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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4年第12期|熊佳林:锁
来源:《天津文学》2024年第12期 | 熊佳林  2024年12月20日09:23

1

很长一段时间来,我时常做一个梦,梦到七岁的自己还被锁在那间屋子里。黑暗包裹着一切,只有一扇小窗户透着微弱的亮光。我曾跑过去试图开门,发现门被从外反锁了。一把很结实的铁锁挂在那儿,我使劲摇,任凭我怎么用力都无法打开。我绝望地对着窗外哭喊:“妈妈……妈妈……开开门……我害怕。”我反复地号叫着,窗外静无一人,我的声音像一只只鸟儿一样扑腾着飞出,离我越来越远。

夜半惊醒,我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月光,童年那一幕又真切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记忆的锁被打开。小小的我趴在窗前喊着叫着,喉咙变得嘶哑了,力气也已耗尽。天快黑了,我离开窗户,走到屋子中央的小木凳上坐着。我知道,母亲要上班,没有人能看着我。我看着窗外,黑夜从树林边、村庄的尽头爬上来,世界在一点点缩小。我看着黑暗像潮水一样涌入,慢慢将我包围,我不敢乱动,有点害怕起来,又困又饿。我只看得清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我看到一队小人,穿着士兵的衣服,黑色的外套,红色的马靴,背上背着长枪,就像童话书里那样。他们从屋角走下来,穿过热水瓶、茶杯、饭碗、筷子筒,最后又消失在桌腿边。他们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仿佛有一种默契,让我们谁也不要打破这种静默。

又过了很久,我听到锁孔有响动,变得警觉起来。“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屋子外面是黑的,里面也是黑的,母亲走了进来,黑暗被她划破了一道口子。她的神色很严肃,看起来很累,厚厚的镜片上落了一层粉笔灰。手里还夹着一沓作业本。母亲拉亮了灯,从高柜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只白瓷外壳的保温杯。又打开放在角落的热水瓶,倒了一杯开水,坐了下来。

那只保温杯是雪亮的白瓷,沿上描着一层亮闪闪的细金边,哪怕开水在杯里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打开,还是腾腾冒着热气,这让我十分好奇。保温杯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叔叔送的,我知道母亲很爱惜它。它立在柜顶,像一个昂着头的高贵的公主,它和我身边黑乎乎的墙壁、满脸坑坑洼洼的桌子、歪着腿的椅子、缺了口的瓷碗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我们平时喝水用的陶瓷缸杯和它挨在一起,简直像一个没穿衣服的小丑。那只保温杯就像一束强光一样,照亮了我们灰暗的日子。我根本就不敢去靠近它,不只是怕烫。

母亲还年轻,她离婚已经有好些年了。我知道,她的生活里时不时有陌生的人出现,有的我见过,有的我只在大人零星的话语里听过。在我眼里,母亲也像一只高昂着头的孔雀,她离我那么远,远得我碰都不敢去碰一下。我知道,母亲独自一个人带着我,她的心上早就落了一把锁,它散发着闪闪寒光。

母亲在桌子边坐下,把那个盛满水的保温杯放在桌子上。时不时伸手去拿,抿上一小口,脸上露出很满意的神情。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几乎从来不笑,她这样惬意的表情,在我眼里,就等同于微笑了。母亲似笑非笑地盛开着,我感觉到一抹暖和的光照耀着我,那光让我可以暂时放肆一点,也可以朝前挪一挪,离母亲再稍微近一些。

此刻休息好了的母亲,不再是那个在雪地里盯着我跑步,在我背后粗声大气地吆喝“一二一”的那个人,不再是我扳着手指头数着四加三等于几时,要解下腰上的牛皮皮带抽我的那个人。她整个人,好像从头到脚都被露珠润湿过,她的额头还很光滑,飘扬着几缕轻柔的发丝,不凶的时候,其实还挺好看的。我的靠近似乎也让她放松下来,我甚至感觉到,她有点想抱起我了,虽然我知道那不太可能。我眼前的母亲,应该出现在一片春天的田野里、田埂上,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小步追。她顺手摘下一朵蓝色的小花,递给我。那一刻的母亲是温暖的、光明的。那种小花,有着一种奇怪的清苦味道,这种一去不复返的气息,时不时在我的未来被怀念。

