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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10期|李浩然:荒园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10期 | 李浩然  2024年12月20日09:22

二〇一二年,著名建筑设计师李震在狮城买下一块地,建了一座私人花园,取名豪尔赫,花园建成后不久,李震神秘死亡。十年后,也就是二〇二二年,李震的儿子李巽找到我,希望能为他解开父亲的死亡之谜。

此前我供职于狮城某新媒体公司,擅长跟踪拍摄(或者说偷拍)和撰写花边新闻,年前因一则有关当地企业家的稿件遭到投诉,被迫辞职,在朋友的建议下,转行做了商务咨询调查员。李震死亡案是我接手的第二个案子,和前一个案子相隔一百零八天。

在着手调查李震死亡案之前,有必要对第一个案子进行简单介绍,因我凭借前媒体人的敏锐直觉判断,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联。二〇二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农历腊月廿六,距离春节还有五天,下午五点半左右,我正在电脑上玩消消乐,一名女子闯进工作室,直言有桩不能劳烦人民警察的案子需要我的帮助。事情是这样的,她的老公,一家建筑公司的施工监理,最近形迹可疑,女人怀疑他有了外遇。我原以为这是一桩极其简单的偷情案,但是在接下来几天的调查中发现事有蹊跷,女人的老公——以下简称监理——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出门,骑着电单车赶往位于狮城东郊的豪尔赫花园。豪尔赫花园作为私人财产,在李震死后关闭,早已成为一座荒园。花园占地两亩,四周以高约三米的水泥墙围筑,有东西两门,西门焊死,东门锁着一把体积巨大的铜锁。监理从东门进入,在里面逗留约两个小时,而后返回家中。我在花园外蹲守了一天一夜,除了监理外,没有发现其他人员进入或者离开。我苦于没有钥匙,又不具备梯云纵般的轻功,无法进入园内探查,只能继续蹲守。几天后我得出结论,豪尔赫花园里不会有人居住。我把调查结果报给女人,女人显然有些失望。我只好向她解释,监理作为一名建筑从业人员,可能对豪尔赫花园的建筑风格颇感兴趣,希望能从中获得启发或者灵感。只是对他从何得到花园的钥匙感到不解,但这已经不属于我的调查范围。这个案子让我获得了三千五百块钱的回报,不过在春节期间已挥霍一空。

我曾跟李震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刚参加工作,而李震因为参与了某大型国家博物馆的建设,成为狮城家喻户晓的名人。我跟随前辈对李震进行专访,地点定在狮城壹家茶楼,它的名字就叫“壹家茶楼”。如果不是提前做了功课,我完全没办法把眼前这名中年男子的形象与知名设计师联系在一起,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街头摆摊的小贩。他个子很高,却有点驼背,一头蓬乱的灰白短发,胡子拉碴,脸上皱纹纵横,鼻毛支棱出鼻孔,似乎从未修剪过。他抽烟很凶,几乎烟不离手,右手几根手指被熏染成了黄色,像是熟食摊上摆放的卤鸡爪。他是个寡言的人,除了回答前辈的问题和必要的互动外,不会多说一句话。那天的采访被一种尴尬的气氛笼罩,结束后,前辈说,就怕碰到这种人,累死。我事后回想,只有在前辈问起他喜欢的作家时,李震才提起兴趣,脸上显露出兴奋的神情,语气也随之高亢起来,他说他很推崇阿根廷的一位作家,名字叫做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最喜欢的一篇小说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那座迷宫一样的花园令他着迷。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执意要建造一座花园,而且取名豪尔赫了。

