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云飞:凭兴趣写作与为历史留痕
第九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评选结果近日揭晓。本届获奖者身处文化领域的不同方向,涉及文学、影视、公共艺术、戏剧、网络文化等,既有深耕文艺评论的知名评论家,也有多位跨界的“90后”青年评论者,呈现了两年来本报《新批评》专刊致力于提升文艺评论话题的深度、创意以及对新人声音的支持。
在获奖者围绕自身评论观念书写的文章中,我们会看到一代又一代评论者如何接续评论理想,将自己的现实观察与兴趣热爱结合,始终在文学艺术的前沿地带,以研究和创造实践着理想的文艺评论。我们将陆续推送这些文章,期待有更多真诚、善意、锐利的评论声音相遇在《新批评》。
“我只给自己花过300块以上的(网络)小说写评论”,邵燕君说过这么一句话。她在带领北京大学网络文学团队工作时也做到了。这么说和做有所指,她不满的是当代文坛长期存在的“红包批评”和“人情研讨”,也拒绝参加一切作品研讨会,包括最爱的作家猫腻。还一直提醒我们,文学评论的原则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
为网络小说写评论很难。最难的不在发表,而在看书。男频更是如此,三五百万字的作品,两三千字的评论。要是认真些,通读该作者的全部小说,往往就是千万字以上。如果要算算劳动和产出的效率,的确堪忧。这种时候,只有热爱才会觉得不亏,也才能继续。只有当这些小说是不写评论、没有产出但还是要看的,是自己花钱也要去看的,才会不觉苦和累,反而充满评论的热情,珍惜说话的机会。
做网络文学评论眼下无利也无名可图,却是件好事,大小伙伴都可以乘兴而来、兴尽则返。凭兴趣写作是第一位的,但还不够。要对得起感动过自己的作品,得尽量让评论足以匹配原作。写好评论单凭热爱还不够,需要专业的训练,这点中文系的学生并不缺乏。难处在于,如何说自己的话但又不自说自话。说自己的话,是不要让自己的头脑和文章成了别人的“跑马地”,特别是不要被权威或流行的理论捕获,绕来绕去把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说没了。不自说自话,则是不要太小圈子化,仍然保有一种对公共性的追求,至少是在“圈地自萌”的同时乐意与更广阔的世界保持沟通。其中的分寸需要每时每刻去重新把握。
更关键的是,要有自我审视和说出真话的勇气。相比文学史和文学理论的研究,文学评论可以更不管不顾,放肆地表达属于个人的感受和判断。这一文体的魅力和危险都在于此,是自我与文本,也是我与我的相亲相爱以及贴身肉搏。此时,重要的是真诚,是如其所是的呈现。在乘兴而发、谈及自己喜爱的作品时,经常遭遇的问题是过度赞美。仿佛要把所有听过的美好词汇,或是自认为最高级别的形容词,都堆积到这一部小说之上。这当然也是一种自我确证,毕竟,热爱的作品最能体现个人的品味。
但是,这样的溢美无法取信于人。更重要的是,无论对作品、作者还是评论者,它都不是荣誉,而是耻辱。用并不存在的虚妄,遮蔽了作品中哪怕微小但却真实的好。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始终在危险之中。真正的美好,必然不同寻常,必然经过痛苦的挣扎和长期的奋斗,也在不断为此付出代价。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不是非要去吹毛求疵,而是把与这一类的好相连的痛苦、危险和代价都一起说出来。尽管我们未必有资格、有能力,尽管会暴露自己的无知、偏狭。但只要真诚,就有价值,剩下的就让他人,乃至最后让历史去检验我们的成色。
类型化的生活和文学,自然会催生类型化的评论。不过,评论者虽然首先是普通读者,但终究是不那么普通的读者,他不能完全放纵自我沉溺在幻梦之中。同时,因为能逐渐自觉到自己对某类幻觉的沉醉,在对他人的沉溺感到荒诞和不可思议之余,也慢慢能多一份体谅,以及由震惊、不适带来的求知的渴望。这就很自然的在阅读兴趣之外,增添了一份研究的兴趣。尤其是在邵燕君老师带领团队编选年榜或双年榜之后,评论就不再只是个人文学感性的挥洒,也多了一份观察和记录的责任。
在以销量为标准的商业榜单和以导向为核心的作协榜单之外,2015年,北大网络文学研究团队首次建立了以文学性为指归的学院榜。而承担这一重要且特殊的责任,也给了身处其中的年轻评论者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是从小就读网文的,从中不仅收获了欢乐、知识,甚至在日复一日的追更中形成了自己的精神底色。不夸张地说,网络文学有恩于他们,又因为种种机缘巧合,这些人现在最合适于记录这打动过数亿读者的庞大景观。
为历史留痕的确需要客观和中立。但我所认为的客观,并非对你的评论和研究对象无感,绝不是无爱亦无憎的。中立的前提条件其实是有强烈的偏好,但是,哪怕在自己最看重最热爱的事物上,也把“对家”当人看,充分地尊重和理解对立面的观点和逻辑。这样的客观是有激情的,同时像期待最强烈的欢乐那样期待着被驳倒、被说服,因为那意味着原有的狭隘和误解被驱散,意味着有更好的东西降临到身上。
网络文学是热闹的,可也是寂寞的,更是容易被遗忘的。多少曾有百万乃至千万读者的作品,几乎从来没有引起主流社会的关注,甚至在完结几年之后,也在读者的记忆中消逝。又有多少极具文学价值的网络小说,一直只在小众的圈子中流传。这当然是历史无情的选择,但更多时候,并非是这些作品没有被记录的价值,而是我们的社会在急剧的变革之中还来不及反应。
在一年年对网络文学作品的扫描、阅读和评论中,北大网络文学研究团队从热爱出发、凭兴趣写作,但蓦然回首,也为这段壮阔的文学留下了斑驳的痕迹。虽然这更多是“为王前驱”的打扫道路,真正从中打捞并确立文学经典的任务属于未来,但作为有优势更有局限的同时代人,或许也可以因为这些工作而无愧于后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