恍惚间,我开心地伸手去接。可是,我的手碰到的却是那只尊贵的保温杯。被我碰倒的保温杯应声落地,我伸手去挡,却什么都没有挡住。坠落在地面的保温杯发出尖锐的撞击声,它们顿时裂成了惊慌逃散的瓷片,滚烫的水在地上像分流的小溪,向桌底低处的小坑四散流开,好像地上淌满了眼泪。我惊呆了,随即哇哇大哭起来,头上的白炽灯在炙烤着我,地上的溪流在嘲笑着我。朦胧中我看到母亲的脸,变得冰冷。我扑过去摇晃着她,她一动也不动,也不看我,这让我害怕起来。我转身爬下椅子,扑到床头柜的铁罐里掏,使劲掏呀掏,我掏出五个硬币,有五分的,有一分的,我把它们捧在手心里举向母亲。

我们再买一个,再买一个好吗?

母亲还是不看我,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我明白了,我所有的钱也不够买那个保温杯。何况,在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几个人见过那么金贵的东西呢?

等我长大赚钱给你买个新的好吗?好不好?

我会努力赚钱的……

我把硬币举到母亲鼻子底下,她依然没有理我。我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除了用尽全身力气哭,我却不知道还该做什么。我听到自己单调的哭声在空气里嘶吼,它们找不到依靠。

世界却只余下我们两个人。

你爸爸是个坏人,母亲曾这样告诉我。

这个坏人却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半点都没有。他们离异在我一岁还是两岁时?我的脑子里空茫一片,我没有办法评价一个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我望了望母亲,唯有拼命点头。家里有一本相册,那相册里的许多照片,都被剪去了半个人形,留下尖锐的棱角。另一半的母亲,永远在那里微笑着。被挖去的那个人,我知道是父亲,但我们从来都不说。他只是一团摸不着的黑影,留在那里。我睡觉的枕头上,套上一个棉布枕套。上面绣着一朵粉红的蔷薇花,花被两片绿叶子托着。旁边绣着我的名字“采薇”,字是彩云一样的玫红色丝线织的。我听说过,那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我每晚抱着一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娃娃入睡,如果我的布娃娃丢了,我肯定会哭,但我从来不会为没有得到过的什么东西伤心,不过别人不这么想。我在上学的路上,会遇到他们,那帮悄悄跟在我后面的野孩子,他们藏在土坡后的树林里,看到我路过,就会用小石块砸我。一边砸,一边喊:“她是杂种,没爸爸的野种……”小石块从我的耳边呼呼飞过,有的砸在我身上,有的滚落在我的脚边。有时候,母亲也走在我前面,可是有大人在他们也不害怕,因为树林挡住了,没人看得清楚他们是谁。

2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到母亲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人影,他走了进来,顿时屋子里溢满了一股陌生的、异样的氛围。母亲变得很客气、很拘谨,那是在不熟的外人面前才会表露的样子。同时,她的脸上漾起了一抹柔和的、害羞的浅笑,这种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我听到微风里传来细微的咔哒声,母亲心中的那把锁,悄悄地打开了。

这就是那个送保温杯的叔叔。

母亲用很轻的声音,这样对我介绍那个她带回来的黑瘦男人。“保温杯”三个字在我的心里瞬间激起漫无边际的恐惧,我又想起了那个哭得天昏地暗的日子。我恨不得有什么东西可以挡住我,或者有一件隐身衣,让我这个人,迅速从地面上消失才好。

他们走进屋的时候,我独自在黑暗的屋子里已经学会了自娱自乐。我正四处在捡废弃的报纸,把它们折成一朵又一朵不同样子的纸花,它们在幽暗中怒放,从不枯萎。我的手上还捏着一团纸花,我来不及把它扎起来。那个母亲背后的男人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他拉过我的手,有点重,但有点暖。

