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一段旧影
在我刚开始对旧时文化产生浓厚兴趣的时候,电视里播放过一个采访朱家溍先生的影片,其中拍了朱家的生活环境,接财神,写春帖,给长辈拜年,以及除夕次日接电话谈春晚戏曲节目等镜头。但时间太久,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名称和细节。近年网络上陆续能搜到有关朱先生的一些录像,大多和戏曲有关,我很爱看,也推荐给朋友看。余生也晚,没有机会向朱先生当面请教。因为我二〇〇三年秋天中学毕业刚到北京时,才过了一两个礼拜,便在报纸上看到朱先生逝世的消息,当时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心情,至今还很深刻。
在去北京之前,我的书架上只有两种和朱先生有关的书,一是《故宫退食录》,上下两册,北京出版社出版,远比后来故宫出版社那个版本要好,书前附有一些朱先生的照片和书画、摄影作品。另一本是《文博名家画传·朱家溍》,这个系列我最早只买了王世襄和朱家溍这两卷,王先生的《锦灰堆》也差不多是同时期买的。这是我上高中时课余最喜欢看的书。那段时间河北教育出版社正在陆陆续续出版邓云乡集,我在书店碰到就买。《宣南秉烛谭》里有一篇《皇上过年》,开头邓先生写道:
看电视放映北京故宫博物院朱家溍先生谈北京过年、宫中过年的节目十分有趣。前年秋天回京,年轻朋友去拜访朱老,我在住处休息未去,后来临回沪时,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雅集,请了北京各位老夫子,也有朱老。一别又已一年半多了,这次在电视上看朱老的家,古老的四合院北屋,挂着红灯笼,为了拍电视,还特地在室中一角,摆了古书,挂了古老的中堂、对联……
蓦地一惊,这说的可能就是我记忆中的那段影像,可网上一直找不到全片,现在短视频那么多,哪怕是小片段也没见有人引用过,至今无法印证。
今年是朱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年,朱家后人和朱先生生前友好在北京正乙祠戏楼举办家祭并纪念活动。赵珩先生在会上讲了一段话,后来在微信聊天时,发了些照片给我。我发现活动现场大屏幕上有几个镜头好像似曾相识,遂贸然请教朱传荣老师,得到赐覆并收到完整视频。终于在时隔近三十年之后重温了这段影片。这是一九九七年春节期间拍摄的,可能是中央台的某个节目,片子题目叫“京华岁时记”,时长二十八分钟。
影片开头朱先生在子女的帮助下布置小屋一角,拍摄时正悬挂张仁黼楷书七言联,联文曰:“明远赋情何婉丽,昌黎诗格最轮囷”。张仁黼字劭予,是朱先生的外祖父。朱先生说“没准还是用原来的”,大概之前挂的是白纸对联,为了春节应景,特地换上红底的。这个位置在朱先生个人照片里出现过多次,中间镜框一直没动,旁边对联换过三副。有一副白纸的是朱先生尊人朱翼庵写的“几净双勾摹古帖,甕香小啜试新醅”,另一个也是红对,宋锦裱边,照片角度上读不全联文,上联是“一门雍睦稽重庆”,下联是“□□莺花绣好春”。隐约看上款当是为朱先生结婚时写的喜联。作者沈兆奎,又号羹梅,是晚清名臣沈桂芬的侄孙,晚清时任职学部,解放后在上海文保会工作,素喜文史翰墨,收藏也丰富。在朱传荣老师《父亲的声音》中提到沈羹梅还是成就朱先生与夫人婚姻的关键人物。我最初看到沈羹梅这个名字,是在启功先生《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里:
特别是沈羹梅先生,那种安详周密的雅谈,辛亥前和辛亥后的掌故,不但有益于见闻知识,即细听那一段段的掌故,有头有尾,有分析有评论,就是一篇篇的好文章。可恨当时不会记录,现在回想,如果有录音机录下来,都是珍贵的史料档案。
每读至此,不胜神往。可惜沈先生的著作只有薄薄一本线装的《无梦盦遗稿》,我后来买到一册,张宗祥题签,铅字排印,里面不仅有给朱先生的父亲朱翼庵和大哥朱家济父子两代人写的诗,还有给朱先生内兄赵元方的诗,可见两家世交之深厚。
布置这个小环境,除了挂好对联,摆了一张靠背椅,还在旁边摞了两排半人高的线装书,另一边花架上摆了个盆景。这在朱先生的文章《我家的藏书》里也有描述:
现在“六唐人斋”已不存在,我自己取一斋号“蜗居”。书城已经筑不起来,一些残余有的装箱,有的入柜,尽可能挤在两间卧房兼客厅里。好在屋里没有转角沙发和组合柜等等成套新式家具。有一次电视台来拍摄我的生活镜头,摄像师进门第一句话:“咦,您这屋还保持着书香门第的风格!”其实我这“蜗居”可谓因陋就简。大概他指的就是屋里几件参差不齐的书架书箱,而外露部分又是线装书多于平装书。还有墙上挂镜框里装着父亲写的楹联和母亲画的画,隔扇横楣上挂着“宝襄斋”的小匾,几种物品汇合起来的环境,给他一个所谓“书香”的印象。
除夕晚上的家宴开始了,桌上备好酒菜,子女共同为老人祝颂,朱先生一边举杯,一边用京剧韵白答曰“生受你”。前面挂对联时朱先生一边解画带一边也念叨着锣鼓点子,这都很容易让人想起朱先生的另一则轶事:一九五四年朱先生经历“三反”运动,从看守所回家时,在门口与夫人赵仲巽借用京剧《武家坡》中薛平贵与王宝钏的台词,互相开玩笑。朱先生还提到他为《天官赐福》改词的事。《故宫退食录》开篇有王世襄先生写的序言,结尾时说:
登台示范久已绝迹舞台的武戏《别母乱箭》和文戏《天官赐福》。很难想象年逾八旬的人还能这样乐此不疲,老当愈壮。我谨以后一出戏文中的两句吉祥语“百福骈臻”“寿算弥高”来为他祝福!
