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重庆记
只身出门。记不清多少次了。几件衣服,一本书,手机及充电器。这种状态持续了整个我个人的2016年春天。当然,万事万物都有原因。人在许多时候所谓的困境,在很多时候波澜不惊,甚至与本心相反,呈现出一种极其葳蕤甚至愉悦的面目。而内里却是火焰奔突,洪流与雷鸣,战马和杀场,这种残酷性,只有自己可以体会和经受,他人再亲近,也只是皮外之“伤”。打车到成都东站,径直取票。安检,候车室内人满为患,而我常觉得空空荡荡。巨大的吊顶,钢铁覆盖的生活,充实的人群和内心的寥落。这样的心境可能许多人都有。这个时代,让我们满身浮华,却是满心的疼痛。早就立夏了,但川渝地区气温并不高。
我没坐。这些年来,坐的时间太多了,以致于颈椎与腰椎都出现问题。站、走动,是我这些年来最喜欢的动作。这样的动作往往能让我分散注意力,还能觉得身体的某种协调的通畅。
尽管距离很近,去重庆还是第一次。想象中,它是红的,因为《红岩》,江姐她们。也是白的,如“白色恐怖”。此外,它还是“锋利的丰饶”“美丽的辣味”,以及“码头”“江湖”等等。这些表面的名词各有内涵,深究便会江河有源,内涵异常丰富。
沿途都是夏天,万物在此时获得了与人平等的机会,到处都是生长、成长和茁壮。河流在低山之中,村舍自我坐落,人和家禽,以及散落四周的田地,俨然“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安适与恬静。地域的力量无比强大,它笼罩并且会贯穿每一个生于斯的人。但对于大地来说,它就是优裕的,它包容的韧度、宽度和深度,以及内里的催发与塑造能力,常常令人惊奇、感恩。所有能够在大地表面上的生灵都是幸运的、有福的。
没预想的热。出租车上,司机说,今年天气也反常。从重庆北站向渝中区,十多分钟后,看到嘉陵江,泛黄的、浑浊的、泱泱的、平缓的,表面平稳,急湍其中,一些大小不一的船舶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紧接着,无尽高楼撞入眼帘,在蜿蜒的江边,在不平整的山地,真的好像峭立的森林。
我们的城市一截截地向高处攀升。成都也是如此。城市固然是现代文明和人类智慧的集中体现,物质丰裕、世道安平的结果。可总有一天,在城市的缝隙蜂拥来去,以单元楼为家的人们,就会再一次渴望回到曾被自己鄙视和逃离的乡野。
我也是如此。年轻时候想的是,如何灯红酒绿并且市中心,过那种衣食光鲜、出将入相的奢侈生活。现在则不止一次地向往,如果能够身心轻松地回到乡野,且还没有那么多的羁绊与顾虑,那将是最理想的状态了。人不过大地表面的动物,与草木虫鱼等一切事物无异。只不过,植物都是有根的,它们扎向土地,或深或浅;动物,包括人,最终也是要回到大地。
住宿的地方叫学田湾,靠近广场和会议礼堂。草草洗了个澡,联系黑陶。见面。和我想象中的没有差别。很多年以来,他在无锡,我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再到成都,两个人只是听闻名字,偶尔短信,电话几乎没有。他对我说的一句话让我惭愧而又温暖。他说“你的文章只要见到,都要读读。”这是同道的勉励。文学这件事,总是有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一个作家无论怎么样努力去写,也真的未必能够百世不灭。写只是自我意义上的努力,而流传与否则另有玄机。
在黑陶的文本里,语言是极致、简约、丰沛与妖娆的。很多时候,阅读他的散文,我觉得太不像散文,特别是与人们惯常理解中的散文有着巨大而惊险的差异。
傍晚与黑陶出酒店溜达。走在街上,可以明显觉得重庆的不平整。这一点,像极了这座城市近代以来的变迁及其主要事件。我还明显觉得,重庆这个地方,应当是火性的,进入不久,就可以明显感觉到一种“燥热的郁结”“节烈的爽利”“无端的炸裂”。到灯光灿烂与庄严的礼堂前,仰望之间,金碧辉煌。忽然觉得,修建它的人或许是有意为之,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效仿。广场上音乐爆响,扭动腰身的人整齐而又快乐,甚至有些美妙。我时常为人的身体做出的美妙动作而暗自赞叹。人之为人,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体现出冥冥天意一般的“科学的美妙”与“造物主悲悯与用心的精密”。
出广场,向上,夜色中街巷行人不多,店铺也不稠密。回到酒店,见到马叙。他的低姿态的散文、诗歌和小说写作,虽然被言说的不多,但在写作者之间深有影响。同时,马叙还是一位出色的画家和书法家。我和他也认识有几年,相见则也是第一次。记得在2000年左右,论坛兴起,我时常和马叙、黑陶、黄海、吴佳骏等人混迹于乐趣园的诸多散文和诗歌论坛,闹意见冲突,干仗骂娘,打情骂俏,也相互吹捧。论坛关闭后,大家星散,但从没失去联系,多年之后,这些人之间,大都成兄弟手足了。早在2007年夏天,就马叙的散文,我就说过这样一番话:“浙江作家马叙的散文作品是自我的、向下的,以最低的姿态贴近大地和生活,‘我’的始终在场、真实触摸和对事物的本质开进,已然接近原质的另类创造,令人感觉到生活者的散漫、真实和自在。他的一系列文本,从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当下散文写作过度高蹈和深度迷陷的惯性。”
需要肯定,更需要呼应。尤其写作这个行当。获奖和领奖,都是荣幸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每一个写作者有其存在与发力表现的价值。这一次《红岩》文学奖有罗伟章。在门外抽烟时候,我对他说:你的小说我至今读过两个,一个《变脸》,一个《银子》。但自从读了你的《银子》,我对其他人说,罗伟章的小说有气象了!