他转身从他带来的大箱子里翻着什么,我看到他从里面掏出一条小女孩的那种裙子,黄色的,带白蕾丝花边,用半透明的塑料膜包着。他把裙子递给我。难道是买给我的吗?我不敢去接,怯怯地望着母亲。母亲的眼里露出了许可的意思。簇新的鹅黄色裙子从我的头顶套了下来,松紧带部分让我觉得有轻微的窒息,很快,它就像一朵花开在我身上。裙摆很大,无论我向哪个方向转,它都会高高扬起。我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我一边走一边转圈,不知不觉就飞到院子里空旷的地方,回头看着他们,都在望着我笑。

黑叔叔有时候也帮我洗脸,温热的厚毛巾吸足了水,罩在我的小脸上,他的手很重,我有点喘不过气来,还好,很快就洗完了。母亲的婚礼已经在准备了,家里一下子添置了很多新的东西,墙上贴了大红喜字,桌上有好几盆塑料大红牡丹花,还有花纸喜糖、红灯笼。母亲添了一件朱红的呢子大衣,用冒气的熨斗烫得笔直,挂在衣柜里。我猜,那是母亲准备当新娘子那天穿的。果然,结婚那天,母亲还新烫了卷发,穿上红大衣,显得特别好看。她和黑叔叔围着酒桌轮流敬酒,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光。这个时候根本没人管我,我吃了很多鱼糕、肉丸、大花肥肉,又拔下几朵牡丹花捧在手里,在人群里、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开心极了。

婚礼过后,我知道,母亲要带我走了,我们要去黑叔叔那边,听说那个地方很远,坐了汽车之后,还要坐火车。我还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呢,不由得对这趟远行充满向往。

那天吃过晚饭,母亲郑重地把我叫过去,她的学生应该也这样经常被叫到办公室。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紧张,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母亲郑重地先叫我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说,以后要改口叫爸爸,不能再叫叔叔了。说完,她一努嘴,示意我去叫黑叔叔。黑叔叔正在俯身擦桌子,我一步步挪过去,“爸爸”这个陌生的词在我心里打转转,我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却一直憋不出来。我回头望了望母亲,她的目光变得冷峻起来,还对着我眨巴着眼睛。我紧张得要命,手心里都捏出了汗,只得走上前去,很小声地叫了声爸爸,然后马上跑开。我感觉那声音和石头一样硬,假假的,不像是在叫他,倒像蚊子嗡嗡飞过来叮了一口,肚子里胀满了暗红的血。他似乎听到了,抬头对我微微一笑。

母亲把家里的东西都打包起来,我们曾经的家看上去快掏空了。只有一些笨重的桌子、床还在原地,它们是带不走的。我想坐汽车,更想坐那种长龙一样的火车。母亲的心情似乎从来没这么轻松愉快过,其实我也是。我虽然不知道要去的宣城是什么样子,但在一个全新的地方,我也会是一个全新的孩子,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没有父亲这个陈旧的秘密。我们这个新家,也会看上去和别人家的一家三口没什么两样。我把绣着我名字的枕套偷偷剪破了一个大洞,每晚睡觉前,我就偷偷地看着裂缝越撕越大。我知道,到我们搬家的时候,一个破了洞的枕套,绝对不会被塞进大箱子里带走。这些不光彩的旧迹,都会丢在这个老屋子里。

那一天,我们喜气洋洋地出发。我转身回望老屋,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漫不经心地横在门扣间,阳光洒在锁上,它在即将被遗忘的角落里散发着闪闪寒光。母亲扶着笨重的箱子,还有一个大黑挎包压在她肩上。我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地,和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一路上,我喝了汽水,吃了香喷喷的热干面,坐上头顶有两根电线牵着的长电车。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跨江大桥,前几天刚下过大暴雨,浑浊的洪水在江面上汹涌而过,连根拔起的树和窗框啊木椅啊,在水面上漂过,沿江路上的指示牌在水里淹得只露出小半个头。

新家在宣城的县城正街上,汽车在街口停下,我们从一条很长的黑巷子拐进去,进了一个很大的院子。爸爸转身走在前面,在一栋五六层高的旧单元房楼梯前,他停了下来,一把把箱子揽上肩,母亲在身后扶着,我提着一个布袋在后面跟着。

3

爸爸掏出腰间的钥匙,插进了锁孔,哐当一声,门开了。这是一个现成的家,墙上大概挂过全家福之类的,现在相片被取走,留下一大块地方,特别白,显得其他地方都落过很厚的灰尘。八仙桌、碗柜、五斗柜、床,一切都是旧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有一个女孩在笑,扎着羊角辫,眼睛很大,有点黑,缺了两颗牙,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

这就是素素啊?

