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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4年第12期|任林举:杯酒平生
来源:《湖南文学》2024年第12期 | 任林举  2024年12月20日09:19

第一次去“庄园”,就感觉这地方似曾相识,但在哪里见过,却始终如谜,倾尽所有的记忆,终未能找到正确答案。

三年后,故地重游,已不再纠结从前那个问题,却在饮过一杯自己勾调出来的老酒之后,又有了三年前的感觉。但此时,似乎已不用再寻求所谓的答案,我仿佛隐约懂得,存在的恰切,灵魂的契合,本身就是最好的解答。

就这样,夜空澄澈,云开雾散,露出了三年前不曾显现的点点星光。原来,酒里住着一个隐形的巫师,她巧借一缕辛辣且甘甜的芬芳,从口到舌,从舌到喉,从喉到心,再到血液,向我吐露了一些关于生命和灵魂的秘密。

最初,虽然那隐形巫师讲述的只是一杯初生之酒,我却以为她讲述的就是我自己,因为生命之初的那些粗糙、野性和辛辣的气息,也曾在我的身上弥漫。就如我当初带着原始欲望,小兽般一味饕餮索取,四处滋事,不遗余力地挥霍生命里剩余精力一样,庄园里的那些新酒,竟然也没有在生命的最初阶段体现出它们身世的高贵和品性的优雅。倾一杯入口,也有苦辣艰涩之气溢出,全没有人们所期待的那般温婉润泽、优雅熨帖。

然而,生在赤水河畔的酒,确实生来不同凡响,有着酒类不可置疑的高贵身世。蜿蜒在天宝峰下的赤水河是它们生生世世的故乡,母是赤水河畔的紫红泥,父是红壤上英雄的米红粱,举世闻名的酱酒家族赋予了它们复杂而独特的生命基因。只需要给它们一些时间,让它们按照酱酒家族的道统,完成必备的成长功课,在十里香广场经受些日曝雨淋,在天宝洞里面壁潜心修炼,“驯化野性,淬火祛烧,凝神静养,醇化生香”,它们就会转身化蝶,出落成超凡脱俗的美仙子。北宋《酒谱》记载:“六月以瓮盛酒,曝于日中,经旬味不动而愈香美,使人久醉。”

其实,窖藏七年以上的酒,无论取名为“红花”“青花”“红运”“青运”,还是无可命名的洞藏老酒,都不会让人久醉不醒。即便是醉,也有很大一部分属于甘美芳醇所激发出的衍生物——陶醉。

我是在喝到第十杯时才有些恍惚的感觉。仿佛我品尝的不是酒,而是与我有关或无关的人生。我的四处流浪的灵魂,曾经在这个陌生的郎酒庄园有过短暂或长久的栖居吗?很显然,我最初的感觉也是一种错觉。酒在口中,向我传达出的信息完全不是来自于我自身,而是他者。也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从年少到年长,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品味和总结过我自己的人生况味。或苦或甜,或辛或酸,俱由它们随风而逝了。过往的一切,过去就过去了,权当是别人的事情。我不自恋,也不矫情,但总有一些我内心放不下的人,留给我的感觉、记忆和感悟,标记出我生命延伸的重要方位和轨迹。

谁敢说某种酒是酒中的君子?我却一直觉得它是酒中仙子,它们从本质上说,是柔媚的,是“女性”的。一种能够成功征服或魅惑男人的物质或精神,不管其表象如何刚烈,其内在的本质一定是阴柔、复杂、变幻莫测甚至是妖媚的。酒是男人的心仪之物,喜爱、迷恋或恐惧,都是源自心底的那份爱恨情仇。那一缕潜隐于辛辣背后的甘苦与芳醇,以及那一片潜隐于清澈透明表象背后无形的火焰,总是让一个男人一生困惑又一生迷恋。

当评酒师程隆以自问自答的方式说“什么样的酒才是真正的好酒”时,我的心顿时一颤,直观的感觉就是他在问我:“什么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好女人呢?”这是一个物我混淆或物我两忘的玄妙时刻,我自认为清醒的意识里,实际已经分不清,人们正在品评的,是我们离不开的酒还是我们无法不关心、关情的人。说句心里话,对我来说,无论对人对酒,这都是一个难度很高、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我深深知道,我并不握有评判的权柄。

我有我的理由。首先,一个人一生能遇到什么人或什么酒,都不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说机缘也好,说天意也好,其结果都是只能接受而不能选择。对这样无法选择的事物,品头论足显然是毫无意义的,不评判反而强于妄自论断。至于是好是坏,根据有限时代、有限人群、有限认知所确定的评判标准,原本虚妄。当你认定某物某人为好时,坏的一面就露出端倪;当你认定为坏时,好的一面便悄然显现。常常,最美的美酒,醉人尤深;最美的女人,伤人愈重。你说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

