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伯的酒
端午节回乡看母亲,住在县城的老屋,十分安静。邻里都是老城的平房,彼此连接,串门十分方便。一日,邻居周伯伯来访,说,小侄,我有一瓶四十年前的老酒,是瓶茅台,你给我看看。
周伯伯有三个孩子,他家老二是我同学,在我小的时候,会经常一起玩耍。有年春节,我一直在他们家里,到开饭了就同他们家人一起吃饭。我对周伯母(我们叫张阿姨)充满了好感,她对子女的爱会延伸到我们这些她儿子的小伙伴身上。我有一个同学小锅子,母亲死得早,他父亲娶了续弦,后妈对小锅子很坏,动辄打骂,小锅子吃饭,筷子稍在荤菜里翻几下,后母伸手就是一筷子,打得小锅子眼泪在眼眶里直滚,也不敢吭声,张阿姨有时就偷偷留小锅子吃饭,把瘦肉多夹给他吃。我后来出去工作,只有节假才能回来看父母,便与周伯伯一家接触少了,但我对他们一家的感情一点没有减少。
如今周伯伯和张阿姨都老了,他们都已经九十多岁。
周伯伯托我看看,我一定是要看看的。
午后,我正准备到周伯伯家去,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慢慢走到堂房门口停住了,没想到周伯伯和张阿姨自己来了。我赶紧招呼他们坐下。周伯伯和张阿姨都拄着拐杖,周伯伯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人清瘦清瘦,衣服给人的感觉是里面空空的。张阿姨人长得小巧,可腰还是挺直的,显得精神,脸上气色也还好,笑模笑样的。周伯伯手里提个布袋,说,我给你带来了,你给看看。我接过来,小心从布袋里拿出个纸包,纸包里就是那瓶老酒。纸包也是当年的原件,黄色粗纸,可是年头太长了,已经有些破损,颜色也从黄色变得更为深沉,有一大块已变成褐色,边角有些茶色和咖啡色的斑点。透过破损处,可见茅台那玉白色的瓷瓶,瓶下沿露出一片红色标签,约可见“茅台酒厂出品”字样。最重要的是在酒瓶的下方写着几行小字:
赠胡国铭先生。这是谷牧副总理给我的。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北村博昭
字似硬笔所书,字迹相当郑重。
周伯伯问:谷牧副总理,你知道吧?我说,我当然知道啦。他又问,那,北村博昭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周伯伯拿过一把扇子,边摇边说,这个人可了不得。之后就轻言慢语聊了起来:
北村博昭是1942年出生于中国的,他的父亲北村义夫是煤矿工程师,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北村义夫接受中国人民解放军邀请,前往黑龙江鹤岗煤矿担任技术指导,1948年奉调辽宁抚顺矿务局。1953年燃料化学工业部颁发奖状奖金,表彰北村义夫在抚顺煤矿的突出贡献,北村义夫成为抚顺知名人士。北村博昭也在当地小学戴上了红领巾,人称“小北村”。1954年9月,北村义夫全家回到日本。1962年,北村义夫病重,弥留之际嘱托儿子“毋忘第二故乡抚顺,毋忘日中友谊”。
1965年,北村博昭进入日本国际贸易促进协会工作。1971年他陪同日本大型经济代表团访华,周恩来总理会见了代表团。1972年9月,中日邦交正常化,北村博昭出任日本国际贸易促进会常驻北京代表。北村博昭自己说过,他曾548次往来日中之间,廖承志公12次与他面谈,邓小平阁下4次接见他。1979年北村博昭又出任日本亚洲交流协会理事长,为中日友好作出了重要贡献。
周伯伯把手中的扇子在椅子背上拍了拍,说:“所以谷牧副总理送给北村博昭的这瓶酒,就有了特别的意义。你说对不对?”
忽然一阵风,仿佛有了雨意。我家小院的石榴树疾速摇动了起来,那喇叭似的火红的花儿被吹落了几朵。已经爬到屋檐的一架凌霄也在风中抖动起来。张阿姨站起来说:“要下雨了,衣服还在院子里,赶紧走吧。”
周伯伯走后,我忽然想起,还没来得及问酒怎么到他手里的呢。
黄昏时,我也摇着一把折扇往周伯伯家去。周伯伯家在我家西南角,需要走过一丛树篱,从一处长了两棵乌桕树的越塘边过,越塘的花墙上爬满了蔷薇,花期已经过了,夕阳下许多枯黄的花头藏于密密的叶子之间。
周伯伯家的这个院落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熟悉的,几间房的式样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走进他家的那个小院,墙角的一丛天竺长得很旺,几个大花盆里,种了蔻丹月季,开着鲜艳的大花。周伯伯和张阿姨站在院中,他们俩的眼镜反映着亮光,因为他们正和夕阳的余晖相对。周伯伯说,屋里坐,外面热。
进到屋里,我问:“我刚忘了问了。酒的受赠人胡国铭是谁?”
周伯伯说:“他是省外贸的。”“那又怎么转赠到你的手上?”
“胡国铭得到酒后,在他父亲生日时给了父亲。他父亲是我的老朋友。过去困难时期,我给过他不少帮助,特别是有一年我们在乡下搞社教,他深夜突发急病,我硬是背着他送到县医院,捡回了一条命。他出于感激,就把酒转赠给了我。我很珍惜,一直收藏至今。”
“这个酒,几十年来,几次差点打开喝掉……孩子结婚,闺女出嫁,我们过八十大寿、九十寿,子女们都有提议,我是坚决不舍得……这瓶酒哪,它不仅仅是一瓶酒了,也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一份友谊,它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见证哪。”
我说:“有人愿意高价收藏,你卖不卖?”
“不卖。”
夕阳落下了。窗外的屋顶被映照得一片深黄,特别明亮。也打在院中那几盆蔻丹月季上,仿佛给花瓣镀了一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