说起来,我与《红岩》渊源颇深。起初是一位女子,很好的文学编辑、散文家,她的笔名叫越儿。那时候,我还在西北,她电话联系我,说我前些天投给她的习作,他们杂志确定发表。同时又让我推荐几个朋友的作品。几个月后,她再次来电话,说都已发表。我感动莫名。彼时,我当然也像现在一样一文不名,又身处偏远荒凉的巴丹吉林沙漠。对于写作和发表,应当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越儿如此待我,定是恩情。忽一日,不期然听到她跳楼自杀的消息,一时僵住,满心恍惚。怎么可能呢?隔日,在网上看到相关消息,痛心不已,也觉得,人的生命真是无法确定,此一时和彼一时,这一秒和下一秒,很多事情无法预料。
每每收到最新出版的《红岩》杂志,总要读读。吴佳骏加盟该刊,不久推出了“中国文存”栏目。这个栏目的志向是宏大的,它的趣味更为宽泛、厚实。关于吴佳骏的散文,我也表达过意见,说他的散文始终与具体人,与乡土和具体的场域有着血肉般的联系,也持续地对他现在置身的城市进行深刻地融进与洞察。还特别提到了他的《河流的秘密》,该作品以河流为中心,写出了一些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而时常回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人间物事。如寻人启事、个人遭遇等。他的散文写作姿态是大度的,不卑不亢,有着一种蓬勃向上的隐忍力量。
江西的范晓波也认识多年,此前见过一面。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个非常安静而且谨慎的人,对散文的敬畏感与精品意识最强。他的一系列散文写作,贯穿的是他自己的一种生活和精神力量。范晓波话语不多,说得也非常客观,没有锋芒。我也觉得,他的这种状态是我努力要达到的。因为,写作说到底是个人的事情,也是时间的事情。说,永远都是一种类似于乌有的表达,而作,包括思想境界的提升与伏案书写,才是真正的存在与抵达。
下午,人环坐,每人一盏茶,前面一个姓名牌。人皆发言,大都脱稿。这样的场合,我有些发怵的,从来不善言辞。2016年之前,我信奉 “君子讷于言,敏于行”。2015年冬天,一位诗人对我说:你要学会说话,还不能让人听不懂。会讲话,把话说得清晰,也是把一切事情做好的重要方面。从此,我注意加强纠正自己的地方口音和吐字方式。
晚上喝茶,再喝酒。从前的时候,自己也是满口大话,恬不知耻。现在,则无限地鄙视这样的人。只有虚弱者才会在人前自我抬高,满嘴跑火车。
上午去北山石刻,哦,被震撼。此处摩崖造像,大致开凿于公元892年,中国纪年为壬子年,唐昭宗李晔景福元年。斯时,藩镇割据,各种姓氏的小王朝相互攻伐与取代,背叛与合作,乱象昭然,民无宁日。
出资修造北山石刻者名叫韦君靖,陕西扶风人。从“韦君靖碑”上看,他有一连串头衔,“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使持节都督昌洲诸军事守昌州刺史、充昌普渝合四州都指挥、静南军使,兼御史大夫,上柱国”等,但其生卒年月不详,《新唐书》《旧唐书》等似乎也无记载。由此,我再一次觉得民间写史的重要。特别是在当下,民间写史的意义和价值可能会更高。
北山石刻以大佛湾为中心,有观音坡、营盘坡、佛耳岩、北塔寺等多处,全长500多米,岩高7米,各种佛龛依次展开,因势而用,蔚为大观。但多数佛像已经残毁,其中有自然的毁损,也有人为的因素。
这里的造像大抵是唐末时期作品,以雍容为要,又颇多庄严,也大都“丰腴”“大度”。绘画和石刻艺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创作者所处时代风貌、世道人心的直接体现与微观反映。
建于宋代的转轮经藏窟、数珠手观音、水月观音、孔雀明王、泗洲大圣、十三观音变相等窟、龛内造像则刻工精美,注重意境提炼与映衬,并且显得内敛。我在浏览之间,忽然想到,以前我们常对某些大兴土木的人和事表示不满,甚至以鄙视的方式看待,其实也是错误的。当年,正值民不聊生之际,韦君靖斥巨资修建北山摩崖石刻,其行为大抵也遭到了时人诟病。但倘若不是这个人,以及在他之后的那些穿越朝代的接力者,今天的人们就不会看到如此精美的艺术品了。这是一对无可调和的矛盾与悖论。
