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4年第12期|王月鹏:从大海到人海【下】
渔家浓烈
在胶东乡下,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一个酱缸,里面盛了煮熟的麦与豆,经过磨粉和发酵,制作成了面酱。大葱蘸酱,这是乡间最常见的菜了。海边人也做酱,他们用虾做成虾酱,用小海蟹做成蟹酱,用小鱼发酵做成鱼酱。酱便于储存,好下饭。根据《论语》记载,孔子当年也吃酱,他说“不得其酱,不食”。
跟渔民打交道,会觉得他们大咧咧的,什么也不在乎。他们的生活似乎比别处更粗糙也更浓烈。他们吃饭口味重,常说“没盐短酱”的,意思是不够味。夏天出海流汗多,需要多吃盐。说话嗓门大,因为在海中说话,要穿过风和浪的声响。脾气急,常年在海里,遇了情况,不能懈怠。他们做事不拘小节,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在初旺渔村,村人结婚喝喜酒都是不收红包的,他们觉得出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如果收了礼,欠下这份人情,终究是块心事,于是村人就达成了办喜事互不随礼的约定。若是有人突破了这规矩,喜主会找时间把礼金退还回去。在他们的传统中,并不过多考虑那些长远的日子,更愿意用心用力把握好当下。
浓烈不是粗放,他们当然也有比别人更为细心之处,比如对味道的要求。用鲅鱼包饺子,是胶东沿海的一个特色,这种水饺的特点就是个头大,状若包子。做法也很讲究,将鲅鱼去骨去皮之后,鱼肉加点菜,加点水,加点调料,然后用筷子将鱼肉顺着同一个方向搅拌,直到搅成糊状。在有经验的渔妇看来,搅馅的时候,顺时针或者逆时针都可以,只是必须一个方向,否则纹理就乱了,会影响味道。她们特意强调了搅拌鲅鱼馅需要朝着一个方向。这是多么细心的艺术啊。
冬至吃饺子的习俗,传说与纪念东汉名医张仲景发明治疗耳朵冻伤的食品有关。在过去的年代,冬天是常冻伤耳朵的。那时四季分明,冬天比现在寒冷,对于乡下人来说,过冬是一件严肃的事。当然,这里面也有宽松与欢乐,忙碌一年,到了冬天终于可以歇下来,不必再牵挂地里的庄稼。年节吃饺子,取其团圆吉祥的寓意。大多是蔬菜或肉馅,用鲅鱼做馅包水饺,这在村人眼中是一件奢侈的事。乡下人很少吃鱼,把鱼做成水饺太贵了,对一般家庭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我的邻居有个在镇上做厂长的亲戚,逢年过节家里的鱼吃不了,就做成鲅鱼水饺,再有剩余的,就在院子里晒成鱼干。我每次走进他家的院子,内心都会泛起波澜,要知道,我家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上鱼。后来我定居海边,可以常吃鲅鱼水饺了。这种水饺,皮薄馅多,有不可替代的味道。这种特色并非出于美食想象。在当地渔民眼里,皮薄,是因为以前粮食比鱼更贵,要节省粮食。馅多,饺子个头大,状若包子,是因为渔民出海,吃一个顶一个,与工作性质以及渔民性格有关,在海上风里来浪里去,他们不太习惯小巧之物。美食家的阐释,与现实的状况,在这里并非是一致的。
再说那酱,与咸菜有着同等功用,是利于下饭的。汪曾祺先生曾在《咸菜与文化》中写道:“如果有人写一本《咸菜谱》,将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他把咸菜与文化相提并论,有很多新见。在我的记忆中,咸菜更与贫苦的生存相关,最简单的饭菜,喂养和支撑了最繁重的体力劳动。那些以咸菜下饭的劳动者,他们不会想到,他们不得不吃的咸菜,在别人那里也是一种所谓的文化。如今,吃咸菜成为一种口味的点缀。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没有更多的菜,咸菜是主打。每到冬季,家里会用泥封好咸菜缸,里面腌的主要是白萝卜、胡萝卜、芥菜疙瘩、白菜帮子。咸菜下饭。家家户户院子角落里都摆放着一个咸菜缸。农忙的时候,带着干粮和咸菜上山干活,能吃饱饭。到了冬天,没有农活了,咸菜量也要控制,为的是控制饭量。那时候,粮食是要算计着吃的。我家的面粉只留给我上学带午饭吃,而且不是纯白面馒头,需要掺和一些玉米面。即使这样,也是不够吃的。在那个贫寒的年代,能填饱肚子,已是很不易的了。村里有户人家,吃大饼卷大葱,每咬一口,都要把葱往后拖动一下,待饼吃完,大葱还完好无缺。还有一户人家,做菜使用花生油,是用筷子在油瓶里蘸一下,再把筷子放进锅里涮一下。这般操作,一瓶油可以吃半年。这户人家成为村里会过日子的典范。
