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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4年第12期|王啸峰:雷暴雨之夜(节选)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12期 | 王啸峰  2024年12月20日09:39

一片大风刮过的空白,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所有痕迹

——卡洛·罗韦利《时间的秩序》

我正在骑车。搭在龙头上的雨披里盛了一汪水。穿进小巷时,耳边响起一阵雷声,从远到近,绵密沉闷。腰里BP机震动。我摘下,在雨帘里看到闪烁的号码,有种压迫感。我没下车,摘掉雨帽,单脚点在小店台阶上,往窗口扔了一角钱。老板端出公用电话机。

“刘科长!我小王啊,您呼我?”

电话里有电磁杂音,雨打在遮阳棚上砰砰作响。刘科长福建普通话更加难懂。

“您让我去火车站接客人?”

我抬头看了看白酒瓶上方的钟,模糊地量了一下离刘科长关照的接站时间还有两时针格,我就是推车去火车站,再推回来,也花不了两小时。刘科长提到了桑塔纳,司机在单位等。我调转车头,慢悠悠地骑回单位。

要不是下大雨,天还大亮着,而现在却像冬季傍晚。除了路灯不亮,建筑物、行驶的车子都亮起了灯。下雨天我喜欢睡觉,下班前我拒绝了宿舍伙伴叫我一起打牌的要求。

单位食堂阿姨们已经在叮叮当当收拾碗筷。她们胡乱地盛一碗盖浇饭给我,让我靠最边上一张桌子吃,她们正在把凳子翻到餐桌上,拖地。我觉得脚冰冷,往桌底看,两个裤管往下滴水。阿胡子进来,全身没一处干的。阿姨们拿他当宝。递毛巾、热茶,往碗里下汤面,在大盆子里加荤菜、蔬菜。不过,阿胡子最终也被劝到我一个桌上吃饭。

抽烟的阿姨递给阿胡子一根三五烟。“下周末,帮我跑一趟省城,儿子毕业,带回来的东西太多。”

阿胡子低头猛吸一口面条,挥挥筷子。“没空!”

抽烟阿姨吐出浓烟圈。“不要跟我来这一套。就这么定了。大不了我出汽油钱、过路费。”

另外几个阿姨也围过来,叽叽喳喳都要跑私车。阿胡子从头到尾只说“没空”两个字,阿姨们根本不在意,愉快地互相排日期。她们似乎很有把握,阿胡子都会实现她们的愿望。

我试探着问阿胡子:“胡师傅!刘科长说晚上火车站接客人,用新桑塔纳?”

阿胡子习惯性地挥舞筷子,嘴里“没空”的“没”字说了一半,筷子突然放下。他抬起脸的时候,我看到一条从右耳根划向右嘴角的刀疤。络腮胡里的刀疤,像浓密森林中踩出的小路。怪不得那些阿姨都喜欢阿胡子啊!

“什么人?来这么晚。”

“好像是供应防汛防疫物资的。我负责把他接到外事宾馆。”

“外事宾馆?”阿胡子牵动嘴角,刀疤闪亮。

刚才我回办公室时,刘科长还没走,又交代我一些细节。临出门,他回头把眼镜往上推推。“一定要注意!注意态度。”

“哎!这雨下的。蚊香、风油精、樟脑丸都成紧俏物品了。”刘科长撑开伞,走进大雨里。一股霉腥味扑进我鼻腔。关上门,我开始打印接站指示牌。

“接郑金木先生!”

字体总打不大,只能拼接两张纸。字体合适后,又推敲了一下语句和标点。注意态度就是要重视这个人。从接站开始就要摆正态度。于是,我重新打印了接站牌。

“热烈欢迎郑金木先生莅临指导!!!”

用四张纸拼起来。

阿胡子看见这个牌子,往雨里吐掉烟屁股。“呸。什么人呢!”