李震的儿子李巽与我年纪相仿,他沿袭了父亲的身高,此外再难从他身上寻觅到与李震的相似之处。李巽身材挺拔,谈吐文雅,交谈中时不时会迸出一两句充满冷幽默的言辞,令人会心一笑。据他自己讲,他完全背离了父亲为他规划的成长路线,没能成为学者,而是当了商人。他上大学时就瞒着家里用生活费做生意,三天两头旷课,导致没拿到毕业证,李震得知后气得要揍他,他从二楼跳窗逃遁,一个月没敢露面,等到他的口袋再难维持基本生活,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家。意外的是,父母都没有责备他,家里一切如常。唯一的区别是,只一个月时间,李震好像老了几十岁,头发也白了一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胸膛里涌上一丝懊悔的情绪,但是马上消散——母亲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里脊,桌上还摆了一瓶李震珍藏了十几年的五粮液,这证明父母已经向他妥协。他大获全胜。从今往后他终于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怎么说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直到父亲去世,在母亲只言片语的追忆中,他才了解到父亲花了多大力气才说服自己接受儿子的叛逆。他一直觉得愧疚,甚至想,如果当初遵从父亲的意旨,父亲也许不会那么早过世。最后,他叹了口气,总结道,人这一辈子吧,就这么回事,只能往前走,没有回头路。感慨过后,他终于坦言自己的种种疑惑:我之前就觉得不太对劲,我爸体格一直挺好的,而且每年都要做两次体检,除了血压有点高外,各项指标都正常,怎么才五十岁,毫无征兆地,说死就死了呢。我给他沏了杯茶,他喝了一口,讲起李震去世当天的情形。

那天是个周末,外面下着雨,李震一早就起床了,不知在书房里捣鼓什么。书房挨着李巽的卧室,他被器皿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吵醒,起身上厕所,迎面碰上走出书房的李震,他发现李震穿得整整齐齐,还很罕见地刮了脸。早饭过后,李震把妻子和李巽叫到客厅,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李震坐在沙发里,努力挺直腰板,双手紧紧压在两个膝盖之上。气氛很庄严,李巽捕捉到弥漫在空气里的一丝伤感的味道。李震以一声咳嗽作为开场白,接下来,他对妻子二十多年来为这个家庭做出的贡献和牺牲予以充分肯定,又对儿子进行了一番鼓励,并嘱咐他今后面临人生抉择时一定要慎之又慎。父亲的行为反常,但当时他的心思还在不久之后的一桩生意上,并没有多想。直到中午,母亲做好饭,叫了李震几遍,没有得到回应,李巽推开书房门查看情况,看到父亲趴在书桌上,像一块石头。他以为父亲睡着了,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父亲没有动,手掌奇怪的触感令他不安,他试图抬起父亲的头,发现父亲身体僵硬,早已成为一具尸体。

更奇怪的事在后面,葬礼那天,在殡仪馆,遗体告别仪式结束,李巽把父亲推进火化间,工作人员在父亲身体上淋着汽油,发出感叹,老爷子跟活着睡着了一样。李巽这才注意到,李震脸色似乎比生前还要红润,但他依旧没有多想,把李震推进了火化炉。一个小时后,工作人员打开火化炉,拉出火化床,眼前的情景令他们大为惊异,火化床上除了一颗绿色的珠子外,空无一物。目瞪口呆中,工作人员结结巴巴地解释,一定是老爷子生前积了善业,死后身体化为舍利了。我喝着茶,一片茶叶卡在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李巽描述着那颗珠子,它通体碧绿,表面隐约能够看出纵横交错的纹路,形状和大小都像一颗桃核,或者,李巽思索了一会说,更像一颗缩小了的人脑。我终于将茶叶咳出口腔,吐进了垃圾桶,那你们怎么处理这个——舍利子?李巽说,我父亲死前留下遗言,之前忘了说,他死后,我在他的胳膊下发现几页稿纸,其中一张就是遗言。我说,那他早就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可能不仅是预知,李巽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觉得,他可能亲手策划了自己的死亡。

李震留下的几页稿纸里,最上面一张是遗言,遗言的前两行罗列着几个银行卡密码,密码之下,他劝慰家人不要为他难过,他只是去了一个和这个世界隔绝的地方(李巽首先想到的是极乐世界),最后,他言明,自己已经提前购置了骨灰盒,就放在书桌抽屉里,接下来只需要将他的尸体火化,然后把骨灰盒放在豪尔赫花园正中心凉亭的石板下面,他在石板下预留了一个一米见方的石龛。

