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4年第12期|南帆:张教授家的农业生活
一
漫长的农业社会始于哪一年?这种遥远的问题大约不会有精确的答案。可以肯定的是,农业社会正在进入尾声。从刀耕火种、拽耙扶犁到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田野与泥土主宰的历史延续了数千年。张教授感到庆幸的是,赶在农业社会消失之前,他曾经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分享到三年左右的时间。
张教授并非农家子弟。他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学毕业下乡插队。当年这是一个青年进入社会的标准流程。戴一顶尖尖的斗笠,穿上溅满泥土的厚厚工衣,扛一柄锄头晃过村口,慢悠悠地踏着石板路到田里去,张教授的记忆为自己保存了这么一幅肖像。多少年过去了,那个时候每天重复千万遍的插秧或者割稻已经压缩成一个相同的动作,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断如同老电影还在回放。例如,天黑之后筋疲力尽地从田间收工,必须挑一百多斤的谷子行走十来里山路返回村庄,这是一天之内令人生畏的最后考验;春耕时节来到斗笠一般大小的梯田(南方山里梯田,每一块只比斗笠大一点点,号称“斗笠田”,也叫斗笠丘。作者注)插秧,下田之后一下子在泥沼之中陷到大腿,如若不是听从农民的叮嘱一只手撑住装载秧苗的木盆,说不定有灭顶之灾;耘草是一种徒手劳作,必须伸手插入水田在每一株秧苗的根部松土拔草,几天之后,手指的指甲磨秃了一半;水田里几只蚂蝗牢牢叮在小腿上吸血,用力一扯断成两截,剩下的那一截仍然吸住皮肤不放,只得借来一支烟卷将蚂蝗烫死,然后一把揪下来;夏季收工回家浑身泥汗,打一桶冰凉彻骨的井水当头浇下来,农民告诫不能这么洗澡,否则年纪大了关节要疼痛,当时只顾痛快管不得日后如何,现在果然时常关节不舒服。
这些事情是当一个农民的必修课,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张教授和他的知青伙伴时常操心的是,将来的日子如何养活自己。一个强劳力每一日可以挣到十个工分。年成差的时候,一个工分值两分钱,十个工分收入两角;年成好的时候,一个工分曾经攀升到六分钱,强劳力每一日收入可达六角。当然,六分钱的工分多年一遇,几乎成为农民津津乐道的神话。通常的年份,一个工分值三分或者四分钱。即使按照当时的物价,这种收入仍然难以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多数农民房前屋后整出几畦地,种一些蔬菜瓜果;或者帮忙抬石头垒墙,打一点零工贴补家用。下乡插队的知青怎么办?他们还没有决心就地落户,蔬菜瓜果的种植仿佛是成家立业之后的事情。扣除往返探亲的路费,口袋里时常空空如也。张教授记得,有一年生产队分配他管理一棵龙眼树。当时的龙眼还是一种稀罕的水果,价格居高不下。龙眼收成的季节,张教授扛上一架竹梯子采摘半天,按照规定上交一部分给生产队,剩余的龙眼大约还可以卖二三十元,当时不啻于一笔巨款。犹豫了一阵,张教授还是没有将龙眼变现,而是装入一个麻袋运回家让父母尝一尝。
突如其来的大学招生意外驱散了张教授的忧虑。沉睡了十来年的大学打个哈欠醒过来,入学考试重新启动。张教授幸运地穿过几张考卷设置的栅栏,进入一所大学的文学系就读。他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尽管如此,三年左右的乡村经历留下了不褪的精神烙印。张教授真正体验到乡村的辛苦劳作与贫瘠的生活,亲眼目睹那些脸孔黝黑的农民怎么生活在黄泥墙的农舍里。对于张教授的文学研究说来,知识分子、文学与乡村三者的关系始终是一个萦绕于心的问题。
翻阅唐诗宋词的时候,张教授觉得众多意象来自农业文明。青峰,古道,绿树,溪涧,石桥,炊烟,皓月当空,星汉灿烂,扁舟一叶,渔火数枚,这些意象造就了一个美学的农业社会。张教授同时发现,唐诗宋词几乎不出现农具,也没有描述土地是否肥沃,适宜种植哪一种作物。那些浅吟低唱的士大夫不下田。士大夫也时常提到天气,但是,他们不怎么关心旱灾或者洪涝对于庄稼的危害,而是享受清风明月,细雨斜阳。有时雨下得大起来了,屋檐下听雨也是一种情趣。