我看到母亲的脸上露出几分接近讨好的微笑,一副认识她很久的样子。

爸爸讪讪地说,嗯,跟她妈在青岛上学,暑假的时候会过来玩。

我住的房间,墙上还贴着粉色明星头像的小不干胶贴画,有撕过的痕迹。台灯是旧的,有墨水笔画过的印子。我疑心我住的是素素住过的房间,但是我不敢问。我要去离家不远的城关完小插班读二年级,母亲把我的姓也改了,跟爸爸姓“翁”,这个字有点难写,于是我在本子上练习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把“公”和“羽”上下对齐了。新名字就像一双新鞋,有点“磨脚”。同学们叫我的时候,我有时候没有回过神,呆呆的,好像他们在叫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院子里有一大片空地,母亲想起来,弄来一个大笼子,要在这块空地上养鸡。她买了十几只鹅黄色的小鸡仔,关进了笼子里。每天给它们送玉米粒和谷糠、水。打开笼子的时候,有些调皮点的小鸡仔就窜跳出来,跑到了一楼的围栏边打转转。围栏外底下还有一层地下室,离地面还有四五米高。栏外檐边很窄,只能容下一个小孩子转身。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叫我去捉鸡。我翻过檐边的栏杆时,看到底下白花花的水泥坪,心里害怕极了,但我还是照做了。

等素素来的时候,小鸡就长成肥母鸡了。

在饭桌上,母亲这样笑着对爸爸说。他没有说话,我们都没有再接话,满屋子只听到“咕嘟咕嘟”喝汤的声音。我觉得眼里有点潮热,抬头望了望窗外,洋槐花已经开过了,结出了一串青青的荚果。细长的青果荚在风里摇摆着,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新家的房子朝阳,大门和窗常常敞开着,望见明晃晃的太阳照进来,我却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房间是半掩的,我看到母亲佝着背小心翼翼地进进出出,心里好像漫过了一层乌云。

爸爸没有经常提起素素,倒是母亲隔三差五地念叨,好像她和这个没见过的女孩子很熟。我感觉素素就在我睡觉的床上,就在书桌前写作业,也可能在大衣柜里躲猫猫,随时都可能跳出来。

我对素素好,他才会对你好。

只有我和母亲在家的时候,她这样对我说。虽然四周没有人,只有风把旧窗帘掀起,母亲还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爸爸对我的好,也许就像存钱罐里的硬币一样,它不是自己长出来的,是有人不断塞钱进去,才会有的。我心里记住了这一点,不过有时候也会忘记。

夜渐深沉,月亮躲进了云层里。一片月光将我惊醒,从隔壁房间传来隐秘异样的声音,我仿佛听到一把钥匙穿过层层风雨,它轻抚过斑驳的锁面,堆积的灰尘被抹去,枯竭的锁孔像被清泉浸润,它张开臂膀,缓缓开启,沉入了一个激荡不已的秘密世界。

爸爸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塑料凉鞋,它看上去很新,浅粉蓝配上浅粉红,很好看。不过它没有了新鞋盒的包装,看样子被穿过几次。你穿吧,她比你大一岁,反正等她下次来,这放着又小了。我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母亲,把脚小心翼翼地伸进去,大小刚刚好。我穿了素素的鞋,梳起和她一样的羊角辫子,还和她的爸爸天天在一起。我想也许在很多时候,爸爸也会在心里把我当成了素素吧。

休息日时,爸爸有时会骑着他那辆大单车带我出去玩,他的车后面有宽大的铁架子后座,刚好够让我稳稳地坐在上面。春天的花开过了,田野里到处都是绿色,夏天悄悄地露出尾巴。一阵清凉的风掀起我的裙子,裙子就像盛开的花一样散开去,我急忙腾出一只手把它压下来。