李巽说到这里,我猛然想起十年前采访李震时的情形,李震谈起自己喜欢的作家和小说,提到一篇《小径分岔的花园》,于是我打断李巽,问他是否知道这篇小说,作者是西班牙还是阿根廷的,我记不清了,叫什么斯,同样印象模糊。李巽说知道,他在父亲书房里见过这本书,但是不清楚这本书和父亲的死有什么联系。我提示李巽,李震建造豪尔赫花园会不会受到了小说的启示?而他死后又要求家人把他葬在花园里,这怎么看都像经过周密策划的。李巽沉默,慢慢啜着茶。我打开手机,搜索这篇小说。李巽放下茶杯,继续他的讲述,他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是在不久前的清明节,他照例去给父亲扫墓,发现石板旁边出现了一道手指宽的缝隙,此前并没有,他心生好奇,撬开石板,父亲的骨灰盒安然躺在那里,上面布满灰尘,他正要将石板复位,目光一瞥间,看到骨灰盒上有一片浅浅的印痕,呈枫叶或者手的形状,他取出骨灰盒,小心打开,里面是空的,珠子不见了。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这桩意外将很容易被定性为失窃,但是接下来,李巽又有新的发现,洞口一侧的石壁上有一块圆形凹陷,直径可以容纳一根手指,他忍不住伸手按上去,手指与凹陷接触的瞬间,石龛底部的石板在咯吱咯吱的声响中缓缓开启。

一条暗道?我越听越吃惊,忍不住问道。是的,暗道,李巽点了点头。我又问暗道里有什么,李巽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说,你最好亲自去看一下。随后看了眼手腕上的劳力士,说,我还要见个客户,就不叨扰了,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我总觉得我爸可能没死,一定帮我查清楚,拜托。送走李巽,我坐在沙发上,拿起李巽留下的钥匙,在手中翻看,钥匙长约十公分,黄铜所制,齿牙长短不一,像是一把断齿的梳子,我收起钥匙,陷入沉思。我决定,先从那篇《小径分岔的花园》入手,这可能有助于了解李震建造豪尔赫花园的目的和他策划死亡的动机;第二步当然是到豪尔赫花园进行实地勘察,特别是那个神秘的暗道,它通向哪里?里面有什么?监理或许也是一条重要线索,只是要他开口可能比较困难。定好行动计划,开始读《小径分岔的花园》,小说晦涩难懂,饶是我在几年的新媒体工作经历中培养出一定的文学素养,仍然看了两遍才大致理清故事内容,但还是无法勘破它与李震的死存在什么关联。

我抓起钥匙,准备到豪尔赫花园一探究竟。我到达豪尔赫花园时是上午九点三十分,天有些阴,透过云彩缝隙漏下来的一缕阳光正好照射在花园东门的左上角,斑驳的锈迹中显现出一个八卦图形,我对五行八卦没有研究,但马上由此联想到豪尔赫花园的外形,它一共八面墙,围筑起来,组成一个正八边形,难道是按八卦建造的?将钥匙插入钥匙孔,拧了两圈,铜锁弹开,铁门异常沉重,用力推开一条缝隙,侧身进入,目之所及一派荒凉。花园正中立着一座凉亭,绿色顶盖如同一把半张的伞,伞下支着几根原木色的柱子,数了数,一共八根,除了凉亭外,花园完全被青草覆盖,多是狗尾巴草,半米来高,微风中轻摇着穗子,还有一种长着锯齿叶的草,稍矮一些,叫不上名字,草间隐约可见几条青砖铺就的甬路,从各个方向通往凉亭。沿着脚下的甬路走向凉亭,草穗拍打着我的小腿,时不时有蚱蜢和蟋蟀从草丛间跳出来,从路的这边跳到路的另一边。凉亭建在一石头底座上,底座呈八角形,八个方位各刻着八卦图形,是一块完整的石头,只中间割开,上覆一块石板,想来暗道就在石板下面。