士大夫喜欢“晴耕雨读”的生活设计,一些青砖灰瓦的老屋子仍然悬挂“耕读传家”的匾额。“耕”与“读”曾构成了农业社会的重要循环。农业社会进入尾声的一个迹象是,这个循环已经中止。“耕”的收入无法对付“读”的费用,“读”的知识很少反哺“耕”。脱离乡村进入大学之后,张教授从未考虑哪一天重返乡村生活,当年插队的知青伙伴都陆续回城定居。许多农家子弟也不想再撑下去。数年之后,那些年轻的农民脱离了田野,拎起一个编织袋进城打工,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就坐在人行道上凑成一圈打扑克。偌大的乡村空空荡荡,人烟稀少,鸡不鸣犬不吠,驾车路过如同穿行于一个巨兽遗下的空壳。张教授到近郊的几座村庄逛一逛,心中感慨丛生,写下长长短短的一批散文,结集出版的时候标题定为《村庄笔记》。张教授坦率承认,现在他也是一个村庄的旁观者,如同那些不下田的士大夫。《村庄笔记》也没有记载多少农具或者要在哪一片土地种植一些什么。田间的劳作曾经那么熟悉,现在遥远得如同一个传说。
意想不到的是,另一种农业生活始于他家的院落。
二
张教授的太太未曾下乡插队。她进入社会的时候,那一套标准流程已经取消。所以,她热衷于种植只能解释为对于土地的亲近。浇过水的泥土轻轻散发出湿润的气息,恳切等待种子的落入。这是天地之间最伟大的循环。张教授寓所旁边有一个小院落,她费力在院落的边缘整理出一小片窄窄的空地,阳台与窗台依次摆上花盆,业余农艺师的快乐妙不可言。
太太的种植品种不拘一格,既有芒果树、龙眼树、木瓜这些挺拔的树木,也有南瓜、葡萄之类藤蔓作物。三角梅或者柠檬有些刺,前呼后拥爬在竹篱上正好。水泥与玻璃幕墙构建的坚硬城市缺少植物扎根的泥土,她与张教授驾车四处搜罗。突然在立交桥的桥墩下发现一堆废弃的浮土,她从车上拿出铲子与塑料桶、麻袋扑了上去,犹如遇到了金矿。
太太时常对张教授的种田经验表示怀疑。在她看来,张教授的农学知识相当贫乏,无法答复种植之中遭遇的许多难题,例如某个品种的花卉是否性喜荫凉,另一棵果树为什么迟迟无法挂果。她宁可上网查询,张教授只配打下手,干一些浇水除草之类没有技术含量的粗活。她对张教授的粗活也不满意,水没有浇透,杂草锄不干净——她嘀嘀咕咕地抱怨:你若真是个农民,我嫁给你可是要饿死的。
张教授哑口无言,又觉得哪个地方不对。互联网时代设置了另一个神秘的虚拟空间,许多高人藏匿在四面八方,各种冷僻问题都找得到答案。拿出手机对准路边植物的叶子拍一张照片,互联网立即可以告知植物的名称。张教授三年左右的乡村经验怎么可能与互联网较量?那一天张教授突然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当年是到乡下种粮食的,太太不过在城里伺候植物搞园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精心将十株秧苗伺候得如同贵妇又怎么样?收获两碗谷子而已。田野那么广阔,不能把浇水或者锄草当成绣花似的针线活。泥土里的作业,八九不离十就行。投入那么多时间与精力,成本与收益肯定不匹配。对了,就是成本与收益问题。概念终于出现,擅长理论的张教授心里踏实了许多。
张教授开始理直气壮地用种粮食的眼光挑剔太太的种植。瞧瞧,种树还戴着手套,哪像劳动人民?太太有一套袖珍版的农具,锄头与铲子不到两尺长,只能蹲在那儿挖一些小坑,哪像张教授当年挥舞十字镐垦荒?互联网上订购的葡萄架一个零件又一个零件装配半天,仍然七歪八斜不成样子,张教授拿出铁丝和钳子把葡萄架固定在栅栏上,事情简单而粗暴地解决。这才像农业生产的风格。张教授讨厌来自互联网的农业,瞧不上各种陌生的新玩艺,譬如太太配备的新版农具。木瓜或者龙眼成熟的季节,张教授搬出铝合金的人字形梯子,打算爬上去放手采摘;太太却取出一种不知名玩艺:长长的铝合金手柄末端安装一把剪刀,颤颤巍巍地伸到高处,小心翼翼操纵剪刀夹住的枝叶,安放稳妥之后拉动控制绳索咔嚓一声剪断。太太觉得免除了登高的危险,张教授认为效率太低。使用这种剪刀需要非凡的耐心,一枝一枝地剪要耗费多少时间?成本与收益!