“非常重要!”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阿胡子踩离合器、挂挡、轰油门,五挡带助力方向的桑塔纳2000,是我最想开的车子。驾校学习时练的是东风130轻卡,完全没有接触过轿车。

“重要个屁,老刘都不去接。”阿胡子把窗户关上,打冷空调吹前挡风玻璃。

雾气渐消。我正好问几个开车的问题。

“什么时候驾照出来?我带你转几圈。”阿胡子拍拍方向盘,让我定心,到时肯定让我用这辆新车练。

江南连日雷暴雨,火车全都晚点。我在出口处撑伞找了半天刘科长告诉我的车次,才在大屏幕一大排红色字最底下找到。

阿胡子没有熄火。我俩坐在车子里,围绕开车说了好久。我一直以为阿胡子是汽车兵,其实他是后勤兵。先做物资保障,后来才跑运输,调到遥远的西北干休所当志愿兵,为老干部服务。退伍回地方,自然被安排到车队开车。

“胡师傅,教练说开车集中注意力最重要。可我看您开车轻松得很,有时还说笑抽烟。”我本想说吊儿郎当,没敢说。

阿胡子开了一条窗缝吸烟,烟在冷暖空气争斗中游出车窗。“开车就是熟练工。”

电闪雷鸣,阿胡子扔了烟头,把窗关紧。

说着说着,我们就没了话。我从后视镜里看得见桑塔纳屁股后面不时冒出的白烟。看着看着,我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我正在一列火车上,所有站火车都不停,而我要下车的站就在前面,我已经看得见突兀在平原上的红色两层建筑。就在我认为火车肯定甩站而过的时候,刹车了!我被抛起来,向对面座位撞去。惊恐中我推出双掌。

“你撞鬼啦?快去,时间到了。”阿胡子大声叫着。

原来,我手打到他脸了。

雨停了。我拎着两把伞浑浑噩噩地走向旅客出站口。

两个穿长袖白衬衫的人匆匆跟工作人员打招呼,进到站台里面去接人。不一会儿,两人领着几个穿黑西服的人走在人群最前面出了闸口。几辆进口轿车等在跟前。

我踮脚望站台,没人影了。我把举着的牌子放下来。问工作人员要电话打。他们都对我摇头摆手。我急着打刘科长家里电话。接不到客人是失职。

雨又下了,只听身后有人嘀咕:“怎么没人?”回头一看,一高胖一矮瘦两个人被大雨挡在出口处。我继续纠缠车站的人,突然想起什么,默默朝那两人举起牌子。

瘦子碰碰胖子,胖子斜眼往我这边看。

“我!”他指指牌子,又戳戳胸口。

“啊!领导,郑总,不好意思,没见你们出来。”我递上伞。我只准备了两把,全给了他们。

“软卧最后出来呢。”瘦子补充道,“郑总谦虚啊,总让别人先走。”

两个工作人员边拉铁栅栏,边笑着。

瘦子手拿两把伞,一把撑郑金木,一把挡自己头上的雨。我提着两个手提箱紧跟着。

阿胡子远远看到我们,猛地启动车子,一个大拐弯,轮子溅起水花。桑塔纳眨眼间横到我们面前。郑金木没上车,我看他肥厚的嘴唇动了动。胸口像鼓风机起伏。

瘦子说每句话都搭语气词。“要不等接郑总的车来了我们再上这车啊!”

雨把我全身浇透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阿胡子把整扇窗都摇下来,带浓重鼻音的粗嗓门把雨幕推开了几公分。“车就一辆!啰嗦什么?”

瘦子张嘴仰头望领导。胖子低了低头。瘦子赶紧拉开车门。

阿胡子车开得很快,轮胎与湿地面摩擦发出愤怒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抓牢车窗上的拉手。无人街道上黄色信号灯频闪,一晃一晃地。我偷偷示意阿胡子保持平静,但他双眼直勾勾地看前方,头随车抖动,像个机器人。

“哎!你哪个部队的?”郑金木的声音从后面飘过来。

空调出风口挂了一个八一帽徽,被阿胡子擦得光亮。

阿胡子松开油门,车子平缓许多。“你也当过兵?”

“老兵一个!”郑金木拖长语音。

“什么老不老?几年的兵?”阿胡子回了两次头。

车子已经慢到我都着急的程度。阿胡子和郑金木竟然同一年当的兵,在同一个军分区,同一兵种,离开部队也是同一年。

“后勤兵也有混得好的啊!”阿胡子感慨地望着我。

郑金木手伸向前拍拍阿胡子肩膀。“战友啊!太巧了。等会让蔡主任安排,我俩喝点。”

没等阿胡子说话。瘦子蔡主任连声说:“必须啊必须呢!”