“百福骈臻,寿算弥高”这两句原是戏中老词。天官还有一句总的赐福,原词是“进爵一品,愿长生不老,公侯世代,福禄绵长”,被朱先生改作“中华一统,四海升平”,的确既有老味,又含新意,放在任何时代都可以用,且不落俗套。
初一早上,朱先生先率子女去给三兄朱家源家拜年。朱家源毕业于清华大学,是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的宋史专家。大家说笑一会,提到除夕夜里敲钟的事,影片里是有一段拍到大钟寺敲钟的镜头。我虽然在北京待过十几年,但是没在京城过过春节,所以不知道后来或现在除夕夜里还能不能听到钟声。朱先生写过一篇很美的散文《什刹海梦忆》,里面提到他小时候听到的北京的钟声:
记得当时每天晚上听见鼓楼打鼓由慢而快的三通,据说是一百零八,但我没数过,只觉得有点像“击鼓骂曹”的“渔阳三挝”。打过鼓,停一会儿,又撞钟。夜里12点钟又一次。早晨天亮以前又一次。早晚两次我每天听得见,觉得很好听,又感觉很严肃,因为我常听见这样口气的话:“别闹了,该睡觉了,鼓楼都打鼓了。”夜里12点钟的鼓我很少听见,偶然正赶上,好像有点可怕,什么理由,说不出来。民国十三年,优待清皇室条件修改,首先取消了第一条“大清皇帝尊号仍存不废……”连带着“銮舆卫”当然就没有了。因而銮舆卫所派专司打鼓的旗鼓手也就失业了,从此北京的钟鼓声不再响了。
拜完年回到书房,女儿铺纸、磨墨,朱先生趁着阳光洒满南窗,开笔书春,写几句吉祥话给晚辈。一条写“元亨利贞”,是《易经》里的话,一条写“福缘自造”,这句也是《天官赐福》里的戏词,从《千字文》里“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引申而来的。桌上摆着一方大砚,阔大近尺,曾在别的书里看到有一张从屋外拍的照片,能看到砚台的另一面。朱先生身穿红毛衣,正用此砚掭笔欲书,旁边的仿竹节青釉笔筒里插着几枝黄菊,好一派秋景。这方大砚在《介祉堂藏书画器物目录》和《萧山朱氏藏砚选》里曾经著录,名为“陈白沙藏端石砚”,注解说:此砚青花胭脂晕俱全,石质细腻,发墨无声,的为端溪子石中之上品。雕作过枝初秋柿树,砚侧镌铭,款署“白沙”,俱楷书。题识:抱璞含章,是石非石。霁雨浮岚,紫云凝碧。翠欲流,清如拭,羚峡钟英,不啻荆山璧。白沙。
朱先生的书桌上摆了两盆盛开的水仙,有个瓷盆里养着石头假山,蒙蒙茸茸像是长了青苔。外屋窗前除了盆景,还有一株芭蕉。记得有个采访里,王连起先生讲起他和朱家溍老先生相处的往事:王先生受朱老启发,一直将养盆景作为闲情逸致。欲罢不能时,总想能拥有更多的时间把玩,因而一日在朱老面前发起感慨:“哪天没事儿我也卖盆景儿去得了!”朱老说:“好,到时候我给你讲宋、元、明、清的盆景儿历史,另外,让徐邦达把盆景儿画下来,再让启功作诗题赞。”影片快结尾时,八十三岁的朱先生骑着自行车去故宫上班,到办公室来给他拜年的三位同事里,其中一位就是王连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