张教授与太太的最大分歧集中于肥料问题。刚刚种下一棵芒果树的时候,太太慷慨地订购了两麻袋的草木灰。第一年芒果树没有挂果,太太一下子往树根倾倒了半麻袋。张教授大惊失色。他不想对比草木灰与芒果的价格,以免显得吝啬小气——他只能委婉地表示:这么喂养会不会烧死果树?他记起了当年管理过的那一棵可怜的龙眼树,整整一年似乎只浇过一担粪水。太太对于张教授的忧虑嗤之以鼻,坚信自己即将成为一个肥料专家。她挖开空地埋入一个铝桶,堆进落叶和泥土试图沤肥。很长时间过去了,张教授已经不慎落入铝桶两次,太太的肥料始终没有成功。近日她从网上获悉另一种沤肥方式,立即开始大规模实践。
新的沤肥方式使用剩饭剩菜或者水果皮屑等等厨余垃圾作为原料,制作工艺十分简单:容器之中堆积相当数量的厨余垃圾之后,撒入一层网络购买的EM堆肥菌,密封一周即可发酵,产生菌丝与肥料液体。太太庄严地向张教授报告,这种有机肥的营养价值极高,证据是窗台上那一株无花果树长出了许多小果实。张教授将信将疑,孤证不立——其他作物有动静吗?太太的独创是,收集许多大号的矿泉水空瓶作为容器,填满厨余垃圾与EM堆肥菌之后在瓶底打几个小孔,然后将这些肥料罐头搁在各种作物的根部。瓶子内部的发酵完成,肥料液体从底部的小孔渗透到土壤之中。小院落的空地陆续摆满了矿泉水空瓶,太太概括这种沤肥意义的理论水平远远超过张教授:这是改善地球的积极行动。
如此伟大的行动不得不招募助手。太太赋予张教授的职责是,增加厨余垃圾的产量。正常的一日三餐之外,必须尽量生产更多的厨余垃圾。喝茶的茶叶渣滓必须收集起来,否则即是可耻的浪费;可以多吃一根香蕉、一瓣橘子或者一片西瓜,重要的是留下香蕉皮、桔子皮与西瓜皮。使命如此光荣,张教授只能咬牙忍受多出来的工作量。女儿领到的任务是协助给空瓶打孔。她们到五金店购买小号电钻,机械操作远比手工省力。不知哪一个想到,电烙铁在空瓶上烫几个洞易如反掌,新的工具迅速登场。总之,从生物学、物理学、机械动力学到厨房、餐桌,一个家庭作坊开始修理地球——小院落边缘的那一小片空地。
三
张教授曾经询问女儿对于农业的兴趣,女儿说她只会在网络上种地,玩一玩偷菜之类游戏。年轻一代普遍如此。女儿只愿意关注不时钻入栅栏访问的几只流浪猫,搜罗各种残羹剩饭喂养它们。她不断提醒餐桌上的张教授,吃鱼的时候嘴下留情,多想一想那些饥饿的猫咪吧。
一场蚊虫遭遇战突然改变了她的观念。
南方湿漉漉的雨季滋生了大量的蚊虫,女儿每一日饱受蚊虫的袭击。从电蚊香、电蚊拍到薰艾草,各种武器均告失效。无可奈何之际,她突然想到一种名叫“捕蝇草”的植物。根据“百度”的描述,捕蝇草的叶片如同一个张开的夹子,可怜的蚊虫泊上之后即会陷入叶片黏液制造的小沼泽,叶片边缘的众多小毛刺无声地聚拢合围,不久之后这些蚊虫就会变成一具干枯的尸骸。女儿战略部署是购买一盆捕蝇草搁在窗台上,期待这种神奇的植物成为阻拦蚊虫入侵的绿色防线。
张教授相信“百度”提供的捕蝇草知识。然而,空地上的蚊虫军团正在集体狂欢,无数飞舞的黑点在空中组成一个快速旋转的小圆球。除了几个特别蠢的家伙自投罗网,捕蝇草的植物速度怎么可能捕捉如此凶悍的小飞机?张教授告诉女儿一个有趣的例子:一个从未离开城市的少年竟然将电视屏幕之中的狗误认为马。狗与马不都是四条腿、一根尾巴、浑身长毛的动物吗?真实对象阙如,躯体尺寸的首要差异被忽视了。得了吧,“百度”的真理没有真实感。