返回重庆,江面上的夜色美丽绝伦。这座山城,似乎在夜晚才显露出她的某种美好与妖娆。一群人喝酒,唱歌,我也想加入,可惜五音不全。俯身栏杆,看夜色中的江水,以及江上的重庆,也觉得有了一种疏松与别致。与散文家格致聊天,夸赞她对于当下散文的贡献。我平素少于夸人,特别是同行,但每次都可以从他们的作品当中,感觉到那些独特与新鲜。
但对于重庆这个城市和地域,我看到和认识到的只是一些表层的东西,还有道听途说与人云亦云。这很浅薄。好在,夜晚之中,我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柔软与某种坚守。聊天到凌晨,回自己房间的电梯上,我忽然有些矛盾和纠结,但很快释然。洗漱上床,看了一会微信,关灯,侧身,车声渐少。此时的重庆,在我身下,感觉自己好像躺在一张放置于孤岛的床上,一切安静,进而乌有。人在某些封闭的地方,总以为外面的一切与己无关,可以装作不知道,殊不知,人的最大灾难,都是自己给予的。
斯时2016年,我个人生活遭遇变故,按照时下流行的话说,是被离婚。再加上莫名其妙的生病,郁闷到抑郁,我的人生又开始了单身时刻。因此,去重庆,以及在重庆的几个日夜,内心总是波动的,也试图以外物安抚自己,或者说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凭据”和“自我疗愈”的契机。因此,想法纷纭了一些。
重庆之于我,或者我与重庆,始终有一种隔膜,这种隔膜完全是地域文化、自然环境方面的。正如夜间,站在码头上眺望灯火的海洋,江水之上,人间灿烂,大水与群灯相互映照。进而生辉,辉光斑斓而又密集,而夜幕广大,星群以亘古的方式,使得整个地球都有一种葳蕤但邈远之感。位于山间的重庆,就像一个凸凹不平的幕布,其底色泛绿且红,有许多凹凸处,大起大落的迹象尤其明显,横穿与汇流的江水清浊自分,但又方向一致,浩荡至极也平缓如镜。《管子·禁藏》说:“夫民之所生,衣与食也,食之所生,水与土也。”盖山川地理,气候物类,都与人关系紧密,或者说,是气候创造和改造人。
第二天早上,还没醒来,已有热气凭空而来,在整个房间之中,犹如无形而又紧密的火焰之舌,密布而来。我蓦然想到,这是在重庆,哦,重庆,身心都觉得别异,也有一种新鲜之感。想起诸多的历史往事,如古老的巴国及其将军巴蔓子、川江号子《十八扯》,与我同为河北人的张飞,元稹的“除却巫山不是云”,李阳冰、宋人陈抟、《红岩》中诸多人物,当然还有抗战时期的沙坪坝、民生公司等等。重庆历史之深广,之曲折,令我这样一个只是初来乍到的北方人,觉得它诸多的难以言表与万言不尽,甚至言辞无当。
起身,拉开厚窗帘,我又闻到了重庆特有的那种发黏而又火性十足的特别气息。想到即将的返程,心中慌乱,那一种多次闪电一般来临的疼痛,从心脏开始,一直到胃部,就像带钩的铁箭。但又不得不返回。于我而言,重庆是他者之地,我不过是心有所伤,热爱但却万言不及其意的过客。
出门,和朋友们告别。却发现,重庆的气温还是不高。动车回,成都也是如此。心中忐忑。从成都北站乘地铁返回的路上,我还暗自说:愿天地安泰,众生平安!这个念头和突发性的自言自语,完全是无意识的。抬头瞭望满车的红男绿女时候,想到刚才的自我内心活动,也觉得吃惊。我不得不承认,人在很多时候的表现,是很散乱的,也是矛盾的、纠结的,就像这篇文章,涉及的似乎很多,写完之后,又觉得满篇妄语,不知所云。
【作者简介:杨献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沙河人。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混沌记》《冒顿之书》及中短篇小说多部,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中年纪》《黄沙与绿洲之间》《西南记:北纬三十度的河山地理》《世上最好的事情》《弱水流沙之地》和诗集《命中》等。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