我走去外事宾馆前台联系入住的时候,阿胡子拎了两个箱子在大堂跟两人聊天。

服务员告诉我单位预订的是两个标准间。顿时,我汗下来了。请求他们换一个单人间。主楼没有单人间,附楼还有最后一间。我赶紧答应。

还好,连接主附楼之间有走廊。走在弯曲向前的庭院走廊里,郑金木在跟阿胡子聊喝酒。阿胡子说车子已登记过夜车,酒店边上小弄里有一家夜宵店,老板娘是熟人。

蔡主任陪郑金木进房间。在外面等的时候,我很犹豫,吃不准要不要跟去喝酒。吃喝之后的费用怎么办,这也是我考虑的重要方面。此时刘科长请示不到,即便请示到,他很可能语意含混。

阿胡子看出我心思。“你把另一个标间拿下,我们住,半夜都过了,刚到家又要出来,犯不着。吃饭我请战友!”

我没等他拍胸脯,连忙跑回总台,要回那个标间。多出住宿费,跟刘科长解释起来方便得多。

一个女歌手在弹唱:“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1997快些到吧,让我站在红磡体育馆;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场。”

在女歌手身后,老板穿着汗衫在炒饭,勺子杵饭的声音超过了吉他声。女歌手疲惫地唱着,她谁都不看,透过破窗看灯光里的雨。

老板娘一分钟就给我们点好菜,扔了一个启瓶器在小方桌上。蔡主任便喊:“四瓶啤酒啊!”

阿胡子跟着喊:“再加一瓶蓝河大曲!”

午夜一过,歌声戛然而止。不在听歌的每个人都回过头找女歌手。她在穿雨衣,吉他已经装在盒子里。

“我们刚开始喝,她就走。”郑金木喝一口白酒,夹了几颗油炸花生。厚嘴唇滴下油来似的。

阿胡子给郑金木点了根烟。挥手让老板娘过来。“怎么不唱了呢?”

“才调解好,向街道保证,午夜后不发出噪声。”老板娘倒了一杯啤酒敬我们四个。“给你们加个菜,我送的!”

加的菜特别合郑金木胃口。他吧唧嘴,很大幅度地咬合,嚼香干辣椒炒肉丝。烟灰长了,蔡主任移动烟灰缸,郑金木下意识地弹一下烟。其实他并不把烟吸进肺,他享受着一吞一吐烟雾缭绕的感觉,偶尔还从鼻腔里喷出烟雾。酒是真喝,白酒啤酒轮着来。额头上挂满汗珠,头发微卷,趴在头顶,像刚淋雨进来。

雨一直没停。

阿胡子曾跟着部队往南开拔,快到边疆时得到停战消息,掉头回来。他总是遗憾没立功。“他们全立了!”

郑金木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睛。

阿胡子问:“你上前线啦?”

“呃,没有。我没有。”郑金木把头深深埋进胸脯,差不多两分钟没吭声。

我打个手势征求蔡主任意见,是否可以结账撤退。

蔡主任想要站起来找老板娘。阿胡子脸上刀疤红了,他伸出手按住蔡主任,情绪激动。“那时,我们负责运物资。西南的河流多激流多,通常让水性好的战友先渡河,在对岸固定好拉绳,把一个个装备包牵引过去。我们还搞了几个小发明,缩短了物资运到前线的时间。”阿胡子目光越过郑金木头顶,盯住一个虚无的点。“那天清晨,我们往水性最好的人身上箍了一道尼龙绳,打了拉脱结。下水时,他对我们笑着说水凉,起来后得给点白酒喝。他就喜欢喝酒抽烟。结果,他没能上得来。我们看见他身子往下沉,就想拼命拉他上来,哪知道水的力量太强大,根本拉不回。他努力从水里伸出手,朝我们挥了好几次。他碰到潜流求救!我们都这么认为,必须把他拉上来。加了几个人的力量,拼命把他拉回岸边。绳子深深嵌进身体,活活把他勒死了。当天晚上,我睡不着,在岸边看那条黑乎乎的河,听哗哗的流水声,突然明白,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是叫我们放手。”

阿胡子无奈地摇摇头,用手指着脸上的刀疤问我们:“这是什么?这是把他拉上岸后,他们七手八脚急着把绳割开,划的。后来,我绰号就叫‘刀疤。’”