女儿当然不服气。她从手机上调出更多的互联网资料反驳张教授:植物界存在“四大名捕”,捕蝇草仅是高手之一。她打算招募猪笼草、茅膏菜、狸藻另外三大高手一起上阵,共同镇压蚊虫的猖狂暴乱。与互联网文字、图片相互匹配的当然是网购。“下单”——如今女人们的调兵遣将都是由这两个字完成。
不久之后,张教授终于见到了捕蝇草的真容。一个比拳头稍大一些的塑料花盆之中,几芽半透明的叶片嫩生生地绽放。这个家伙能建功立业?张教授嗤之以鼻。女儿仍然动不动抱怨蚊虫,战场形势显然未曾改观。太太密报张教授,她曾经听到女儿对捕蝇草自言自语:你好歹吃一两只蚊子,让我在老爸面前有点面子行不?
那一天女儿出门,太太偶尔打死一只蚊子,顺手将蚊子的尸骸搁在捕蝇草叶片上,然后拍一张相片微信发给女儿。女儿立即要求将相片转给张教授。回家之后,她气势汹汹地要求张教授为捕蝇草恢复名誉,脸上的表情比她吞了那一只蚊子还要自豪:告诉你,必须相信科学!
一份虚假战报意外点燃了女儿的种植激情。她的“四大名捕”迅速到货,分别悬挂于各个窗框。女儿每一天观察叶片之间是否出现战利品,并且决定建立一份战绩档案:哪一株植物功勋卓著,她许诺向太太讨一些有机肥兑现奖赏。雨季很快过去,女儿对于蚊虫的怨恨迅速淡漠,种植的兴趣却保留下来。她在窗台上种了两盆薄荷,动不动就在餐桌上夸奖薄荷又长出多少叶子。不久之后她开始种植多肉植物,阳台栏杆与窗框悬挂上各种小花盆,一些肉滚滚的植物肥硕茁壮,虎头虎脑,如同大理石雕刻出来的。酷暑如期而至,女儿开始操心这些植物如何熬过漫长的夏季。她念叨着要网购一种名叫“度夏卫士”的护理液,不时喷一喷有助于提高多肉植物的免疫力。张教授很少看望小花盆里的植物,这些玩艺与他熟悉的农业社会差距太大。张教授不时抬头遥望远方,那些一望无际的绿色秧苗与水洼中一伸一缩的蚂蟥还在那儿吗?
那天女儿提议种一盆蓝莓——因为想吃蓝莓。张教授问,一盆蓝莓能有多少果实?站在花盆旁边五分钟就吃完了。女儿的反驳是,互联网说一棵蓝莓可以结出三百多颗果实。过一天女儿又与太太讨论如何种西瓜——因为想吃西瓜了。张教授说,想吃什么可以买,唯一不能考虑的就是自己生产。女儿瞪大眼睛问:为什么?张教授正想高谈阔论,突然笑了起来,瞬间明白哪儿错了。
太太与女儿正在院子里构造另一个美学的农业社会,她们从不考虑产量能否补偿付出的成本。张教授的农业社会是种粮食的,他与那些拎着编织袋进城打工的年轻农民拥有共同的土地。他们一起在那儿插秧、施肥、收割,并且由于相同的原因离开了。张教授没有料到,种粮食的农业社会这么快衰退,仅仅留下空旷的田野与静悄悄的村庄摊在阳光之下。小院落里面,太太与女儿的泥土、植物不再换算为价钱,而是表述某种古老羁恋的语言。另一种农业生活开始了,这是另一种故事。张教授想,他要感到欣慰才对。
【南帆,出版学术著作、散文集多种。曾获鲁迅文学奖等文学、学术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