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2024年第5期|庞余亮:大雪无垠
庞余亮,1967年生,现居江苏靖江。先后在《人民文学》《花城》《天涯》《钟山》等刊发表诗歌、小说等作品。著有诗集《开始》《比目鱼》,长篇小说《薄荷》《丑孩》《有的人》,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小先生》《小虫子》《小糊涂》《顽童驯师记》,小说集《为小弟请安》《鼎红的小爱情》《擒贼记》《出嫁时你哭不哭》,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躲过九十九次暗杀的蚂蚁小朵》等。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柔刚诗歌年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二届扬子江诗学奖、第十三届万松浦文学奖等。
江山一笼统,
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这是一个以诗作谜面的诗谜,谜底很好猜:雪。
是的,雪。
再一次听到这个诗谜,是在师范学院第一学期迎新年的晚会上,我正在专心致志地嚼用班费买的高粱饴,忽然听到一个同学抛出了这个诗谜。
大家还是听懂了,哈哈大笑,青春的毫无顾忌的大笑。迎接1984年的笑声在扬州的上空快速飞过,也快速消失。
我满脸滚烫,我觉得大家似乎在笑我。
又吃了一块我最喜欢的扬州高粱饴之后,我知道大家没有笑我。
这个同学说错了。他把“黄狗”说成了“黑狗”,变成了“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黑狗在大雪地里是不可能完全变白的,你见过雪地里的熊猫完全“隐匿”在雪地里的场景吗?
反而是黄狗,雪越下越大,黄狗真会在雪地里“消失”的。
我一直没有说过那个大年初一的下午,大雪纷扬的大年初一的下午。雪太大了,没有黄狗,也没有白狗。母亲和我,也是全身的大雪。
母亲“肿”成了一个大雪团,我也“肿”成了一个大雪团。
大雪团和小雪团是从兴化西北乡的一个村庄向另一个村蠕动的。
两个村庄之间的距离10华里。
10华里等于5千米。
艰难的大雪无垠的10华里。
……后来,我爱上了文学,我一直想准确地表达那个大年初一的大雪,但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是言不达意。“言”总是不等于“意”,“意”总是与“言”不在同一个轨道上。很多次拾起了这个故事,很多次又放下了笔。大雪无垠,暗恨无垠。在“拾起”和“放下”之间,我开始学习写大雪的文字,比如有关林冲的那场大雪,比如乔伊斯小说《死者》结尾的那场大雪,总觉得不对。再后来,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学过的一篇课文。
杜鹏程先生1958年元旦在成都写成的《夜走灵官峡》,是一篇写宝成铁路建设者的个中艰辛和干劲的好文字。课文里有关灵官峡的大雪,多么像我的童年的那场大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
“眼下,这里,卷着雪片的狂风,把人团团围住,真是寸步难行!”
“我肚里饿,身上冷,跌了几跤,手掌也擦破了。”
“我鞋子上的冰雪化开了,这工夫,我才感觉到冻得麻木的双脚开始发痛。为了取暖,我跺着脚。”
“风,更猛了。雪,更大了……”
杜鹏程先生的雪写得太棒了,每读一遍,童年的大雪,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天地间雾蒙蒙一片。
我又看到那在大雪中蠕动的两个雪团。
两个村庄:一个叫黄邳,一个叫顾赵。
黄邳是我家所在的村庄,顾赵是我外公家的村庄,准确地说,是我二外公三外公家的村庄。我母亲15个月就没了自己的父亲。再后来,我的外婆改嫁,15个月大的母亲就在二外公和三外公家轮流长大。
消息是村里唯一的手摇电话传递过来的。接那个黑色的手摇电话的人,是村里看电话的老沈,也是住在电话间的独眼光棍。
电话间设在三大队的队部,和老沈一起住在三大队电话间的是他的铜锣。老沈是村里的更夫,昨天夜里的雪太大了,老沈在大年三十夜里送出来的铜锣声很闷。
老沈到我家的时候,已快中午了。庞氏大族的拜年流程已过了高潮。老沈首先跟父亲说了拜年的吉祥话,喝了一口父亲泡的红糖茶,然后凑到父亲的耳朵边轻轻说:
“你三丈人走了。”
老沈的声音很低,正在里间梳头的母亲还是听到了。
年的氛围一下子没有了。门外的雪光越来越亮,天地间特别亮堂,也特别空旷。老沈喝完了碗里的红糖茶,转身告辞,他的脚踩在院子里的积雪上,发出了铜锣般的当当声。