即使在最贫苦的日子里,渔民也没有停止对于美味的追求。在福山,有个厨师炒菜时会从布兜里摸出一把粉末,撒入菜中,菜味更加鲜美。后来才知,那些神秘的粉末是用海肠子磨成的作料。这个故事,在胶东可谓家喻户晓,被以各种口吻讲述,形象且生动。一道菜,关键在于调料,而这种调料大多是就地取材。他们从来没有放弃对“调料”的寻找和发明,懂得如何给既有的生活注入一种新味道,追求一种新状态,让日子变得更有滋味。
走在渔村的街上,看行人来来往往,从他们的面部表情,甚至从他们的背影,即可判断是本村人还是外来人。在渔村待得久了,不管是神态,还是说话和走路的方式,都会发生一些变化,变得更为浓烈。是的,是浓烈。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浓烈”这个词语。他们浓烈,他们粗糙,他们也有平淡和细腻的一面。比如,对于事物的命名,他们从“帆船”想到“翻船”,所以就改称帆船为“风船”、船帆为“船篷”。这些貌似粗糙的人,对谐音之类的细节如此看重与讲究,只因心中有所讳。他们把自己无力把握的事情,交给看不见的更大的力量来处理。他们相信,有一种超越人的力量,存在于他们头顶的天空,也存在于他们跳动的心上。
那年夏天我是在渔村度过的,把自己放置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有粗粝的海风,有大嗓门的说话,有各种奇异的传说,面前这个陌生世界缓缓打开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打开自我的过程。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看到那个倔强的老船长,看到那些鸥鸟,看到那些远行的和归来的船。我经由它们,一次次地与自我确认,又一次次地与自我告别。当我离开渔村,重新走向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空间,那段时光恍若一梦。那些清晰的,那些模糊的,那些被确认的,还有那些被遮蔽被掩饰的,我都理解了。我放下了自我。那些渔民的故事打动了我,也改变了我,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以前不曾被发现和确认的我自己。
南湾
海湾是湾,村里的湾也是湾。村里的湾,其实是村前村后的水塘,通常被称为南湾或北湾。在村庄的前后有个湾,一方面利于雨季调节河水的暴涨,另一方面又可以储水,方便洗衣。时日久了,便有鱼鳖生长在湾里。鳖,又被称为“老人家”,百姓对鳖有敬畏之心。敬畏归敬畏,吃鳖的人还是不在少数。
那些夜晚的孤独是无以言说的。他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就像那杆生锈的钢叉。说是钢叉,其实只有叉尖的那一点是钢,其余的地方都是铁制。它就被搁在厢房里。叉柄锈迹斑斑,看得出是很少派上用场。叉头两股,比麦叉更显瘦长,叉尖有两个倒刺。在这村里,他每天都下地干活,舍得出力,似乎唯有流汗和疲累,才会让他稍感心安。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谈过他的梦想。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梦想在他们看来是个说不清的怪物。他无数次想象过,搁在厢房里的那柄钢叉,带着呼啸的寒意,飞向目标。那个目标具体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似乎是一只动物,似乎是一个地方,似乎什么也不是……面对这总也熬不到头的日子,他的目光在生锈,他的心在生锈,他的梦想也在生锈。他所面对的一切,都不是他的梦想中的模样。他没有逃避的能力,也没有解决的方案。他别无选择。
友人来访,似乎是唯一的纾解。他珍惜每一次友人的到访。友人是那种不拘小节的人,貌似粗枝大叶,随手带了一只鸡。他说,这次炖鸡,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几盅。
他站起身,去厢房取出钢叉,并不多言,也不擦拭叉柄上的灰尘。他对着叉柄,吹了一口长长的气,附在上面的灰尘飞扬起来,在夕阳的余光下隐约可辨。继而扛着钢叉,向河边走去。他沿着河边,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打量着水流下的沙纹,走路的节奏,由打量水流的眼神来决定。他终于站住,就像一艘船被锚住了一般。他说,这个跟盘子一般大,配得上你那只鸡了。话音未落,钢叉已稳稳地扎向水中,随即又从水中拔出来。果然,他叉到了一只鳖,跟盘子一般大。