郑金木闷头吐烟,大量烟雾飞升弥漫,随即飘向窗外,夹杂在雨雾里,好久散不去。他似乎想说什么,张张嘴,还是把一大杯啤酒全都灌了下去。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大家都不说话。轮流端着酒杯。

蔡主任打破沉默。“我来给大家说个段子吧。”

不仅我们,边上两桌人的目光也都聚过来。一个抽雪茄的大胡子,还用劲把凳子往前挪,凳子腿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那不是干脆的木头与瓷砖的碰擦,而是掺杂了水汽的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

“从前,有个骄傲的哲学家要渡一条宽阔的河流。他找到一条渡船,对船夫开高价很是不满,不过他也没办法。只有一条渡船呢,他必须渡河啊!上船后,哲学家问正在摇橹的船夫:‘你识字吗?’船夫说不会。‘那你就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生呐!’哲学家又问:‘你会算术吗?’船夫茫然摇头。‘你失去了一半的人生哈!’哲学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判断。这时,船行至大河中央,一阵狂风刮来,船剧烈颠簸。船夫高声问哲学家:‘你会游泳吗?’哲学家紧握船帮,紧张得话都说不出,使劲摇头。船夫判断:‘那你将马上失去整个人生了啊!’”

没人觉得好笑,也没人说不好,大家只是继续喝酒。雷雨声又占了上风。我略微有点惊讶,以我这两个小时对蔡主任的观察判断,似乎这个矮瘦、跟班式的人物说出来的段子应该关于女人、钱财,渡船段子不应是他说得出来的。

“什么从前不从前,船不船的?我来说个陆地上的现实故事!”郑金木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我注意力被他唤回后,才发现他眼睛直勾勾地,脑袋与眼睛始终保持一致。他每说一句话都要把重点词句重复一到两遍,导致时间拖得很长很长。

郑金木正经说话时,嘴非但油,还显得向一边歪。不过,说着说着,他眼里泛出了怪怪的光。

“那是一个下雷暴雨的深夜。司机开辆老吉普车,雨刮器拼命摆动,这段路不好走啊。司机看一眼副驾驶座上的院长,这个五十出头的矮老头,脸色漆黑,喝酒后出现奇怪的猪肝色。传染病院的护士们都说院长肝有问题。不过她们托他办事的时候,送给他最多的还是白酒。开出去三四公里,没了路灯。吉普车进到县道。院长双手紧撑手提箱,他刚学会开车不久,喜欢坐在副驾驶座上看司机操作。雨下得再大,司机也得把院长送回县城。隔天上午,院长要向县卫生局长汇报购买新医疗设备的事情。车灯下,暴雨像瀑布。院长再三关照,开慢点、再慢点。同时,他也在打嗝。司机觉得酒精在胃里搅了之后泛出来的气味特别难闻,不过只能忍,饭碗全靠院长呢。司机悄悄开了外循环,潮湿空气涌进来后花了前挡玻璃,他启动除雾功能,发现院长正盯着仪表盘下的各种按钮。他歪头解说,这是外循环键,这是风量键,这是除湿键……车子一颠!起初,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司机还在说着各种按键。一条闪电出现在车子正前方,照亮柏油马路。司机觉得马路没有想象中那么黑,而是带瘆人的灰。刚才是不是压到了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舌头在打结。院长的酒好像下去了点,他安慰司机,可能是一块石头。明明是平坦的柏油路啊!司机要掉头回去看,院长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司机朝前再望,雨小了。他心里盼着暴雨再来得猛烈些,把压到的痕迹冲刷掉。他已经把被压的东西定位成一块土坷垃,最大承受是猫狗之类的小动物。然而,身体感觉越来越明显,那软软地一颠。轻轻地,软而有弹性。司机回想起来,手上还残存一丝温度。温度,这是生命的象征。院长已把手平放在双膝,闭上眼睛,头微微颤动。雨刮器速度在减缓。挡风玻璃上有了雨水噼噼啪啪的拍打声,像鼓点敲在司机心上。他加大油门,把车开进县城。他只扫了一下院长矮小的背影,就掉头快速折回。雷声隆隆,却在远去。他把当时记下的里程,做了一个加减法。还有差不多两公里,他打开远光灯,降到极慢的速度来回寻找蛛丝马迹。来回好几遍,路面仍然惨白、干净,毫无痕迹让他恐惧。在某一处,他停车,走到路边,攥紧一束芦苇。他心跳很快,眼前黑乎乎的芦苇荡里藏了多少秘密?有的永远烂在泥土中。泥土,想到这个词,司机非常恼火。他出生在农村,对土地感情深到比得上父母。走出农村后,他却又想方设法摆脱泥土束缚。带水汽的芦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摆动,他看不见,却听见了让他发冷的唰唰声。”