三外公去世其实并不意外,他瘫痪多年了。唯一意外的是,碰上了大年初一的这一天,碰上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满脸悲戚的母亲去里屋收拾。
我和父亲在堂屋里听着里面的声音。从父亲看我的表情里,我已经知道了父亲不会跟母亲去三外公家奔丧,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盯着我看。
母亲出来了,她收拾得相当快,其实也没有什么准备的。母亲没有吃早饭,也没有穿新鞋。大雪真的把一个好好的年变成了邋遢年。三外公的去世更是把我们家的年,变成了比平常的邋遢更加邋遢的邋遢年。
雪还在下,门上的红春联上的黑字越来越黑。这场雪,是在冬至那天被父亲预言了的一场雪。
冬至那天,太阳相当好,母亲在门板上用糨糊糊碎布,那是她准备给大家做新鞋的碎布。父亲咬着一段麦秸秆晒太阳。
麦秸秆是我特别从草垛里选出来给他剔牙齿的。
“冬至太阳邋遢年。”父亲说,“过年肯定是邋遢的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强调了一遍:“新布鞋肯定是穿不了了。”
父亲的预言里怎么听都有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母亲没等我换完旧鞋子就出门了。
母亲并没有等我,我的心开始乱跳了。母亲的意思是我不要今天去三外公家,等今天过了年,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二跟着父亲一起去三外公家奔丧。
母亲的决定说得越是坚决,我越是有跟着母亲去的决心。
“如果看不到你,我的心就会乱跳。”
这是我五岁时和母亲乘凉的时候说的话,母亲一直把我的这句话当成笑话说,但我说的并不是笑话,我说的就是真话。早上醒来的时候,看不到母亲,我的心会乱跳。回到家的时候,看不到母亲,我的心会乱跳。母亲和父亲怄气后,跟在母亲后面的我,如果我看不到母亲,我的心更加会乱跳。
母亲走得太快了,我转弯来到雪巷子上的时候,雪巷子上空无一人,全是迷茫一片的雪棉花。我按住好像在敲鼓的胸口,尽量平衡自己的身体。虽然旧鞋子比新鞋子跟脚,但踩在那么多雪棉花上,还是很难走。
雪真的太重了,我只是张开嘴巴一下,雪棉花就被风塞到了我的嘴巴里,差点被呛死。
我对着呛眼睛呛鼻子呛嘴巴的雪猛咳了好几声。
我的咳嗽声比平时响。我以为母亲会听得见的,过去母亲只要听到我咳嗽,就会用手背来探我的额头。有时候实在不放心,还会用她的额头来靠我的额头。
但这次没有一点点回应。
是不是我的耳朵没有了?
我用冻僵的手指摸了摸耳朵,耳朵还在。
肯定是那些雪棉花把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吸走了。
我决定跑起来。雪棉花不断地砸在我的额头上,一点也不疼。胸口的敲鼓声慢慢停了下来。
等我爬上村庄外面最大的一道防洪堤后,我终于看到了在大雪中若隐若现的母亲。
母亲像白米面里蠕动的一颗黑虫子。
防洪堤是一道长长的大坝,比我们村庄高出很多。长长的防洪堤像孙悟空给唐僧画的圈圈,把我们村庄和邻家的几个村庄圈在中间。三外公家的顾赵庄在另外一个防洪堤圈圈里面。
母亲是熟悉这两个圈圈之间的路的。母亲跟我说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常常因为父亲的错误,她会回到娘家去寻找支持。等她赌气前脚回到三外公家,父亲后脚也装模作样地跟过来,还故意穿着破鞋子脏衣服。父亲的伪装目的很明显,他是让三外公没有足够的理由批评他这个“委屈”的女婿。
现在,三外公没有了。
现在,母亲的后台没有了。
母亲成了大雪的白米面中的黑虫子,这颗黑虫子后面还有一颗小黑虫子。小黑虫子是黑虫子的跟屁虫。
想到“跟屁虫”这个说法,我就安定了许多。就这样跟着母亲,一声不吭地跟着,咬紧牙齿地跟着,连滚带爬地跟着,即使大雪迅速把母亲的脚印全抹平了,我这个跟屁虫也不会被母亲甩得太远的。
我还是大意了。
从黄邳到顾赵之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土路一侧是河流,一侧是麦田或者是油菜田。麦田是不需要浇灌的。到了夏天,这些麦田和油菜田就会被置换为水稻田。水稻田是需要浇灌的,需要用抽水机把河里的水抽到水稻田里的。抽水机有长长的抽水铁筒,铁筒靠在岸上,河水被抽水机哗啦哗啦抽到了水稻田里,进水的地方就会被水冲出一个大大的水坑,抽水机冲击出来的水坑就在土路的边上。夏天,那水坑里面会积满了水,水里还有好多小泥鳅。冬天,没有水也没有泥鳅,但是成了盛满雪的“地雷坑”。