他扛着钢叉,让那鳖咬住自己的衣角,弯身沿着河边走。他知道鳖咬了人是不松口的,就故意把衣角让那鳖咬住,然后提着衣服回到村里。小伙伴们浩浩荡荡地跟随着看热闹,有的大人也跟在后面,说他真是太有章法了,要看看他究竟如何处置这只鳖。这是傍晚时分的村庄,一些房顶的烟囱开始冒烟了。他想到了与友人即将开始的对饮与长谈,想到了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它们一直埋藏在心底,成为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他从河中叉鳖,犹如传说中的瓮中捉鳖,动作很是利索。那只鳖最终是被他杀了。杀鳖不像杀猪杀羊,很少见到血。这是常识。“南湾一个鳖,杀了两碗血。你看见了吗?俺听见人家说。”这是他曾唱过的儿歌,那时他并不懂得什么是流言蜚语,对真与假、快与慢也没有切实的认知。
村庄里的一切都是缓慢的。时间是缓慢的。鸡在垃圾里啄虫子是缓慢的。鸭子排着队摇摇晃晃地回家是缓慢的。牛甩着尾巴反刍是缓慢的。猪粪的发酵是缓慢的。房瓦上的青苔是缓慢的。村边那条小河的流水是缓慢的。知了的鸣叫是缓慢的。还有,他的白天和黑夜是缓慢的。所有快速失去的,也是缓慢的。一切都是缓慢的。他在这种缓慢中,压抑了无以言说的热情和激情。他对人与事的理解,就是越来越不理解了。甚至,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该去往何处?他缓慢地走在村庄里,所有的想象都是空想。他从来没有放弃空想。在乡下的那段日子,他活在空想里,是空想拯救了他。
他曾亲眼看到有人杀龟。那只海龟足有二百多斤,深海捕获,被杀掉了,生肉放在柳条筐里,卖不掉就煮熟了,剁成块,放进铁盆里。做熟了的肉,看外表很像牛肉,但不香,闻起来味道并不好。七分钱一斤,老百姓吃不起,无人买,最后只好扔掉了。也是这个人,后来他在海边救过一只受伤的大龟,他请来了兽医,那只龟最终还是死掉了,它的胃里堵满了塑料制品。它是因为环境污染而死的。他把那只龟供奉在了位于半山坡的一间屋子里,逢年过节给它烧香。他对海龟的敬畏,也是大多数渔民的态度。海龟,也被叫作“老鼋”,是吉祥物,渔民没有伤害老鼋的。在海上,若是网到了海龟,他们会立即放生,并且把食物和酒倒向大海,跪在甲板上祷告,祈求老鼋谅解。
我是在若干年后听他讲述这个故事的。不管是在海湾,还是在村子的南湾或北湾,龟都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庾信曾有诗云:“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鹤为仙境的符号,而龟却是宇宙的代码。从“无鹤”到“有龟”,一个人所拥有的小小空间,其实也是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自足宇宙。龟在这里有着巨大的隐喻和象征意义。
灯影
胶东元宵节有个习俗,新媳妇不能见自家的灯光,要到亲戚家去“躲灯”。这给我留下了很特别的童年记忆。那时生活贫苦,父母经常吵架,家里来了躲灯的亲戚,他们碍于面子,尽量不再争吵。那时我并不懂得“躲灯”的具体含义,只觉得躲灯让父母变得克制,让家里的氛围祥和了许多。如今想来,所谓躲灯,是让新媳妇远离灯光,变得模糊,不必那么清晰。这份含蓄,既有一种羞怯和美,又有善意和包容在里面。现在的很多表达,都过于直白了。
光与影的牵连与互动,在某些情境下可以成为一种独特的讲述。有一种灯影戏,艺人在白色幕布后面,一边操纵以纸板做成的人物剪影,一边用当地流行的曲调唱述故事。在没有电影和电视的年代,这种灯影戏在民间很受欢迎。灯影戏的来历,相传是两千多年前汉武帝爱妃李夫人病故,大臣为了缓解他的思念之情,制作了李夫人画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夜里请汉武帝端坐帐中观看,栩栩如生,如见真人。这个爱情故事是载入了《汉书》的。用最虚幻的影子,呈现最真实的人。灯影所讲述的,是他内心最无法言说的,也是在现实中永远无力抵达的那一部分。他看得潸然泪下。
站在光里,拥抱影子。循着影子,去坚执地寻找光。只有看到了影的存在,才会真正理解“光”;或者说,对光的真正理解包含了对影的看见与思考。影与光同在,很多人在逐光的同时,总想拒绝影子,总想把光与影割裂开来,只拥有想要拥有的那一部分。