我现在只能跟着评酒师的思维,回顾并重温我生命里闪现过的那些女人。当然,她们有的与我有关,有的与我无关,无论有关无关,都构成我人生中一段段最难忘怀的风景。

至今,我还清晰记得我那些与情爱有关的梦境。那个白衣长发的女子,显然迥异于我那些少年的伙伴或同学,她很像一个影子或一个梦境,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却能感觉到她靠近我时那种奇异的温馨和缱绻。我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缱绻,只是觉得内心的温存和感动被骤然唤醒,像阳光,像潮水,汪洋恣肆地淹没了我。甚至,我也不太懂得如何品味、领略一个神秘女子的怀抱的美妙,就像第一次被表叔逼迫喝了三杯白酒之后的眩晕,我只是在梦醒之后,突然感到了无法排遣的怅惘、深深的忧伤以及人之为人的孤独、寂寞。

评酒师说,最好的白酒都是出自赤水河畔的酱酒。它们入口时给人的感觉都是不辛辣,不刚烈,绵软,细腻,却后劲绵长。我那时却觉得,身边的女孩个个都是好的,迷人的或醉人的。她们羞怯温柔的目光、绯红的脸庞、轻柔的声音、婀娜的腰身、轻盈的步态……常常让我如一个嗜酒者面对无力支付的美酒,表现出渴望、胆怯和自卑。每次行走在众女孩中间,我都如一个酒量奇小的醉汉,还没等酒入愁肠,已经面红耳赤、心跳不止了。我的目光迷离,不知道应该勇敢地投向我心所向往的地方,还是果断地舍弃幻想投向我应该投向的前方。我的脚步迟疑,不知应该以逃跑的方式尽快离开,还是以某种“赖皮”的方式流连不去。

多年后,我终于由一个路边小酒馆的觊觎者成长为一个有一些经历的“饮者”。当我表情从容、淡定地坐在“庄园”的体验室里勾调自己喜欢的酒时,我的心却如眼前这透明的液体一样,平静中蕴藏着汹涌的波澜,万千感念充盈于胸。面对眼前三款调味酒,我想到的是女人的三种类型,三种气息,或准确地说是三种性情。在窖底香、沉香和酱香中反复权衡、比对,以确定哪一个人属于哪一种类型,哪一种类型曾让我向往或沉迷。

酱香来自酒曲、温度、粮食与时间的化合,在人,则要归属于基因和天赋;沉香来自酒的存储环境,或因花香雨露的渗透,或因存储老坛的熏陶,属于先天因素和后天化育的有机结合;在人,则归于教养、修为以及成长环境;窖底香则完全是酒体经历时光长期沉淀、静修、洗尽铅华的结果,所以于酒于人,都会洋溢出一点沧桑气息。

一直以来,我总以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有些人生性甜柔,有些人品格醇厚,有些人刻薄辛辣,有些人热情张扬,有些人安恬静美,有些人圆融老到……那天,我将三种香型的调味酒加进同一种基酒中,再品尝,诸味融合之后的酒体变得十分厚实、复杂。明明只是三种味道,一旦融合在一起,便似有无限多的况味。原来,世间万物同为一理,一旦实现有机融合,常可抵达一种亦深亦浅、亦真亦幻的高维境界。

事实上,现实中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单一味型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既有酱香的芬芳,也有沉香的馥郁,又有窖底香的深沉、优雅,甚至在不同情景和不同人生阶段的表现各有不同。在人际评价中,往往叫多重性格或称人性的多重性、复杂性,在酒体中则叫层次感或饱满度。至于到底有多复杂,我只能告诉你难以言传,虽然我自己也有很多的人生经历和切身感受,但我还是没有能力和勇气把那些事情讲得曲折生动、引人入胜或感人至深。

我从前看过一部国外的情色电影,叫《爱你九周半》,我觉得通过这个故事完全可以领略人性以及爱的复杂性,或称在可控和不可控之间游走的“酒性”。故事的女主角伊丽莎白在一家艺术展览馆工作,她刚刚离异,对爱既有些许畏惧,又有着隐隐的期待。这时,机缘将华尔街的一个经纪人约翰推到了她身边。这是一个巧妙的安排,也是一次严肃的考验,就看这个在情海里几度沉浮的女人面对新的人生际遇,会表现出怎样的调性。

