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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之湄
来源:文艺报 | 陈建明  2024年12月20日09:10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这里山连着山,水连着水,巉岩险峰拔地而起。倘若在一个蒹葭苍苍、白露横江的清晨,撑一只长篙,溯河而上寻找如画之地,那么,湄江一定不会叫你失望。

沿山道迤逦而行,进入峡谷后,时而险峰连绵不断,时而怪石嶙峋、一柱冲天,似万兽奔走于天地间。重峦叠嶂之中夹簇着一汪蓝幽幽的湖水,水并不阔,却幽幽深深,让你不由得凭空畅想,很多年前,定有一位仙人隐居于此。都说高峡出平湖,若你以为这幽幽镜湖只是一座简单的人造湖,那就错了。沿峡谷斗折前行,一道天堑映入眼帘。且慢,真正的高峡平湖还在山之上呢。一到泄洪日,宽阔的飞瀑似银河倾泻,如万马奔腾,急急跌入峡谷去,那才叫壮观。

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沿着湖畔蜿蜒而行,便可见天地间忽然敞开的三道崖门。造化的伟力是如何将这险峻的山壁沿着湖泊浅滩齐齐劈开来,铸就成神殿的模样呢?真让人惊叹。

湄江,一个秀美的名字,一条流淌自《诗经》的河。在湄江地区,并没有大江大河,有的只是潺潺小溪,时缓时急;有的只是一顷湖泊,蓝宝石般澄碧;有的只是岸芷汀兰,芳草连天。草儿在水边摇曳,险峰却自溪底拔地而起。湄江时而绕着山石潺湲流转,温柔多情地低吟浅唱,时而又狂野粗暴,从数十米高的水库大坝一泻而下,轰鸣如滚雷,溅起千堆雪。水库、溪流、瀑布、镜湖以及数不尽的地底暗河,构成了喀斯特地貌下的湄江,它深藏于地底,说不定就从哪一头冒出来。

春来湖水澄碧如靛,浅草才能没牛蹄时,满目的绿已沿着山峦漫溢开来。秋日的湖光映着山色,群峰之巅将湖水也浸染成了褐绿。待到冬天,湖潋起了波纹,中央部分更为幽蓝深邃,边缘却是浅浅的透着玉润的白——那是白云跌落于湖中,是接天的芦花倒映在湖面上,替蓝宝石镶上一圈宝器的光环。

大自然就像一个神奇的工匠,从不吝啬对这片土地的偏爱。

湄江的山大都是石头山。我常常想,倘若来世做一块石头,一定要做一块湄江石。每一丈绝壁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座小小的地质博物馆,见证着多少年来的世事变迁。山是石堆砌的梦,石是山的灵魂。做一块湄江石,做一方壁立千仞的山岩,长在风里,立在云里,沐风栉雨,与天相接,俯瞰大地,在漫长的岁月里看云卷云舒,时时敞开胸怀,接纳一只只鸟儿的投憩。

临溪掬水,一块块石头在水底盈盈浅笑,脉脉不语。在湖畔静坐,倾听每一块岩石的前世今生,坐着坐着,我仿佛也成了一块石头,醉倒在湄江的秀色里。

在湄江,登仙人府,沁着晶莹水珠的钟乳石滴滴答答,仿佛在黑暗深处弹着古老的三弦琴。若这一路的美景还看不过瘾,回程时大可信步走进地质博物馆,俯首倾听,便可与史前的恐龙来一场对话。

初冬时分,徘徊于湖畔芊芊的芦苇丛中,远远地望见几只白鹭从湖面翩然飞起,身姿优雅动人。而临岸的水上,几只绿头鸭正悠然自得地嬉戏着,尽情享受这难得的静美时光。至于远方的客人来或不来,它们都在这里,演绎着鹣鲽情深。沿湖的步行道上走来的几个游客在那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有人说这是鸳鸯,又有人说这哪是鸳鸯,分明就是两只绿头鸭。我羡慕的既不是那优雅孤清的白鹭,也不是闲适的鸳鸯或绿头鸭。我羡慕那只自由的岩鹰,驻足在险峻的山峰之顶,翱翔在高高的蓝天之上,高兴时在千年枞树顶唱歌,愤怒时似一抹闪电从崖顶俯冲而下,接受风雨的洗礼。