郑金木突然停了下来。没人在听他说故事了。阿胡子已经趴在桌上,脸朝着窗子,嘴半张着,不停地往外吹气。蔡主任仰头躺在靠背椅上,双手自然垂在椅侧,像绝望的人朝天叹息。

一阵冷风吹进来,我起身关窗。“然后呢?”

郑金木用餐巾纸擦擦嘴唇,擦过之后,嘴唇似乎更亮了。“第二天早上,被撞人的尸体被发现。”

我心生疑惑。“那个司机不还回去看了?并没有任何痕迹啊!”

郑金木点点头。“被撞的人爬向芦苇荡,掉进水沟里。”

“怎么往没人的地方爬呢?他有力气不是应该呼救吗?”话一问出来,顿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肇事逃逸。司机在院长陪同下主动投案。判了三年。”郑金木说话声音不高,那两人却醒来,显然听见了最后的话而不言不语。

阿胡子站起来付钱。蔡主任挡在他前面,硬塞了几张钞票在老板娘手里。

走回酒店大堂后,我跟蔡主任说清自助早餐各自凭房卡吃,九点在酒店门口上车去单位谈事。蔡主任再三感谢。郑金木咬着牙签一声不吭地往里走。阿胡子伸出手,转向抓抓头皮。

后半夜了,窗外虫鸣声一片,雨停了。

我闭上眼睛,睡意从脚尖慢慢向上爬。到胸口时,我已经觉得身体在往上飘了。冷不丁地,阿胡子说了句:“那司机就是郑金木!”

我含混地回答,尽量保持随即入睡状态。“嗯嗯,我猜到了。”

阿胡子想点烟,看了看我,放下烟,按灭床头灯。

我意识到不能乱讲,就补了句:“谁知道呢,瞎猜呗。”转个身,以更舒服的侧睡迎接迟来的梦。阿胡子还在说话,这些话是催眠曲。我记得的最后一句话是:“怪不得只能做生意了。”

我在刺眼的光照下醒来。阿胡子正开窗抽烟。雷暴雨后的阳光格外耀眼。我看一眼闹钟,已经八点半了。我一跃而起。阿胡子转头指指写字台上的一个塑料袋。

两个包子、一个茶叶蛋、一片面包、一袋牛奶,我在八点五十前吃完了阿胡子带回来的早餐。

“郑总他们吃好了?”

“餐厅里没见着。我先去开车。”阿胡子显得没什么精神。

难道他没睡好?我坐在马桶上思考。牙刷套装,只被我拆了一套。我觉得阳光灿烂的时间不会长。

直到九点半,蔡主任才跑出来同我们打招呼,还要晚十分钟出发。我没问原因,客气地答应。刘科长呼我,BP机震动,被我摁住了。

郑金木打着哈欠坐在后排。他一个接一个打哈欠,还用纸巾擤鼻涕。太阳亮晃晃,热力逼人。阿胡子开了空调。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像一个忠于职守的老司机。

一进单位门,我就看见刘科长站在办公楼前。那时十点十分了。想到办公桌上还有几份没有写完的材料,我心里就着急。

刘科长客气地把郑金木、蔡主任请进一楼会客室。他去请领导前,布置了我一堆接待事宜。我只好答应。跑回办公室,把材料卷进包里。给食堂订午餐。让阿胡子换面包车,饭后去香江县。向香江那边通报郑金木的到达时间。联系工作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变化。打完电话,我才知道,天又阴了,办公室里纸张乱翻,暴风雨又将袭来。

我守在会客室门口,刘科长出来见到我,微笑点头。开饭后不久,刘科长走出小包间。我赶紧扔下餐盘小跑过去。

刘科长对我小声说:“本来我要陪郑总去香江县,临时接到通知要去市里开会,还是你陪吧。”

透过半开着的门,我扫了一眼小包间。参加会谈的领导没陪饭。刘科长坐了主人位。

“咦,你怎么不进来陪?”