最珍贵的光,是万物共享的,比如阳光。每个人都可以免费享用阳光。但是真正拥有阳光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凡事摆到阳光下,就会敞亮。有一种说法,遇到妖怪,只要喊出妖怪的名字,妖怪就不会伤害你了。妖怪之所以神秘和可怕,主要是因为妖怪并不常见,是一个陌生物,它更多地存在于人的想象中。倘若妖怪的形象变得具体,变得清晰,失去了神秘感,也就不可怕了。所以这世上有些原本简单的事,会被神秘化,变得暧昧不清。不清——看不清也说不清,即是他们所追求的那个效果。这是处世态度,亦是处事策略。那些写妖怪的文章,真正旨意并不在妖怪本身,他们是借助妖怪来谈现实,表达对于现实的一种态度。就像我们谈历史,大多意在当下。
灯是一盏一盏亮起来的。那天我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疲倦,且有些麻木。天是阴沉的,要下雨的样子。车里播放的,是一首说不上名字的歌。似乎早已习惯路上的拥堵,我像是跟着一种惯性在走。这条路太熟悉了,穿过红绿灯路口,路边楼房某个窗口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些灯似乎有个约定,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像是一种接力仪式。这让我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突然有了一种仪式感。万家灯火,这是最日常也最浪漫的城市表情。每盏灯光的后面,都是具体的人与事。
那个老渔民每天晚上都去山上守护灯塔。微弱的光,在巨大的夜色里,在无边的海浪中,照亮了远航者回家的路。他看过海上日出,也看过太阳沉没到海里,夜与海融为一体。巨大的暗黑。星星点点的渔火,萤火虫一般,在海浪里发出倔强的光。
这是何其熟悉的光啊。乡村的夜晚,萤火虫在天上飞,影子却落在那个孩童的眼里。他躺在院子里看天,这是他所能看到的最远的距离。他的心比天还要高。他固执地数星星,他相信终有一天,他可以数清楚对应着他家院落的那片天空,究竟有多少颗星星。这是一个乡下孩童的坚执。有萤火虫的夏夜,他的院落里布满了星星。那是他的整个世界。他在自己的世界中进入睡梦,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萤火虫。
而今,萤火虫不见了。没有萤火虫的夏天,还是夏天吗?他偶尔这样问自己。
在一个科研机构参观,一个博士说他们的团队研制了人造萤火虫,主要用于制作景观,唤起人的怀旧情结。曾经,这是乡村最常见的飞虫,它们漫天飞舞,整个夏天的夜晚都变得扑朔迷离。有萤火虫的童年,伸手即可摘得星辰。这是记忆中最生动也最不可复制的一部分,如今只剩下了回想。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乡村的附近一般都有一片树林,树林里什么小动物都有,松鼠、野兔、刺猬……那时有适合它们生长的环境。如今,这种环境没有了,依附于这种环境的小动物也消失了。有一天,我在小区里看到一只刺猬,它大约是从海边防护林跑来的。我看着它在小区绿植下缓慢蠕动,觉得这是人世间最孤独的刺猬。
因为黑暗的存在,我们遇到光,并且珍惜每一缕光。曾看过一段视频,一辆车停在路边,司机把车灯打开,照耀路人走过前面的一段泥泞路。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转身,鞠躬致谢。这是一个路人对另一个路人的态度,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相互帮助和理解。灯影变得幽长且清晰起来。
一束光,照亮那个孩子回家的路。而这束光的源头处,是这个善良司机的一双凝望的眼睛。
对这一幕,对这微弱的光,我心存感激。这是一个夜行者的朴素想法。从黑暗中走出来,越过高山,穿过深水,更重要的,是越过自己。他置身黑暗中,没有忘记摸索和寻找那根灯绳,希望让灯亮起,让光降临,充满整个空间,照耀每一个人。这是写作的意义所在。他曾经相信批判,相信虚无,却忽略了爱的力量。就这样走过了好多年,他才恍然意识到,倘若缺少了爱的力量,倘若不能照耀和滋养更多的人,那么他的写作是走不远的。那些烛照,那些微弱的光,都是暗夜的锐角。
【王月鹏,1974年出生,山东海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有《海上书》《怀着怕和爱》《拆迁笔记》《烟台传》等十余部。现居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