记不清多少次从蜿蜒的山道上经过时,总会有人指着道旁的险峰说:“快看,千年枞树!”于是,众人赶紧扭转脖颈。车行太快,早已将那千年枞树甩在身后,只余下一些深褐色的影,与岩壁融为一体。枞树在湄江地区有着得天独厚的生长优势,别的树似乎大都不爱这石砾之地,唯有枞树甘之如饴。

有一年,我和老父亲沿着香炉山的石梯步步向上攀缘。沿途鸟鸣啾啾,蝉噪林静。那一片山林,细细看去,或挺拔或虬然,根连着根,叶挨着叶,比比皆是。或扎根于砂石或破立于山岩,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也只有这枞树。我走在父亲前面,每走几步,便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看父亲。那时的父亲年事已高,却与年轻人一般兴致勃勃。饱经风霜的父亲在石梯上奋力攀爬的身影,仿佛是他一生坚韧不拔的缩影,像极了山岩之上经风历雨、屹立不倒的一棵枞树。许多年过去了,每每走到这香炉山上,总要想起泉下的父亲来。

从山上下来,路过村庄,只觉花红柳绿,街市喧闹,令人心生欢喜。一抬头,望见“朱岩村”几个大字,豁然开朗,原来这里就是湖南省美丽乡村示范村朱岩村。朱岩,一个多么浪漫而贴切的名字,仿若生长于山野之中,孤秀幽藏却令人一见倾心的女子。住在这里的人,尽得这奇山秀水之灵气,宽厚而从容。在村里信步而行,大人和小孩的脸上皆洋溢着如溪流般涓涓且清澈的笑容。我们在村口的一家饭店歇脚吃饭,主人家是一对六七十岁的老人。女人热情地招呼我们,男人在里屋架起锅炒菜。老两口笑呵呵的,似在款待久别归家的儿女,一会儿就端上来河虾、地皮菇等好几样山野小菜。端起碗,忽似回到了老家,只需唤一声“父亲母亲”,心心念念的父母便会从帘后笑吟吟地应声而出。

能够在湄江相遇的人也是幸福的。那天,正值初冬薄暮,山色翠微,天地万物安静淡然。油菜尚未开花,遍地葱绿不语,沉默的还有那含苞吐蕊的蜡梅,枯黄的野草、巉岩的山石也守着大地秘密的心事。河面上的白雾袅袅升起,一头老牛在浅滩上默默地吃草,一年四季守护着古老的三道崖门——再没有比它更忠心耿耿的卫士了。

我们来到山中时,空旷的仙人府不见人影,卖红薯和擂茶的大爷寂寞地守着满山的寂静。踏入山谷,却似乎来到另一片天地。小径两旁,昨夜的小雪已消融,兰草在暖阳下吐着葱翠的绿。外边还是寒冬,这里似乎已有春色半分天下。

一进洞,地上结着薄薄的一层冰雪。我们踩着冰雪,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一股山风吹来,寒凉刺骨,瞬间又由春倒回到冬。真是神奇,一山一时竟然有好几个季节的风景。洞内水径已干涸,我们走的是沿山壁而砌的栈道,边走边把影子落在对面的石壁之上。那幻彩的石壁上,何仙姑和蓝采和正热热闹闹地经过,而大肚的汉钟离摇着芭蕉扇跟在后头。

我不禁欢呼:“哇,太美啦!”我合拢双掌,朝着深深的洞内“哦嗬哦嗬”地喊了起来。朋友见状赶紧阻止我道:“小心一点,别吵到了人家。”我调皮地说:“哪儿?这有什么‘人家’?莫非是怕吵醒了神仙?”

正说着,后边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对老夫妇。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敛起狂态,沿着崎岖跌宕的山壁朝前攀去,直走到光亮的尽头,仰望那参天的石柱,听水声点点滴滴从天上来。

朋友与我,老人与妻,四人就这么静静地伫立在这枯水期的瀑布前,仰望着一线天穹。深林不语,四下万籁俱寂。于两位老人而言,冬的沉默是属于他们人生当中宝贵的暮晚时节;于我们而言,却正是新的春的希望的伊始,处处萌动着春意。人人都言春光好,冬又何尝不是春的序幕呢。不经意间,小小的洞窟内,冬与春已在此交融。

我们回头一看,只见老夫妇正微笑着朝我们点点头。素昧平生的我们在湄江相遇,在这里分享着不为外人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