城隍庙门口热闹得很,门口有很多卖冰棍、棉花糖的。卖棉花糖的爷爷站在一个大圆口的机器前,手里拿了一根竹棍,他一边踩着脚下的踏板,一边往大口里慢慢用勺子倒白糖,那白糖就变成了一条条白丝,缠在竹棍上,像气球一样越变越大。那边的大人递过去两角钱,竹棍上的棉花糖已经大得像一朵云了,爷爷就把竹棍小心地用一片竹纸包了,交到那个小孩手里。他的舌头一沾上棉花,那一小块地方的棉花就塌成了一个小洞,有趣极了。庙门口有一对石头狮子,嘴里含着一颗怎么也拿不出来的石珠子,威武得很。爸爸把单车在庙门口的槐树荫下停下,就拉着我向石狮子走去。他轻轻地一用力,就把我扛在肩上。走到石狮子跟前,他把肩一斜,手一扶,我就稳稳当当地坐在石狮子头上了,两只脚踢着狮子的耳朵,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得意过。

我们到庙里逛了整整一圈,看了许多坐在黄色长帷幔后面的菩萨,又听了和尚念经和敲木鱼。在快出门的时候,我们顺路走进庙里的商店。那里挂着很多红黄色布条,还有一些线装书、檀木手串、木梳子、纸扇子。我好奇地一样一样看过去,突然,我的眼睛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枚书签,一枚很特别的书签。它面上是一朵干枯的迎春花,用暗红的皮纹纸底子衬着,过了一层塑,亮闪闪的。它摆在红绒布的橱窗里,好像看着我,在对我微微笑,笑得我头脑发热,恨不得马上把它捧在手里。我又看了看它前面的价格牌上写着“六元”,我不知道六元是多还是不多,我实在太想要那枚书签了,于是我就黏在橱窗前移不开步子了。柜台里的阿姨看我不走了,就打开玻璃柜,把那枚迎春花书签拿到了柜台上。我伸长了脖子去看,我看到那朵失去水分的花根根分明的茎,它没有枯萎,反而显得更加精神。我好像看到它在春天的风里轻轻摇曳。

我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小声对爸爸说,我可以买下那个书签吗?说完,我紧张极了,手心里冒出了细汗。我低下了头,好像一个犯人等待着宣判。我感觉我做错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路过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不敢抬头,好像怕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嘲笑着我。

这时候,我听到爸爸的声音漂洋过海地在我的头顶回荡。

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实用,我们不要买了。

好。我轻轻地回答说。

我心里特别发虚,脸刷一下红了,我感觉一直到耳根都在发烫。我后悔死了,连柜台后的阿姨好像都在指指点点地嘲笑我,我猜听到的人都在想,这个小孩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想我要是没有说过那句话该多好。我跟在爸爸身后,逃一样地离开了那家对我来说挂满了耻辱的商店。

我感觉到脑袋被掏空,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坐在单车后面回来的。到家后,我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下,只听到谁家的鸽子,在屋顶咕咕嘟嘟地吵着,然后嗖的一声,展开翅膀,向蓝天深处飞去。

“这孩子发烧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母亲说。他们围过来看我,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我好像独自沉入了一个深潭里,那个潭深不见底,我用脚使劲蹬,也探不到底。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树叶,被一块石头压着向潭底飘去,又听到有人划过时的波浪声。

我在床上昏沉沉躺了好几天,在一个清凉的傍晚醒来。我看到他们坐在餐桌前有说有笑地吃晚饭,听到勺子碰着碗筷响,闻到辣椒炒肉呛人的气味。我想就算我消失了,也不影响他们吃饭、喝汤。母亲发现我醒来,给我端来一小瓷碗绿豆汤。我用嘴唇碰了碰那暗绿色的液体,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阻挡了我的某些词语,它们好像杂草,被压在石块底下,再也不能翻身。我的世界就像被风沙吹过黄土地,刮走了那些明亮的柔软的枝条,只剩下干枯的芨芨草,死死地黏住那一点泥土,吸吮着地底下的水分。我感觉很渴,爬起来喝了好大一杯水,但是那水分在空气里蒸发掉了,到不了我身体里渴的那一块地方。

