足蛇的需求,闲逛就成了哑老人每天必做的功课,家长里短,鸡零狗碎,老人与蛇都听得津津有味,蛇身因吞咽八卦之事而膨胀,结出碧绿的环状花纹。哑老人常跟你在一起,你们有共同语言,有时探讨蛇类适应环境变化的方法,有时聊聊彼此的儿女。最近他也听说了,英俊要接你去城里住,他来找你探听消息,听见了你与小孩的对话。当然,蛇也听见了。蛇兴奋,它吐出分叉红信,两只绿豆小眼睛放出碧油油的光,富有弹性的身体绷出了一条指示方向的直线,向你拉伸,蛇头就是箭头——稀奇事,要去看!要去看!于是他们主动加入了你的探险小队伍。

聋老人也是你的好友,跟你一样,也喜欢探究未知世界。但他不研究文字,不研究不明飞行物,不会望文生义或者断章取义,更不喜欢思考过于复杂的问题,他只喜欢虫子。那些头部长有触角、复眼、单眼、眼点以及口器的小生物让他沉迷。独镇周边十万大山,生活着种类超过十万数的虫子,聋老人身上就携带了一百零八种。它们在他的鞋子里、帽子里、衣服褶皱或者衣兜里。

聋老人本不聋,变聋只是因为遇到了两只特别的虫子。那是一对孪生兄弟,有金色的细小膜翅和柔软洁白的躯体,是老人最爱的小宝贝。他允许它们占据他干燥宽阔的耳道,一左一右,越长越大,直至把两只耳朵都堵住,从此老人只能听到虫子们翻身的窸窣声、吃耳垢的咔嚓声、睡觉的呼噜声,耳朵之外的世界是无声的世界。听不到别的声音啊,也没什么不好,清静,我们这样的老家伙,就需要清静,聋老人这样跟你说。

遇到你的时候,聋老人正游荡在独镇外围的香樟林。要不要加入?他犹豫了一下,他的好奇心其实并不强烈,挖掘机的迫近对虫子们影响甚大,那些小可爱可能会因此而逃离小镇,对于他来说,研究一个不明飞行物与研究一只新发现的虫子相比,后者更为迫切。但他耳朵里的两只小宝贝在蠢蠢欲动,它们携带了昆虫家族与生俱来的冒险基因,对认识一个神秘天外来物有着极大的热情。虫子的思维简单粗暴,不讲道理,它们吱吱叫着,庞大的躯体在老人耳道里撒泼打滚,噪音强度超过100分贝。于是聋老人不得不缴械投降,跟随了你的脚步。

哑老人和聋老人的到来充实了队伍,也扩展了你的推断。他们不识字,飞船是个什么东西没概念,但他们尽力用他们贫乏干瘪、小国寡民的想象力去构建一只神秘飞船的存在——一只在明神宗万历年间就已经出现过、可能在清康熙年间停留此地的飞船。多么神奇!

“可以确定,这只飞船比老张家大院的历史还要久远,它是独镇的根,而老张家大院不过是露出地面的表象,整个独镇都只是表象。”你说。

语毕你仿佛又见到那双穿透梦境的眼睛,它们紧闭着,却总能从虚空中准确无误找到你的位置。你不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说不出他的名字,对他的感觉却越来越熟悉。你觉得自己在接近真相。

“如果生锈了,打磨打磨,必然还是可以飞的。肚子在湖底下,有个发动机,发动的时候肯定没有声音,但是一定会有光。”哑巴老人哇啦哇啦比画,好像亲眼看到过。

“驮着独镇,到天边去,到世界的中心去,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把所有的虫子都带上。所有人都来试坐,坐一次收五十块钱,热闹得要死,不愁外面不来人。”聋老人也发出生涩的声音。

“我要变成奥特曼,坐飞船!嘟嘟!起飞!”小孩大叫。

“嘎嘎!飞!”鹅在凑热闹。

如果飞船启动,独镇会变得热闹,会重返当年辉煌,这是你们的一致意见。

雾,自山林升起。青蕨和艾草疯长。你的“念头”也在疯长。曾经,它一指长,离开石缝爬到你的掌心上;现在,它一臂长,它盘在你的脑壳上。

你们绕着湖走,走了有两三个小时,走走停停。你把手掌搭在前额,打量那成片山林,高一座,低一座,那么多山,哪座是你要去的呢?

一只乌鸦正穿过前面的视野,黄色的嘴,黑色的琉璃眼。由那双琉璃眼,你想起了你的猫,它偷窥了你的梦,肯定也在这附近盘桓。乌鸦在湿漉漉的黄土疙瘩上行走,一只脚高高抬起,再重重落地,另一只脚接着高高抬起,也重重落地,看起来它是在一蹦一蹦,最后它注意到了你们,不慌不忙,张开翅膀飞走了。你把手收回来,目送它飞远。你没看到你的猫。

有点硌脚。你动了动左边的大脚趾,抠了几下。是沙粒。你脱了鞋子,翻转过来,在地上敲了敲,倒掉了那粒沙,然后举起水壶,拨开盖,抿一口酽酽的茶水。

你举着水壶站在那里。茶叶在赭色的茶汤中缓缓下沉。你回头,眺望。如此寂静。菜畦里,大腹萝卜顶着碧绿的秧子。菜畦周围,车前和马齿苋贴地而行。四脚蛇悄无声息趴着。再远一点,一道坡,两头牛,牛低着头在吃草,吃得很香很惬意,你听不到,但想象得到它们正在打响鼻。然后是香樟林。香樟林之间,溪流微光闪烁。溪流再过去,古城墙沉默着,古城墙的影子也沉默着,向东边延伸。再远一点,视线就到不了了,但你知道,那里其实还有条路,通往县城方向,比你们现在走的田间小路宽,比城市里的路窄。

那是离开独镇的路。是和你的探寻相反的方向。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12期)

【李讷言,女,湖南平江人,文学和艺术爱好者,2022年10月开始小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