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回忆
我的童年至少年时期是在资水北岸一个宁静的小山村度过的。
那里的山脉整日里呈青黛颜色,山中常有鸟的啼啭、蝉的嘶鸣、牛铃的脆响,有绿叶的舒展、花朵的含笑、竹笋拔节的洒脱。小溪中的流水潺潺地滑动着岁月,山泉叮叮咚咚耳语着透明的心思。炊烟是农家清淡生活的抒情,雄鸡唱晚是村人平安的福音,而弯弯曲曲的牛绳以及如牛绳般弯弯曲曲的田塍、山路,那才是紧系着一生一世的命脉呢。
山村的美,没有哪一位画家能完全描绘得出来;山村的意境,没有哪一位诗人能全部捕捉得到。在山村里长大又远离山村的我,始终无法生动准确地抒写出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的那段生活……我因此长久地感到了一种深切的悲哀。
然而就在今夜,奇迹终于出现了,我倏忽便记起了乡下老家的许多人和事来。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夏夜吧,月亮刚从树梢上爬了出来,家乡两山的田垄里,就有了蛙唱虫鸣,在如水的月色下四溢。绕山脚而过的溪流潺潺着,月色便在潺潺的溪流之上明明晃晃地泛滥。
“夜里凉快了,男劳力全部到麦湾冲吊水去哪!”随着我哥树仁的一声呐喊,三三两两的农夫从幢幢木屋的浓影间仄出身子,走在了月色泛滥的村路上。其时,我哥树仁是生产队队长,他为全生产队60余名男女劳动力排工,使近百人丁有足够的粮食填饥肠。晚风轻轻地拂过来,夏夜浸凉如水,白天的燥热兴许全都被晚风扫进两山稠密的林子了吧?我同几个初小的同学也尾随着大人们去了麦湾冲。
麦湾冲里有着一垄成梯的稻田。田塍是先人们用了锃亮坚硬的磨石砌成的,靠里面的一边,垒有厚厚的一层黑土。黑土是肥沃的,杂草便同禾苗一并茂盛,这其实很好,白日里村妇们便常有了铲草皮的工作。她们不慌不忙地一铲一铲将杂草铲下来,翻晒在田塍上,再一铲一铲地撒入留有空凹的禾田里——那可是上等的肥料呢。
而靠外边的岩石缝隙间,则成了蛙们最好的藏身处。“咕哇咕哇”的蛙唱从潮湿的缝隙间溅出,那是人世间的音乐家们怎么也无法模拟的一种极美韵律。然而唱歌兴许还并不是蛙们最得意的时候,若是如烟的禾田中有了虫子的动静,蛙们便会闻声从缝隙间射出来,无有虚发地逮住天敌。
于是,麦湾冲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生产队百余人口的救命冲。
这一年夏天,火球般的毒日总是一大清早就从东边的山坳上滚出来,把正在打苞抽穗的一垄禾苗也烤得蔫蔫的,没有了生气,没有了绿意。“禾苗打苞,田水齐腰”,可田里的水全被恶毒的日头给吮吸尽了。我哥树仁是一条性急汉子,遇上如此旱情,他白天组织男女劳力拦溪筑坝,入夜又得要率先去麦湾冲吊水。在我们这些还并未完全懂得农人艰辛的伢儿看来,吊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一个个椭圆的木桶,两档用绳索拴着,农人们分为两人一组,各自站在搭好的木架上,身子一俯一仰地将一桶一桶的溪水连同明明晃晃的月色,“啪哒啪哒”倒泼进干涸的田中。
那是很有气势的,从上至下,每丘梯田的田塍上都安排着一组吊水的农人,泼水声刚从头一丘稻田里响起,流水便随着事先挖好的泥沟明明晃晃地淌过来,继而又有了另一只吊桶的起落……这样的时候,农人们是早已脱光了上衣的,仅穿了一条短裤衩,一任月色同汗水涮洗着他们那油亮的身子。天真无邪的瞳仁倏忽一亮,我突然觉得,我哥哥树仁他们在一俯一仰中,竟创造出了世界上最完美的一种造型啊!
渐渐地,我们仿佛听见了禾蔸吸水的声音,听见了禾苗拔节的声音……
夜已深沉,星汉倒流,我嫂嫂率领一群村妇给男人们送来了消夜的饭菜。“腰杆子已经酸痛了吧,也该歇一歇气了哪!”村妇们一声吆喝,便在流月的田塍上摆开了丰盛的晚宴。饭是银白的米饭,菜是刚从园子里摘下来油淋的鲜辣椒。其时,男人们是没有任何理由不放下手中活计的,全部一哄而上,狼吞虎咽地填塞着各自的饥肠。
我们这群看热闹的伢儿们,无疑也加入了晚宴的行列。那才叫吃得津津有味呢,我们真正地体会出了白米饭菜的美味来。
吃罢消夜,男人们又开始劳作,而我们只好踏着月色随嫂子们回到各自的家中去。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很是奇怪的梦,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蔸成长中的禾苗,跻身在如烟的田垄间。只是我并没有遭遇干旱,尽管烈日依然如火,而我哥哥同生产队的社员们就站在我的旁边,他们那油亮肌肤的毛孔中汗水如注,点点滴滴全洒在我的根须上,我便如同饥渴的婴儿吮吸乳汁一般,拼命地吮吸着那又香又甜的汗水。就这么吮着吸着,我忽然觉得身子膨胀起来,绿叶舒展开了,禾穗子抽出来了……
不过那毕竟只是南柯一梦,嫂嫂把我从梦中唤醒,叫我赶快吃了早餐去学校读书,并且还一味地重复着她的教诲:“你就好好地念你的书吧!”我当然理解嫂嫂是一片好心,也确实体会得到作为农人的艰辛,于是便一头埋进了书里。
日子亦如吊桶吊水,“啪哒啪哒”的,在哥哥和嫂嫂用心的呵护下,一天一天地茁壮成长着。
溪流潺潺,岁月无声。
但是啊,时隔数年,我日思夜想的美丽故乡如今又该是怎样的一番风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