打开石板,果见一石龛,内置一方形骨灰盒,灰尘已被擦去,表面晶莹剔透,似某种玉石。取出骨灰盒,手感温润,放在一旁,仔细观察洞壁,在左侧找到那块硬币大小的凹陷,我深吸一口气,将食指按了上去。正如李巽所言,石龛底部的石板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黝黑的洞口,暗道深不见底,只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能够看到十几级台阶,一直延伸到无尽的幽暗当中。洞口涌出一股气流,隐隐藏着花香。确认暗道里空气流通后,我走了下去,下行五六米,目不能视,只好打开手机手电筒照明,再走十来米,石阶消失,出现一扇半敞的石门,花香愈加浓郁。进入石门,内是一石室,同样呈八角形,每面墙壁上均刻着八卦图形。石室内空无一物。我照射脚下,发现地上错落不一的脚印,应该属于两个人,想来是监理和李巽留下的。脚印在其中一面墙壁下比较集中,我走过去,一边照着一面抚摸墙壁,在居中的位置,发现一个小孔,手指可入,插进去并没反应。逗留了一会,再没其他收获,只好退出石室。

我给李巽打电话,电话里声音嘈杂,简单询问了两个问题,关于豪尔赫花园的更多信息,李巽不知,称可以去找他妈,随后把地址告诉了我。我在街上简单吃了点东西,打车前往李巽家,城东的一个老小区,某银行家属院,想来李巽母亲退休前在银行上班。五栋六层楼房,李巽家在中间一栋的二楼。我敲响房门,大约过了半分钟,一名干瘦的妇人打开了门。妇人脸上毫无血色,貌似电影里的僵尸。我说明来意,妇人将我让进客厅,房间里布置极简单,一张沙发(蓝色沙发罩洗得掉了色),一个茶几(上面布满细微的划痕),一台老式大肚子电视机(屏幕上覆着灰尘),再有就是电视机上方墙壁上挂着的石英钟(上面显示十三点过五分)。茶几上放着一面尚未完成的十字绣,沙发有一处凹陷,大概久坐所致。我坐在沙发没有凹陷的一端,妇人给我沏茶倒水,我发现妇人一条腿微跛,虽极力掩饰,仍一眼可辨。妇人忙完,搬来马扎,隔着茶几坐在我对面,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样子更像僵尸了。气氛有些尴尬。我小心喝了口茶,还是烫到舌头,吁了口气,放下茶杯,重申了一遍此行的目的。妇人眨了眨眼睛,脸上泛起一丝活人气息,缓缓开口说,老李都走了十来年了,不知道李巽还折腾什么。她显然对我的来访有些抗拒。我解释说,李巽先生大概一直没有摆脱父亲去世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老爷子也确实死得蹊跷,李巽有疑惑,也正常。说完,我留意观察妇人,发现妇人毫无反应,沉默了片刻,妇人说,他死没死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家里有他没他也没多大区别。这倒让我颇感吃惊。

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两句,我请求参观李震的书房,说也许能从中发现重大线索。妇人答应得倒很痛快,只是说,里面这么多年没人住,虽然李震的东西都还在,但也堆了不少杂物,容她收拾一下。书房在两个卧室之间,妇人踉跄进出,抱出一些被子和纸箱,我示意帮忙,被妇人拒绝,说你是客人,只管坐着喝茶。我被迫坐回到沙发上,看着妇人忙乎,有些窘迫,茶也无心再喝,只顾搓手抖腿。妇人把一些杂物搬到卧室,搬了五六趟,脸上现出血色,拍手说,好了,他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我走进书房,被飞扬的微尘呛到,打了两个喷嚏。书房正对窗口摆着一张书桌,桌面被尘土划出两个四方格子,想来之前堆了两箱杂物,一侧立着书架,上面塞满了书籍,另一侧挂着一幅画,大红大绿的水彩纠缠在一起,相当抽象。查看书架,多是建筑类的工具书和一些古籍,在第二层找到《小径分岔的花园》,挺薄的一本册子,封皮业已卷边,翻开看目录,是一本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排在最后一篇,书页明显比前面的陈旧一些。里面有一段用红笔标注了出来: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冣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我取出手机,拍照,合上书,想,这或许是一个暗示。