“我差不多吃完了。”

“什么话,跟我进去。”刘科长用胖乎乎的手掌推开小包间的门。

我只好拉了一个靠背椅坐在蔡主任边上。刘科长以茶代酒,敬两位客人一杯。

这顿饭远远不及昨晚的夜宵生动、富有想象。刘科长一个劲地落实领导刚才会谈时定下的交易盘子。

“郑总,你无论如何后天一定要送到。你看这雨,没有停的时候。各处房屋、设施都遭受很大影响,干部职工们的防汛需求也在不断增加,要快啊!”刘科长筷子喜欢在盘子里搅两下,再夹菜。我放下筷子认真听他们说话。

“没问题。只要款子到位。”郑金木递给刘科长一支烟。刘科长挡住,摆手。郑金木收回手,自己点了抽。

窗外更黑了,小包厢灯全开,时间倒错。

大家都无心多吃。滚滚雷声在催促。

主食是饺子。我最喜欢吃饺子,但是每次都抢不到。我尝了一个,是韭菜猪肉馅,我最喜欢的味道。郑金木却没动饺子。刘科长疑惑地瞟他几眼,没说话。

散席后,我跑在三个人前面,到楼前找阿胡子。一辆白色面包车已经停在门厅。阿胡子正在试雨刮器。雨没下来,噪声却让我心烦。我拉开移门,刘科长跟郑金木握手道别。

“香江县出产檀香,可以让小王带你们去看看。”刘科长还在唠叨,“货赶紧发,我马上让他们办付款手续。”

郑金木一脚已经踩到车里,突然他改变了主意,要坐前面副驾驶位置。刘科长开始不让,劝了几次,只能随他。

面包车启动时很怪,我和蔡主任都坐最后一排,前面空了两排位置。开始,我还以为郑金木要跟阿胡子说说话,不一会儿,就听到郑金木呼噜噜的打鼾声。

面包车在暴雨中艰难行进。蔡主任悄悄告诉我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持久的雨。我心里纳闷,做防汛材料的不应该多到暴雨现场中吗?

郑金木呼噜声随雷雨声起伏。

上了高速公路雨更大,天色比黄昏更暗,每辆车都开了车灯。

“刘科长是转业干部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刘科长文静得很,我好奇地看着蔡主任问。

“他总把‘副’放在职务前面喽。只有部队这么说:李副政委、张副团长,地方上很少说赵副县长、钱副市长啦。”

“你也当过兵?”

“我学医的呢。”

“做医生很好啊,怎么……”后半句被我硬卡在喉咙口没说出来。

蔡主任摇摇头,压低声音说:“昨晚郑总说的那个故……”

“故事”的“事”字还没出口,只听阿胡子怪叫一声,随即“嘭”的一声巨响。我像一只皮球,被一股愤怒的力量踢向前排,幸好着地滚了一下,屁股和大腿吃了分量。第二次碰撞力来自横向,我已有准备,狠抓座位扶手,可惜没抓住,胸口撞上第二排座椅。

瞬间,汽油味冒出来,车厢里腾起一股烟。我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出车厢。移动门被卡住,根本拉不开。我捂着肋骨朝前面那边爬。前排两个安全气囊全打开了。阿胡子和郑金木正忙乱地解安全带。我突然发现郑金木身子变小了。任何肉体相对一桩事故,都是渺小、无助的。蔡主任捂着满是血的脸也爬了过来。郑金木和阿胡子一人拉一个,把我们硬拉出来,根本不管我们痛得哇哇大叫。

暴雨中,我们翻过隔离栏,找了一棵大树躲雨。蔡主任头撞在椅背上,口鼻都在流血。他还不忘提醒说:“小心雷劈!”

“车爆炸才可怕。”阿胡子恶狠狠地说。

突然变道的蓝色轻卡被我们的车顶了一下,车子斜着撞向护栏。轻卡驾驶员也下车奔逃了过来。

“我去揍他!”阿胡子拔拳要冲。

那个驾驶员大声骂道:“我正常变道!你顶我屁股,你是全责!”

阿胡子一把揪住那驾驶员衣服。“你再说一遍!”

“我说一千遍!你开小差、顶屁股、全责!”

郑金木把阿胡子拉住。两人僵持了好久,四目相对。最后,阿胡子狠狠地甩开郑金木的手。

“我给你看样东西。”郑金木从怀里掏出一颗玻璃球给我看。“看到里面有什么了吧?”