母亲说我烧得太厉害了,担心我烧坏了脑子。我也觉得脑袋变得昏沉沉的,心里某个地方变得空白,就像饿着的空肚子一样。我每天上学、放学、写作业,帮母亲捉飞到檐边的小鸡,帮爸爸擦皮鞋。一切表面看起来和从前一样,但是我听到我的心里响起了咔哒声,那好像是一把锁落下的声音。

母亲在厨房炒好菜,轻声对我说,叫爸爸出来吃饭。她的脸上微微泛红,目光像花香一样柔软,好像有什么藏不住的东西溢出来。我走到卧房门口,对书桌前的爸爸说:“妈妈叫你……吃饭啦!”我自己暗暗发现,我再也叫不出来“爸爸”这两个字。我在小心翼翼地省略它,回避它。终于有一天,这个秘密被母亲发现了,她一脸愁容:“你怎么能不叫爸爸呢?怎么这么不懂事,爸爸对你不好吗?”我回答不上来,我低着头,看到自己的大脚趾从塑料凉鞋里探出头,局促不安地扭动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4

母亲百般引导我,教育我,发现没有丝毫效果。有时候,爸爸在前面走路,或者对着窗外的亮光敲打着什么,背后的母亲对我使劲挤眉弄眼,有时候还猛地伸出一把手把我推过去,我像一个醉汉一样,踉跄几步,出现在爸爸的视线边缘。我的脸憋得通红,两只手像树枝上乱撞的麻雀,不知道该停在哪里。那两个字卡在我的胃里、心里、肺里,它们翻江倒海,就是不听我的话,不能像口水一样想吐就吐出来。我感觉喉咙里有一股刺痛,好像卡着一根鱼刺。

慢慢地,隔壁李婶也知道了我不叫爸爸。学校里的周老师和我们住一个院子,她也知道了我不叫爸爸。周老师家在对面的四楼,有时候我在楼下抬头,偶尔会看到周老师严肃的面孔在楼梯间的窗格里出现,我心一惊,赶紧躲开去。周老师是数学老师,长得矮胖,冬天感冒的时候,她塞一团卫生纸在鼻孔里。每讲一句话的时候,那团卫生纸的尾巴就在鼻孔外面跳,搞得我们很想笑,又不敢笑。我的数学成绩不及格的时候很多,这让我撞见周老师的时候很难为情。但让我更加心惊肉跳的是,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李婶和周老师同时出现在我家客厅里。显然,她们已经商量了很久,早已被一碗又一碗的芝麻豆子茶喝饱了,就等着我回来。

不管是谁,只要是鞋在你妈床底下放了,你就得敬着人家,你得叫爸。

李婶的话里飘过来一股青豆味,几粒残渣从她的嘴里不小心顺带着蹦了出来。

尊敬长辈,是一个学生最起码要做到的。

周老师的眼睛盯着我,今天她的鼻孔里没有卫生纸,只是冒着冷气。我更慌了,我担心她在学校里说这个事。

我拼命地点头,忍住了眼泪。她们都以为我是故意的,我很想解释说真的不是,但是我知道说也没用。

我再一次期期艾艾地走到爸爸身后,像一个还没练习好等着上台表演的小丑一样。我张了张嘴,等着喉咙里吐出来的声音,我等着它像飞出巢穴的鸟雀,或者是扑向灯火的飞蛾,很快地一头撞过来,好像下定了某种决裂的决心。但是,我只听到空气里的风呜呜地回响。我感觉这个越来越陌生的词从半空跳下来,拽住了我的头发,把我提起来狠狠地往墙上撞,直到砸出砰砰的响声:“爸——爸——”这声音让我感觉恶心、反胃,肠子里翻涌不停,有什么东西好像要被吐出来,但不是我想要的。我恨不能把这个词从身体里抠出来,踩到地上,狠狠地跺上几脚。我听到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上的锁慌乱地撞击着,发出嘎吱嘎吱冰凉的挣扎声,最后陷入沉寂。回望七岁那年,一把沉重的锁始终拴在我的心上。穿过岁月的迷雾,我看到一缕清冷的月光在门外游弋,把我小小的影子投照在窗棂上。