书桌的抽屉锁着,钥匙插在上面,打开抽屉,看到卷着的几张稿子,抽出来,展开,一一翻阅,大多是一些图形,图案潦草,很多涂抹痕迹,但也能够看出是花园的设计图,其中一张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看起来更像一张思维导图,或者说,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底部是树干,中间开始分叉,两个分支上面再度分叉,一直蔓延到顶端,数了数,一共六十四个分支,顶端写着两行字,“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选择”“人生就是无数个单选题的总和”。最后一张稿纸上只写了几个大字,“小径分岔的花园”,字体经过加粗,而且全部涂上了阴影,使它们看起来好像立在纸上。联想到小说中被标注出来的那段话,我心头一震。

妇人站在我身后,突然说,他生前在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窝在这间屋子里,不是看书就是写写画画,就算关着门,从外面也能闻到很浓的烟味,家务事他从来不带管的,就算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下。妇人抱怨着,退出书房,我把稿纸归位,跟出来,关上了书房门。妇人已经坐在沙发的凹陷里,又给我续了杯茶,看来还没有逐客的意思。我说,像李震老师这种大学者是这样的,心思都用在做学问上,家庭就顾及得少了。妇人说,何止少呢,他就是讨厌这个家,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我预感到妇人的牢骚里可能包含着李震之死的重要信息,引导道,阿姨,李震老师生前对你和李巽不好吗?妇人就此打开话匣子。在妇人看来,李震当初和她结合完全是看中了她的家世,她的父亲是某银行的行长,事实上,他们结婚之后,她父亲也确实在事业上给予了他很多帮助。而他对她的态度却一直不冷不热,虽无矛盾,也无交流,吃完饭他就把自己关进书房,一直到半夜才返回卧室,偶尔还会在书房过夜。他就像一架机器,设定的程序似乎只有工作。十几年前,他投入大部分精力用于设计一座花园,但是设计好之后,却没有一家开发商愿意投建,他们一致认为这座花园毫无商机,可是李震并没有因此放弃,他决定自己出资。自己的钱不够,他又向她开口借了二十万,她像往常一样,无条件支持了他。这几乎耗尽他们的全部家产。花园建好后,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马上就要离她和儿子而去了,他越来越超脱物外,变得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要么在书房,要么就在豪尔赫花园,有一天,他很晚才回家,她忍不住抱怨,你还回来干什么,就在花园里搭个帐篷,在那安家得了。李震回复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令她感到不安,他说,你不知道,豪尔赫花园就是一个宇宙,我们都在那里,所有人都在那里。他的语气非常认真,根本不像开玩笑,实际上,他也一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从来不会开玩笑。不久之后,李震死了。他不过是为了躲开我们罢了,妇人这样总结道,他花光所有积蓄,就是为了给自己买一张离家的车票。他留下的几张银行卡里,加起来不到一千块钱,我用这钱买了台微波炉,这就是他为这个家创造的全部价值。

那您也觉得他并没有死吗?我试探性地问道。也许死了,也许没死,妇人说,我根本不关心,但他肯定是有预谋的。说完,妇人拿起十字绣,绣针从上至下狠狠穿透布面。我知道从妇人嘴里再难得到有效信息,于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被妇人叫住,如果你找到他,麻烦替我带个话,就说他欠我的,欠这个家的,不是当了缩头乌龟就能一笔勾销的。我感到一股寒意由尾椎升至头皮,快步走了出去。