玻璃球中心抽了真空,漂浮着一小片金叶。雨打在玻璃球上,放大了金叶的细节。我仔细看时,像芦苇尖形状,絮状发散。随着我手的晃动,金叶像指南针般缓慢转动。

“我肠胃不好,肺也不好,中医要我多喝芦苇根煮水。”郑金木停顿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旦碰上什么,就会一直盯着不放。嗯,应该说是被盯上更合理吧。索性做了这片芦苇尖小金叶,在明远寺长老那里开了光贴身放。”

蔡主任用手绢捂着肿起来的鼻梁,眼镜架不上去,他眯眼看我们。

警车闪着警笛远远地开来了。

郑金木还在对阿胡子说:“每次坐车,我总会拿出这个球看一眼。如果芦苇尖朝着我,我要么不坐,要么选更安全的乘坐方式。哦,当然还有火车、飞机、轮船,坐之前,我都会看一眼小金叶。”

阿胡子终于点燃了一根烟,抽一口后,拿烟的手在颤抖。“今天芦苇尖对什么地方?”

“所以我坐了副驾驶。强迫自己系安全带。”

我看了一眼蔡主任,发现他眼中有一种奇怪的紧张。

刘科长的车子几乎紧随着警车到了。他一下车就撑伞为郑金木挡雨。同车来的车队长给了我两把伞,把阿胡子拉到一边询问车祸情况。

阿胡子指指点点,像在控诉蓝色轻卡的违章行为。

我们三个上了刘科长的车子,先离开车祸现场,车从阿胡子侧面开过,我从带雨滴的玻璃窗里看到那道刀疤,正随着他张大嘴巴,把脸劈成了两半。他转脸注视我们离开。

一路上,我听着刘科长饶舌的道歉话,睡了过去,直到香江县才醒来。车外阳光灿烂,一个多小时前雷暴雨下黑暗的高速公路像一场噩梦。这次,车上五个人,人人都系了安全带。

在香江县只待了一个平静的夜晚。隔天上午,刘科长带客人考察了一个防洪设施。总共一间屋子、两台泵,看了半个多小时。刘科长没提出去参观檀香厂,也没有安排第二个考察点。时间尴尬。蔡主任凑到郑金木耳边说了几句。郑金木点点头对刘科长说要去临县看看。刘科长夸张地挽留,午饭和下午参观都安排好了。郑金木摆摆手。我特意观察了郑金木上汽车前的动作,没发现他看小金叶的动作。他定定地坐在后排,伸出大手对刘科长和我挥了挥。蔡主任不住地道谢,鼻血换来刘科长对款项的再三承诺。

从香江县回来后,我一直忙着写材料,郑金木他们的事没再关心。一天傍晚,到食堂吃饭,听到几个阿姨在抱怨,从今往后没人再愿意给她们开私车了。我随口问了一声,她们告诉我阿胡子辞职了。什么原因?有说做生意去了,有说欠债后债主杀上门来了,更有人说他被抓进去了,总之不再开车了。

而对我来说,最不可思议的是,郑金木、蔡主任后来也没出现过,那个雷暴雨夜消夜以及高速公路车祸,像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有几次,我在刘科长面前提起郑金木、蔡主任,刘科长眨巴着眼睛,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最后总是笑笑摇摇头。

前天,家里的拉布拉多狗小特右前腿突然瘸了,走路靠三条腿,老婆让我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我推开一家宠物连锁医院门,护士登记完小特信息后,让我在一小间诊室里等医生。

医生身穿蓝色医护服,戴了口罩,推开门冲着小特问:“腿怎么了啊?”

“蔡主任!”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啊!小王,不不不,王科长!王总啊!”蔡主任摘下口罩,热情地握手。

检查完小特,蔡主任说没什么问题,配了内服、外用的药,没要药钱,送我出门。

“你怎么做这个了?”

“我老本行啊。”

我忽然明白,他说学医,这个医是兽医。

到车前,我随意问了一句:“郑总现在好吧?”

“他死了哎。”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12期)

【作者简介:王啸峰,1969年12月出生,苏州市人,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电力作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通古斯记忆》《隐秘花园》《四时成岁》《虎嗅》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转载。小说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好小说榜单、收获文学榜、城市文学排行榜。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