雪把母亲刚刚踩出来的脚印抹平了,也把小路和积水坑之间的痕迹都抹平了。我一边努力跟着前面的母亲,一边凭着记忆和判断努力避开雪棉花制造的“地雷坑”。开始一段路的“地雷坑”被我避开了,但我还是掉进了“地雷坑”中。
也许是没有足够的准备,也许是走得太快了,我不仅掉进“地雷坑”中了,还撞到“地雷坑”的坑沿上了。
我的肚子震得生疼。
我捂着肚子,肚子里的我疼出了狰狞的面孔。肚子里的我其实很想哭,但是不能哭,也哭不出来。如果哭的话,就看不到前面的母亲了。
人真的很奇怪,掉进过一次“地雷坑”之后,就不再怕“地雷坑”了。不害怕,就松弛多了。
松弛下来的掉落和不松弛的掉落是完全不一样的。松弛下来的掉落,就像顺从了命运似的。
掉进去,再爬出来就是。
一点没有什么损失。
的确也看不到什么损失。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除了前面若隐若现的黑虫子。
“地雷坑”的恐惧过去了,榆木桥的恐惧又出现了。
我的老家是非常有名的低洼地。低洼地上河流多。有些河是有简单小桥的,都是榆树棍子搭起来的小桥。
为了方便行船,榆树棍子搭成的桥往往架得很高,高出路面许多。榆树棍子之间的缝隙很大,因为水汽浸润的缘故,每根榆树棍都滑溜溜的。母亲从来不敢直接过桥,她通常是趴下来,在我不懂事的笑话声中,胆战心惊地爬过榆木桥。
大雪中的榆木桥,比平时的榆木桥更难走,每根榆木上都结满了冰。
不知道母亲在雪中是怎么过去的。我尝试了几次,还是滑得很。
我只有像母亲那样慢慢爬过去了。
爬过三座冻得像冰块的榆木桥之后,我赶上母亲了。其实不是母亲被我赶上了,而是母亲站在前面等我的。
母亲头上全是雪,像顶着一层孝布。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叫你不要跟过来,你偏偏要跟过来。”
“叫你明天跟你老子一起来,你非要跟我来!”
母亲的手里有两根棉花秆,估计是她从附近的棉花田里拔来的。
棉花秆上的枯枝叶被母亲扯掉了。
我以为这是母亲用来打我的工具。我成了母亲的累赘,必须是要受罚的。这次我是心甘情愿被惩罚的。
母亲并没有打我,而是递给了我一根棉花秆。
棉花秆不是用来做拐杖的,而是用来过河的。
这是最靠近顾赵庄的一条河,比有榆木桥的小河要宽,平时是有渡船的,但那天没有。河面彻底冻住了。
必须要跑过冰冻的河面了。
接过棉花秆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没有过榆木桥,而是直接到桥下面,从小河的冰面上走过去的。
陪着母亲过冰面的,就是她手中的那根棉花秆。
母亲示意我横着拿。
这是防止掉进冰窟窿里的办法。冰冻的河下是有许多冰窟窿的。
横持棉花秆的母亲首先上了冰面,她向前走了几步,步子很小,像小脚奶奶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又回过头来,示意我可以过冰面了。
接着,我也学着母亲横拿棉花秆,走上了冰面。
走在冰面上的感觉和走在路上是完全不一样的,像是走在梦里一样。脚下好像很结实,又好像很虚空。可能是刚才我追赶母亲追赶得太用力了,我的小腿越来越有酸辣的感觉,那酸辣劲还沿着小腿往上走,走到了我的大腿上,走到了我的肚子里,走到了我的胸膛上,走到了我的喉咙里。我想拼命压住,但压不住,那酸辣后来就到了舌头尖上,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怪叫。
母亲被我的怪叫声吓住了,像是被我的叫声施了定身法。过了一会儿,母亲趴了下来,完全趴在了冰面上,她也示意我趴在冰面上。我以为是要倾听什么,母亲平时总是说我耳朵好使。冰面清凉,有巨大的裂纹声碾压了过来。
母亲又被我吓住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母亲就继续带着我爬行。冰面上的积雪全裹到了我们的身上和胳膊上,两个黑虫子变成了两个雪团。到了岸边,两个大雪团又继续往防洪堤上面爬。爬防洪堤的时候,其实我们可以站起来行走的,但母亲和我都忘记站起来行走了。
都被冻麻木了。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被一张黄纸遮住了面孔的三外公静静地躺在堂屋的地上,母亲在抹眼泪,但没有出声。今天是过年,不能出声,不作兴的,这个规矩不能破的。母亲是知道的。舅舅也是知道的。
我实在太困了,被舅舅抱到了床上,很快就睡了。
大年初二的早晨,我是被母亲的一声凄厉的号哭声唤醒的,那是我永生不能忘记的母亲的哭泣,也是我永生不能忘记的一个早晨,大雪继续无垠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