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的生死观
那年秋冬,湖南大旱,于史算第几旱,眼睛看书看不到排名,眼睛看树可以看到旱之大。天又烂了一块石吧,女娲在补。补石先炼石,炼石在天,天空都做了火炉。深秋我回老家,薄暮时去石道冲散步,见一溪流水变一溪卵石,满山苍翠变满山憔悴,活泼泼的绿也成了焦蔫蔫的黄。山头好几棵杉树,过了几场火也似,晒干成柴。小溪不高处,小片竹林原来葱茏,现在是死相,翠生生的活叶成了灰扑扑的死蝶。
转年春,已是清明。一场春雨过,万物皆清明,江南雨落,江南地绿,火烧过的草喝了江南雨,好像吸了养生精;雪压过的树喝了江南雨,好像打了强心针,草们,花们,树们,菜们,禾们,喝了江南雨,破石而展,破水而伸,破土而出,破空而来。江南雨,是老天制药厂制造的生灵液。我生过一场病后,看什么都是药。
清明节我在老家待了几天,在小院里转悠,老娘插下去的苞谷像外甥女的小手般可爱,茄子、辣椒也如毛茸茸的小鸡小鸭,集体往夏日赶赴盛会;桂花树不说,四季常青,其时其青掐得出水来。走到紫薇面前,我大吃一惊,她去年被火烧,今年也许没活过来吧,成了插进土里的小棍棍。再看其枝条,一色枯,一色焦,树上挂的是去年的果实,如炒熟了的小粟米,一摸,都是粉末。
再去石道冲闲山信步,许多树,枯树生枝,枝上生叶,叶上生绿。大病一场,过些日子也会一样活蹦乱跳。有好几棵竹子,应是根死了,叶片到了阳春都是枯焦的。老天没办法,神仙来了更没办法。
我推窗看对面的小山,山边好几棵杉树没活过来,周围青绿,只此枯黄。我居欲有竹,叫小妹挖来一根月月竹,种院前墙下,开春移过来的,也不曾活下来。
又想到紫薇,她活了好几年,现在应是死了。我有点生气,骂我老弟懒,老天固然不下雨,但他可以花力气浇水。力气不是钱,花完就没有,力气是摇钱树,越摇越有。听得这话,堂客爆笑,说:你花过力气不?你把力气收着收着,力气贬值了、生锈了,你现而今有么子力气?你骂你老弟懒鬼,你老弟是最勤快的一个、最卖力的一个。懒的骂勤的,骂勤的懒,骂得这么起劲,真稀奇。不稀奇,不稀奇,堂客,你晓得我是弄杂文的人哒。
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这几棵紫薇是我费心巴力地从城里搬到乡下去的,活生生的成直僵僵的,恨无回天术。我周末常爬山,说是散步,实是散心。见得紫薇,一朵花是一包花,一树花是无数包花,盛放山头,把我这样的木鱼脑壳,也弄得像林妹妹一样,无能惜玉,有心怜花。紫薇树的妙处是随物赋形、随心赋态,你想她亭亭如花瓶,她长她长,便婀娜多姿地站在你面前;你想她荫荫若茶庭,她长她长,便三面相围、冠盖如云,淡雅又清凉。
有兄弟在抓花事、在管树生,五六年前初春我就“开了尊口”向兄弟要了棵紫薇。紫薇到的那天,没想到我临时有事,将她在水泥板上摆了几天。没事,她命硬,不过是通宵达旦昏睡一回,再插入土,一样开枝散叶,噌噌噌地拔节长。兄弟没撮我,元宵节插在小院子里的紫薇,有枝无叶、有气无力,睛转清明,就有叶有绿、有气有笑、迎风招展了。
但这回,紫薇非昏睡,而是昏死了吧?那年湖南太旱了,紫薇旱死,也是可以预料。堂客要把紫薇挖了,毕竟,光杆插在园里蛮碍眼。但堂客没拿过锄头,不晓得如何下手。拽坝扶锄是我专业课程,但我病未愈,拿不动修理地球之工具了。因而,光杆紫薇留在了院中。
想不到,端午回家,紫薇给了我惊喜。很多年了,我不晓得惊喜为何物了,街上那么多人、群里那么多友,好多年都没给我惊喜了。紫薇给了我一个:她活了。枯枝上缀满鹅蛋脸叶,鹅蛋脸叶泻满了水流般绿,一枝叶如一条花溪,听得绿意潺潺流风。绿叶绿叶,成群的绿叶,成堆的绿叶,成园的绿叶,成山的绿叶,是会让你觉得来水意的。水意是细雨的,还是溪流的,是山塘的,还是湖泊的,得看绿叶群之大、绿叶队之壮了。
我没想着要把紫薇当什么,她当她自己好了。紫薇命运自主,有些野性地生长,她不以曲,也不以攲,不以疏,也不以密,按她自己的高宽疏密伸枝展叶。“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唐朝居然以紫薇为名设置了紫薇省。此省非省,是部,不管花,不管树,只是管文书。我以前干过文书,独坐黄昏,紫薇花对我这黑三郎,紫薇花是亏了,黑三郎赚了啊,赚得心情如绿叶流水,赚得身子如枝干耸空。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是跟你一起浪费时光。我跟堂客浪费了几个十年时光,也跟紫薇浪费了几个晨昏的霞光。记得我出院时,医生有嘱,莫花下死,可叶下生。
花下没死,叶下更生。病后,我的各个器官在慢睁睡眼,悠悠然醒转,施施然转生,人家都说我的气色红润多了。是吧,紫薇染的。日日看人,新人是旧人;天天看花,旧树是新树。我每日看紫薇,每日都看到她十八变。前,看几棵紫薇貌似含苞,苞如粟米大,看得不来劲,粟米褐褐的,如炒熟了,一副蔫蔫态;后,看到粟米张眼、舒展,粉晶晶,亮晶晶,从眯眼到开眼,是试探来看世界吧,看看世界是些什么人,是我是我,不是那个人呢;再,紫薇漫枝遍树开,一朵小如美人珠,百朵簇拥如满台淑女;一簇百朵,一枝百簇,一树百枝,花比枝干重,花重铁炉冲。紫薇开,细细微微开,轰轰烈烈开;紫薇开,羞羞答答开,恣恣肆肆开,千朵万朵紫薇花,开出三千世界,开一场花奉人的盛世,开一场花献己的盛事。
想来紫薇是女娥。白居易诗中的紫薇,艳芳在长安钟鼓楼。不意紫薇在山村,没嫌我等粗汉子,也穿礼服,也着花妆,灿灿烂烂,娇娇媚媚,与我守着日升月落。人道紫薇花微,米粒大,长成大花盘,学的是牡丹开。这说的,辱了紫薇。紫薇是自己开自己的,没学过别人的举手投足。看那些花,走了个台,没了。紫薇不。紫薇花开,一开半年,长相依长相盛。人无千日好,这些我看得多了,好几位居高楼的,八百日举得高,中晚年摔得重;花无百日红,诸花或是,紫薇不是,紫薇就叫百日红,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秋日百凋零,紫薇满堂红。
紫薇花,开自己的;紫薇树,活自己的。花落后,紫薇转昏死。不是昏死,就是死,一死半年,死得没声没息,春来了,她都要醒不醒,难得看到她醒;花开后,紫薇浑身注血,满树红。活,生气勃勃地活,意气风发地活。要死,就死一回,要活,就活一场。隐如止水之静美,显如浪涛之奔放,穷达随时,花间儒也。这是何观?或者,这是紫薇花的花生观,这是紫薇树的树生观,这是紫薇的生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