约到监理老婆会面颇费了些周章,起初女人称自己出差了,归期未定,在我再三坚持下,又改口说和监理已经离婚,两人再无瓜葛,请我莫要烦她。我只好蹲守在监理家门口,希望能来个“瓮中捉鳖”,两天后终于看到女人提着行李箱走下出租车。我几番请求,女人才同意在团圆饺子馆共进午餐。当女人在我等候了半小时后走进饺子馆时,我发现她换了一身更具青春气息的休闲装,脸上还化了淡淡的妆。我起身冲女人招了招手,女人缓缓走过来,坐在了我对面。我闻到一股幽香。女人说,不好意思,今天风大,刮了一身土,到家就先洗了个澡。我说没关系,能让美女屈尊大驾,别说半小时,就算等一个小时那也值得。显然我违心的夸赞对女人相当有效,女人笑起来,说印象里做我们这一行的人都是冷冰冰的,摆着一副扑克脸,没想到我如此油腔滑调。

点了一份皮蛋豆腐,两盘饺子,我将话题切到正轨,问起监理。女人收敛笑容,问我找监理做什么,我直言受人之托调查豪尔赫花园和李震的死。女人叹了口气,说她和监理确实离婚了,就在一个月前。事情是这样的,监理一直瞒着她在网上赌博,输了不少钱,最后家底都搭进去了,他还不甘心,挪用了公司一笔项目款,企图翻本,结果可想而知,项目款也很快被他输光。窟窿堵不上,他只好向她坦白,希望她能给予他帮助。她失望至极,果断跟他离了婚。根据女人描述,监理一直是个眼高手低好逸恶劳的人,当初她能和他结婚完全是被他的花言巧语和还算过得去的外貌蒙骗。那时候他担任学校的舞美社社长,跳得一手好伦巴,腰肢扭得绚烂多姿,被学校一众女生戏称为腰王。她刚加入舞美社就遭遇他的猛烈追求,三个月后,她做了他的女朋友。一毕业他们就结了婚,他的一些小毛病也逐渐显露出来,诸如懒惰、爱贪小便宜。她一直包容他,直到他掉进赌博的深渊。某种程度上说,他落到如今的下场,也有我的责任,女人抿了一口皮蛋豆腐说,是我太纵容他了,是我高估了他的自制力。我说,主要还是他自己的问题,那他现在怎么样了?女人放下筷子,说,进去了,我们离完婚,他就被抓进去了。

吃完饭,送走女人,我马上打了辆车,直奔狮城第一看守所。看守所位于狮城北郊,翻过大堤,就看到无边的青黄色麦田中屹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小岛。花了半个多小时办理完探视手续,在狱警引领下进入看守所。正对大门延伸出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两侧分列着一座座铁栅栏门的小院落,门口墙壁上用红漆写着数字,这跟印象中的监狱不太一样。我突然就想到小径分岔的花园,看守所的路跟花园不同,它的路只有一条,不会分叉。走到09号院落前,狱警停下脚步,敲了敲栅栏门,说,王坎,有人探视。隔着院门,我看到一间灰色水泥墙的房屋,只有一扇门一叶窗,窗口下立着空调外机,大概久不曾开启,外机网罩上满是灰尘。房门打开,一名身穿黑色囚服满脸胡子的男子走出来,我仔细辨认一番,确认此人正是监理。监理双手抓着铁栅栏,错愕地看着我。狱警看了看表,说,探视时间半小时,抓紧。说完向柏油路更深处走去。

我跟监理打招呼,监理问,你谁呀?我简单介绍了自己,监理似乎并没感到意外,说,怪不得李巽生意不景气,反应这么迟钝,十年了才察觉他爹的死有问题。我心中闪过一道光亮,想,看来没找错人,监理肯定掌握着李震和豪尔赫花园的一些秘密。略过寒暄,我单刀直入展开询问,监理咂了咂嘴,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有什么好处?我一时语塞,监理笑了,说,我把秘密告诉你,你能不能半个月来看我一次,下次来给我带条玉溪,不,两条。我马上点头。于是,监理肩膀靠着栅栏门,开始了他的讲述。