一个还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女人,注定还会与爱情撞个满怀。伊丽莎白是一棵虽然被季节所伤但必然要在季节里再一次开花的植物。面对约翰的追求,伊丽莎白如被春风反复吹拂的月季花,只是沿着拒绝的方向摇晃、抵抗了几下,便乖乖绽放了自己的花蕾。新奇的刺激和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令她战栗,于是二人天昏地暗共同坠入了爱河。这并不是一段平静、简单、庸常的爱情,二人在很短的时间里,演绎了人类想象力能够构建出的所有爱的方式和可能。二人在情欲中流连,约翰却用令伊丽莎白难以接受的方式与她行事。伊丽莎白曾经一怒之下离开,却逃不过约翰一次次的苦苦相求。反反复复的纠缠、离合,让伊丽莎白在感情里越陷越深,甚至就连约翰对她的施虐,最后也成为她内心期待的“瘾”。

然而,所有的生命最终都将按照某种自然的方式和节律运行。对男人来说,女人是酒;对女人来说,爱情才是酒。但无论瘾性多大的酒徒,也不可能在酒的浸泡下沉醉不醒。永不醒来的沉醉,无异于另一种死亡。外面的阳光穿过窗帘,透进幽暗的房间,像某种不容拒绝的召唤,让伊丽莎白在沉醉中倏然醒来。望着大街上秩序井然、状态正常的人们,伊丽莎白眼中突然溢满了泪水,从那一刻起,她下定决心要离开那个不知是人是魔的约翰和这段让人迷恋又惊惧的生活……

真正丰盈、饱满的酒体,不但要有香有甜,还要有其他更加复杂的味道,包括酸,包括苦,唯有如此复杂的滋味才能与复杂的人类情感和生命相呼应、相契合。好的女人给你带来的,也绝不仅是赏心悦目和温柔缱绻,还要有爱而未得的辣、心生嫉妒的酸、相思的苦、期盼的累和别离的痛,当一切皆成过往,才有后来回味的甘甜、内心的慰藉和穿透灵魂的沉醉。

特别是苦,说起来总是很复杂。有对方引发的苦,比如思念和煎熬,它只是映射到“受者”身上的一种味觉或感觉,因人的耐受力不同,有的人会因为无法承受而选择放弃,也有的人因为偏好而迷恋。有主体内在的苦,是一种生命的经历或品质。人群中总有一些不幸的人,一生会经历过很多的磨难和历练,遭受各种各样的苦,但因为承受力的差异,有的人被不幸和无尽的苦所摧残、摧毁,有的人却因为不幸而更幸运,把所有的苦难变成了财富和前行的能量,使原本单薄的生命变得更加醇厚,更有韧性,更有担当,举重若轻,也更懂得包容、体谅、敬畏和珍惜。于是,苦成为了甜的诱因,成为一种富有魅力的人生要素。

可爱的人如好酒,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稀缺,但值得爱的人却如老酒,任何一个时代都是稀缺资源。当然,老酒难遇也难求,更需要消受者付出昂贵的成本或代价,所以往往令人望而生畏。

老酒如妖。纯净且沧桑,轻盈且凝重,是漫长的岁月和无边寂寞在平凡生命里沉积、发酵后的蝶变。一堆白骨生发出鲜嫩的皮肉;一只狐狸转身成为美少妇;一株牡丹天亮之前一直以一个少女的形象流连于某个夜读书生的房间;一款灼舌刺喉的新酒沉睡数十年,一觉醒来即成令人沉醉的佳酿……一种生命状态因为信念的执着和时间的魔法而飞跃成为另一种生命状态,有时是人们臆想出来的神话或传说,有时,确实是一段基于真实的生命传奇。

酒变成老酒的过程漫长、复杂而又神秘,不但要靠时间的撮合,让乙醇分子与水分子充分接触、碰撞,而且还要给老坛外部的芳香分子提供充分的机遇渗透到酒体,让酒体内部的芳香分子继续发酵成长,参与到这场重构生命的布朗运动。最后,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依偎着我、我环抱着你,水乳交融、魂魄互证的高度缔合。

只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探明老酒般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是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就有了一颗仁爱之心,美丽、清澈的眼中,常流露出悲天悯人的光芒?是老而不朽,岁月之剪从来没能剪短她飘逸的长发,沧桑的面容掩不住生命深处那颗灵动、蓬勃的少女之心?我更不知,一个女人要变成一个老酒般的女人又需要经受怎样的历练、怎样的修行?饱读诗书?历经磨难?洞明世事?阅人无数?慈悲为怀?敬畏包容?忍韧克己?还是做时间的朋友,怀着喜悦的心情感知岁月的雕刻或打磨?

人生与天色俱已向晚,在“庄园”的仁和洞口,我喝下了一杯无法考证确切年份的老酒,随着一线芳醇顺滑的酒液沿食管下滑,竟有一丝悲欣交加的气流从心底升起,丝丝袅袅,缠缠绕绕,由胸及头,在眼角凝成了泪滴。

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个人著作20余部,代表性作品《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瑞雪丰年》《此心此念》《出泥淖记》《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法、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