院子里老槐树上的蝉鸣越来越响亮,暑假到了。素素像一只花蝴蝶一样飞进了我的家。她一眼就看到我脚上属于她的那双鞋,已经穿旧了,鞋边卷起了黑皮,鞋绊子也快断了,原来的浅色鞋面上刮满了伤痕。她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我偷偷瞄了一眼她那高昂起的头,觉得她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

她很自然地叫着爸爸,也很响亮地叫着妈妈。院子里的鸡果然养得又肥又大,变成了一碗碗香喷喷的鸡汤。爸爸把一只大鸡腿夹给我,又把另一只夹给了素素。随着素素的到来,我觉得爸爸似乎对我更好了,他努力地在我和素素之间平衡着什么,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但这种明码标价的好,却让我更加羞愧,好像一个在超市偷了什么东西的贼,就差走过大门时被守着的保安拦住指认。

夜色将白天的酷热压了下去,窗帘挡住了外面马路上的灯光。门关上了,房间里只有电风扇把头扭来扭去,发出单调的咝咝声,我和素素一起躺在凉席上,都还没睡着。

这里是我小时候住的家。

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素素说。

这我早就知道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我问她,青岛好玩吗?

好玩呀!有大海,有海洋世界,可以看海豚跳舞。

那……你有新爸爸了吗?

没有。素素很干脆地回答我。

那你想你的爸爸吗?

不想。

素素背过身去,朝着墙壁,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感觉她在说谎。

母亲买了好几本唐诗宋词的书,每天要我们背几首。背古诗成了我们俩共同的功课。夏天的阳光透过窗外的层层枝叶洒在书桌上,像水面上闪动着波浪的金光。因为有了伴,背古诗这么枯燥的事有时候也变得有点趣了。有时候她背上一句,我背下一句,但总有一个人会抢在前面。

母亲不吝于表扬素素的聪明,这让我的心里像被猫抓过一样。我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被众人奚落的丑小鸭。素素的到来,让她临时取代我成了新的焦点,于是我不叫爸爸或者打碎了碗、考试不及格这些错误,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大家关注的重心都放在素素身上。

“她来了是客,你凡事都让着点。”母亲在厨房小声地在我耳边嘀咕。

素素像一颗闪亮的星,抢走了我的世界本就不多的微光。因为她的出现,我的夜空显得更加黯淡。看着她那张酷似爸爸的脸骄傲地明亮地笑着,偶尔我也会心虚,毕竟是我住在她曾经的家里,我得到了她失去的世界。看起来,她是我家的客人,实际上,也许我才是她家的客人呢。

争执有时候不可避免地发生,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如临大敌。那一天,背着古诗,我们又吵起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水流。

是“黄河入海流”,不是水流。我忙纠正着素素。

我明明记得是“入水流”,不可能!你肯定错了。素素不依不饶。

不对,不对,不信你打开书看看。

我不用看,肯定是你错了!素素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听起来像是在吵架。

在阳台晾衣服的母亲冲了进来,手里还捏着一个铁衣架。母亲扬起了手,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母亲的手上还沾着水,湿漉漉的。打在我的脸上特别清脆特别结实。声音很响,我和素素都呆住了。我的一半脸火辣辣的,耳朵里响起了尖锐的鸣叫声,我感觉到有某种东西点燃了我心底的火焰,那野火从四面八方腾起,让我从头到脚都燃烧起来,整个人猛地被烈焰吞没。

母亲一转身,我就向素素扑过去,两个人很快撕扯缠结在一起。我拼命扯着她的头发,她的尖指甲划破了我的脸颊;我的手死死抱住她的大腿根使劲掐着,她的鞋底扑上来踩在我的脸上。我们不顾一切地在冰凉的地板上滚来滚去,脑袋敲得咚咚响,汗水都黏在一起。我们撞动了桌子,撞翻了椅子,我听到衣服撕裂开的咝咝声,全身火辣辣地疼,嘴里涌起了一股奇怪的咸甜味。我听到门被打开了,吊在门栓上的锁惊疑不定地晃荡。

【熊佳林,籍贯湖南汨罗,成长于汨罗江畔,现居深圳。中国林业生态文联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星火》《当代人》《莲池》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