十年前,李震联系到监理所在建筑公司,希望他们能接手豪尔赫花园的建设,因为项目小,回报低,老板婉拒了李震,过了两天,李震亲自来到公司,将报酬提高了十万,老板勉强答应下来,将这一项目分派给监理全权负责。在建设过程中,李震几乎时时监督,稍有偏差就要纠正,搞得监理很是头疼,后来监理请李震吃了顿饭,希望李震能在工程把控上宽松一点,毕竟很多细节问题并不影响工程质量。李震严词拒绝了,说这个工程跟别的不一样,一点马虎不得。当时李震给监理留下的印象是个非常偏执的完美主义者,在日后更加密切的交流中,监理发现,李震不仅偏执,而且有点神秘,除了花园建设问题外,不愿跟人多作沟通。李震对于豪尔赫花园似乎倾注了很多心血,但是这座花园一不能盈利,二不能居住,监理实在搞不懂李震不惜倾家荡产建这座花园是出于什么目的。更为神秘的是,豪尔赫花园除了很多地方遵循五行八卦外,似乎还融入了一些更为宏大的哲学思维。越到后期,监理越觉得奇怪,几次找机会套话,都被李震察觉,及时中止了谈话。有一天,李震来到工地,脸色难看,情绪有点低落。监理凑上去,小心询问,李震长叹口气,说都是家庭琐事。说完还骂了句脏话。这让监理意外,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中午,监理邀请李震到附近小酒馆喝点,李震爽快答应。席间,监理拼命灌李震酒,很快,李震舌头打结,身子也开始摇摆,主动说起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娶的老婆脚有残疾,还没共同语言,凑合过了二十年,如今儿子大了,妻子好像也过了更年期,本以为就此轻松了,谁知麻烦更多了。监理假意安慰两句,开始把话题引向豪尔赫花园。李震在酒精作用下,完全卸下防备,说起豪尔赫花园,他手舞足蹈,精神随之振奋起来。

起因是那篇《小径分岔的花园》(监理将小说的名字误叫成《花园的分岔小路》,为了节约时间,我没有予以纠正),里面提到一个概念,我们的普遍认知里,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条直线,当我们面临选择时,只能做出单选,看似时间一直保持在这条直线上,实际上它已经生出一条支线。举个例子,当你犹豫走路去上学还是骑自行车去上学时,在你完全没有感知的情况下,时间已经在你面前分叉,你成为两个你,一个走路去上学,一个骑车去上学,他们的遭遇不尽相同,其中一个可能因为这个选择遭遇车祸,终结了自己的时间线;而另一个,继续在不同的时间线上做出选择,从而衍生出无数条时间线,这样一个个体就可以形成一株时间之树。李震又由此做出大胆猜想,一个人的时间和别人的无限相交,组成一张时间和空间交织而成的网,这才是宇宙的真正构成。简言之,宇宙是所有空间上的时间线的总和。形成这样的概念之后,李震突然灵光一现,如果时间存在多个维度,那么,是不是可以在它们之间打出一条通道,让他可以自由穿梭,随意进入任何一条时间线,这样就能够掌控所有的选择,从中筛选出一条最成功的人生道路。如果假定可以实现,在这场时间旅行里,另一个难题是,如何避免在同一时间维度出现两个李震,这有可能会引发当下时间线的崩塌,在无数时间维度里,这种事肯定时有发生,一条时间线的崩塌会导致其他时间线的震荡,反应为一次火山爆发,一场地震,或者洪水、海啸,他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是,他出现在另一个时间维度的方式是精神,而非肉身,精神的载体可以是无线网络,也可以是空气。但他好像并不满足于此,除了横向跨越外,他还想进行纵向的跨越,既可以回溯到个体时间之树的根部,又能够无限接近时间之树的顶端。换个好理解的说法,他并不满足穿梭于无数个相同的时间,他还想接触到自己的出生和死亡,由此寻找到一个面临所有选择都选出正确答案的李震,即拥有完美人生的李震,再将现有李震的精神投放到完美李震的身上,使之合二为一。

我越听越觉得难以理解,但仍没有打断监理——狱警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柏油路的尽头,时间不多了。监理继续讲道:

产生这样的念头之后,李震翻阅了很多书籍,都没收获,后来,他在一些道家典籍中寻到门径。道家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怎么看都像是在说时间分叉的问题,无数条时间线同时裂变,形成宇宙大爆炸。难道先贤们早就窥见了时间的秘密,将它暗藏在了典籍里?而后世的我们却对它们进行了错误的解读?这个发现令李震大为振奋,一切都有了方向。后面的话,因为李震喝多了酒,表述能力受到影响,加之有很多超越监理认知水平的知识点,所以监理听得囫囫囵囵。总之,经过不懈努力,李震终于找到打通时间通道并能随意遨游其中的方法,这需要做到以下三点:1.建一座豪尔赫花园打开时间大门;2.将自己的身体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的存在;3.将2投入到1中。现在1和2都即将实现,他还少一个能够推心置腹的人,来帮他实现3。听到这里,监理自告奋勇,拍着胸脯说,如果你信得过我,就让我来做这件事。李震大为感动,抓住监理的手,连声道谢,眼圈竟也红了。在李震火化之后,监理按照李震的嘱托,将他骨灰盒中的那颗珠子(我想,说它是舍利纯属殡仪馆员工的敷衍之词,道家根本没有舍利的说法,现在看来,它更像一个容器)放置于地下石室的小孔中,同时按下启动按钮,一阵晃动过后,监理吃下某种违禁药物般,产生了幻觉,等他清醒过来,再去摸那个小孔,珠子消失了。

狱警的身影越来越近了,我不得不用眼神催促监理。

直到不久前,监理走投无路之下,想起这件事,取出当年偷配的钥匙,来到豪尔赫花园,希望能进入时间之网,好让他逃过一劫,研究了几天,却毫无头绪,他预感到凭借自己的知识储备,根本没办法复制李震的奇迹,只好放弃。不久之后,老婆跟他提出离婚。说到这里,监理发出一声冷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初她上赶着追我,现在说分割就分割,真够绝情,等着,不让我好过,她也别想好过,不是想要房子吗,我让她毛都得不到。我看了眼狱警,距离还有十几米,急道,时间快到了,说正题。监理突然把手伸出栅栏,抓住我的衣袖,你要是找到办法了,千万拉兄弟一把。随后将启动石室的方法告诉了我。狱警走到我身后。我点了点头。监理松开我,说,谢了,一看你就靠谱,我看女人看不准,看男人却很准。

我再次进入豪尔赫花园时,天已经黑了,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悬浮在凉亭之上,慵慵懒懒散发着一些微光。移开石板,下到石室,很快找到监理所说藏在小孔下方的按钮,手指放在按钮上,眼前出现了许多幅画卷,每一幅的主角都是我自己,它们囊括了我充满谬误的前半生: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父亲靠卖烤红薯供我上学;上学时为买一台听英语的录音机,和父亲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坚持了半天,败于饥饿;高考发挥失常,没选择复读,上了个专科;班上有名女生对我有意思,据说是某市领导的千金,因其容貌丑陋,选择无视;毕业前夕有家国营企业招工,但实习期要下车间,没去,后来某同学在厂里做到了副厂长的位置,年入百万……

我狠狠按下按钮,石室晃动起来,闭上眼睛,一道亮光在眼前划过,点燃了一枚烟花,烟花升空,炸开,绽出一朵花,两朵花,无数朵花,蓝的,红的,黄的,每朵花里都站着一个李震。荷着锄头的李震抬头看天,骂老天爷为什么两个月不下一滴雨;夹着公文包的李震挤公交时被人踩到脚,起了争执,鼻梁上挨了一拳,血溅了满脸;商人李震坐在办公桌后,央求合作方订单再宽限几天;作家李震嘴里叼着半截烟,眯缝着眼睛,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小时没有敲下一个字;司机李震送客途中轧到钉子,车胎爆了,骂骂咧咧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千斤顶……他们时而顺序排列,时而平行,时而交叠,设计师李震穿梭其中,十年了,他仍没找到安身之地。

【作者简介:李浩然,80后,河北献县人。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2020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长城》等刊;现居河北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